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2)
“她走路上有困难,在我们散步时,她会紧抓着我的手臂。她常常会突然严重地抽筋,需要我长时间按摩她的大腿肌肉。有时她哭叫得如此可怜,我被迫把她拥在怀中来安慰她。有时候,当我坐在她的旁边,她在一瞬间就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她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并且‘清扫烟囱’一个钟头。或者是,她把她的头放在我的大腿上,并且睡得跟个孩子似的。太多太多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我的性欲。”
“或许,”尼采说,“只有通过做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才能真正地解放了一个女人体内的女人。”
布雷尔猛然抬起头来,“或许我误解了你说的话!你当然知道,任何跟病人有关的性行为是错的,因为这触犯了医师伦理的誓言。”
“而女人呢?女人的责任是什么?”
“但这不是女人,这是病人!我一定是听漏了你的重点。”
“让我们以后再回来这里,”尼采镇定地回答,“我依然没听到那个灾难性的结局。”
“这个嘛,我觉得贝莎似乎在进步,她的症状正在好转当中,一个接着一个的进步。但是,她的医生却不太高明。我太太玛蒂尔德,一向是善解人意并脾气温和,她先是气我花在贝莎身上的时间太多,然后,对我提到她更是大为恼火。幸运的是,我没有笨到去告诉玛蒂尔德,我那些感受的本质是什么,不过,我相信她对我有所怀疑。有一天,她气愤地跟我说,永远不准我再提到贝莎。我开始憎恨我的太太,甚至有种非理性想法,觉得她碍了我的事,如果不是她的话,我觉得我可以跟贝莎开始一段新生活。”
布雷尔停了下来,注意到尼采合上了他的双眼。“你还好吗?你今天听到这里是否已经够了?”
“我在听。有时候,我闭上眼睛可以看得清楚些。”
“嗯,还有另外一个复杂的因素。我有一位护士,伊娃·伯格,贝克太太的前一任,在我们一同共事的10年期间,她成为我亲密的朋友与知己。伊娃变得非常担心,她担心我对贝莎疯狂的迷恋,可能会导致毁灭,她怕我可能会无法抗拒我的冲动而做出傻事来。事实上,出于她对我的友情,她奉献自己作为牺牲品。”
尼采的眼睛倏地圆睁,布雷尔看到了一大堆眼白。
“你指的是什么,‘牺牲品’?”
“她的说法是,她会做任何事情来避免我毁灭自己。伊娃知道玛蒂尔德与我实际上已经没有性关系了,并且,她认为这是我为何迷恋贝莎的原因。我相信,她提议要帮助我,解除我在性欲上的紧张。”
“而且,你相信她这么做是为了你?”
“我百分之百相信。伊娃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女性,并有许多男士可供她选择。我跟你保证,她做出这项提议不是由于我的外貌,越来越秃的脑袋、乱七八糟的须髭、还有这对‘把手’”,他摸摸自己巨大又向外突出的招风耳,“这是我的朋友们一向对它们的称呼。不仅如此,她还对我透露过,多年以前,她与雇主有过亲密又悲惨的关系,最终以她的工作做代价,她发誓说,‘永远不再犯这种错!’”
“伊娃的牺牲有帮助吗?”
略过“牺牲”发育中的怀疑与可能的蔑视,布雷尔就事论事地回答:“我从来就没有接受她的奉献。我愚蠢到去认为,如果我跟伊娃睡了,就是对贝莎的背叛。后来再想,有时候我对此后悔不已。”
“我不懂。”尼采的眼睛虽然充满兴趣地睁大着,却显露出厌倦的征兆,仿佛他现在见到、听到得太多了。“你后悔什么?”
“当然是没有接受伊娃的奉献。我常常想到那个失去的机会,它是另一个不受欢迎的念头,让我苦恼不已。”布雷尔指着尼采的笔记簿,“把它放在单子上。”
尼采再次拿起了他的铅笔,在布雷尔越说越长的问题单上多加了一项,同时问道:“这种悔恨我仍旧听不懂。如果你当初接受了伊娃,现在对你会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差别跟它有什么关系?那是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一个永远不会再发生在我头上的机会。”
“去说不,同样是个独一无二的机会!去对性掠食者说出神圣的‘不’字,这个机会你把握住了。”
布雷尔对尼采的评论目瞪口呆,尼采显然对性渴望的强度一无所知。不过,此刻没有理由去争辩这个问题。或者,也许他说得不够清楚,只要他开口,伊娃就是他的了。难道尼采无法了解到,人必须在机会出现的时候把握住它们吗?然而,关于尼采“神圣的‘不’字”的声明里,有某种有趣的东西。尼采是个有趣的组合,布雷尔想着,他有大量的盲点与出人意表的原创性。布雷尔再次有一种感觉,这个奇怪的男人可能会提供他某种有价值的东西。
“我们说到哪里了?噢,对了,最终的灾难!从头到尾,我都认为我与贝莎的性绯闻是完全封闭的,换言之,只发生在我的心里,而且,我完全瞒过了贝莎。你想象一下我的惊讶吧,当有一天我被她母亲通知说,贝莎宣称她怀了布雷尔医生的孩子!”
