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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岁的特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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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上去顶多五十七岁,这是自然,壁球让他得以保持健康的体态。尽管拥有与父亲同样结实瘦削的身材,露丝却很困扰,因为她觉得这是男性的标准体形。特德很注意控制饮食(艾伦·奥尔布赖特却总喜欢吃别人盘子里的食物,所以他比露丝理想中的男性高很多,也重一些)。

对于父亲不显老这件事,露丝有自己的一套解释,她觉得这和他的运动习惯以及体形没关系,而是因为特德的前额没有皱纹,也没有眼袋,鱼尾纹甚至不比露丝的多,他的皮肤极为光滑干净,简直可以媲美刚长出胡子来的小男孩,或者那些一周只需要刮两次脸的天生丽质的男士。

自从玛丽恩离开——以及往马桶里吐过乌贼墨——之后,特德就戒掉了烈性酒(只喝啤酒和红酒),并且因此睡得像个孩子。尽管两个儿子的死(而且后来又失去了他们的照片)很是折磨他,从表面看他却已经摆脱了忧伤,也许他最令人心理不平衡的天赋就是能睡,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睡得很好,睡眠时间也长。

露丝认为,她的父亲没有良心,也没有正常的焦虑感,感觉不到压力。玛丽恩曾说他什么也不干,作为童书作者和插画家,他获得的成功已然超越了他的野心(早在1942年便已如此),他已经很多年没写东西,也不必写,露丝怀疑他从来不是出于主动而创作的。

《老鼠爬墙缝》《地板上的门》《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全世界的书店(拥有像样的儿童读物书架的)库房里几乎都有特德·科尔的著作,市面上也有相关的音像制品,他还给动画绘制底稿。现在他做的事情只有画画。

虽然特德在汉普顿地区的影响力已经消退,但在别的地方仍旧吃香。每年夏天去加州、科罗拉多和佛蒙特参加那些走过场的作家会议时,他都要至少勾引一位母亲。他还很受大学的欢迎——尤其是地处偏远的州的州立大学,虽然如今的大学生思想幼稚,但即便是不显老的特德也很难勾引到他们,幸而,那些受到丈夫冷落、孩子已经长大离家的教职员工的妻子数量一直在稳定增长,她们对特德来说仍然属于年轻女性。

奇怪的是,三十二年来,频繁参加作家会议和校园活动的特德·科尔却从未偶遇过埃迪·奥哈尔,埃迪同时也在尽量躲避他,他每次都打听客座教师和访问讲师里都有谁,如果听到特德的名字,就拒绝参加。

鱼尾纹给露丝带来的最大困扰就是让她显得比父亲还要老,更糟的是,她非常担心父亲的婚姻悲剧可能会影响到她的婚姻观。

露丝三十岁生日时,和特德、汉娜来到纽约庆祝,她一反常态,以轻松的语气提起了自己之前的几段短暂恋情。

“爸爸,”她对他说,“你可能觉得,如果我现在结婚了,你就可以不用担心我了。”

“不对,露西,”他告诉她,“你结婚了我才应该开始担心你呢。”

“没错,为什么要结婚呢?”汉娜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啊。”

“所有的男人都不可靠,露西。”特德说,这话他以前就对她说过——那时她只有十五岁,还没进埃克塞特学院!——但他每隔半年都要找机会重复一遍。

“可是,如果我想要个孩子……”露丝说。她知道汉娜对于孩子的看法,汉娜并不想要孩子,露丝也深知她父亲的观点:有了孩子之后,你就得为他们担惊受怕一辈子,正因如此,露丝的母亲被他评为“不称职的母亲”。

“你想要小孩吗,露西?”特德问。

“我不知道。”露丝承认。

“那就保持单身啊。”汉娜说。

可露丝已经三十六岁了,如果想要孩子就得抓紧,她刚对父亲提起艾伦·奥尔布赖特,特德·科尔马上说:“他?比你大十二岁还是十五岁来着?对不对?”(他父亲认识出版界的每一个人,虽然已经停止写作,他却一直关心着写作这个行当。)

“艾伦比我大十八岁,爸爸,”露丝老实承认,“但他和你挺像,很健康。”

“我不管他健不健康,”特德说,“既然他比你大十八岁,他会死在你前面的,露西,假如他给你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让你独自抚养怎么办?什么都得靠你自己……”

