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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蛾之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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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咝。”

她扭头看去。谷仓朝向月亮的那面墙壁反射出一片惨白的月光,她什么都没看见。但她闻到了一股烟味。然后就看见一颗点亮的红色烟头于黑暗中晃动。

夜色如墨,她飞快地擦了擦眼睛。“是谁?”

“是我,”传来一声低语,“里奇。”

“小里奇吗?”她的共谋者。她向他走过去,小心地绕过池塘边缘的泥洼。“你看没看见我弄到了什么?”她问他,努力显出开心的样子,好让自己从自怜中抽离出来,“你开车经过的时候,有没有看过我家烟草田上方的那片田地?”

“嘘!”他于暗夜中用手按在她的腰上,把她拽到谷仓角落里,直没入月光的暗影深处。

“你干什么,不学好,在谷仓后头还抽烟?看看吧,我也学坏了。”她举起酒瓶,但他拒绝品尝。

“呸,是弗兰克姨父那难喝得要命的烈酒吧?”

“你这么觉得?我刚刚差点觉得这酒还不错呢。”

“那说明你已经昏了头了。”

“也许吧。你到底在躲谁?”

“我妈。”

卢萨轻轻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妈妈,骆驼牌香烟女王——在她面前你还躲躲藏藏?”

“不是我,是你。”他说着,点了根烟,放到她手里。卢萨看着那根烟皱了皱眉,然后就夹到唇间,吸了一口。几秒钟之后,一股令人愉悦的、刺刺的麻痒感从舌下一直传到了胳膊。

“哦哟,”她说,“我就快爱上吸烟了。你可真容易把别人带坏。看见我的山羊了吗?”

“嗯。上头那儿好像有四五十只吧。”

“五十八只。你知道吗,这里面没有一只山羊之前和公羊一起待过。现在它们有了一只公羊,你就想想吧。只要它忙活起来,把活干漂亮,就能让我在开斋节之前拥有五十只小羊羔,我家谷仓的新屋顶也就有着落了。”

“真行啊。就靠报纸上那个广告,来了这么多羊?”

“我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里奇。我没开玩笑,真的是一直响个不停。你听说过电话机被打坏这种事吗?上周整整一个礼拜,从早到晚,我一直在接电话。”

“嗯,玛丽·埃德娜姨妈说见你进进出出的忙得很。她都能说出你跑了多少趟。你花了多少钱,总共?”

“登招募启事花了一美元六十五美分,这是目前为止所有的花费。山羊一分钱都没花。你实在想象不到那些人给我羊的时候有多高兴。你们这里的人都觉得我在帮忙清走有毒的废料。”

“这事儿你得谢谢沃克先生。他是县里所有山羊的老祖宗。”

“是该谢谢他——我也谢过了。我都是打电话咨询他。他人真好。”

“他人好,是吗?他以前在学校里当老师的时候可没受到过这样的评价。”

“但我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头子。帮了我很大的忙。你知道他教我干什么吗?有时候得拿块布头摩擦公羊,再拿到母羊鼻子底下挥来挥去,好让它们兴奋起来。”

“哦……这样啊,”里奇说着,慢慢点了点头,“我好像在奥达·布莱克的铺子里听人八卦过。他们说看见你在山上对山羊没规没矩的。”

卢萨笑起来,呛了一鼻子的接骨木烈酒。“这话应该不是他们说的吧。”

“好吧,我的错。”他抽了口烟,凝望着田野。草丛在月光下显得白白净净,好似覆了白霜。“那真有用吗?我是问,为什么会有用?”

“是费洛蒙。”她说。

“啥?”

“就是气味。我们从来不会拿来谈论的整个爱的世界的气息。”

“是吗,”他说,“那么五十八只母羊,你就能有五十只羊羔?”

“算你说对了。还有,你知道吗?算了,你不会相信的。”

“什么呀?”

“在我以前放牛的那片小牧场那儿,还有三只公羊,它们是我的备胎男士。另外,在老牧场那里,就是果园后头、遍地都是野蔷薇的那地方,你猜有什么?”

