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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岁的汉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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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丝无法入睡。干邑白兰地——加上她对埃迪的坦白——是她失眠的罪魁祸首,她今晚告诉埃迪的事情,有些连汉娜都不知道。在人生的每个重要阶段,露丝都盼望母亲会联系她。例如从埃克塞特毕业的时候,可什么都没发生,又比如她从米德尔布里毕业的时候,仍不见玛丽恩的音信。

尽管如此,露丝依然期待母亲联系她——尤其是在1980年,她的第一部小说出版时。后来她又出了两本小说,第二本1985年出版,第三本现在出版——1990年秋天。这也是发现本顿夫人冒充她母亲的时候,露丝勃然大怒的原因。多年来,她一直幻想着玛丽恩能以本顿夫人这种突然造访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你觉得,她还会露面吗?”露丝在出租车上问埃迪。

他让她失望了。今天晚上和埃迪的交谈令她激动不已,埃迪的表现使她改变了初见他时形成的偏颇印象,可听到这个问题,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呃……”他说,“我猜,你母亲必须先与自己和解,然后才能……呃,嗯,重新进入你的生活。”他顿了顿,仿佛很希望出租车现在就开到斯坦霍普酒店门口。“呃……”他又说,“玛丽恩也得斗败她面前的恶魔——她的心理阴影,我猜——她必须先想办法对付它们,然后才能联系你。”

“她是我妈,看在上帝的分上!”露丝在出租车上喊起来,“我就是她需要对付的恶魔!”

埃迪支吾了半天,最后却说:“我差点忘了!有一本书——其实是两本书——我想送给你。”

她刚刚问了他一个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是否应该等着母亲来联系她——玛丽恩会主动联系她吗?然而埃迪却兀自在潮湿的公文包里乱摸,最后掏出两本被水泡过的书。

其中一本是向给他带来性爱巅峰体验的玛丽恩致敬之作《六十次》,另一本呢?他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这本书,只好把它丢在她的腿上。

“你说你要去欧洲,”埃迪说,“这本书是很好的飞机读物。”

他本该回答露丝提出的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顾左右而言他,抛出一本“飞机读物”。然后出租车就停在斯坦霍普酒店门口,埃迪用他有史以来最笨拙的姿势和露丝握手,她亲了他一下,自然,他的脸红了——像个十六岁的大男孩!

“等你从欧洲回来,我们必须再见个面!”埃迪坐在徐徐开动的出租车里说。

也许他不擅长告别。坦率地说,用“可悲”和“不幸”形容埃迪并不公正,因为他已经把谦虚之道升华成了艺术。“他把自我贬抑当成荣誉勋章佩戴,”露丝在她的日记中写道,“他身上没有半点卑劣狡猾的成分。”(露丝多次听父亲说埃迪是个小滑头。)

今晚刚坐下开始聊,露丝就发现埃迪有个特点:从来不抱怨。她母亲除了欣赏他的漂亮和文弱之美,可能还看上了埃迪对她的痴情以外的品质:尽管外表文弱,埃迪·奥哈尔非常勇敢,他接受了玛丽恩的一切。露丝想象得出,1958年夏天,她母亲的心情不会太好。

露丝半裸着身体,在斯坦霍普酒店的套房里翻阅埃迪给她的“飞机读物”。因为她觉得自己喝了太多酒,这时候看《格雷厄姆·格林传》是暴殄天物,而她已经读过了《六十次》,确切地说,她读了两遍。

令她沮丧的是,“飞机读物”似乎是某种形式的犯罪小说,一看书名,她更觉得反感:《跟踪——从飞翔的食物马戏团回家》,作者和出版商她也都没听说过,她仔细看了看,发现出版商是加拿大的。

