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的召唤(1/2)
结果,我那群死党当然都不相信。
戴维·雷·卡伦笑到肚子痛,拼命摇头,他说他已经算是很会编故事的了,但显然还差我一大截,这种故事他想破了脑袋也编不出来。而本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认为我怪兽电影看太多了。约翰尼想了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用他那种一贯正经八百的口气告诉我:“不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真的!我没骗你们!”我们一伙人坐在我家的门廊上。蔚蓝的天空清朗明丽,门廊下的阴影很凉快。“我真的碰到了老摩西,我对天发誓!”
“哦,是吗?”戴维·雷冷笑了一声。在我们这群死党中,戴维·雷是最爱跟人唱反调,也是最会吹得天花乱坠的一个。他常会编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此刻,他低着头,用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我。每次看到他出现那种表情,你就知道他快要疯狂大笑了。“那么,你怎么没有被老摩西一口吞掉?这么大的一个怪物,竟然会被一个小孩子用一根扫帚柄打得落荒而逃?”
“因为……”我又气又无奈,“因为那天我没有带我的秘密武器死光枪,所以只好拿扫帚柄,就这么回事!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那是真的!不信你可以问——”
“科里,”我听到妈妈在门里叫了我一声,“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再说这些了。”
我只好闭嘴了。而且我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人会相信的。妈妈自己就不太相信。尽管加文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了他妈妈,但我妈妈还是不太相信。另外,奇迹似的,索恩伯里先生痊愈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健康。我明白,他之所以会努力让自己恢复健康,纯粹是因为他想陪加文多看几部卡通影片。
可惜我那天穿的衣服被妈妈拿去扔掉了,要不然,如果我把那些衣服拿给那些死党闻一闻,说不定他们就相信了。另外,她自己那些脏衣服也扔掉了。那件事我也说给爸爸听过。他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叉在胸前,手上包着绷带,因为那天他拿铲子筑土堤,结果手掌和手指都起了大水泡。他就这样坐着听我说,微微点着头。
“嗯,”爸爸开口了,“我只能说,要是我们能够活十辈子,一百辈子,说不定就有机会碰到更难以想象的怪事。不过,不管怎么样,感谢上帝,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而且这次洪水没有人伤亡。好啦,晚上吃什么?”
于是,两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4月也过了。5月到了。阳光灿烂的5月。酋长河已经又恢复到平日的面貌。这一次,酋长河已经提醒我们谁才是真正的老大。布鲁顿区有将近四分之一的房子被彻底摧毁,根本没法住人了,包括妮娜·卡斯蒂尔的家。于是,整个布鲁顿区又开始昼夜不停地大兴土木。说起来,豪雨和洪水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在灿烂的阳光下,奇风镇百花绽放,缤纷灿烂,碧绿青翠的草坪上开满了雪白的忍冬花,山岭上覆盖着连绵不尽的葛藤。夏天快到了。
期末考试快到了,我开始专心念书。我的数学一向不怎么样,所以必须加倍用功。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绩,这样才可以不用上暑期辅导班。暑期辅导班,光想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会胡思乱想。我想到自己竟然用一根扫帚柄打败了老摩西,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扫帚柄正好刺进那只大怪物的喉咙,这绝对是老天保佑。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说不定那另有原因。虽然老摩西是如此巨大凶狠,但在某些方面,我却觉得它有点像我爷爷杰伯。爷爷说话比谁都大声,可是一碰到麻烦,却跑得比谁都快。而就老摩西来说,应该说它游得比谁都快。说不定它根本就是个懦夫,说不定它专吃那种无力反抗的可怜虫,比如说鲶鱼,乌龟,或是在水里挣扎的可怜小狗。它已经习惯了。结果,被我用扫帚柄刺进喉咙之后,说不定老摩西开始后悔了,说不定它忽然觉得它还是回它河底的老窝去吃那些鱼虾乌龟比较保险,因为那些东西绝不会反咬它一口。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推论。我祈祷自己永远不需要再去证明自己的理论。我一点都不想。