“怎么,还有山羊?”

“还有七十一只母羊。”

“不会吧,姑娘,你玩这么大。”

“算是吧。那些母羊都是最近某个时候和公羊一块儿放牧过的,要不就是养羊的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沃克先生叫我别要,因为不能马上让它们进入发情期。可我想,为什么不把它们要过来,先养在那儿呢?到了十月我再放入公羊,那样我就有了第二批羊羔,养肥后,就能及时赶上希腊复活节 [3] 和宰牲节。”

里奇吹了声口哨。“你可真会算。”

“养羊天才嘛。”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从没想过要在鸡下蛋之前数数自己有多少只鸡吧,可我已经和娘家表亲谈了,做肉贩的那个。你实在想不到他有多激动。他从九月份开始接订单。他估摸着我们能大赚一笔。”

“是吗?能赚多少?”

“嗯,也算不上太多。但足够用。负担大项开支是够了——比如说,我目前需要修理好谷仓的这笔费用。”

“那每磅羊肉的价钱是多少?”

“一美元六十美分,也许可以到一美元七十五美分?”

她心里其实对价钱也没谱,但里奇显然很清楚,因为他吹起了口哨表示赞同。“嚯,很不错啊。”他冲她眨了眨眼。她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夜色,将他看得很清楚:他和他父亲算不上很像,但眼里的光亮却是一模一样。她举起酒瓶,让最后那一点毒蛇轻咬她的舌尖。

“看那儿。”他说着,指向洒满月光的山坡。她能望见那片牧场上,她家洁白的山羊正弓着脊背四下吃草,如同孩子笔下的画作。后来,她又辨清了其他画面:那只深色的公山羊在四处走动。它正在努力劳作,管理着自己的羊群,有条不紊地趴到一只接一只母羊的背上。卢萨满怀敬畏地观看着这一幕。

“好好干,小家伙,”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心里喜乐无边,“快给我的谷仓盖个新屋顶。”

里奇被她逗乐了。

她抬头看着他。“你注意过下雨时候的羊群会变成什么样吗?”

“当然。它们会挤在一起,挤成马蹄铁的形状。”

“这实在搞笑。我以前不知道。昨天上午下大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心想这下完了,我的山羊都染上小儿麻痹症了。可雨一停,它们又活蹦乱跳起来。”

“真有你的。要是山羊不能为你修谷仓屋顶,你才不会注意到它们。”

“你说得太对了,朋友。”

月到中天,显得愈发小了,她觉得自己的悲哀也随之缩小。或者并不是缩小,悲伤从未变过,只是将它的统治权出让给了这景色,比如这月亮。她琢磨着怎么会这样,到底是什么样的物理学上的错觉,使得月亮在刚现身时显得硕大无比,等它摆脱了与枝枝杈杈的纠缠之后,却又回归至正常大小。在这清澈月色下,她望着她那群忙着繁衍生息的山羊。她觉得科尔会赞赏她的聪明才智。但她第一次,为她这项计划中的羊妈妈和它们的孩子感到悲哀,这些小羊羔都会归于乌有,至少从母亲的角度来看是如此。是啊,它们就是食物,人类需要食物,需要大摆筵席,但从结果来看,仅仅是为了修理谷仓,为了给这个凄凄惨惨的老旧农场还清债务,需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卢萨不下一百次地思考,却又从没想清楚过,该如何在这儿住下去,为什么要生活于此。当她试图用语言来描述自己的生活时,却发现这地方没有丝毫足以将她留住的东西。而语言,是她唯一能在电话里向父亲、阿莉之类的朋友、以前的老板提供的东西。“用不着一年,”她开始时这么说,“我就会离开这儿。”

但还有太多话语之外的东西。有忍冬花和新翻泥土的气息,有雨中屋顶上古老的歌谣。有月光下的蛾子螺旋形的飞行轨迹。还有幽灵。

“里奇,”她说,“你见过幽灵吗?”

“你是指真正的幽灵?”

“嗯,难道是想象中的不成?”她笑了,“我想你的意思就是没有。抱歉问了这么个问题。”

“怎么啦?你见到幽灵了?”

