生日(2/2)
“哦!你哪天得弄给我瞧瞧,我不懂那个,是不是日本的手工折纸?”
“呃,不。”
亨利插进来说:“就是像我们上次在芝加哥美术馆看的那个德国艺术家的作品,你知道的,安塞尔姆·基弗 173 。那种巨大的深色纸雕塑。”
金太看起来有些困惑:“为什么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孩子要去做那些丑陋的玩意?”
亨利笑起来,“那是艺术,金太。再说,它们也很漂亮的。”
“我也用花做素材,”我对金太说,“如果你把那些枯掉的玫瑰给我,我可以把它们都放在我现在正在做的那件作品上。”
“一言为定,”她说,“你在做的那是个什么?”
“一只用玫瑰、毛发和黄花菜纤维做的大乌鸦。”
“啊?怎么会是乌鸦?乌鸦不吉利。”
“哦?我觉得它们美极了。”
德坦布尔先生抬起一根眉毛,有一秒钟的光景,他看上去和亨利一模一样。他说:“你对美有独特的见解。”
金太站起来,收拾我们吃完的色拉盘,然后又端上一碗绿色的豆子、一盘热气腾腾的烤鸭佐悬钩子红胡椒酱汁。简直是天上美味,我终于知道亨利是在哪儿学的厨艺了。“你们觉得怎样?”金太一定要大家评论一番。“金太,味道很好。”德坦布尔先生说,我也跟着发表了赞美。亨利问:“是不是糖放得少了?”金太说,“嗯,我也觉得。”亨利继续说:“不过,你烧得真嫩。”金太咧开嘴笑了。我伸手去拿酒杯,德坦布尔先生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说:“安妮特的戒指戴在你手上很好看。”
“它美极了。真谢谢您让我戴上它。”
“这连同和它一套的那枚结婚戒指,历史可不短了。那是一八二三年为我的曾曾曾祖母在巴黎定制的,她叫珍妮。一九二〇年,它随我的祖母伊薇特辗转到美国。一九六九年后,戒指就一直放在抽屉里,安妮特就是那年去世的。现在看到它重见天日,真让人高兴。”
我看着戒指,心想,亨利的妈妈临死前是否还戴着它呢?我看了亨利一眼,他好像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我又看了看德坦布尔先生,他正在吃他的鸭子。“和我说说安妮特好吗?”我问德坦布尔先生。
他把刀叉放下来,双肘撑着桌面,两手放在额头上。他从指缝里偷偷地看了看我,“好吧,我想,亨利一定已经和你说过一些了。”
“是的,不过只有一点点。我是听她的歌长大的,我父母都是她的歌迷。”
德坦布尔先生微笑着,“哈。那么好吧,你知道么,安妮特有最迷人的声音……丰富,纯净,她的音色,那么广的音域……她能用那样的声音表达她的灵魂。每当我听她唱歌的时候,我都觉得生命不再仅仅是肉身……她的耳朵真的很棒,她能理解音乐的结构,对于任何一段需要诠释的旋律,她都能完美地分析出它的精髓……安妮特,她很感性,她会感染别人。她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真正感受过什么。”
他停下来。我不敢正视德坦布尔先生,于是我转而看亨利。他凝视着他父亲,脸上露出无限的悲伤,我只好低头看自己的盘子。
德坦布尔先生说:“可你只是问安妮特,不是我。她很亲切,是位伟大的艺术家,这两种品质很少兼有共存。安妮特让人觉得快乐,她自己也很快乐,她享受生活。我只见她哭过两次:一次是我把那戒指给她,另一次是她生下亨利的时候。”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我说:“您真的很幸运。”
他微微一笑,手还是挡着脸。“怎么说呢,我们曾幸运过,我们也曾很不幸。一分钟前我们还拥有能梦到的一切,下一分钟她就成了高速公路上的碎片。”亨利眨了一下眼睛。
“可您不觉得吗?”我很坚持,“极其快乐的瞬间,哪怕会失去,也比平淡的一生值得,对吗?”