我做过一个梦。我梦见那个穿长大衣、帽子上有绿羽毛的人。在梦里,我在水里拼命跋涉想追上他,后来,我好不容易追上他,抓住他的手臂,结果,他忽然转身面向我,可是他的脸根本不是人类的脸,而是长满了钻石形的鳞片,颜色像秋天落叶的缤纷色泽。他嘴里长满了形状像匕首的尖牙,鲜血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接着我发觉,原来他正在吃一只棕色的小狗,而我打扰到他了。那只只剩半截的小狗在他左手上挣扎。
做了那种梦,心情很不好。
然而,那个梦或许暗藏了某种道理。
这阵子,我告别了两个轮子的日子,全靠两条腿。上学放学都是走路,感觉还挺不错的。只是,我那几个死党都有自己的脚踏车,我总觉得自己仿佛突然矮了半截。有一天下午,我在庭院的草坪上陪叛徒玩。我丢棍子给它接,跟它在草坪上滚来滚去。玩到一半,我忽然听到一阵金属碰撞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看,叛徒也跟着抬起头来。我看到一辆小货车慢慢朝我们家开过来。
我认得那辆车。那辆车锈迹斑斑,悬吊系统很低,那嘎嘎吱吱的声音真是惊天动地。附近的狗一听到那声音都立刻狂吠起来。叛徒也开始狂吠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它安静下来。那小货车后面的平台上钉了一个架子,上面吊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摇晃碰撞发出千奇百怪的当啷声。那些工具看起来都像不值钱的古董,就跟车子本身一样。驾驶座的车门上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莱特富特维修。
车子开到我家门口就停住了。那嘈杂声惊动了妈妈。她立刻从门里走出来站到门廊上,而爸爸出去送牛奶了,大概还要一个小时才会回来。小货车门开了,有个黑人慢慢走下车。他长得高高瘦瘦,身上的灰色工装裤满是灰尘。他下车的动作好慢好慢,仿佛一动就会痛。他戴着一顶灰帽子,黑皮肤上也蒙着一层灰。他慢慢地一步步走向门廊。我忽然觉得,就算此刻有一头凶猛的斗牛在后面追他,马库斯·莱特富特也不会因此加快脚步。
“早安,莱特富特先生。”妈妈跟他打招呼。她刚刚还在厨房里忙,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拿着一张餐巾纸擦手。“最近还好吗?”
莱特富特先生咧开嘴微笑了一下。他牙齿小小的,可是很白很整齐,帽子旁边翘起一根根的灰头发。他说话的速度好慢,仿佛声音是从堵塞的管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漏出来的,比如说:“早……安,麦……克……森……太……太。嗨,科……里,你……好。”
其实我这样形容还算是快的了,实际上他说话的速度更慢。他是我们镇上双手最灵巧的人,专门帮别人修东西。他做这一行三十多年了,这是他的家传事业,从他爸爸手上接过来的。不管是奇风镇,还是布鲁顿区,只要谁家有东西坏了,都会找他。他最擅长修电器。尽管他动作实在慢得离谱,但不管东西坏到什么地步,他照样修得好。“天……气……真……”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然后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没再继续往下说。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他还是停在那边。叛徒又开始吠了,我立刻伸手按住它的嘴。
“……好。”他终于说完了那句话。
“天气真的很好。”说完妈妈又开始等他回答,可是他还是站在那里没吭声,只是瞪着眼睛看。这次他看的是我们家的房子。他裤子上有好多口袋。他把手伸进其中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把小铁钉,然后放在手心上晃着晃着,仿佛也在等妈妈说话。“呃……”妈妈清了清喉咙,“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正……好……路……过。”他说话实在慢得会让人想打瞌睡,“不……知……道……你……们……家——”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低头看了一下手上的铁钉,“——有没……有……东……西……要……修?”
“呃,没有,好像没有,我一时也想不起来——”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看她的表情,她似乎想到什么了。“对了,烤面包机。前天坏了。我本来要打电话给你,可是——”
“嗯,我……知……道。”莱特富特先生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的善解人意。“你……一……定……是……太……忙……了。”
他走回车子旁边拿工具箱。那是一只旧铁箱,里面有很多小抽屉,抽屉里摆着尺寸齐全的螺钉和螺帽。接着,他围上工具腰带,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铁锤,螺丝起子,还有形状很奇怪的铁钳。妈妈拉开门让莱特富特先生进去。莱特富特先生走进去的时候,妈妈朝我耸耸肩,仿佛在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跑来。我把那根咬烂的棍子丢给叛徒,然后也跟着走进屋子里。厨房里很凉快。我手里拿着一杯冰红茶,边喝边看莱特富特先生低头检查那台烤面包机。
“莱特富特先生,你要喝点东西吗?”妈妈问他。
“不……用……了。”
“要不要吃一块燕麦饼?”
