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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蛾之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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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萨站于楼上窗旁,从那儿望去,前院的草坪犹如一匹墨绿色天鹅绒,上面还有零星几个蛾子蛀食的破洞,露出了红土的地面。朱厄尔和埃玛琳正在草坪上码放椅子,埃玛琳的老公弗兰克和玛丽·埃德娜的老公赫布正将一张大胡桃木餐桌搬到外面。卢萨邀请了全家人来庆祝七月四日独立日,说要拿冰柜里当月剩下的奶油来做冰激凌。他们全都答应过来,也许是出于怜悯吧。连玛丽·埃德娜的儿子和儿媳也从利斯波特赶了过来,她只在葬礼上见过他俩。

玛丽·埃德娜早到了一个小时,来的时候两手各端了一盘魔鬼蛋(沙门氏菌正在上面枕戈以待,卢萨这么想道,但什么都没说)。眼下,看着门前的过道被身穿焦橙色套装、脚蹬舒适便鞋的气势汹汹的老大姐占据,卢萨不由得一阵心慌。她高声嘱咐了几句,然后借口去找桌布,就飞也似的跑到楼上去了。玛丽·埃德娜当然知道桌布就在客厅内的樱桃木大柜子里。不过这时候,她正在外头将母亲留下的一块亚麻布展开、扬起,铺到桌子上。男人们则背对着她蹲在鸡舍旁,将啤酒塞入冰桶里,再打开一瓶瓶装在长颈瓶里的自制饮料。汉尼-梅维丝想组织孩子们来搅拌冰激凌,但眼下,他们只顾绕着她跑来跑去,俨然成了一群逼宫蜂后的造反蜜蜂。卢萨站在那儿,一只手扶着绿色织锦椅子的靠背,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她的那些姻亲,觉得他们很像平时在她院子里四散踱步、咯咯叫唤、五色驳杂的鸡群。然而,鸡群中的母鸡早早地就逃回了鸡窝,以免遭到这帮亲戚的攻击。卢萨露出一丝苦笑,心想要是整晚都能站在这扇窗前看着这一幕该有多好。他们终于齐聚在这里,来到了她家做客,而她却毫无下楼的胆量。

她叹了口气,关上了窗子。之前下了雨,空气中弥漫着蘑菇的腐臭味,那是蘑菇的孢子散入潮湿空气中的味道。不过,时已向晚,男人们应该很快就会放起烟火,到时呛人的烟雾就会给空气蒙上一层蓝色。只要有节目,这个晚上就能凑合着过去。她朝梳妆镜瞥了一眼,捋了捋草莓金色的浓密头发,心情郁郁。她身上的牛仔裤太贴身,黑色针织衫的领口太低,发色太红——简直是无耻寡妇耶洗别 [1] 。她挑了这件黑色上装,就是想显得单调沉闷。然而,当她站在身着直筒涤纶套装的玛丽·埃德娜身边,或站在红色条纹上装、星星图案短裤、金色包口凉拖、蓝色眼影打扮的汉尼-梅维丝身边,想要让自己显得寒酸老土,也着实不易。卢萨移动双脚,迫使它们迈开步子朝楼梯走去。是时候了,是时候了,现在已经没有后悔或犹豫的余地了。已经晚了一年了。

烟火的事儿,她所料不差。此时已准备放了。汉尼-梅维丝的老公乔尔和洛伊丝家的大里奇正往码放成一排的一个个褐色的纸袋里瞅,争论着该怎么搭配着放。卢萨很感激之前下了场雨——她是真心害怕烟火会把自家的谷仓给烧了,却又没勇气阻止他们放烟火。(这可是传统啊。)不过,今年五月和六月西布伦县暴雨如注,空气里的湿度就能把火给闷熄。美洲牛蛙纷纷跑出养鸭的池塘,无所顾忌地将一大块一大块果冻状的卵搁在草丛里。它们显然自信过了头,以为小蝌蚪肯定能像小小的精子那样游过草坪。狂暴的鳄龟不再安于池塘生活,而是晃荡到了乡间小路上,像一个个拦路劫匪。卢萨这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性欲勃发、闷热潮湿的夏日。单单呼吸就能令人汗如雨下。