连作者的照片都很神秘,那个女人——神秘的作者是女的——侧脸对着镜头,因为是逆光拍的,看不清五官,她还戴着顶帽子,侧脸上的那只眼睛也给遮住了,只能看出她鼻子挺精致,下巴轮廓分明,颧骨高耸。她的头发——从帽子里掉出来的那些——大概是金色,也可能是灰色,或者接近白色。她的年龄无法确定。

这是一张惹人生气的照片,不出露丝所料,作者用的是笔名,把脸都藏起来的女人当然不会用真名。所以,这就是埃迪所谓的“飞机读物”。露丝还没读就已经失去了兴趣。小说开头的水平也大致符合她对这本书的初始判断(根据封面推测的)。

露丝读道:“一个女售货员——她还兼职做饭店服务员——被人发现死在她的公寓里,公寓在杰拉德街南边的贾维斯街上。她的收入租不起这样的公寓,但还有两个女售货员与她合租。三个姑娘都在伊顿百货公司卖胸罩。”

侦探小说!露丝啪的一声合上书。贾维斯街和杰拉德街都在哪儿?伊顿百货公司又是什么玩意?卖胸罩的女孩关她露丝·科尔什么事?

她终于睡了过去——已经两点多了——却被电话铃吵醒。

“你一个人吗?能谈谈吗?”汉娜在电话里小声问她。

“绝对一个人,”露丝说,“可我为什么要和你谈谈?你这个叛徒。”

“我知道你生气了,”汉娜说,“我本来不想打电话。”

“你想道歉吗?”露丝问她最好的朋友。她从来没有听过汉娜道歉。

“遇到点事。”汉娜低声说。

“是事还是人?”露丝问。

“有什么区别吗?”汉娜说,“别人约我出城。”

“你为什么这么小声?”露丝问她。

“还是别吵醒他的好。”汉娜说。

“你是说,你现在和别人在一起?”露丝问,“他在你旁边?”

“不完全是,”汉娜小声说,“我只能到另一间卧室睡觉,因为他打呼噜。真没想到,他竟然打呼噜。”

露丝忍着不发表意见。汉娜经常把她和性伴侣的亲密互动播报给露丝。

“你没来,我很失望。”露丝最后说。然而,她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却想,汉娜绝对不会让她和埃迪单独在一起。汉娜对埃迪太好奇了——甚至可能独占埃迪!“可我又一想,”露丝告诉她的朋友,“你不来反而更好,我就能和埃迪·奥哈尔独处了。”

“这么说,你没和艾伦干那个。”汉娜低声说。

“今晚的重点是埃迪,”露丝回应,“我头一次如此清楚地认识我的母亲。”

“可你什么时候和艾伦干那个?”汉娜问。

“等我从欧洲回来,大概吧,”露丝说,“你不想听听我母亲的事吗?”

“等你从欧洲回来!”汉娜低声说,“什么意思?一去两三个星期?老天,没等你回来,他说不定就勾上了别的人!还有,你自己呢?连你都可能勾上别人!”

“假如艾伦或者我遇到了别人,”露丝说,“那就太好了,因为我们还没睡过。”话一出口,露丝才发觉,比起担心失去艾伦这样的丈夫,她更担心失去他这样的编辑。

“快给我讲讲埃迪·奥哈尔。”汉娜小声说。

“他很温柔,”露丝开始讲了,“也很古怪,但主要是温柔。”

“他性感吗?”汉娜问,“我是说,你能想象出他和你妈在一起的画面吗?你妈那么美……”

“埃迪·奥哈尔也挺美的。”露丝说。

“你是说他女人气?”汉娜问,“我的天——他不是同性恋吧?”

“不,不——他不是同性恋,也不女人气。”露丝告诉汉娜,“他就是很文雅,长得很精致。”

“他不是挺高的嘛。”汉娜说。

“又高又精致。”露丝说。

“我怎么想象不出来——你把他描述得很古怪。”汉娜说。

“我刚才就说他古怪,”露丝告诉她,“古怪、温柔、精致。他依然爱我母亲,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可能,他明天就会和她结婚!”

