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西蒙·勒普兰斯(2/2)
勒普兰斯我行我素,继续在那家报社(越来越引起人们的猜疑)工作,继续写诗。他天天面临的危险越来越超出了为维持体面生活所需的劳作。他的勇敢往往到了鲁莽的地步。一天夜里,他护送一位受到盖世太保追捕的超现实主义诗人。后来,此人最后进了德国集中营并结束了生命(但不是勒普兰斯的过错)。这位诗人告别时连个“谢谢”都没说:在这位诗人眼里,勒普兰斯只不过做了一个同志该做的事,换作他自己在那种情况下,也会那么做,他不是同事(可怕的称谓),也不是同一行业的同类人。有个周末,勒普兰斯护送一位评论家到法国和西班牙边境附近的小村庄。这位评论家过去说过一些蔑视他某部作品的话语(也许说得对),但在这关键时刻根本不记得了,无论他的作品还是社会价值实在太渺小,太虚幻了。
有时,勒普兰斯以为自己的长相、文化教养、处世态度、读过的书,是被作家们排斥的罪魁祸首。他利用报社和地下工作的空闲时间,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创作了一首六百多行的诗,一心发掘二流诗人的神秘世界和备受折磨的心灵。长诗(吃了苦头,费了好大力气)写完后,他惊异地发现自己不是二流诗人。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会继续研究下去,可是勒普兰斯对自己缺乏好奇心,他把长诗给烧了。
1943 年4 月,他失业了。胡乱地活着,几个月来,不停地躲避警察的追捕、告密者的检举和贫困的煎熬。一天夜里,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躲进了一个年轻的女小说家住处藏身。勒普兰斯感到恐惧。女小说家失眠。为此,二人彻夜长谈。
天晓得勒普兰斯的哪根秘密神经醒了过来,那天夜里他把自己的全部挫折、全部梦想、全部雄心壮志统统倾诉出来了。女小说家像一个法国女人能做的那样,经常出入文学圈的活动,她认出了勒普兰斯,或者自以为认出了他。最近几个月来,她见到他的次数有几百次之多,他总是躲在某位知名,但有危险的作家身后,总是站在某位卷入抵抗运动的戏剧家住宅的前厅,总是扮演外勤人员、秘书、侍仆的角色。女小说家说:您是我那时惟一不认识的人;我那时在想:您在那些人家里做什么呢?她又说:您像是不显眼的人,总是安安静静,总是听人支配。
女小说家的坦率让勒普兰斯高兴,他开始吐露心声。他说起了自己的作品。对方大大地吃了一惊。不可避免地二人谈到了勒普兰斯被边缘化的问题。几小时后,女小说家认为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和解决的办法。她说得粗鲁,意思是:他身上有某种东西,脸上,说话的方式,眼神,让大多数男人产生排斥感。解决的办法是明摆着的:应该消失,应该秘密写作,应该让自己的作品不再出现自己的面孔。办法是如此地朴实无华,肯定有用。勒普兰斯惊讶地听着,点点头。他明白自己不会听从女小说家的劝告,有些吃惊,也许是有点生气,知道这是第一次有人听他倾诉并理解他。
次日,一辆由抵抗运动组织派来的车把勒普兰斯接走了。告别前,女小说家握握他的手,祝他好运。接着,亲亲他嘴唇,哭了。勒普兰斯什么也没弄明白,慌乱地嘟囔了一句感谢的话,走了。女小说家站在窗前望着他:
勒普兰斯转进车子,没有回头看。这天上午的其余时间(勒普兰斯可能在某地以某种方式,也许是在他不寻常的作品想像着)女小说家在一门心思想念他,同他一道想像未来,对他说:我爱你,直到最后困倦压倒了她,就在沙发上进入了梦乡。
后来,二人再也没有见面。
勒普兰斯谦卑而令人反感地活到了战后。1946 年隐居到皮卡迪区某个小村庄去当老师。他为一些报纸和文学杂志写稿的数量不多,但是经常会写。勒普兰斯终于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蹩脚作家的身份,但是也明白和接受了好作家需要蹩脚作家的道理,哪怕后者仅仅是读者和追随者。他还明白自己在营救(或者帮助)某些好作家时就全凭自己的力量赢得了胡乱写稿和出错的权利。
他还赢得了在两三家杂志发表文章的权利。当然啦,有时候,他也打算再见见那位女小说家,打听打听她的情况。但是,等他再去女小说家那里时,发现住户已经换了,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勒普兰斯当然还在寻找她,但那已是另外的故事了。实际情况是,他再也没有见到她。
他见到的是那些巴黎作家。不是像他心里希望的那样见过很多面,但是见到他们了,有时还跟他们说说话,他们知道(模模糊糊地知道)他是谁,甚至有人看过一两篇勒普兰斯的散文诗。对于某些作家来说,勒普兰斯的容貌、弱体质、惊人的光辉是个激励或者是个备忘录。
[1] 勒普兰斯(leprce),字面上有“王子”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