“嗨,你们好啊。”她向乔尔和大里奇打了声招呼,他们则冲她点了点头,咧开嘴笑得像两个小孩子。他们很喜欢参加这样的野餐会。与此同时,大嗓门洛伊丝坐在餐桌旁的一把折叠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个劲儿地抱怨买烟火花了多少钱。

“一百八十一美元哪。”她激动地说着。抽了几十年的烟,她的嗓音变得低沉而粗糙。玛丽·埃德娜站在三英尺开外的地方,气鼓鼓地盯着餐桌,没搭理她。一看见卢萨从宅子里出来,洛伊丝便来了劲儿,有新的听众了。“一百八十一美元哪!”她对卢萨大声嚷嚷着,“就为了今晚这番小把戏,小伙子们花了这么多钱,你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事吧?”

卢萨在楼上就听见这话了,但她假装很吃惊。“天哪!他们难道是一路开车去了趟中国才买回来的?”她一边说一边向洛伊丝走去。她发现洛伊丝穿着牛仔裤配一件西部式样的衬衫,领口扣子松开,敞得有点过,也是耶洗别阵营里的人,她顿觉一阵轻松。

“不是,”洛伊丝说,“他们去那边疯子哈里的店铺买的,就在州际公路边上。”

就卢萨所知,田纳西州的整个边境地带都是售卖廉价烟火的棚屋。边境一侧卖烟火是合法的,到了另一侧就算违法,但她也不清楚到底哪边才算合法。

“我真应该和他们一块儿去,”洛伊丝用她那低沉沙哑的嗓音继续唠叨,“要不就派小里奇或姑娘们去盯着他们点儿。我没想到两个大男人竟然会兴奋得像小孩子进了糖果店一样。”她仔细查看着发梢,长发被她染成了煤黑色。照卢萨看来,洛伊丝拥有如科尔一样白皙的皮肤和湛蓝的眼睛,但年纪偏大,不太适合染发。可也许,能像丈夫和孩子那样拥有一头黑发,会让她觉得有归属感吧,谁知道呢?

玛丽·埃德娜一直在不厌其烦地摆弄单层蛋糕上的锡纸。她那一身橙色涤纶套装非常惹眼,在这闷热潮湿的夜晚,仿佛成了一道热源。这身装束使卢萨产生了一种怪异的不适感,似乎玛丽·埃德娜的在场会毁掉食物的味道。

玛丽·埃德娜忽然转过身,仿佛洞悉了卢萨的想法,但她却冲着洛伊丝斥责起来:“嘿,洛伊丝,别发牢骚了,他们每年不都这样吗。要是你现在还不习惯,那就再也习惯不了了。”

卢萨退到了一边。洛伊丝根本不以为忤。她冲玛丽·埃德娜歪过脑袋,将烟灰掸入草丛。“怎么啦,接着说啊。你老公不也有过把杂货店整个礼拜的收入全都花到樱桃炮仗和烟火蜡烛上的时候吗?”

“我倒宁愿他那样。不像现在,整个头都要扎进酒缸里了。他们都在那儿喝什么酒?”

“哦,亲爱的,那是弗兰克自制的接骨木果酒。你还是让他把那个小小的化学项目给完成了吧,否则埃玛琳肯定会把那酒倒进下水道的。”

“是这么回事。”

“他说那玩意儿很纯,很好喝,以后说不定可以拿去卖。”洛伊丝翻了个白眼。

玛丽·埃德娜扶了扶紧裹在头上的浅蓝色头巾帽,眯缝着眼,瞧着那些男人。“那可说不清。你要是问我,我还是同意主说的话。那东西像蛇一样会咬人。”

洛伊丝哼了一声,从鼻孔喷出的烟像一条龙。“我倒是觉得,那玩意儿喝完第二瓶之后,会有股相当好闻的松节油味道。”