“真的吗?”汉娜小声说,“可你妈妈多大年纪来着?七十多岁了吧?”

“七十一岁,”露丝说,“埃迪才四十八岁。”

“确实古怪!”汉娜小声说。

“你难道不想听听我母亲的事吗?”露丝又问。

“等一下。”汉娜告诉她。她走开了一阵,又回到电话旁。“我还以为他和我说话,原来是呼噜声。”

“那我下次再给你讲吧,既然你不感兴趣。”露丝冷冷地说。(很像她朗读时的语调。)

“我当然感兴趣!”汉娜小声说,“我猜,你和埃迪谈到你死去的哥哥了。”

“我们谈了我哥哥们的照片。”露丝告诉她。

“我也希望你们谈这个!”汉娜说。

“说来也怪,有些照片他记得,我却不记得,有些我记得,可他忘了。最后我们的结论是,我们两个一定是无中生有,虚构出一些原本不存在的照片,而那些我们都有印象的照片,就是真的。我们虚构出来的照片比记得的还多。”

“‘真实’和‘虚构’什么的,”汉娜评价道,“是你最喜欢的话题……”

尽管讨厌汉娜这种意兴阑珊的样子,露丝还是继续讲下去。

“托马斯假装医生给蒂莫西包扎膝盖的照片——那一张绝对真实存在,”露丝说,“托马斯个子比我母亲高,牙咬着一只球饼的照片——我们也都记得。”

“我记得你母亲在床上,还有你哥哥们的脚的那张照片。”汉娜说。

汉娜会记得这张照片,其实并不奇怪:露丝去埃克塞特上学时带着它,去米德尔布里时也带着,现在这张照片就挂在她在佛蒙特农庄的卧室里。(埃迪没告诉露丝,他曾经把照片上的脚挡起来,然后对着上面的玛丽恩自慰。露丝回忆起照片上好像贴着“小纸片一样的东西”的时候,埃迪说,他不记得脚被什么东西挡住过。“那也一定是我虚构的了。”露丝说。)

“我记得你哥哥们在埃克塞特照的那张,就在那句屁话‘到这里来,男孩们,成为男子汉’底下,”汉娜说,“老天,他们可真帅。”

露丝第一次带汉娜去萨加波纳克的科尔家的时候,给她看了这张照片。那时她们是米德尔布里学院的学生。照片总挂在特德的卧室里,露丝把汉娜领进父亲的卧室,她父亲当时正在谷仓球场打壁球。汉娜那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可真帅。这正是汉娜记得那照片的原因,露丝想。

“埃迪和我记得厨房里的主题特色照片——两个男孩吃龙虾,”露丝继续说,“托马斯像科学家一样,轻松冷静,按照生理构造把龙虾大卸八块,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可蒂莫西是大战龙虾,结果被龙虾打败了!我觉得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照片,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知道它是不是我虚构的,埃迪说,对于这一张,他也记得最清楚,所以它肯定是真的了。”

“你问过你爸爸照片的事吗?”汉娜问,“他一定比你和埃迪记得都清楚。”

“我妈把照片都带走了,他很生气,不愿意提它们。”露丝回答。

“你对他太苛刻了,”汉娜告诉她,“我觉得他很迷人。”

“他的‘迷人’我见多了,”露丝告诉汉娜,“而且,他也就会迷惑人——特别是看到你的时候。”汉娜居然一反常态,没反驳露丝的话。

汉娜的理论是,许多认识玛丽恩的女人(哪怕只是通过一张照片认识的),如果得到了特德的注目,一定会觉得受宠若惊——因为他的妻子玛丽恩很美。对于汉娜的理论,露丝的回应是:“我敢肯定,如果我妈听到你的推测,一定高兴极了。”

现在,露丝不想再给汉娜解释为什么今天晚上她与埃迪的会面如此重要,汉娜根本不明白,解释也没用。

“可埃迪没说做爱吗?说了没有?”汉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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