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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王的召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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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看过黑人耶稣。眼前的景象令我感到震惊,也开启了我心灵的视野。原来,我的心灵是那么的需要光明。

这时候,月亮人忽然从里面的走廊出来了,走进客厅。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他,我和妈妈都吓了一跳。他穿着一条黑色的背带裤,一件淡蓝色的衬衫,袖子往上卷。今天晚上他只有一只手戴着手表,而且他衬衫的领口里露出一件白色t恤的圆领,原先脖子上那条链子和镀金十字架都不见了。另外,他头上戴的也不是那顶高礼帽,而是一顶白色的羊毛帽。不过,他的脸还是一样从中间分成黑黄两色。他下巴上的白胡子直挺挺的,末端有点往上翘。他那双黑眼睛,眼角有鱼尾纹。他先看看妈妈,然后再看看我。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笑了,然后朝我们点点头。接着,他抬起手,用一根细瘦的手指指向走廊,叫我们往里面走。

时候到了,该进去见女王了。

“她身体不太舒服。”阿梅莉亚告诉我们,“帕里什医生开了不少维他命给她吃。”

“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吧?”妈妈问。

“总是下雨,她肺部有点积水。天气太潮湿,她的肺受不了。不过,夏天到了,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慢慢恢复了。”

我们走到一扇门口。月亮人弯腰帮我们打开门。我忽然闻到一股紫罗兰的香气,还有一丝淡淡的灰尘味。

阿梅莉亚先探头进去看了一下。“夫人,客人到了。”

我们听到房间里传来被褥窸窸窣窣的声音。“请进。”我们听到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有点颤抖,“请他们进来。”

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跨进房间。而我也只能跟进去,因为我的手臂被她紧紧抓住了。月亮人没有进房间。阿梅莉亚说:“要是你们需要什么东西,叫我一声。”说完她就轻轻关上了门。

女王就在我们面前了。

她坐在一张白铁框床上,背靠着一只绣花枕头,被子拉到胸口。她房间的墙上画满了绿叶,要不是因为房间里还有电扇细微的嗡嗡声,你会误以为自己站在一片热带森林里。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一沓书和杂志,还有一副金丝框眼镜,伸手就拿得到。

女王静静看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而我们也看着她。在白床单的衬托下,她整个人显得更黑。她脸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很像那种作法用的人偶,被正中午的太阳晒得整个脸都皱了。我见过从冰库管子上落下来的霜花,她的头发比那种霜花还要白。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睡袍,睡袍的肩带挂在消瘦的肩上,锁骨异常突出。而且,她颧骨很高,仿佛尖锐得可以拿来削梨子。说真的,女王骨瘦如柴,头微微颤抖,整个人感觉很苍老。不过,她脸上有一个地方完全没有苍老的迹象。

她的眼睛。她那双绿眼睛。

而且,她的眼睛不是普通的绿色,而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碧绿,颜色就像泰山在电影里到处搜寻的那种翡翠宝石。她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眼睛深处有火焰在缓缓燃烧。当你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会感觉自己内心最深处仿佛开启了一扇门,感觉所有的秘密毫无保留地流泻而出。然而,你不但不会在乎,反而还会渴望这种感觉。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眼睛,而且后来,一辈子都没有再看到过。那种感觉有点可怕,但却又没办法移开视线,因为,她的眼睛实在太美了,看起来很像丛林里猛兽的眼睛,眼神时时刻刻充满警觉。

接着,女王忽然眨眨眼,满是皱纹的嘴角漾起一抹微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分辨不出那是真的牙齿还是假牙。“你们两位看起来气色真好。”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谢谢你。”妈妈鼓起勇气开口了。

“你先生怎么没来呢?他不想来吗?”

“呃……不是。他……他说他要听收音机转播的棒球赛。”

“我看那是借口吧,麦克森太太?”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

“我……不好意思,我不太懂。你是说……”

“有些人很怕我。”女王说,“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我都已经一百零六岁了,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怕的?你看看我,躺在床上,连吃东西都要人伺候。麦克森太太,你爱你先生吗?”

