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七重天之路(2/2)
这时有一群人引起刘金福注意。他们是十二人组合的脚踏车队,倒骑车前进,反过身,屁股坐在龙头上,不时回头看路。帕靠边骑,好让他们先过。为首的队长骑看到帕头戴飞行帽、飞行镜,单手抓龙头,车后头拖三辆板车,甚为勇猛,用闽南语说:
“看,我们是‘嘉义十二少颠倒驶’,啊你是啥咪队?”
帕听不太清楚,直到对方用日语说上一遍,才响应:“利阿卡(板车)队。”
“我们要从嘉义骑到基隆港,去看大船拉尿,啊你咧?”
“去台北逛菊元百货,坐流笼。”
菊元百货是台北战前的摩登地标,高七楼,人称“七重天”,有流笼(电梯)升降。这是战前小学生的毕业旅行习惯,凭浊水溪把台湾一分为二,以北的去逛菊元百货,感受电梯给人晕吐的感觉;以南的学生,坐森林铁道上阿里山看神木和樱花,拿火把到祝山看日出。
嘉义十二少你一句、我一句,说菊元百货是战前的事了,现在改成新台百货了,不过在那里还能看到假装礼貌,其实是妆厚到得低头的电梯小姐。又说,现在流行看大船排水,再到基隆庙口吃一碗公的面线羹与米肠,直让人上天堂。一海碗喔!嘉义十二少齐口说出,装出翻白眼、猛吸面的表情。帕中了食蛊,肚子饿了,完全懂得他们表情的含意。他喳了齿缝,说他坚持到台北而已。嘉义十二少又我一句、你一句,说看你这么行,一个人拖三台板车,他们十二少也不是省油的灯,脚踏车能一起骑,就比看谁先骑到台北。说罢,拿出后座行李袋中的柴刀把路边的竹子劈了几根,把十二台车绑成一台协力车,一人在前头掌控把手,其余的人倒骑。帕这几天骑得慢,关节都生锈了,趁此除锈正好。比赛开始了,帕故意漏个慢,看十二少耍宝。他们简直是马戏团特技表演,一下是千手观音拍蚊子,一下子蜈蚣游泳;有的人头抵在坐垫倒立,有人站在坐垫上张手平衡。帕看够了,把车慢慢超过去。嘉义十二少很快追上来,比个尬车手势,发出“好啦!我先走了”的告别。起先互有消长,差距不大,最后嘉义十二少发挥了,屁股离开椅垫,两腿猛踩,喉咙爆开嘶吼,一排快转的轮胎快把泥土路刨坏了。他们耗尽吃奶的力气,却只能目送前头的断臂少年跷二郎腿骑车,单脚踩着落落叩叩、随时会拆解的铁马离开,整台车在下一个转弯后消失了。他们发出怒吼,推托见鬼了,也深觉一路苦苦建立的嘉义十二少名声在桃园路段被玩残了。
帕直往前骑,不顾刘金福在后头发抖。傍晚时,骑到一座如彩虹般拱起的斜背式铁桥,才感觉台北到了。那座桥旧称明治大桥,帕曾在毕业纪念册看过。一入台北深似海,随时会把人淹死,什么都很多。他们现在得图一块栖身处,凭着介绍信的住址去找,问人最方便。但是那些人对生活范围的几条街之外全然陌生,没有方向感,随意乱指,而且语气非常肯定,好像那些道路会像拼图瞬间打散后照他们的意思重组。帕走了很多冤枉路,要不是繁华夜色满足了好奇,他可不敢领教下去。几小时后,他们来到目的地,一间木造的旅馆。门前游戏的小孩热诚的帮他们找房东。帕边吃干粮边打量房子。它用砖墙围着,上头挂有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庭前种有黑松、银杏与枫树,不太像旅馆,倒像日本时代的铁路局或电火局的员工宿舍,只有日本人才种这些树。房东来得慢,手中拿扇子,拖着嘎吱响的木屐,说要租房间是有,四坪大小,卫浴共享,一个月五万块,先付三个月,涨价也要补足。
