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岁的特德(2/2)
露丝没看到车道上还有别的车,只有她父亲的沃尔沃,但她猜想也许是他的新球友住得近,可以骑自行车来,自行车比较不起眼。
斯科特·桑德斯的勾引让她有点魂不守舍,她今天不想再看到别的男人,虽然她觉得父亲的其他球友不太可能比桑德斯还要有魅力。
来到前厅,她抓紧那个大旅行箱,开始往楼上拖,刻意不往游泳池那边看——经过饭厅时可以看到游泳池,楼梯爬到一半时,水声消失了,等她拆开行李整理好之后,那个不知名的家伙大概也该走了,然而经常旅行的露丝很快就整理好了东西,换上了泳衣,她打算等父亲的球友离开后去游个泳,在城里待久了,这是很好的休闲方式,然后她就给父亲做顿好饭,陪他聊聊。
她赤着脚走到楼上的大厅,经过父亲的卧室门口时,一阵海风把卧室门吹得关上了,她想找本书或者找只鞋顶着门,让它保持半掩状态,于是敞开了主卧室的门——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主卧室里的一只高跟鞋,鞋子是鲑鱼的那种漂亮的粉色,露丝把它捡起来,发现它的皮质很高级,是米兰制造的,她发现床没有整理,凌乱的床单上丢着一副黑色的小号胸罩。
这么说……和她父亲待在泳池里的不是什么壁球球友,露丝仔细看了看那副胸罩,发现它还带聚拢效果,似乎很昂贵,虽然露丝本人根本没必要穿聚拢内衣,但泳池里的那位女士显然认为她需要这种胸罩,所以她的胸一定很小——眼前这副胸罩的尺寸是32b。
这时露丝才注意到卧室地板上的那个敞开的棕色真皮手提箱,箱子很旧,显然经常被人使用,配有许多实用的口袋和束带——这是汉娜的随身行李箱,自打露丝认识她开始,汉娜就一直带着这只箱子旅行。(“汉娜还没成为记者之前,这只箱子就让她看上去像个记者了。”露丝曾在日记中这样写过,但她忘了是哪一年写的了。)
露丝呆呆地站在父亲的卧室里,就好像汉娜和她父亲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她面前的床上一样,海风又顺着卧室窗户吹进来,关上了她身后的门,她觉得自己仿佛被锁在了壁橱里面,要是再被什么东西(比如挂在衣架上的衣服)轻轻碰到的话,她会吓得晕过去或者尖叫起来。
露丝挣扎着想要恢复写小说时的平静状态,她把小说看成宏伟却凌乱的宅邸,自己的工作就是收拾这座豪宅,让它变得可以住人,或者至少让它显得有条理,只有在写作的时候,她才无所畏惧。
如果感到害怕,露丝会呼吸困难,恐惧让她瘫痪,小的时候,连突然接近的蜘蛛都会吓得她动弹不得。有一次,一条狗在门后朝她吠叫,她死死握住门把手,就是松不开手。
现在,夺走她呼吸的是她父亲和汉娜,露丝必须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能重新动弹,起初她的动作非常慢,她把黑色的小胸罩叠起来,放进汉娜的手提箱,她找到了汉娜的另一只鞋——在床底下——把两只鲑鱼粉色的鞋并排放进手提箱里显眼的地方,她知道一场混乱难免发生,因此不希望属于汉娜的任何性感物品留在这里。
离开父亲的卧室之前,露丝看到了她死去的两个哥哥在主教学楼门口照的那张相片,想起之前和汉娜打过的那个电话,她就知道汉娜的记忆力没有那么好。
所以……汉娜放我的鸽子是因为她睡了我父亲,露丝想,她走进二楼大厅,边走边脱掉身上的泳衣,看了看两间较小的客房,两间房的床都是铺好的,但其中一张上面有个浅浅的人形印迹,显然曾经有个身量瘦削的人在这儿躺过,几只枕头斜靠在床头板上,平时搁在床头柜上的电话跑到了床边,汉娜一定是在这间卧室给她打的电话,为了不吵醒她的父亲,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她把他睡了之后。
露丝现在光着身子,她拖着泳衣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上一身更有特点的衣服:牛仔裤、汉娜给她买的众多胸罩中的一副、一件黑t恤,因为考虑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她认为还是换上她的专属“制服”比较好。
然后露丝就下楼来到厨房。汉娜虽然懒得做饭,但烹饪水平还不赖,她似乎打算炒菜,一只碗里放着切好的彩椒和西兰花,菜有点出水,露丝尝了一片黄彩椒,发现汉娜在菜上撒了盐和糖,露丝想起来,这一招是她俩在佛蒙特过周末时她教给汉娜的,那次她们还互相抱怨了各自的男朋友。