卢萨看着大姑子们连珠炮似的你来我往,没想到她们对自己的丈夫和彼此的丈夫会如此刻薄,同对她的态度没什么两样。科尔总说她对他家人的看法太主观。她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对会互道“请”“谢谢”的父母。对卢萨这个晚年得来的孩子,他们也是这么有礼有节,只是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与孩子相处。也许科尔说得没错。她从未体验过简单粗暴、单刀直入、混战一团,同时却也轰轰烈烈的家庭之爱。

她向鸡舍走去,决定前去调查一番,看看那像蛇一样会咬那些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都情绪高涨,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只有当所有人都达到一致,而又没有敌人在场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农场的政策和政府的愚蠢,最可能是这类话题。但也许又不是这样呢。“布莱文斯很会撒谎,”赫布正在说,“他撒起谎来,快得就像狗舔盘子。”

“你们好啊,先生们!”她一路走过去,在适当的距离上打了声招呼,以免他们正在说不想让她听见的话。要是在她面前,不小心说了“操”或“妈的”,他们肯定会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嗨,怀德纳小姐,”大里奇回应道,“我有件事得和你说道说道。”

他态度很友好,让她放松了不少。应该不是什么刁难人的麻烦事。“是我卖给你和乔尔的那些奶牛吧?是不是全都跑光啦?我提醒过你,它们都是篱笆跨栏健将。”

“没有,夫人,那些牛表现得还不错,谢谢。不过,现在我们都把牛租出去了,只留下小牛犊子,好提醒自己还在养牛。我们不欠你啥了,除非它们都忙活起来要在今年冬天生牛犊子。”

“我记得那些条款,我对姑娘们都说过该怎么办。”卢萨笑了笑。里奇和乔尔跟她做的这笔生意,能让她有赚头,她心里清楚。

“现在不说这事,我们争论的是你的反烟草政策。”

“我的什么?哦,明白了。你们把我弄得像是在和农夫们对着干似的。”

里奇飞快地把夹烟的手背到了身后。赫布、乔尔、弗兰克和赫布的儿子也纷纷效仿。“没有,夫人,”大里奇说,“我们说你就像县里的布彻小姐似的,她是十年级的工艺课老师。以前只要发现我们在抽烟,她就会直接朝我们扔螺丝刀。”

“你们的工艺课老师,是个女的?屠夫小姐 [2] ?简直难以置信。”

“我们可没骗你,”弗兰克说,“她当过我的老师,也当过里奇、乔尔的老师,还是赫布儿子的老师。她退休的时候估计快一百岁了,没了三根手指头。”

“她千万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啊。”卢萨说,“瞧瞧你们这德行,尽管她试了各种办法,你们一个个抽起烟来不还是像大烟筒。我的螺丝刀呢?”

他们一个个都像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卢萨觉得很惊讶,自己竟然成了他们关注的焦点。以前,这些男人从不和她说话,更别说像这样聚在一起交谈。或许是接骨木酒的效果吧,弗兰克现在就一个劲儿地催她尝一口。他把酒装在啤酒瓶里,所以之前很难分辨各人喝的是什么。

“哇!”她尝了一口后便惊叹出声。酒味干冽,有劲儿,很像白兰地。“不错。”她又说,并点了点头,因为他们似乎都很在意她的看法,“虽然我听说这酒像蛇一样会咬人。”

一听这话,他们哄然大笑起来,连赫布都不例外。卢萨脸上微热,很高兴能争取到这份友好,但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些男人成了同盟,和他们的女人唱起了反调。也许只是跟玛丽·埃德娜唱反调吧。不论是谁,似乎都对玛丽·埃德娜心怀不满。

“那,大里奇先生,你有啥要和我说道说道的?”