“是的。我很爱他。”

“那很好。只要你心中有爱,坚定不移的爱,全心全意的爱,你就能够克服很多乱七八糟的人生难题。告诉你,要活到我这把年纪,你要摆平的麻烦事还多得很。”接着,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在她那满是皱纹的乌黑的脸上,那双绿眼睛更显得炯炯有神。她的眼神是如此奇妙,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光芒。“嗨,小朋友。”她对我说,“你有没有帮妈妈做家务?”

“有……有啊。”我喉咙忽然哽住了,说得支支吾吾。

“你有没有帮妈妈洗盘子?有没有把房间整理干净?有没有帮妈妈打扫门廊?”

“有……有啊。”

“那就好。那天你在妮娜·卡斯蒂尔家里,看你用扫帚的本事还真不小,不过,我猜你在家里一定很少用,对不对?”

我咽了一大口唾液。这时我和妈妈都明白了,今天她为什么会找我们到这里来。

女王露出笑容。“真希望当时我也在现场,真的!”

“妮娜告诉过你了吗?”妈妈问她。

“她告诉我了。而且,我也跟加文聊了很久。”她凝视着我,“小朋友,你救了加文的命。对我来说,那意义有多重大,你知道吗?”我摇摇头。“妮娜的妈妈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妮娜也可以算是我女儿。换句话说,加文也等于是我的孙子。这孩子以后会很有前途的。多亏了你,今天他还能好好地活着,不然前途再好也没用了。”

“我只是……我只是怕被它吃掉。”我说。

她大笑起来。“它竟然被你用一根扫帚柄吓跑了。天啊!天啊!那个凶神,它本来打算从河里游出来享受大餐,没想到竟然被你用一根扫帚柄喂饱了,天啊!”

“它吃掉了一只小狗。”我说。

“嗯,我知道。”这时女王忽然不笑了。她十指交叉在胸前,转头看着妈妈。“你帮了妮娜和她爸爸很大的忙,所以,只要你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需要修理,随时打电话给莱特富特先生,他一定会帮你修好。另外,你儿子救了加文的命,所以,我也希望有机会能够好好答谢他,不过,当然必须先征求你的同意,可以吗?”

“你不需要这么客气。”

“绝对需要!”女王眼神忽然变得很凌厉。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剽悍,“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答谢你的孩子。”

“好吧。”妈妈完全屈服了。

“小朋友?”女王又转头过来看我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一下。“什么都可以吗?”我问。

“当然有个限度。”妈妈立刻提醒我。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女王说。

我又想了一下,但我很快就想到了。“脚踏车。我想要一辆全新的脚踏车,没有别人骑过的。”

“新脚踏车。”她点点头,“车头要有灯吗?”

“好啊。”

“要有喇叭吗?”

“有当然更好。”我说。

“你希望车子可以骑很快吗?像美洲豹一样快,够不够?”

“那太好了,”我越来越兴奋了,“当然好。”

“那你就等着吧!等我起得了床,我马上就帮你准备。”

“你对我们太好了。”妈妈说,“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我和科里他爸爸可以去店里取回来,这样应该就——”

“店里没得买。”女王忽然打断她。

“不好意思,你是说……”

“店里没得买。”说到这里,她发现妈妈还是不太懂她的意思,于是又继续说:“店里的脚踏车不够好,不够特别。小朋友,你想要的应该是一辆独一无二的脚踏车吧?”

“我……有得骑我就很高兴了。”

女王又咯咯笑起来,“嗯,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绅士风度。好吧,就这样,我会把莱特富特先生找来一起研究研究,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这样可以吗?”

我说当然好,不过我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两个要怎么研究出一辆新脚踏车给我。

“来,过来一点。”女王对我说,“到我旁边来。”

妈妈放开我的手,于是我就走到床边。一靠近她,我清楚地看到她那碧绿的双眼有如两盏幽幽的神灯。

“除了骑脚踏车,你还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打棒球,喜欢看看书,喜欢写故事。”

“写故事?”女王又扬起了眉毛,“上帝啊!上帝啊!没想到我们镇上出了个作家!”