“有没有那种又大又便宜的房间?”帕恭敬地问。
“又大又便宜?”房东收起扇子,敲敲自己的肩,说,“买张报纸摊在骑楼睡就行了,那真是又大又便宜。”
等到帕递上介绍信。房东看完后哈哈大笑,说你连住址都找错了,差个天南地北,还要再过淡水河找才行。帕听不懂。房东也懒得解释,推开扇子,说:“算了,又大又便宜的房间当然有,不过是鬼屋,看你们自己。”
刘金福在外顾着牲畜与家当。房东带帕进入旅馆,十烛光的照明灯,格局是中间一条走道,两旁客房,传来各种吵闹声,空气弥漫陈腐味道,蟑螂蚂蚁老鼠到处爬着欢迎他。房东介绍起来:以前是日本警察训练所的宿舍,光复后一群人跑来抢地盘,把日本人赶到街上。后来国民政府军又接收了这间房子当营舍,又把人赶到街上。没想到最后还是“日本鬼子”赢了,把一连的军队赶走。啰!这就是日本鬼子的房间,唯一格局没有变的。
房间到处是黄底红字的符,和各式用来镇压的军徽、军旗、军阶等。房间窗户上锁,有檀香味道,角落有插着香脚的一碗米,落满香灰。房间有独立的西式厕所,还有一张极其夸张又笨重的老式眠床。这间房子闹鬼的原因没什么,这种故事到处有:一个日本巡察部长在光复后,被昔日不满的台湾人重击头部,不敢张扬,捂着头喊疼,回到宿舍后流血而死,就坐在窗户下的藤椅。他的鬼魂徘徊在房里,凄厉的叫声没有间断,最高潮是一连的军队连夜撤走。而这间鬼屋是连长住的,老眠床是他的癖好收集,搬都没搬走。目前的房东便租下整栋房子当二房东,隆重地做法事,简单地装潢隔间,专租给来台北发达的人。帕对这房间颇满意,格局方正,窗户通风,后头还有个小庭院能养牲畜,唯一不满意的是一个月一万元的房租。他目露难色,这边嫌那边嫌,连格局正、窗户大才招鬼这种屁话也是临时掰的,好与房东一番价格拉扯,以九折价成交。
房子租好了。帕把符咒撕了,拿扫帚把墙上的蜘蛛网去除,打开窗户,让一阵闯入的阴风把灰尘都吹干净。大概清理后,他叫刘金福进入休息,将台车与铁马叠在窗户外,牲畜撒到小庭院去干活。他累到骨子里,要好好躺这张大眠床,刚坐上床缘脱鞋,刘金福就指着墙角的那碗米说,怎么有拜死人的东西。帕边解开鞋带,边说那是给鸡仔食的,丢后院就行了。刚讲完便觉得鞋带越解越紧,而且像章鱼触角拼命缠着他的手。他动作越来越迟钝,睡了。再度醒来时天亮了,帕的头磕在膝盖上睡一夜,全身僵痛酸硬,鞋带未解完。他干脆又绑上,走到小庭院深呼吸。庭院虽乱,但仍有盎然之气,蜗牛昨晚爬过的液痕在墙上发亮,两只灰瓦色的玻璃罐在草丛透光。银杏透着阳光,多么青嫩,甚至看到水分在叶脉舒展的速度。他伸展筋骨,撒泡尿,放个响屁算是朝气无限。刘金福醒了,是被帕的放屁声惊醒的,他从板车上的稻草堆钻出,满脸倦意,说这一夜极难睡,还是稻秆堆好睡。
“你是看到鬼了。”帕一夜没梦,也没听到啥,但有义务告诉刘金福,“尽好的办法,是接纳‘它’。”
“比见鬼还惊人,我这辈子头一次看自己的屁眼。”
是辘轳首 出现了,帕心想。辘轳首是长颈鬼,脖子伸缩自如,能像一缕烟往上冒,样子像是打井水时用来控制绳索的辘轳,才有如此名号。帕肯定刘金福被这种鬼附身,头能往裤裆钻,不要说是看透屁眼,连大肠结构也行。但刘金福说的不是鬼,是蹲式马桶。他带帕到厕所看,指着地上的家伙说,他昨晚把裤子又脱又穿了二十次多次,一次比一次急,但都没有办法,这个东西干净得能反射屁眼。