“不……用……了。谢……谢……你。”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干净白布,小心翼翼地掀开,然后铺在餐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接着,他把插头拔掉,把烤面包机摆在餐桌上的工具箱旁边,然后坐到那把铺着白布的椅子上。这一连串的动作慢得有如电影的慢动作。
接着,莱特富特先生挑了一把螺丝起子。他手指修长而秀气,看起来好像外科医生或艺术家的手。看着他工作,对自己的耐性是一种极大的考验,近乎折磨,然而,他的技术真是好得没话说。他一下子就把烤面包机拆开了,然后坐在那里盯着里面的烤架。“嗯哼。”他哼了一声,然后过了好久好久才又哼了一声。“嗯哼。”
“怎么了?”妈妈转头瞄了他一眼,“修得好吗?”
“看……到……那……条……小……红……线……了……吗?”他用螺丝起子的末端敲敲那条红色的小电线。“松……掉……了。”
“就这样而已?就只是那条电线松掉了?”
“是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线头重新缠在接头上。看他的动作,感觉很奇怪,仿佛有一种催眠效果。“好了。”他终于弄好了。接着,他把烤面包机组装回去,接上插头,然后转了一下时间转盘,于是,我们看到里面的线圈开始发红了。“有……时……候……”莱特富特先生说。
我们又开始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我忽然觉得我的头发好像变长了。
“只是……”
仿佛又过了一个世纪。
“小……毛……病。”他边说边拿起那块白布,重新折整齐。我们还在等,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但他没有再往下说。可能是他思绪突然中断了,要不然就是又想到别的了。莱特富特先生转头看看厨房四周。“还……有……别……的……东……西……要……修……吗?”
“没有了。别的东西都没问题。”
莱特富特先生点点头,但我感觉得出来他还在搜寻,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坏掉,那模样很像猎犬伸长鼻子在半空中猛嗅。他在厨房里慢慢绕着圈子,伸手摸摸冰箱,摸摸火炉,摸摸水龙头,仿佛用手摸一下就知道机器有没有出问题。我和妈妈互看了一眼,两个人都一头雾水。莱特富特先生的举动真的很怪异。
“冰……箱……好……像……有……怪……声……音。”他说,“要……我……检……查……一……下……吗?声……音……真……的……怪……怪……的……”
“谢谢你,不用了。”妈妈说,“莱特富特先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他打开杯盘柜,听到铰链嘎吱了一声。他立刻从腰带上抽出一把螺丝起子,把柜子的两个铰链上紧,然后又走到另一个柜子前面,把铰链也上紧。这时妈妈忽然清了清喉咙。她开始紧张了。她说:“呃……莱特富特先生,刚刚修烤面包机多少钱呢?”
“已经……”他拉了几下厨房的门,试试铰链,然后走到碗柜前面,开始检查摆在上面的搅拌器。“付……过……了。”他终于说完了那句话。
“付过了?可是……我被你搞糊涂了。”妈妈正伸手到架子上拿那只玻璃罐。里头装满了零钱。
“是……的。付……过……了。”
“可是我还没给你钱啊!”
莱特富特先生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里。这次他掏出来的是一只白信封。他把信封递给妈妈。我注意到信封上用蓝笔写着“麦克森”几个字,背面用白蜡封着。“嗯。”最后他终于说,“今……天……就……先……检……查……到……这……里。”
“今天?”妈妈越来越困惑了。
“是的。你……有……”莱特富特先生开始盯着灯座看,那模样仿佛他看得到里面的电流,“我……的……电……话……号……码……”他说,“要……是……有……什……么……东……西……坏……了……”他对我们笑了一下,“随……时……打……给……我。”
我们送莱特富特先生走出大门,然后,他就开着那辆老爷车走了,手伸到车窗外跟我们挥了几下。吊在车上的工具又开始惊天动地地当啷起来,于是附近的狗也开始跟着狂吠。妈妈喃喃自语地嘀咕着:“说给汤姆听,他打死都不会相信。”接着她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看了一下。“哇!”她说,“你想听听信上写了什么吗?”