想到这一幕,露丝有些恐惧,她知道她和父亲是多么的幸运,实际上,是肯奇塔·戈麦斯将她抚养长大的,爱德华多和肯奇塔与她父亲年纪相仿,却不像特德那样不显老,如果露丝不赶紧生个孩子,肯奇塔恐怕会老态龙钟得无法帮她带孩子,而且肯奇塔也未必愿意帮忙,因为戈麦斯一家仍然在为她的父亲工作呢。

像往常一样,谈到结婚生子的问题,露丝就会本末倒置,先讨论生小孩,然后再讨论和谁结婚,最后才考虑到底要不要结婚,而且她只能和艾伦讨论这些问题,因为她最好的朋友不想要孩子——汉娜就是这样——她父亲……更不用提。现在的露丝甚至比小的时候还想和自己的母亲谈谈。

为什么偏偏是她!露丝恨恨地想,她很早就决定不去寻找她的母亲了,是玛丽恩自己选择离开的,所以她要么自己回来,要么就算了。

可是,什么样的男人会没有男性朋友呢?露丝想,她也曾当面这样控诉自己的父亲。

“我有男性朋友!”特德抗议道。

“说出几个来听听,一个就够了!”露丝挑衅地说。

令她吃惊的是,特德说出了四个人的名字,这些人她都不熟悉。特德大胆地列举了他目前的壁球球友,他的球友隔几年就要换一次,因为他们会变老,再也打不过他。他现在的球友年龄和埃迪差不多,甚至还有比埃迪小的,其中那个最年轻的露丝还见过。

特德的游泳池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还配有户外淋浴设施,1958年夏天,玛丽恩离开后的那个早晨,他对爱德华多和埃迪描述过自己对泳池和淋浴间的构想——木质的淋浴间里并排安装两个喷头,“就像更衣室那样。”特德说。

露丝是看着裸男长大的,包括她父亲的裸体——他经常光着屁股从户外淋浴间里跑出来,直接跳进泳池,没有性经验的时候,露丝就已经见过不少阴茎,大概正是因为见多了父亲和各种陌生男人一起冲澡和裸泳,露丝才会怀疑汉娜所谓的“越大越好”理论是否正确。

去年夏天,露丝见到了她父亲的那个最年轻的壁球球友,对方是个年近四十的律师——好像叫什么斯科特。当时她打算去泳池边晾浴巾和泳衣,恰好看到特德和他的年轻球友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刚打完壁球还是刚冲完澡。

“露西,这是斯科特。这是我女儿,露丝……”特德说,但斯科特一看到她就扎进了游泳池。“他是个律师。”她父亲补充道,斯科特这时还在水底下,随后他就从深水区那头浮了上来,脚下踩着水。他的头发是金红色的,身材像她父亲。他的那玩意是中号的,露丝暗忖。

“很高兴见到你,露丝。”年轻律师说,他的卷发短短的,脸上有雀斑。

“很高兴见到你,斯科特。”露丝说,然后就回屋里去了。

她父亲仍然赤身裸体地站在池边,她听见他对斯科特说:“我不知道要不要下去,水凉吗?昨天就很凉。”

“是挺凉的,”露丝听到斯科特说,“不过下来了就能适应。”

就是这种不断变换的壁球球友——他们竟然是特德仅有的男性朋友!而且他们的球技都不怎么样,因为她父亲不喜欢输。最常跟他打球的那些人的共同特点是田径项目很强,但相较而言在壁球方面是新手。冬天的那几个月,特德会找来一大群想要练习网球的人和他对打,他们虽然已经掌握了球拍运动的门道,但壁球和网球的击球不一样——壁球的发力点在手腕。到了夏天,当他们回到网球场上的时候,会发现网球技术退步了很多,因为你没法用手腕打网球,这样特德就有可能获得新的壁球球友——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背叛了网球的人。

她父亲挑选球友就像选择情妇那样自私,精于算计,也许他们的确是他仅有的朋友,不知道他们是否请她父亲到家里吃过饭?他会勾引他们的妻子吗?她父亲会守规矩吗?露丝很是好奇。

露丝现在站在第四十一街的南侧——列克星敦大道和第三大道之间,等待小型公共汽车把她带到汉普顿,等到了布里奇汉普顿,她会打电话让特德来接她。

她已经试着给他打过电话,但她父亲可能出门了,要么就是不想接电话,答录机也是关着的,露丝的行李很多——准备在欧洲穿的所有衣服,她考虑给爱德华多和肯奇塔·戈麦斯打电话,请他们来接她,除了替她父亲跑腿或者去她父亲家干活之外,他们一般都在家,所以,当她父亲的那个最年轻的壁球球友顺着第四十一街的人行道朝她走来的时候,露丝的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琐碎事。

“你要回家?”斯科特问她,“你是露丝·科尔,对不对?”