帕哈哈大笑,说别往下看就行了。刘金福反驳说,怎么行,他上惯了老式的屎缸,还没脱裤子就先往下叫,要下头的屎虫醒来,他把裤子脱了,那些屎虫看到白白的屁股,发出嘈杂的钻动声,好像说,来吧!我王,赏我食的吧!可能是人到台北精神爽,刘金福继续说下去,他说这新式的厕所上不得,便到后院蹲在两个板车间,手抓轮胎,喝一声,屁股顿时轻了,还有人用湿湿黏黏的湿毛巾帮他擦屁股。他低头一看,唉!那些猪抢食他的落屎,互相钻闹,让板车抖不停。猪仔好像吃不饱,有的直舔他屁眼,搞得他既舒服又畅快,屁股欲拒还迎,他看没人偷看,便大方地赏屁股给猪舔了。他兴致够了,就钻入到草秆堆睡去。
帕当然知道那种奇异的感觉,是土皇帝,不,应该叫“屎皇帝”君临城下的快感。既然找不到蛆当城民,找猪也行,这下连卫生纸也省了。不过,帕自觉有义务介绍马桶给阿公,不然刘金福会把它当镜子。他拉了条绳条,一股水从上头水箱冲入便斗,水花激烈,几乎像放闸的恶狗去抢食什么。他边做边示范,只差没有脱裤子,最后补充说,城市人都这样上厕所,你迟早要习惯的。
刘金福比较关心的是,这些排泄物被怪物吞下肚后,还拿得回来吗?还好帕的答案让他很满足,粪便藏在地窖中,像酒一样越陈越香。刘金福听了,巴不得拿尿勺舀给满园发亮的菜苗吃。没错,他想在后院辟个菜园,好节省菜钱,这要些水肥,能自己拉的自己用更好,菜吃起来也甜得有感情。他在山上生活大半辈子,快被叶绿素与芬多精给麻痹了,刚到城市就怀念那儿。这里的空气让人咳嗽,阳光毒辣,水中有尘沙,够糟了,要是不能够像在山上时拿锄头,安静地刨上半天,聆听锄头与土地的对谈,简直折腾他,也浪费后院的土地。
刘金福继续说下去,意思又重复。帕却无心再听了,他知道刘金福碎碎念其实最内层是希望有人陪伴,这是老人症头。但帕需要安静,而且是孤独。他走到小庭院,从板车卸下些番薯签与芎蕉叶,撒给牲畜吃。这时从街角来了卖闽南式早餐的挑夫,沿路叫卖油糋粿与杏仁茶。帕好饿了,跳上墙头,立刻叫卖家备一份给刘金福,自己则点猪油糕配米奶。油糋粿即是双股油条。刘金福吃一口,酥爆了,嘴窝好像有着鞭炮爆炸的碎片,他吓一跳,多使些力便捏碎手中油条,便宜在地下讨吃的牲畜。帕只好再点份猪油糕给他。早餐吃罢,帕胸中自有千万的气力,得挥霍一下,站在墙头上走得颠颠簸簸,不时张手平衡,也不时秀个翻筋斗。他拿了两块砖竖在头顶,从墙这头走到那端,又跑回来,躲过那些松动的墙角。他也看到邻居的样貌与居家装潢。他们是洗衣服的老人、老是对他挥手的痴呆少女、准备上工的工人,还有搬藤椅坐在庭院晒太阳的苍白少年。帕不吝表演他的墙头功夫,化身成马戏团的小丑。
“看!圆山动物园跑出来的猴子。”晒太阳的少年说。
“我是鬼屋跑出来的猴子。”帕回答,忽然他好喜欢这句话。他在墙头转身面对街道,从这里看过去,篱笆墙、泥土路、铃铛响的牛车、急忙上学的孩子,更远还有噗噗转的轿车。帕叉腰,面对眼下的风景大吼:“我是鬼屋来的猴子,你们要倒大霉了。”然后他笑起来,要整条街的人回头看他。他对路人挥手,但没有人响应,于是他的挥手,好像对着充满鼠灰色的天空问安呢!台北,全新的世界等他挖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