汉娜还切了一块姜,摆好了炒锅和花生油,露丝发现冰箱里面摆着一碗腌虾仁,她知道汉娜要做什么样的菜,因为她给汉娜做过这道菜,汉娜的那些各式各样的男朋友也跟着吃过许多次,唯一没准备好的就是米饭。
冰箱门里有两瓶白葡萄酒,露丝拿了一瓶出来打开,给自己倒了一杯,她穿过饭厅,拉开纱门,来到露台。听到纱门关闭的声音,汉娜和她父亲迅速从对方旁边游开,但两人不约而同地进了深水区,刚才他们都蹲在浅水区——确切地说,是露丝的父亲蹲在水里,汉娜坐在他的腿上。
在蓝幽幽的深水区,他们的脑袋显得异常小,汉娜的金发也没那么亮了,浸水后发色明显变深,露丝父亲的头发也变深了,他那头浓密的卷发原本是夹杂着大片白发的金属灰色,但在暗蓝色的池水中几乎变成了黑色。
汉娜的脑袋看上去和她的身体一样光滑,露丝觉得她看起来像一只老鼠,小乳房随着她踩水的节奏起起伏伏,很像一条仅有一只眼睛的小鱼。
“我来早了。”汉娜说,但露丝打断了她。
“你昨天晚上就来了,你睡了我父亲之后又给我打电话,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他睡觉打呼噜的。”
“露西,别……”她父亲说。
“你才是那个有上床恐惧症的人,宝贝。”汉娜告诉露丝。
“汉娜,别……”特德说。
“大部分文明国家都有法律,”露丝告诉他们,“大部分社会也都有规矩……”
“够了!”汉娜对她喊道,小脸上的表情不再像平时那样自信,但这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游泳技术不佳,她踩水的动作看上去并不自然。
“大部分家庭都有家规,爸爸,”露丝告诉她父亲,“朋友之间也有规矩。”露丝又对汉娜说。
“好吧,好吧——我就是无法无天的化身。”汉娜对她的朋友说。
“你从来不道歉,对吧?”露丝问她。
“好吧,对不起,”汉娜说,“这样行了吗?”
“我们只是偶然碰到的——绝对没有提前预谋。”特德告诉女儿。
“偶遇对你来说肯定很刺激,爸爸。”露丝说。
“我们在城里遇见的,”汉娜说,“我看到他站在第五大道和五十九街的交叉口,在荷兰雪梨酒店门前等着过马路。”
“我不需要知道细节。”露丝告诉他们。
“你老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汉娜叫道,然后她开始咳嗽,“我得在淹死之前离开这个王八蛋游泳池!”
“顺便离开我的家,”露丝告诉她,“拿上你的东西滚蛋吧。”
特德的游泳池没有梯子——他认为梯子破坏美感,汉娜不得不游到浅水区,从露丝旁边的台阶那里上岸。
“什么时候这里成了你的家了,”汉娜说,“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家呢。”
“汉娜,别……”特德又说。
“我也希望你离开这里,爸爸,”露丝告诉父亲,“我想一个人待着,我回家是为了看你,而且是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回来,”她补充道,“不过现在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走。”
“我依然是你最好的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汉娜对露丝说。她用一条毛巾把自己包起来——皮包骨头的小老鼠,露丝想。
“我也还是你的父亲,露西,什么都没变。”特德说。
“变了的是我,我不希望看到你们,我不想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同一座房子里睡觉。”露丝说。
“露西,露西……”她父亲说。
“我告诉过你——她觉得自己是公主、女王,”汉娜对特德说,“起初是你宠坏了她——现在整个世界都在宠她。”这么说,他们在背后议论过她。
“汉娜,别……”露丝的父亲说,但汉娜走进了房子里,用力关上纱门,特德还在深水区踩水,他可以这样踩上一天。
“我本来打算好好和你聊聊的,爸爸。”露丝告诉他。
“我们当然还可以聊,露西,什么都没变。”他重复道。
露丝已经喝干了她的酒,她看了一眼空杯子,然后对准她父亲在水中上下起伏的脑袋,把杯子丢了过去,不过因为离得远,并没有砸中,酒杯落进水里,没有破,像只芭蕾舞鞋那样舞动着沉到了深水区的池底。
“我想一个人待着,”露丝又对父亲说了一遍,“反正你想和汉娜睡觉——现在你们可以一起走了,去吧,带上汉娜!”