露丝已经习惯了被人认出来,起初她误以为他是她的读者,然后她注意到了他孩子气的雀斑和短而卷曲的头发,而且她认识的金红头发的人也不多,最重要的是,他拎着一只小手提箱和一个健身包,拉链半开着,一副壁球球拍从包里探了出来。

“啊,游泳高手。”露丝说,发现他脸红了,她有种莫名其妙的得意。

那天气温挺高,阳光灿烂,正是秋季里的小阳春,斯科特脱掉了他的西装外套,挂在他健身包的背带上,他的领带松开了,白衬衫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上面,露丝发现他左胳膊的肱二头肌比右边的发达,尽管和她握手时他伸出来的是右手。

“我是斯科特,斯科特·桑德斯。”他提醒露丝,握了握她的手。

“你是左撇子,对吗?”露丝问他,她父亲就是左撇子,露丝不喜欢和左撇子打球,她最擅长把球打到左半边的球场,左撇子可以轻松地接住她的球。

“你带了壁球球拍?”承认自己是左撇子之后,斯科特·桑德斯问她,他已经注意到了她那一大堆行李。

“我带了三只球拍,”露丝说,“已经打包好了。”

“准备回去陪你爸爸住几天?”律师问。

“只住两宿,”露丝说,“然后我要去欧洲。”

“噢,”斯科特说,“出差?”

“去宣传译本——没错。”

她知道他们会一起坐巴士,说不定他还在布里奇汉普顿停着一辆车,那样他就可以开车载她(还有她所有的行李)去萨加波纳克,他妻子说不定会去接他,他们不会介意顺路送她回家——那天在游泳池里踩水时,他的结婚戒指反射着下午的阳光。可当他们在巴士上坐下后,露丝却没看到他的婚戒,露丝的恋爱信条里面,其中一条神圣不可侵犯:不和已婚男人交往。

巴士经过拉瓜迪亚机场时,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露丝说:“让我猜猜,我父亲让你从打网球改成了打壁球,从你的肤色看……你的皮肤很白,一定非常容易晒伤……壁球有利于保护你的皮肤,不用晒太阳。”

他的微笑邪恶而诡异,可能是常年打官司养成的老谋深算的习惯,斯科特·桑德斯不是什么好人,露丝很肯定这一点。

“其实,”他说,“我是离婚后才放弃网球改打壁球的,根据离婚协议,乡村俱乐部的会员卡归我前妻,这对她意义重大。”他又大度地补充道,“而且孩子们都在那里上游泳课。”

“你的孩子们多大了?”露丝随口问道。

很久以前汉娜就告诉过她,遇到离婚的男人,这个问题首先得问。“谈论孩子让离婚的男人觉得他们是好父亲,”汉娜说,“而且,如果你对他有意思,肯定也想知道你将来要和三岁的小孩还是十几岁的青少年打交道——这两种孩子可是不一样的哦。”

巴士往东开的时候,露丝已经忘记了斯科特的孩子们的年龄,她对斯科特和他父亲的壁球球技孰高孰低更感兴趣。

“噢,一般是他赢,”律师承认,“他先赢完三四局之后,有时也会让我赢一两次。”

“你们每次都打很多局?”露丝问,“五六局有吗?”

“我们每次至少打一个小时,经常是一个半小时,”斯科特说,“多少局倒没数过。”

要是跟我打,你肯定坚持不了一个半小时,露丝笃定地想,她父亲毕竟上了年纪,不过她嘴上还是说:“那你一定喜欢跑步啰。”

“我的身材很好。”斯科特·桑德斯说,他的身材看上去确实非常好,但露丝没有接话,而是望着窗外,她知道他正利用这个机会评估她的乳房(她从车窗反射的倒影中看见的)。“你父亲说你球打得很好,比大多数男人都强,”律师补充道,“但他说他还是比你好——而且未来几年内你都不会超过他。”

“他错了,”露丝说,“他并不比我好,只是很狡猾,尽量避免和我在正规的球场比试而已,他那个谷仓有猫腻——他从来不在别的地方和我打球。”

“但也不能否认他在心理素质方面的优势。”律师说。

“我会打败他的,”露丝说,“然后我可能就不打球了。”

“我们俩找时间打几个回合怎么样,”桑德斯说,“我的孩子们只在周末过来,今天是星期二……”