“好啊。”
于是她就念给我听。“‘星期五晚上七点,希望有这个荣幸邀请贤伉俪光临寒舍,另外,麻烦带你们的孩子一起来。’你猜这封信是谁写的?”妈妈把信递给我。我看了一下上面的签名。
女王。
后来,爸爸回到家的时候,妈妈立刻告诉他今天莱特富特先生到我们家来,拿了这封信给她。爸爸问她:“你觉得她找我们去是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她打算付钱给莱特富特先生帮我们家修东西。”
爸爸又仔细看看那封信。“没想到她字写得这么漂亮。本来我还以为她年纪这么大了,写字一定没人看得懂。”他咬咬下唇。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女王,只是偶尔在路上看到过她,不过……”他摇摇头,“不要。我不想去。”
“什么!”妈妈一脸的不敢置信,“女王邀请我们去她家呢!”
“那又怎么样。”爸爸把信递还给妈妈,“我不想去。”
“为什么?说个理由来听听!”
“星期五晚上收音机要转播费城人队跟海盗队的比赛。”他一屁股坐到他那把休闲椅上,“这就是理由。”
“是吗?”妈妈一脸不高兴。
这种场面在我们家是很罕见的。我相信我父母很可能是全奇风镇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两个人的感情比奇风镇上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妻都要好,但尽管如此,他们偶尔还是会针锋相对。天底下没有完美的人,所以,两个不完美的人结合,怎么可能会没有摩擦呢?有一次,爸爸只因为找不到他的一双袜子竟然就暴跳如雷,而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牧场没有给他加薪。至于妈妈,她平常总是文静又温柔,可是有一次,她在刚擦干净的地板上看到一个泥巴鞋印,立刻就气得七窍生烟,但事实上,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听到邻居说她坏话。日常生活中,有时候两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可能暗潮汹涌,这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像网一样交缠纠结。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而此刻,爸妈两个人之间开始暗潮汹涌了。
“我看是因为她是黑人吧?”妈妈开了第一炮,“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没这回事。”
“我看你跟你爸爸没什么两样嘛。你给我听着,汤姆——”
“你闭嘴!”他忽然大吼起来,连我都被他吓了一跳。爷爷杰伯非常歧视黑人,那种偏见根深蒂固。妈妈提到爷爷,可以说是在爸爸的伤口上撒盐。爸爸并不讨厌黑人,这一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不过,别忘了爸爸是谁养大的。我爷爷杰伯每天早上起床还会对着当年南方联邦的国旗敬礼,而且他甚至认为黑皮肤的人就是魔鬼的化身。对爸爸来说,那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他爱爷爷,可是他却又有他自己的信仰,就像,他常常告诉我,恨别人——不论什么原因——是一种罪恶,违反上帝的旨意。接着爸爸忿忿地说:“更何况,我绝不接受那个女人的施舍!”我相信,他说这种话只是因为妈妈的话伤了他的自尊。
“科里,”妈妈忽然对我说,“你还有功课要做吧?”
我只好乖乖回房间去了。不过,我还是听得到他们吵架。
他们真的吵得很凶。我想,今天他们会吵起来,恐怕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且原因很复杂。沉到湖里的那辆车,复活节教堂里的大黄蜂,前阵子那场洪水,再加上爸爸没钱给我买一辆新脚踏车,这些都是原因。我听到爸爸对妈妈大吼说,就算妈妈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也不会跟她到那个女王家。我忽然感觉到,爸爸不肯去她家,骨子里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他怕女王。
“想都别想!”他大吼,“那种人玩死人骨头,还玩死猫死狗,你竟然叫我去找她?还有——”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我猜,他可能发觉爷爷好像也是他讲的那种人。“反正我就是不去。”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点心虚。
妈妈大概觉得没指望了,因为我听到她叹了口气,“你不去就算了,不过我想去看看她找我们究竟有什么事,可以吗?”