“科里一直都很喜欢看书。”妈妈说,“他喜欢写一些小故事,比如说牛仔故事,侦探故事,还有——”

“还有怪兽的故事。”我说,“有时候会写。”

“怪兽的故事?”女王说,“你是打算写老摩西的故事吗?”

“有可能。”

“你长大以后有没有打算写一本书?有没有想过,以后要为我们奇风镇,还有镇上所有的人写一个故事?”

我耸耸肩。“也许吧。”

“来,眼睛看着我。”她说。于是我乖乖看着她。“仔细看。”她说。

这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她开始说话,可是就在她说话的同时,我们两个人中间忽然出现一道淡蓝色的光晕。她的眼睛仿佛散发出一种魔力,锁住了我的双眼,我根本无法移开视线。“从前,有人叫我怪物。”女王说,“甚至还有人用更可怕的字眼形容我。我在比你现在大一点的时候,就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被人杀害。那是一个女人,她忌妒我妈妈的天赋,于是就杀了她。我发过誓,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她全身穿着红衣服,而且不管走到哪里,她肩上都会坐着一只猴子。那只猴子会告诉她很多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她叫红魔女。我已经追她追了一辈子。我曾经追她追到麻风村,我曾经划船穿越洪水淹没的地方。”隔着那道迷蒙闪烁的光晕,我凝视着她的脸。我发现她脸上的皱纹慢慢消失了,变得越来越年轻。“我亲眼看到过死去的人在走动,亲眼看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长出鳞片,在地上爬。”她的脸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美得令人不敢逼视。“我曾经看过活死人,曾经当面咒骂撒旦,曾经在黑魔法的殿堂里跳舞。”这时候,她已经变成一位少女,一头黑色的长发,高高的颧骨,露出一种不可一世的表情。她眼中仿佛深藏着无数的记忆,眼神是如此凌厉慑人。“我已经活了一百辈子,一直到现在,我还活着。小朋友,你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仿佛好遥远好遥远。“我看到了。”

这时候,她散发出来的魔力忽然消失了。瞬间就消失了。片刻之前,我眼前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而转眼之间,她忽然又变回了原来的女王,一百零六岁的女王。她的眼神平静了下来,而我却激动得浑身发热。

“也许有一天,你会把我一生的故事写出来。”女王对我说。可是,她的口气不像鼓励,反而像在下命令。“好了,我有话要和你妈妈谈,你先到隔壁去找阿梅莉亚和查尔斯,好吗?”

我当然说好。我从妈妈旁边走过去,走向门口,两腿有点发软,衬衫领口全是汗。到了门口,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立刻转身看着女王。“对不起,女士。”我鼓起勇气问她,“不知道你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我考好数学?我的意思是,魔法药水之类的东西?”

“科里!”妈妈骂了我一声。

但女王却只是对我笑笑,然后说:“有啊,小朋友。等一下你去找阿梅莉亚,叫她拿十号药水给你。然后,你回到家就要开始用功,非常非常用功,用功到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在算数学。”说着她伸出一根手指,“这样应该就会有效。”

于是我走出房间,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想去试试神奇的魔法药水。

“什么是十号魔法药水?”妈妈问她。

“加了豆蔻香料的牛奶。”女王说,“我和阿梅莉亚研究出一大堆这种‘魔法药水’,碰到那些缺乏自信或是缺乏勇气的人,我就会拿给他们喝。”

“这么说来,你用的法术就是这样而已吗?”

“绝大多数。其实,只要给他们一把钥匙,他们自己就能够打开自己心里的锁。”女王歪了一下头,“不过,事实上确实还有另一种魔法。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妈妈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一头雾水,不知道女王接下来要做什么。

“最近我一直做梦。”女王说,“睡觉的时候做梦,醒着的时候也做梦。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另外一边出问题了。”

“另外一边?”

“死者的世界。”她说,“过了一条河,就会到那个世界。不过,我说的不是酋长河。我说的是一条又黑又宽的大河。我想,要不了多久,我自己也要过河了。到时候,当我回头看我们这边,我一定会大笑,然后说:‘原来如此!’”