德坦布尔先生凝视着我,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出神地盯着我。然后他说:“我一直都怀疑这种说法。你真的相信吗?”
我回忆我的童年,所有的等待、怀疑,几个星期几个月的分离、又突然看到他走进草坪时的喜悦。我曾想,如果两年见不到亨利,一切会怎样?然后,我又在纽贝雷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见他,看见他站在那儿,那种可以去触摸他的喜悦,可以知道他住在哪里、知道他有多爱我,这种感受是多么奢侈,“是的,”我说,“我相信。”我遇见亨利的目光,笑了。
德坦布尔先生点点头,“亨利找对了人。”金太起身去端咖啡,她在厨房里忙乎着,德坦布尔先生继续说:“他天生就无法给人带来平静。事实上,在很多方面他都和他的母亲相反:不可靠,反复无常,除了对他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任何人。克莱尔,告诉我究竟为什么,像你这样可爱的姑娘会愿意嫁给亨利呢?”
屋子里的每个生命体仿佛都屏住了呼吸。亨利僵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前倾了倾身子,微笑地看着德坦布尔先生,充满热忱地回答他,仿佛他刚才问我最喜欢吃哪种冰激凌,“因为他的床上功夫真的、真的没话说了。”厨房里传来一声嗥叫般的笑声。德坦布尔先生的眼睛扫过亨利,亨利扬着眉毛,咧嘴笑了。最后,就连德坦布尔先生也微笑着说:“令人感动,亲爱的。”
接下去,我们喝完咖啡,吃掉了金太那无比完美的杏仁果子大蛋糕,金太给我展示了亨利在婴儿、幼年、高中等各个时期的照片(这令亨利羞愧无比),她也问了我很多我家的问题(“你家房子有多少间?这么多啊!喂,小子,你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她既美丽又富有呢?”),最后我们都来到前门口,我感谢金太的晚餐,然后向德坦布尔先生道晚安。
“克莱尔,见到你是我的荣幸。”他说,“不过你今后得叫我理查。”
“谢谢您……理查,”他握住我的手,就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我看到了很多年以前安妮特一定也曾看到过的神情——但是很快就消失了。他生硬地朝亨利点了下头,亨利正在亲吻金太。我们走下台阶,来到夏夜之中。我们在屋子里的那段时间,仿佛有好几年那么漫长。
“哇噻!”亨利说,“刚才那一幕,就是叫我死一千次也值。”
“我表现还好么?”
“还好?你简直是个天才!他爱上你了!”
我们走在街上,手牵着手。在社区的尽头有座游乐场,我跑到秋千下,爬了上去。亨利坐在旁边的另一架秋千上,我们相对着,越荡越高,彼此擦身而过,有时保持同步,有时相互急冲而来就要撞上似的。我们笑啊,笑啊,没有任何要悲伤的事情,没有任何会失去的人,也没有死亡,没有分离:我们此时就在这里,没有什么能够破坏我们完整的幸福,能够掠夺这一瞬间完美的欢乐。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一岁)
克莱尔:我独自坐在佩若格里斯咖啡馆一张临街靠窗的小桌边,这间看似不起眼的小店却有着极品的咖啡。今年夏天我选修了怪诞风格史,我本来是要写一篇《爱丽斯梦游仙境》的论文,可现在却待在这里做着白日梦,懒散地看着傍晚哈斯特大街上来去匆忙的人群。我不经常来男孩城 174 ,在这个没有熟人会找我的地方,也许工作效率会更高一点。亨利又消失了,他既不在家,也没去上班。我尽力不去担心,尽力培养出一种淡然处之的心态。亨利能够照顾自己的。即使我不知道他此刻在哪儿,也不意味着就会发生什么坏事。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正和我一块呢!