“是你家后头牧场上的山羊。现在我算明白你为什么让我和乔尔把你的牛全牵走了,就是为了给山羊腾地方。我也知道你要羊干什么。”

“你知道?”不知何故,她一时有些慌乱。小里奇已经把她的计划说出去了?要是他真说了,有什么要紧吗?

“对。”大里奇眼里闪着光。

“好吧,那我为什么要山羊呢?”

“好让我难堪啊。它们会把你家饲草田里的蓟草和野蔷薇啃个精光。你想想,要是有人开车经过,看见篱界的另一边,就会说:‘哎呀,先生,那个里奇·鲍林怎么搞的,他家的饲草田里长的就是一堆乱糟糟的野蔷薇,两美分贱卖给我我都不要。’”

“我正是因为这个才弄来山羊的,我要把你的饲草生意搞砸。我可受不了眼睁睁看你卖饲草赚大钱。”

“哎呀,里奇,”乔尔说,“这女人可要让你遭殃了。你还是别种田了,和她好好比试比试吧。”

他们这是在取笑她吗?不过他们彼此之间也是这样说话的——有长吁短叹、有嘲笑奚落,也有尊敬,她开始有些领会了。他们也都坦率地表达出对她的为人的欣赏,尤其是大里奇和赫布那个从利斯波特赶来的儿子,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卢萨拉了拉针织衫,担心乳头是不是透出来了。她绞尽脑汁在想那孩子的名字,好像那有多重要似的。她一直盼着他能再重复一遍自己的名字,但他只是把第二瓶像蛇一样会咬人的酒递了过来,他们现在都在敬酒。难道她这么快就喝完了第一瓶?为什么里奇一直冲着她笑?他这人挺难揣测的——她从没想过他还有这一面。她这下明白洛伊丝为什么要把头发染得年轻些,时时留意自己的丈夫了。

“那谷仓是用栗木搭的吗?”赫布家未知名字的男孩问她。

“你在问我吗?”

“那是你家的谷仓吧,难道不是吗?”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如今转到了这个话题上来。她竟然有资格谈论自家的谷仓了。他们家里的那些妻子可不是这样,就连厨房,都不承认是卢萨的。当然啦,这些男人也都是姻亲;他们和卢萨一样,也都不是从小在这宅子里长大的。她还从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们也不算怀德纳家的人。

“对,我觉得是栗木搭的。”她指了指山墙顶部附近的细木接合处,“你看到屋顶拱起来的那个地方了吗?那是后来搭的,我觉得用的是橡木。那里还没有朽坏,不过椽子全都得换了。”

赫布吹了声口哨。“那可得花你不少钱。”

“帮个忙,”她说,“要是你听说有人想做换谷仓屋顶的活,就对他说你知道有位女士可以让他赚点钱。”

“你应该让他在你家山头上造个亭子。”弗兰克说,“这样你就能在那儿设个哨岗看着山羊了。”

“我就认识一个家伙,他有两座亭子。”里奇说,“可两座都垮了。”

“里奇·鲍林,你这该死的傻帽。”

向晚的斜晖中,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细细地打量着那裂痕斑斑、几经修缮的谷仓。他们身后的鸡舍深处,传来慢条斯理下蛋的母鸡低低的厌世呻吟。夏日昆虫的大合唱充斥着四周的空气,无穷无尽的咔嗒声与婉转的颤音此起彼伏、愈发高亢。随着夜幕降临,那聒噪更是震耳欲聋,甚至可以湮没烟火的爆裂声。但就算此时,卢萨和男人们仍能听见洛伊丝不屈不挠的大嗓门,她刚拦下汉尼-梅维丝,正喋喋不休地向妹妹抱怨火药的价格。

“我真是个该死的傻帽,”里奇煞有介事地说,“花了一百美元买来烟火,还有这看来得挨到圣诞节才刹得住车的唠叨。”

“我听说是一百八十一美元零十二美分,”卢萨说,“大概。”

“没有的事,是八十一美元零十二美分,那是乔尔说的。”

“好啦。”乔尔忽然兴奋起来,“我们去放烟火吧。”