“幽灵就在我房子里。家里全都是幽灵。有的是我娘家人——我去世的祖父尤其经常出现。有的是你们家的。还有些我不认识。”

“真瘆人哪。”

“不会,有意思的是,他们并不可怕。其实,他们都开开心心的。说实话,他们是我的伴儿。这样一个人待在宅子里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卢萨。听上去有点疯狂。”

“我知道。”他直呼了卢萨的名字,他们家还没有人这么做过,而且也没有称呼她卢萨舅妈。不管意味着什么,谈话还是因此中断了一会儿。

“嗯,”她终于开了口,“我只是想和谁说说。抱歉。”

“没事儿。还挺让人感兴趣的。我从没见过幽灵,可我也从没见过阿拉斯加,没准是在天上呢。”

“这个想法还挺有哲理的。”

“他们什么样?”

她瞥了他一眼。“你还真感兴趣?”

他耸了耸肩。“对。”

“他们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子。他们在我家,就像真正的人一样。确切地说,他们是孩子。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台阶那里玩。今天早上,我听见他们在低声说话。我就起床,越过栏杆往下看,他们就坐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背对着我。”

“是谁?”他开始感兴趣了。

“你得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我对天发誓。”

“是科尔和朱厄尔。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就是他们。大概四岁和七岁的样子。”

“不会吧。你确定?”

“对。”

“可你根本就不认识小时候的科尔啊。”他指出了这一点。

她看了他一眼。“你在质疑我缺乏科学精确度?他们就是幽灵!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是他,可我就是知道。我看过照片,而且你知道的——或许你其实不知道,但当你和一些人这么亲近,你就是能了解他们的整个生活。就是他,行了吗?还有你的朱厄尔姨妈,姐弟俩。她用手搂着他的肩膀,像是总想护着弟弟,不让他受这个广阔世界的伤害。好像她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他似的。忽然之间,我对他们俩全都能理解了,他们以前真的好亲近。我真替朱厄尔觉得难过。”

“每个人都为朱厄尔姨妈难过。生活对她太不公平了。”

“什么意思,就因为她老公离开了她?”

“对,谢尔姨父跑了,科尔又死了,她的孩子整天闹腾,现在自己又生病了。”

“什么病,病得有多重?”

“我也不清楚。上帝做证,他们什么都没告诉我,就像我还是个小孩似的。但我有眼睛,我能看出她在掉头发。”

“哦,不会吧。”卢萨轻轻说了一句,低下了头,“天哪,是癌症吗?”

“我觉得是。是……”他碰了碰自己的胸膛,“去年,她做了手术,两边都做了,但现在蔓延到全身了。”

“去年?是在我搬来这儿之后,还是之前?”

“我还真不清楚。就算在家里,他们也很小心地保密。教堂里也没人知道。连克罗格连锁超市的老板都不知道。否则,他肯定会炒了她。”

卢萨一时语塞,只能摇头作罢。

“汉尼-梅维丝姨妈带她去罗阿诺克做了几次治疗。我知道这个只是因为她们离开的时候,她会把两个孩子都带到我家,让我妈和我妹妹帮忙照看。他们什么都没跟我说过,真的,我都是自己猜的。”

“他们也没跟我说过。”卢萨说,“我感觉到了不对劲,似乎出了很严重的事。该死,我就知道,可他们甚至不想让我帮帮忙。”她的嗓音哽住了。听到这噩耗,她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膝头发软,生怕自己会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地哭个不停。他伸手搂住她。仅仅这个安慰性的动作,就已让泪水涌上她的眼睛。

“他们不想让你太担心,”他说,“你已经够伤心的了。”

“不算最糟。我还活着。”

“我觉得,至爱的人死了,比自己死了还伤心。”