“对不起,露西。”她父亲说,但露丝也走进了房子里,只留下他在那里踩着水。
露丝站在厨房里,淘米和筛米的时候,她的膝盖有点打战,她知道自己失去了胃口,庆幸的是,她父亲和汉娜都没再来找她说话。
露丝听到汉娜的高跟鞋声从前厅传来,她能想象出那双鲑鱼粉色的鞋穿在一个苗条的金发女人脚上会有多么完美,然后她听到特德的海军蓝色沃尔沃宽大的车胎碾过砾石车道的声音。(1958年夏天,科尔家的车道还是沙土的,但爱德华多说服特德铺上了碎石,他显然借鉴了沃恩夫人家那条臭名昭著的车道。)
露丝站在厨房里,听着沃尔沃向西拐进了牧师巷,也许她父亲会带汉娜回纽约,也许他们会留在汉娜的公寓,但他们应该不好意思再一起过夜了,露丝想,不过,她父亲虽然可能胆子小,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而且汉娜又是个从来不会感到抱歉的人!他们大概会一起去萨格港的美国饭店,晚些时候再给她打电话——两个人都打,但在不同的时间。露丝想起她父亲的答录机是关着的,她下定决心不接电话。
然而只过了一个小时电话就响了,露丝认为可能是艾伦打来的,于是接了起来。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和你打壁球。”斯科特·桑德斯说。
“我没心情打壁球。”露丝撒谎道,她想起他微微泛着金光的皮肤,还有沙滩色的雀斑。
“真想把你从你父亲那里偷走,”斯科特说,“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
露丝没把汉娜处理好的食材下锅烹饪,她知道自己吃不下。“对不起——我没心情吃晚饭。”她告诉律师。
“也许明天你就改主意了呢。”斯科特说,露丝想象得出他说这句话时露出的自命不凡的笑容。
“也许吧……”露丝坦诚地说,不知怎么,她鼓起勇气挂断了电话。
她不会再接电话了,尽管它几乎响了大半夜,每次电话铃响,她就祈祷不要是艾伦打来的,觉得自己要是打开父亲的答录机就好了,不过她敢肯定,大部分电话都是汉娜和她父亲打的。
虽然不想吃东西,她还是喝光了两瓶白葡萄酒,她用保鲜膜把切好的蔬菜包起来,把洗好的米盖住,放进冰箱,腌虾仁还在冰箱里,放一晚应该没问题,但为了保险,露丝又往碗里挤了些柠檬汁,留着第二天晚上吃,如果她有心情的话。(也许可以和斯科特·桑德斯一起。)
她确信她的父亲会回来,甚至有点希望早晨在车道上看到他的车,特德喜欢苦肉计,他可能会想让露丝以为他在沃尔沃里过了一夜。
然而早晨她并没看到沃尔沃,七点时电话又开始响,露丝还是不接,她在找父亲的答录机,可它不在他的工作室,平时它都放在工作室,也许它已经坏掉,特德送去维修了。
露丝后悔进了父亲的工作室,他现在只用来写信的写字台上方钉着一张他目前的壁球球友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清单,第一个就是斯科特·桑德斯。噢,上帝——我又这样了,她想。桑德斯有两个电话号码:纽约的和布里奇汉普顿的,她拨了布里奇汉普顿的那个,现在还不到七点半,从他的声音判断,她一定是把他吵醒的。
“你还想和我一起打壁球吗?”露丝问他。
“还早呢,”斯科特说,“你打败你父亲没有?”
“我想先和你打。”露丝说。
“你可以试试,”律师说,“打完球一起吃饭吧?”