“别那么着急,塞克斯顿先生。等天黑了再去吧。”但乔尔已经往坡上走了。他们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开的路线和穿了一身星条图案的汉尼-梅维丝追过去的路线交叉在一起,她已经摆脱了洛伊丝,拿着装热狗的纸包朝丈夫走去。卢萨开始品赏她那一身着装,似乎在夜色中更好看。当汉尼-梅维丝踮起穿着小金鞋的脚,让乔尔吻了吻,再把手上的热狗递给他时,卢萨便觉得她益发好看了。两人简简单单的动作满含宠溺,他抚住她的后背,她绷直小腿、抬起脑袋,受了他一吻。巨大的孤寂感偷偷爬上卢萨心头,渐渐笼罩了她。她需要科尔来和这一大家子协商沟通。有他在,许多事就都好说了。又或许,本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乔尔开始寻摸褐色纸袋里的烟火,他埋头翻找时,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把热狗举得老高。让乔尔独自去放烟火,里奇似乎不太放心。“真不想离开你们这群可爱的同伴,”他一边说,一边殷勤有礼地鞠了一躬,目光灼灼直视卢萨,其中的意味让卢萨心头一惊,“我得去好好盯着我的那位连襟。他这人不怎么可靠。”

“我觉得你也不怎么可靠。”她说。

他眨了眨眼。“我想你说得没错。”

卢萨忙转过脸,假意望着山坡上的餐桌,免得脸上的红晕被人看见。她很是恼火——难道她现在已经不是新寡六周的寡妇了,她的大姑夫竟然和她调情。尽管他这么做或许是想让她高兴,又或许是酒精搞砸了事情。那一瞬间,她忘了自己原本的凄惶。她既觉得负疚,又似乎看到了希望,终于意识到麻木的日子过后,对岸已然显露。也许在那里,身体的愉悦终有一天会猛烈地触动她,她会再次看到斑斓的色彩。

“先生们,我得去当个称职的女主人了,我得去看看冰激凌是不是可以吃了。”她说。弗兰克从她的左手上抓过空酒瓶,又塞给了她满满一瓶酒。

“我们全都罪孽深重……”她低声哼着歌,双手各握着一瓶会咬人的蛇,从玛丽·埃德娜身边走过。她朝着谷仓走去,想看看冰激凌机的工作进展如何。她感到小腹一阵收紧,不是因为接骨木酒,而是因为别的事。她认得这种身体感觉,但又说不清道不明。这一整天,这种感觉围绕着她——那是种充实感,不会令人不快,但易使人分心,而且左腹部一直隐隐刺痛。当她看见一轮明晃晃、圆滚滚的硕大月亮自谷仓屋顶升起时,这种感觉又上来了。那是她的月事又回来了。从上大学起,她就一直服用避孕药,已经好些年。但几周之前,当她最终下定决心把科尔的牙刷和剃须用品全都清出浴室时,把那粉色的药盒也给扔了。如今,压抑蛰伏了好几年后,她的卵巢已悄然苏醒、渐渐活跃起来。难怪那些男人都像蛾子似的围着她:她能生育。卢萨对生命这荒唐的执念付以惨然一笑。她必须循着费洛蒙的气息而去。

半路上,朱厄尔五岁的孩子一下子扑到了她腿上,她手上的酒没拿稳,洒了一身,还差点一个趔趄摔一跤。

“啊呀,洛厄尔,怎么回事儿?”

“克丽丝害我割破了腿!”他哀号声声,手足乱舞,“流血了!我需要邦迪!”

“我来看看。”她往地上一坐,把两个酒瓶稳稳地放入草丛,卷起洛厄尔的裤腿,仔细检查了一番。皮肤没破。“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是另一条腿。”夜色中传来一个恹恹的声音。是克丽丝,她紧随着弟弟正吃力地往山坡上走来。“他在谷仓地窖里被钉子钩到了。”

卢萨被这孩子的歇斯底里搞得惊慌失措。为了安抚这孩子,也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把孩子揽到自己的膝头,又查看了他的另一条腿。她在脚踝处发现了划伤的痕迹,但就连表皮的第二层都没划破。肯定不会出血。“没事的。”她说着,用力抱了抱他。然后她揽起他的腿吻了吻。“你结婚之前,伤口肯定会好的。”

克丽丝扑通一声坐到卢萨身边。“他是不是说都是我的错?”