爸爸没吭声,接着,我听到他喃喃说了一声:“你想去就去。”
“我要带科里一起去。”
这下爸爸又发火了。“什么!为什么?那女人家的衣柜里可能挂满了死人骨头,你要带科里去看那种东西?丽贝卡,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也不在乎,不过,那女人会用人形木偶念咒语施法术,还养黑猫,天晓得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你竟然要带科里去那种地方!”
“是她邀请的啊。信上不是这么写的吗?叫我们带科里去,看到没有?”
“我眼睛没瞎。不过我就是搞不懂。而且我要跟你说清楚:那个女王可不是好惹的。你还记得伯克·哈彻吧?1958年的时候,他还在牧场当助理领班,记得吗?”
“记得。”
“伯克以前爱嚼烟草,从早嚼到晚,而且老是随地乱吐。这习惯很糟糕,偏偏他自己没有警觉。有好几次他不知不觉地把烟草汁吐进牛奶桶里——对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噢,天哪!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好了,你也知道,伯克头发又浓又密,用梳子都很难梳得动。有一次他到商店街多拉尔先生的店里去理头发,出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又朝人行道上吐了一口烟草汁,问题是,这次他没有吐到地上,而是吐到了别人鞋子上,而且刚好是月亮人的鞋子。吐得他满鞋子都是。据我所知,他不是故意的,而月亮人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就走了。麻烦的是,伯克这个人很爱笑,随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他都觉得好笑。而偏偏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于是就当着月亮人的面大笑起来。结果,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怎么样?”妈妈问。
“过了一个星期,伯克开始不停地掉头发。”
“啊,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听爸爸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我想,最起码他自己深信不疑。“又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头发全部掉光了!后来他只好戴假发!天啊,戴假发!他差点没疯掉!”我猜此刻爸爸一定是弯腰凑向前,咧开嘴笑着,而妈妈一定是拼命忍住笑。“我跟你打赌,这件事百分之百是女王的杰作!”
“汤姆,我一直不知道你这么相信巫术这种东西。”
“人最好不要不信邪!我亲眼看到伯克头发掉光!老天,而且我还听别人说了很多那个老女人的事!比如说,有人从嘴里吐出青蛙,还有人喝汤喝到一半发现碗里面有蛇……呃,天哪!打死我都不去她家!”
“可是,要是我们不去,她会不会不高兴?”妈妈问爸爸。
爸爸忽然没声音了。
“要是我不带科里去找她,她会不会对我们家下诅咒?”
妈妈的口气是在拐弯抹角地挖苦爸爸。不过,爸爸没有回嘴。我觉得他好像有点怕,要是真的惹女王不高兴,说不定会祸从天降,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我想我最好还是带科里一起去吧。”妈妈还不罢休,“这表示我们很尊重她。更何况,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吗?你真的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们?”
“不想!”
“真的一点都不想?”
“天哪,”爸爸又想了一下,最后终于说,“算我服了你。你连死人都有办法说活。不过我警告你,女王家里可能有一大堆瓶瓶罐罐,里面装的全是青蛙和蛇,还有死人的骨灰,还有蝙蝠翅膀!”