“先看看打得怎么样。”露丝说。
“什么时候?”他问她。
“平常的时候,你跟我爸爸打球的那个时间。”
“那么下午五点见。”斯科特说。
这样露丝可以有一整天时间做准备,跟左撇子打球必须先练习几种特殊的发球和扣球技术,她父亲就是左撇子里面撇得最厉害的那个,过去和他打球前,露丝从来没有充分准备过,所以她希望先和斯科特·桑德斯练练手,作为挑战父亲之前的热身。
她开始给爱德华多和肯奇塔打电话,因为她不希望他俩到房子里来,所以先和肯奇塔道了歉,说不方便见她,像平时和露丝说话时那样,肯奇塔又哭了起来,露丝向她保证,从欧洲回来后就去看她,但她怀疑自己可能不会再来萨加波纳克拜访父亲了。
露丝告诉爱德华多,她打算写作一整天,为了安静,他最好不要来修剪草坪、树篱或者清理游泳池什么的,还说如果明天她父亲来不及赶回来送她去机场,她会给爱德华多打电话,她准备搭乘周四傍晚的航班去慕尼黑,下午两三点就得离开萨加波纳克。
露丝·科尔喜欢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像给她的小说理清结构那样。(“你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应付任何意外。”汉娜曾经对她说,露丝认为自己当然有这个能力,或者说她应该可以做到。)
然而她没有做到一件该做的事:给艾伦打电话,反而让电话响个不停,根本不接。
两瓶白葡萄酒还不至于让她早晨醒不了酒,但是她嘴里发酸,她的胃也压根不想见到桌上的那些固体食物,露丝找出一些草莓、一个桃子和一只香蕉,把这些水果放进搅拌机,掺上橘子汁和三大勺她父亲最喜欢的蛋白粉,虽然搅出来的液体就像放凉了的麦片粥,但喝下之后,她又有了充足的体力,这正是她需要的。
她武断地认为,打壁球主要有四种基本姿势。
上午她练习了后弹射和远射,谷仓前面有个死角——中间靠左一点的墙只有大腿那么高,远低于发球线,她父亲偷偷地用彩色粉笔在那里做了个记号,她练习的就是往那个死角里打球,无论用多大力气击球,球只要飞到那里,谁都没法接,它会直接顺着墙滑到地上,她还打算改进自己的大力发球技术,也许午餐后还需要拿冰敷敷肩膀,在泳池的浅水区里坐一阵。
下午她练习了短扣球,她还有两招角球绝技——一种是在中场扣球,另一种是在靠近边墙处扣球,她很少打反向角球,因为觉得胜算太低,而且有点投机取巧,她不喜欢投机取巧。
她还练了轻发球,在低矮的谷仓里根本打不起高吊球,但她的高球最近一直在进步。截球时,如果她往前面墙壁的低处打——在接近发球线的高度——球会飞到边墙的底部,平着弹到地板上。
露丝一大早就顺着梯子爬到谷仓二层——天冷时她父亲把她的车停在底层,推开头顶的活板门,(活板门一般是关着的,这样黄蜂什么的虫子不会飞到谷仓顶部,跑到壁球场捣乱。)谷仓(那里曾经是干草仓库)二层的壁球场外面有一大堆球拍和球,还有腕带和护目镜。球场的门上钉着露丝在埃克塞特校队的照片,是特德从她1973年的毕业年鉴上影印下来的,露丝站在前排最右端,和男子校队的成员在一起,他父亲为此十分自豪,把它挂在了球场的门上。
露丝把照片从门上扯下来揉成一团,走进球场,做了一阵拉伸——首先拉大腿筋,然后是小腿,最后是右肩。她总是先面对左侧的场地边墙开始练习反手球,练完截击和穿越球之后是扣球,在训练的最后半小时,她已经做到了把球扣到她想要它落在的任何地方。
去你的,汉娜!露丝想,球从前面的墙上弹开,仿佛活的一样,去你的,爸爸!她挥着拍子自言自语,球像黄蜂一样在场地里飞舞,不过比黄蜂快多了,她想象中的对手绝对无法截住这样的球,只能给它让路。
直到右胳膊感觉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她才停止训练,脱下所有衣服,坐在泳池浅水区的台阶上享受冰敷,小阳春的日光暖烘烘地照在脸上,清凉的池水包裹着她的身体,只露出双肩,右边肩膀虽然被冰冻得有些难受,但几分钟后就会变得麻木,这正是她想要的。
用尽全力击球的好处是,练完之后头脑一片空白,不必去想斯科特·桑德斯,也无须考虑和他打完壁球以后做些什么,不用想该拿她的父亲怎么办,露丝甚至暂时忘记了艾伦·奥尔布赖特,她本应给他打电话的,她也忘记了汉娜——而且压根就没有想到她。
在阳光下的泳池里——后来连冰块的存在都会淡忘——露丝的生活仿佛消融在四周的环境中(好像夜幕降临或是白昼驱走黑夜那么自然),电话铃声反复响起时,她也根本没去在意。
如果斯科特·桑德斯看到露丝上午是怎么练球的,他会建议打网球——或者只是和她吃晚饭,如果露丝的父亲见到她练习时打的最后那二十个球,他会吓得不敢回家,如果艾伦·奥尔布赖特知道露丝已经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他一定会非常担心,如果汉娜·格兰特——她依旧是露丝·科尔最好的朋友,至少是最了解露丝的那个人——亲眼目睹朋友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她必然会猜出斯科特·桑德斯——那个金红色头发的律师——即将度过多么艰难的一天,远非几局速战速决的壁球比赛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