“没啊,他没说。”

“好吧,他会这么说的。他会这么告诉妈妈。我可没让他和我一起爬到谷仓下面。我让他别来。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他就喜欢打小报告,像个胆小鬼,老是说自己这儿疼那儿疼,还哭个不停。”

“我不喜欢打小报告,不是胆小鬼!”洛厄尔哀叫起来。

“嘘,”卢萨说着,又伸手搂住了克丽丝的肩,洛厄尔则趴在她膝头,渐渐平静下来,偶尔悲从中来,再抽噎一声。他撒娇似的黏着卢萨,用一双小小的手紧紧搂着她的腰。“谁都没有错,”她说,“大姐姐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照顾到哦。洛厄尔也只是想跟着你玩,宝贝。”

克丽丝侧肩抖落掉卢萨的胳膊,一言不发。

“哎呀,是我家的洛厄尔在哭闹吧?”朱厄尔在他们身后喊,听上去很焦急。

“没事啦。”卢萨回应道,“我们在谷仓这儿。是玩的时候伤着了,但很快就会好的,我觉得。”

朱厄尔过来重重地坐到了草地上,伸手摸了摸洛厄尔的额头。他马上就离开卢萨的膝头,蹦入了母亲怀里。克丽丝站起身,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他就是划破了一点皮。”卢萨说,“他想和姐姐一起爬到谷仓下面转转。绝——对没出血,不过,要是你觉得贴个邦迪有助于病人恢复士气,我就去拿,楼上的浴室就有。”

“谁要吃冰激凌?”一个女人的声音自夜色中响起——卢萨猜是洛伊丝和里奇的某个十几岁的女儿。汉尼-梅维丝丢开手之后,洛伊丝家的两个女儿就接管了组织孩子们搅拌冰激凌的事务。

洛厄尔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精神抖擞而又一瘸一拐地朝冰激凌的方向大步跑去。朱厄尔往卢萨的肩头略略靠了靠。“谢谢你,亲爱的。”

“我可啥也没做。”

“你没抽他们,就已经很好了。”

“老天,朱厄尔,别这么说。我喜欢你家的孩子。他们很特别,两个都是。”

“特别……好吧。”朱厄尔歪着脑袋,用一种近乎咏唱的调子叹道,“小子像个姑娘,姑娘像个小子。”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喜欢他们。”

“他们以前的日子不好过。苦命的孩子。要是我当时能对他们好点该多好。”

“每个孩子的日子都不好过。”卢萨说,“一个小人儿在这大大的世界里,没有人拿你当回事儿,这日子很不好过。我能想象得到。”

朱厄尔摇了摇头,这情态让卢萨领会到,她心里藏有更大更沉重的悲哀,那是卢萨想象不到的。卢萨沉默下来。近来,她也腻味了别人的好言相劝,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缄口不语。她们就这么坐着,凝望着月亮。此时,月亮已似美丽的青铜圆盘,悬于谷仓上方。千言万语都无法触及月亮之美。在这幽蓝的夜色中,她又听见了记忆深处爷爷兰多夫斯基的声音:“shayne vee dee levooneh”是一首歌,也或许只是对心爱孩子的赞叹:“美如明月。”

“朱厄尔,我想问你一个古怪的问题。你们都是在这宅子里长大的。有人见过里面的幽灵吗?”