让她尴尬的是,这句话令她无助地哭了起来。他这么年轻,竟会懂得这一切?她将脸埋在他白色t恤的棉质面料中,他胸膛传来的温度让她渐渐安静下来,啜泣着,真希望自己能飞离这里。她在脑中能轻易地勾勒出这幅画面:把东西扔进行李箱——除了书和衣服,什么都没有,把那些沉甸甸的家具全都抛下不管。跑下台阶,逃离就行。但那两个孩子就坐在台阶下的平地上,背对着她,绕不过去。他们拦住了她。

她这才意识到,里奇已经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耐心地拥着她,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说着,把脸转开,避免与他目光相触。

“别这么说。我也没搂多长时间。我还乐意做更多的事呢:我想把你家谷仓的整个屋顶修好。”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然后令卢萨震惊万分地俯下身,飞快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吻。

“里克,”她只觉得体内升起一股歇斯底里的怒气,“小里奇。我是你舅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像电影一样戏剧化,她心想。她这个毫无欲念的女人,却在这个晚上受到了每个男人的追求。

“对不起。”他说,看得出是真心实意的。他还后退了一步。“天哪,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别生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好吗?”

她笑了。“我没生气。也不是在笑你,我只是在笑话自己。你是个很帅气的男人。能和你在一起,你女朋友很幸运。”

他对此不予置评。他注视着她,想要估量自己究竟搞砸到了什么程度。“你不会,比如说,告诉任何人的,对吧?”

“当然不会。我还能告诉谁?”她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掌揉了揉眼睛,“搞笑的是,半小时前你爸也想这么做。”

“我爸?他和你?”

“别这么吃惊。难道会比你和我更糟吗?”

但这时他发起火来。“真他妈的,我爸!他没做得过分吧,是吗?我的意思是,他对你做什么了?”

她很后悔自己的冒失。竟然忘了这两人是父子。卢萨对这种事一向少根筋,她没做过母亲。“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她平静地更正道,“他只是想,但没这么做。”

“老天哪!那个老色狼。”他说着,丧气地摇了摇头,“瞧他这德行。他还在上面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冲天炮打飞机。”

“你这想法太糟糕了。”

“我就是这样想的。”

“不过你提醒了我。我想我还是去看着他们放烟火吧。要是他们把这地方给烧了,我还能给保险公司写份详尽的报告。”

他碰了碰她的肩,拦住了她。“真的别生气了,好吗?我很想和你成为朋友,卢萨舅妈。真的很抱歉我搞砸了。”

“里克,我没生气。”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就这么盯着自己的双手,叮叮当当地敲击着酒瓶。她依旧惊诧于他在唇上留下的味道,烟味和男人强烈的气味将她生生从麻木中唤醒,渗入她内心深处某个仍然活着的地方。“你知道吗?我很孤独,都快要疯了,你搂着我的感觉很好,让我根本无法思考。我应该谢你才对。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她稍稍抱了抱他,便将他留在了缭绕的香烟烟雾之中。

她缓缓地登上山坡,头顶烟火灿烂、美不胜收。红色与蓝色的火星雨点般从空中洒落,成百上千只亮闪闪的萤火虫由草丛中飞升而起。大姑子们都在忙着,要么弄东西给孩子吃,要么收拾东西。男人们却都守在草坪躺椅上,随着烟火爆响,他们便狂呼乱号一番。烟花一支接一支疯狂地蹿入空中,越过池塘,或是落入梓树丛中,在叶片间溅起一小缕一小缕嘶嘶作响的火焰。

“哇!”一支烟花射偏,坠入草丛时,男人们异口同声地喊叫起来。下一支烟花伴着巨大的嘶嘶声直直地腾入空中,在头顶爆绽而开,随风扬起粒粒火星,他们又发出醉醺醺的浑厚的欢呼。

卢萨咬着嘴唇,抵御着腹部怪异的疼痛。今晚彻底失控了,她心想,但你又能怎么办呢?这不过是我们本来的样子而已:一个女人随着月亮的圆缺而循环不歇,一群男人则一心想同天空做爱。

[1] 《圣经》中记载的古代以色列国王亚哈的妻子,行为淫荡。

[2] 布彻(butcher)本义为“屠夫”。

[3] 希腊复活节以每年春分后的第一个满月为基准,其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为这一年的复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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