有人站在马路对面朝我挥手,我眯起眼,仔细一看,是那天在阿拉贡和英格里德一起的小个子黑女人,希丽亚。我也向她挥手打招呼,她穿过马路,突然就站在了我的跟前。她可真矮,即使我坐着她站着,我们的脸也只在一条水平线上。
“克莱尔,你好!”希丽亚说,她的声音像奶油一样香甜,我真想把自己裹进去,睡上一觉。
“你好,希丽亚。坐吧。”她面对我坐了下来,她的个子完全是矮在腿上,她坐下来就很正常了。
“我听说你订婚了。”她说。
我举起左手,给她看我的戒指。服务生懒洋洋地走上来,希丽亚要了杯土耳其咖啡。她看着我,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的牙齿虽然白,却长而弯;她的眼睛大大的,可是眼皮游移于开闭之间,快要睡着似的;她的满头辫子高高地盘着,还用了一支粉红色的小筷子装点,和她那粉红色的裙子正好搭配。
“你要么很勇敢,要么很疯狂。”她说。
“不少人都这么说。”
“我想,到今天你也该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耸耸肩,抿了口咖啡,和室温一样冷,而且太甜了。
希丽亚问:“你知道亨利现在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英格里德现在在哪儿吗?”
“我知道,”希丽亚回答,“她正坐在柏林 175 的吧台边上等我呢。”她看了看手表,“我迟到了。”街灯的光把她焦棕色的皮肤照得忽蓝忽紫,使她看起来就像个令人销魂的火星人。她朝我笑了笑,“亨利正光着身子在百老汇大街上飞奔呢,后面还跟着一帮光头党 176 。”哦,不!
服务生把希丽亚的咖啡端上来,我指指我的杯子,他便为我续了杯,我小心地舀了一勺糖,搅拌起来。希丽亚把咖啡勺竖在小小的杯子里面,那里面的土耳其咖啡又黑又浓,和糖浆一样。很久以前,有三个小姐妹……她们都生活在一座井底……她们为什么要生活在井底呢?……因为那是一座糖浆井 177 。
希丽亚等着我说些什么。当你还没有想出该说什么的时候,不妨先行个屈膝礼,它能帮你争取时间 178 。“是么?”我说了声。哦!天才克莱尔。
“你好像不是很担心的样子,我的男人要是这副打扮在街上跑,我想我会担心的。”
“是的,不过,亨利可不是普通人。”
希丽亚大笑起来:“姐姐,说得太对了!”她究竟知道多少?英格里德知道吗?希丽亚倾过身子对着我呷了口咖啡,睁大眼睛,抬起眉毛,抿住嘴唇,“你真的要嫁给他?”
一阵疯狂的冲动,我脱口而出:“如果你不相信,就看着我嫁给他吧。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希丽亚摇了摇头,“我?你知道,亨利根本就不喜欢我。一点都不。”
“是啊,你好像也并不是特别欣赏他。”
希丽亚咧嘴一笑,“现在我欣赏他了。他把英格里德小姐甩得那么惨,我在帮他收拾残局。”她又匆匆看了看表,“谈到那位,我约会真的迟到了。”希丽亚站起来,说:“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呢?”
“噢,不,谢谢了。”
“来吧,小姑娘。你和英格里德也应该互相认识一下。你们有许多共同点。我们有个单身女子聚会。”
“在柏林?”
希丽亚笑起来,“不是城市,是酒吧。”她的笑声甜美如蜜,像是从比她大几倍的身体里发出来的。我真不想让她走,可是……
“不,这个主意不怎么样,”我看着希丽亚的眼睛,“这样做很卑鄙。”她的目光稳稳地迎接我,我想到了蛇,想到了猫,蝙蝠吃猫吗?……还是猫吃蝙蝠呢? 179 “还有,我得完成这个。”
希丽亚飞了一眼我的笔记本,“什么?这是作业?噢!今天晚上还要做功课!好好听你希丽亚大姐姐的话,她最知道小女生需要什么了——喂,你到喝酒的年龄吗?”