“你星期二不工作?”露丝问。

斯科特故作神秘地一笑——仿佛希望你察觉到他有秘密,却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我正在放离婚假,”他说,“我愿意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

“真的有‘离婚假’这种东西啊?”露丝问。

“反正我是这么叫的,”律师说,“我的工作我说了算。”他像夸自己的身材好那样炫耀道,不过听的人可能要么觉得他刚被解雇,要么认为他是个相当成功的律师,自主权很大。

怎么又这样?露丝想,她觉得自己总被不合适的男人吸引,原因恰恰是他们没有长期发展的潜力。

“我们可以打循环赛,”斯科特建议,“就是我们三个人,你和你父亲打,你父亲和我打,然后我和你打……”

“我不玩循环赛,”露丝说,“我只玩一对一,时间很长,每次两小时左右。”她补充道,故意盯着窗外,让他有机会研究她的胸。

“两个小时……”他重复道。

“我开玩笑的。”她告诉他,然后微笑着转过脸看着他。

“噢……”斯科特·桑德斯说,“也许我们可以明天玩玩,就我们两个。”

“我想先打败我父亲再说。”露丝说。

她知道艾伦·奥尔布赖特才应该是下一个和她上床的人选,但为什么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想起艾伦——还有她应该做什么——呢?根据经验判断,斯科特·桑德斯才更符合她的口味。

金红色头发的律师把他的车停在布里奇汉普顿的棒球场附近,所以他和露丝不得不拖着她的行李走了大约两百码。他开车时敞着车窗。他们拐进萨加波纳克的牧师巷,向东行进,车身在前方投下长长的影子,南边是被斜阳映成翡翠绿色的马铃薯田,淡蓝色天空下的海洋蓝宝石般深邃璀璨。

无论人们如何夸大或贬损汉普顿的景色,初秋的黄昏在这里仍然美得令人心醉,给露丝一种这片土地已经得到救赎的感觉——但也仅限于这个瞬间。她父亲可能刚打完壁球,也许正和他的手下败将洗淋浴,或者在游泳池裸泳。

1958年爱德华多种植的马蹄形水蜡树篱现在已经足以荫蔽整个游泳池,完全遮挡傍晚时分的夕照,树篱相当浓密,只有最纤细的日光才能穿透,光点像钻石的碎片漂浮在水中,宛如磷火和不会下沉的金币,池边铺的木板朝水面上方探出一截,每当有人游泳,池水会拍打木板,发出湖水拍击码头一样的声音。

来到科尔家的房子,斯科特帮露丝把大包小包拿进前厅,特德唯一的车——那辆海军蓝色的沃尔沃——停在车道上,这说明他并没有出门,可她父亲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呢?

“爸爸?”

离开之前,斯科特说:“他大概在游泳池里——现在这个时间。”

“有道理,”露丝说,“谢谢你!”她在他身后叫道。噢,艾伦,救救我!她想。她真希望再也别见到斯科特·桑德斯——或者任何他那种类型的男人了。

她带来三件行李——一个大旅行箱,一只衣物袋,还有一个小一点的行李箱,她坐飞机时会把这个小箱子带在身边。她开始把衣物袋和小箱子往楼上搬。许多年前,大概是九岁或者十岁的时候,她就从和她父亲的主卧室共用浴室的儿童房搬到了最大最远的客房里,埃迪·奥哈尔1958年夏天曾经住过那间客房,露丝喜欢那里,因为它离父亲的卧室远,而且自带浴室。

主卧室的门半开着,但特德没在里面——经过虚掩的房门时,露丝又叫了一声:“爸爸?”这时,二楼长廊里的那些照片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墙上那些曾经空荡荡的画钩——它们给露丝留下的印象比她哥哥们的照片还要深——现在挂满了照片,足有几百张,都是露丝的生活照,从童年到少女时代的都有,有些上面还有她父亲,但通常他是摄影师。肯奇塔·戈麦斯经常和露丝一起出现在照片里,还有无数水蜡树篱的照片,这些画面见证了她的成长,每逢夏季,露丝和爱德华多都会站在坚强的树篱前面来一张表情严肃的合影,树篱总是比她长得快,一直长到爱德华多的两倍高才停住。(在其中的许多张照片里,爱德华多看上去似乎有些害怕水蜡树。)当然后来也有露丝和汉娜的合影。

露丝赤脚踩着铺了地毯的楼梯往下走,这时她听到泳池里的水声,泳池在房子后面,从楼梯上看不到那边,从楼上的卧室也看不到,为了欣赏海景,所有的卧室窗户都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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