妈妈摇摇头,听得一头雾水。

“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女王又继续说,“我们的世界,还有死者的世界,两边都出了很严重的问题。那天,丹巴拉不肯吃我给它的东西,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对劲了。詹娜·卫佛丹恩告诉我,复活节那天你们教堂里出现大黄蜂。这也是表示那边有东西在作怪。”

“那只是大黄蜂。”妈妈说。

“对你来说那只是大黄蜂,但对我来说,那代表一种讯息,一种语言。那表示在另外那个世界里,有一个灵魂正遭受极大的痛苦。”

“我不——”

“不懂。对不对?”女王截住她的话头,“你当然不懂。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太懂。不过,麦克森太太,我听得懂那种讯息,感受得到那种痛苦。那种语言我从小就懂了,而且会说。”女王朝床头桌伸出手,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张有横线的笔记,然后递给我妈妈。“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妈妈仔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张纸上画了一个头:看起来像骷髅头,太阳穴上长出一对翅膀向后伸展。

“这是我在梦里看到的。我看到一个肩膀上有刺青的人。另外,我还看到两只手。那是另外一个人的手。他一只手上拿着一把缠着黑胶布的警棍——我们称之为‘碎骨锤’,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铁丝。另外,我还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不过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有人在惨叫,还有音乐声,很大声。”

“音乐声?”妈妈忽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她一眼就认出了纸上画的那个长了翅膀的骷髅头。爸爸告诉过她,车里那具尸体上的刺青就是那样。

“那音乐声可能是有人在放唱片。”女王说,“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弹钢琴,弹得很用力。我把这件事说给查尔斯听,他立刻就想到3月的时候,他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有人看到一辆车掉进萨克森湖,车上有一个死人。我猜,现场那个目击者就是你先生,没错吧?”

“没错。”

“这张纸上的骷髅头和那件事有关系吗?”

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好一会儿才吁出来。“对。”她说。

“我大概也猜得到。你先生晚上睡得好吗?”

“不太好。他……他一直做梦。梦见萨克森湖,还有……还有车里那个人。”

“你先生会做梦就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他拼命想跟你先生联系。”女王说,“他想引起你先生的注意。而我刚好也同时接收到那个讯息,打个比方,就像是电话系统的合用线。”

“讯息?”妈妈问她,“什么讯息?”

“我还不知道。”女王说,“不过,我知道那种痛苦。那种痛苦强烈到足以把一个大男人逼疯。”

妈妈开始泪眼模糊了。“我……我没办法……我不……”她说话开始颤抖了,眼泪开始沿着脸颊滚下来。

“你把这张纸拿给他看,叫他来找我,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跟他谈一谈。你回去告诉他,说我在等他。”

“他一定不肯来的。他怕你。”

“你回去告诉他。”女王说,“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他早晚会崩溃的。你回去告诉他,我是他的朋友。说不定我会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妈妈点点头,然后把那张纸折好,紧紧抓在手里。

“好了,把眼泪擦干。”女王对她说,“不要让孩子看到你这样子。”过了一会儿,妈妈慢慢平静下来了。女王似乎满意了,轻轻哼了一声,“这样才对。女人一哭就丑了。好了,你去告诉你们家的孩子,说他的新脚踏车我很快就会准备好。还有,你要盯着他好好念书。要是爸妈不盯紧一点,十号魔法药水喝再多也没用。”

妈妈跟女王道了谢,说她会叫爸爸来找她,可是她不确定爸爸肯不肯来。“我会等他来。”女王说,“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然后,妈妈和我走出女王家,坐上车。我嘴角还残留着十号魔法药水的味道。我已经盘算好了,一回家就要把数学课本撕掉。

我们开车离开布鲁顿区。酋长河静静奔流。树林间,晚风轻拂。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灯光,大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此刻,我脑海中缠绕着两样东西:那位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少女,还有她的绿眼睛。另外,就是那辆有头灯、有喇叭的新脚踏车。

而妈妈则是一直在想车子里的那个人。那个人已经陈尸在萨克森湖底,然而,他的灵魂却一直在纠缠我爸爸。爸爸总是梦见他,而女王也同样梦见他。

夏天快到了,大地散发出忍冬花和紫罗兰的清香。那是夏天的气息。

而奇风镇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正在弹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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