“是的,”我骄傲地对她说,“三个星期前就到了。”
希丽亚跟我靠得很近,她闻起来有股肉桂香。“得了吧得了吧。在和图书馆先生结婚之前,你得先享享乐子。克莱尔,啊——呀!很快你就会发现你四围都是图书馆娃娃们大便拉出来的图书目录。”
“我真的不想——”
“什么都别说,只管跟我来。”希丽亚收拾起我的书和杂志,碰翻了那小罐牛奶。我擦起桌子,希丽亚却抱着我的书直往外走。我冲出去,跟在她身后。
“希丽亚,别这样。这些我都有用的——”这个穿着十多厘米高跟鞋的短腿女人,跑得还挺快的。
“我知道,除非你保证和我一起去,否则我就不还给你。”
“英格里德不会想看到我的。”我们的步伐终于一致了,沿着哈斯特街,我们向南往贝尔蒙特街走去。我不想看见英格里德。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暴力妖姬的演唱会上见到她,已经足够了。
“她当然想。英格里德对你一直很好奇。”我们拐到贝尔蒙特街上,路过刺青店、印度餐馆、皮草商行和临街小教堂。我们沿着地铁,柏林就在眼前了。从外面看它并不吸引人,窗户都涂成了黑色。有个瘦骨嶙峋、满脸雀斑的男人,在他身后我听见迪斯科的音乐从暗处强烈地搏动而出。这个男人检问了我的年龄,却没有问希丽亚。他在我们手上盖了章,然后放我们进入深渊。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这里清一色全是女人。女人们围着小舞台,一个只穿了红色丁字裤和两块乳贴的脱衣舞娘,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吧台旁的女人们开怀大笑着彼此挑逗。果然是“淑女之夜”。希丽亚把我拉到一张桌子边,英格里德正独自坐着,面前摆着一只高脚杯,里面是某种天蓝色的液体。她一抬头,我就觉察出她看到我并不高兴。希丽亚亲了亲英格里德,示意我坐到椅子上。我仍站着。
“你好呀,宝贝。”希丽亚对英格里德说。
“开玩笑吧,”英格里德说,“你把她带来干什么?”她们忽略我的存在,希丽亚臂弯里还抱着我的那捧书。
“多有意思啊!英格里德,她还是不错的。我想你们不妨彼此熟悉一下,我就是这么想的。”希丽亚几乎像在道歉,可就连我也看得出来,她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英格里德的不悦。
英格里德瞪着我,“你来这儿干吗?幸灾乐祸?”她朝后靠上椅背,抬起下巴。黑色的天鹅绒夹克,血红的唇膏,英格里德看上去真像个金发吸血鬼,令人销魂,而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小镇上的女学生一样。我把手伸向希丽亚,她把书还给了我。
“我是被逼来的。我现在走了。”我刚转身,英格里德猛地抽出手抓住我的胳膊。
“等一下——”她用力把我的左手拽到面前,我踉跄了一下,手里的书都飞落了。我把手抽回来,英格里德说:“——你已经订婚了?”我这才意识到她正看着亨利给我的戒指。
我什么都没说。英格里德转向希丽亚,“你早就知道了,是么?”希丽亚低头看桌子,没有回答。“你把她带来就是想嘲笑我,你这个婊子!”她的声音很平静,在强劲的音乐节奏下,我几乎都听不见。
“不是的,英格里德,我只是——”
“去死吧,希丽亚!”英格里德站起来。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的脸和我靠得很近,我想象着亨利亲吻那双红唇的景象。英格里德瞪着我,说:“你告诉亨利,他可以下地狱了。然后再告诉他,我会在那里等他。”她阔步而出。希丽亚坐着,双手捂住脸。
我开始收拾我的书。刚要转身,希丽亚说:“等一等。”
我停下来。
希丽亚说:“克莱尔,对不起。”我耸耸肩,往出口走去。最后我回过头,希丽亚孤零零地坐在桌子旁,喝着英格里德的蓝色饮料,双手捂着脸。她没有再看我。
到了街上,我越走越快,来到自己的汽车边,然后开车回家。我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我拨了亨利的电话,可他还没回家。我关上灯,但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