结果,最后的结论是,到了星期五那天黄昏,当太阳快下山,凉风轻拂过奇风镇的时候,妈妈会开那辆小货车载我出去。至于爸爸呢,他会一个人留在家里听他的收音机里的棒球转播。不过我相信,他的心将会与我们同在。我知道他只是怕,怕万一他做错了什么,或是说错了什么话,女王会不高兴。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心里也是有点毛毛的。妈妈给我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口还贴着一条假领带,这身打扮总该不会惹女王不高兴了吧。然而,我还是越来越紧张。
布鲁顿区的重建工作还在进行,到处都看得到黑人在锯木头、敲铁钉,整修他们的房子。我们的车子经过布鲁顿区小小的商业街,看到街上只有一家理发店,一家杂货店,一家鞋店,一家服饰店,还有一些当地人经营的小店。过了商业街之后,车子转了个弯开上茉莉街,一路开到底,然后停在一栋房子前面。那房子灯火通明,每扇窗户都透出灯光。
我在前面提到过,那是一栋四四方方的小木屋,外表漆成五颜六色,有橘色,紫色,红色,还有橙黄色。旁边有一间车库,我猜,那辆镶满塑料钻石的车子应该就在里面。庭院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门旁的台阶前面有一条步行道通往路边。那栋房子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恐怖,也不像豪宅,而只是一栋平平凡凡的房子。除了颜色比较鲜艳,基本上和街上其他的房子没什么两样。
妈妈下了车,绕过来帮我拉开车门。这时我忽然又害怕起来。
“走吧。”她说。虽然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有些紧张,但她的声音听得出来。她身上穿的是星期天上教堂时穿的那套最好的衣服,鞋子也是最好的那双。“快七点了。”
七点。我忽然想到,七这个数字不就是巫毒教的神秘数字吗?“也许爸爸说得对,”我对她说,“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
“不会怎么样的。你看,屋子里的灯那么亮。”
她是想安慰我吗?恐怕没什么用。
“没什么好怕的。”妈妈说。最近我们学校教室的天花板上涂了灰色的隔热漆,而妈妈又开始杞人忧天,担心隔热漆的挥发气体会伤害到我的呼吸道。一个什么都怕的人,居然叫我不要怕,还真是有说服力。
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台阶,站在门口。门廊上的灯泡涂成了黄色,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听说这样蚊虫就不敢靠近了。本来我以为女王家的门一定很可怕,说不定门环上有一个骷髅头,或是两根交叉的死人骨头。结果我猜错了。门上只有一个银色的把手。妈妈说:“好了,我们准备进去吧。”说着她抬起手敲敲门。
我们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还有脚步声。我忽然想到,这下子想跑也来不及了。妈妈伸手搂着我,我似乎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接着,有人转动门把手,门开了,里面就是女王的家了。门里站着一个黑人。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身上穿着白衬衫和蓝西装,打着领带。他巨大的身形几乎把整个门都挡住了。在我眼里,他简直就像一棵黑色的大橡树。他那两只手大得吓人,仿佛轻轻一抓就可以捏碎一只保龄球。他的鼻子显然曾经被人用剃刀切掉了一块,他两道眉毛又黑又浓,几乎连成一片,乍看之下很像狼人。
那一刹那,我的感觉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吓得屁滚尿流。
“呃……”妈妈有点结结巴巴,“呃……”
“请进请进,麦克森太太。”他对我们露出笑容。他这么一笑,那张脸忽然显得比较亲切,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他声音低沉,听起来简直就像定音鼓的鼓声,连身体都感觉得到震动。他往旁边一站,然后妈妈就拉着我的手走进门。
我们一进去,门立刻就关上了。
有个年轻女孩子走过来迎接我们。她皮肤的颜色看起来像巧克力牛奶,瓜子脸,黄褐色的眼睛。她和妈妈握握手,然后笑着说:“我叫阿梅莉亚·德马龙,真高兴认识你。”她手臂上戴满了手镯,两边的耳朵各戴着五个耳环。
“谢谢你,这是我儿子科里。”
“噢,原来你就是那位勇敢的小朋友!”阿梅莉亚转过头来看着我。她身上仿佛散发出一种魔力,那种感觉,就像我和她之间产生了一种无形的电流。“也很高兴认识你。这位是我先生查尔斯。”那位巨大的黑人朝我们点点头。阿梅莉亚站在他旁边,身高只到他腋窝。“我们负责帮女王处理一些杂务。”阿梅莉亚说。
“原来是这样。”妈妈还握着我的手。我不停地转头东张西望。人心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是吗?明明没有蜘蛛,你心里却结满了虚幻的蜘蛛网。明明阳光普照,你的心却笼罩在一个想象的黑暗世界里。女王家的客厅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魔鬼的殿堂,看不到成群的黑猫,也看不到沸腾的大锅。客厅里就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沙发,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摆着几个小装饰品。墙边还有几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墙上挂了几幅色彩鲜艳的裱框油画。我注意到其中一幅画:画中的人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黑人,闭着眼睛,那神情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陶醉,头上戴着一顶荆棘冠。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