“别说了!上次你告诉我说我妈还在厨房里游荡,我就听得毛骨悚然。”

“不一样。我现在讲的是快乐的幽灵。”

朱厄尔摆了摆手,像是赶走小虫子。

但卢萨不依不饶:“下雨的时候,我能听见孩子们在楼梯上跑动的声音。”

“我觉得是屋顶的问题吧。一下雨,那老宅子就和鸡舍一样闹腾。”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下雨的时候,我还能听见音乐声和说话声。就算是铁皮屋顶的声音吧。我可以和我爷爷聊很久很久,他以前是吹单簧管的乐师。但这些声音和我说的都不一样。有时候,甚至不下雨的时候,我也能听见孩子们爬楼梯的声音,一阵风似的,磕磕绊绊的,那种好几个孩子同时爬楼梯的声音。我听到过好多次了。”

朱厄尔只是瞅着她。

“你觉得我疯了,对吧?”

“当然没有。”

“肯定有啦。独自一人待得太久了,寡妇不发疯才怪。我就是这样。但你要是听到我说的那些声音,肯定也会吃惊。太真实了。我发誓,每次听见,我都会停下手头的活,跑到楼梯旁,想看看是不是真有孩子在往上爬。我说的不是‘听上去像脚步声’,那就是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好吧,那是谁的脚步声呢?”

卢萨看着朱厄尔,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即便暗夜沉沉,卢萨仍能看见她脸上一个月前还未曾出现的陡削的纹路。就好像有什么接错了线路,卢萨内心里的种种悲哀全都显现在了朱厄尔的脸上。“你没事吧?”她问。

朱厄尔警惕地看了看她。“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看上去不精神,而且好累,好疲惫。”

朱厄尔整了整包住头发的花头巾,戴着这种奶奶头巾,也没法显年轻。“我是很累。又病又累。”她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

“唉,亲爱的。没事啦。我会想办法的。你就别问了,今天晚上我不想多说。我只想来这儿,和你们一起吃吃冰激凌,看看烟火,难得地开心开心。”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明天再问吧,好吗?”

“好的。可你让我很担心。”

“我还是去看看洛厄尔是不是要去医院。他说不定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可要是我现在不给他贴邦迪,凌晨三点醒过来时,他就会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她起身,吃力地、慢慢地想站起来。卢萨跳起身,把她拉了起来,再拎上草丛里的两个酒瓶。其中一瓶仍旧是满的。

“你看看我,一手拿着一瓶酒在这儿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但愿玛丽·埃德娜会为我永生的灵魂祈祷。”

“玛丽·埃德娜会为她老公永生的灵魂祈祷。你的牛仔裤贴身得就像树皮贴合在树干上,这一晚上赫布·戈因斯的眼睛就没从你的屁股上挪开过。”

“朱厄尔!赫布?我还以为赫布与这种心思绝缘呢。”

“你就吃惊吧。可不只有他这样。”

卢萨做了个鬼脸。“你快走吧,说得我都尴尬死了。去看看盛冰激凌的盘子或碗还够不够,好吗?看看桃子和黑莓是不是都放里面了,冰柜里有已经切好的新鲜桃子。水果最后放。”

“别费心,我们没问题的。”

“好。我过会儿就来。我想去池塘那儿待一会儿,看看月亮。”

她踩着人字拖,脚底和橡胶鞋底之间沾染着青草凉凉的湿气。她沿着池塘岸边一直走,直到从她的位置看去月亮的倒影正好在池塘正中央。那倒影清白、战栗,似这静夜一般古老,令人心生向往。她只觉巨大的悲哀自心头醒来。这悲哀一度沉睡,她尚能靠假装支撑,可它一旦醒来,就将她试图营造的种种假象驱逐,连同它的盟友,她原本可以救他一命的一百种可能,对她穷追不舍。那天,他感冒了。他本可以躺下休息,不到山里去。如果她是个好妻子,她本该将他留在家里。

“科尔!”她大声喊道,可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这呼喊已将他召唤至身边,鲜活而真实。她的心仿佛渗血一般渗出卑微的祈求:真希望你今晚能在我身边。真希望我们浪费在争吵中的那些日子能重头来过。真希望我们能有时间生个孩子。真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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