布雷尔描述了当玛蒂尔德听说了这项假怀孕的消息有多愤怒,然后她气急败坏地要求他,立刻把贝莎转诊给另一个医生,最后还要他解雇伊娃。
“所以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呢?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的生命都有了危险。那是我一生中最糟的一天,我对伊娃说,她必须离开。当然,我也建议要她继续为我工作,直到我帮她找到另一个职位为止。虽然她说她了解,她隔天并没有回来上班,而且,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写了好几次信给她,但是她从来没有回过。”
“至于贝莎呢,事情甚至更糟。当我第二天去探视她时,她的妄想已经过去了,一次已被遗忘的、我让她怀孕的幻觉。事实上,她对整段插曲完全没有记忆。当我宣布不能再担任她的医生,她的反应很可怕。她哭叫着,请求我改变心意,哀求我告诉她,她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当然,她不曾做错任何事情。她爆发出来的那句‘布雷尔医生的孩子’,是她歇斯底里症的一部分。那些不是她的话,那是她的妄想在说话。”
“那是谁的妄想呢?”尼采问道。
“嗯,那当然是她的妄想,但不是她的责任,就像我们不会要求一个人对他随机的梦境、呓语负责任一样。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人会说出奇怪、不一致的事情。”
“她的话并没有给我下意识或随机的感觉。你建议过,布雷尔医生,我应该直接插进任何出现在我心里的批评。让我做个评论吧,我觉得很奇怪,你要为你所有的想法与所有的实际行动负责,反观她呢”,尼采的声音很严肃,并且对布雷尔摇着他的手指,“她由于自己的疾病,可以从一切事情中开脱罪名。”
“但是,尼采教授,就如你自己所说的,权力是件重要的事情。我根据我的位置而有了权力,她来找我求助。我很清楚她的脆弱,我知道她非常爱她的父亲,或许爱得太过头了,所以,她的病情被他的死亡给突然引发了。我还知道,她把满腔对父亲的爱放到了我身上,而我利用了它,我要她爱我。你知道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吗?当我告诉她,我要将她移诊给另一位医生之后,我就准备离开了,但她大声叫喊,‘你永远是我唯一的男人,我生命中永远不会有另一个男人!’多可怕的话啊!那是我伤她至深的证据。但是,还有甚至更可怕的事情,这些话带给我满足!我享受着听到她这样说!我享受着我对她的权力被证明!所以你看得出来,我让她变得更软弱,我让她变得残缺不全,我可能同时绑住并弄残了她的脚!”
“自从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之后,”尼采问,“这个瘸子的结局是什么?”
“她进了另一家疗养院,位于克罗伊茨林根。她原先许多症状都重新出现了,她的情绪起伏不定,她每天早上都丧失了说母语的能力,还有她那只能由吗啡所控制疼痛的脚,她已经对这种药物上瘾了。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她在那儿的医生爱上了她,把自己调出了她的案子,而且,他向她求婚了!”
“哦,同样的模式在下一个医生身上重复了自己,你察觉到了吗?”
“我只察觉到,贝莎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想法,把我搞得不知所措。请在你的单子上加上‘嫉妒’,它是我主要的问题之一。我被他们两个在说话、抚摸甚至做爱的幻影所侵扰。虽然这样的幻影施加给我巨大的痛楚,我却持续以此来折磨自己。你能够了解这点吗?你曾经体验过这样的嫉妒吗?”
这个问题在这次聚会之中,标示了一个转折点。起先,布雷尔刻意吐露自己的心事,以替尼采设下一个楷模,希望能鼓励他礼尚往来。但是,他很快就全然沉浸在忏悔的过程中。毕竟,这没有风险,尼采相信他是布雷尔的诊疗医师,他已经发誓会保守秘密。
这是一种新的经验,布雷尔以往从未分享过这么多的自我。虽然他曾经跟麦克斯谈过,但跟麦克斯在一起时,他希望保持他的形象,并谨慎地选择他的措辞。即便是与伊娃·伯格在一块儿,他总是留了一手,隐藏他对老去的抱怨、他的优柔寡断与自我怀疑,凡是让年长的人在迷人的年轻女性面前,可能会露出衰弱或古板的那些特质。
但是,当他开始叙述他对贝莎与她的新医生的妒意时,布雷尔已经恢复成尼采医生的角色。他并没有说谎,真的有贝莎与另一个医生的谣传,而同样真实的是,他为嫉妒所苦,不过,在导演尼采自我表白的企图下,他夸大了他的感受。因为,在牵涉到他自己、路·莎乐美与保罗·雷的“毕达哥拉斯式”关系之中,尼采必然感到嫉妒。
但是,这个策略成了空炮弹。至少,尼采对这个主题没有明确流露出不寻常的兴趣。他只是含糊地点点头,翻着他的笔记簿,并扫视他的笔记。两位男士陷入了沉默,他们凝视着逐渐黯淡的火光。然后,布雷尔伸手到口袋,掏出他沉重的金表——一个来自他父亲的礼物。背面铭刻着,“给约瑟夫,我的儿子。心怀我的精神以进入未来。”他看着尼采,那双疲倦的眼睛,反映出希望这场晤谈已经接近尾声了吗?是离开的时候了。
“尼采教授,跟你谈谈对我大有好处。不过,我对你同样负有责任,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为了防止你的偏头痛加剧而规定你休息,然后却强迫你听我说了如此之久,剥夺了你休息的时间。另外一层顾虑,我记得,你有一次给了我你典型的一天生活,与他人很少紧密接触的一天。现在这样,就一次来说是否分量过重了?不只是时间太长、说得太多,又听得太多,同时,还有太多别人的私生活?”
“我们的协议要求诚信,布雷尔医生,不同意你说的这点就是不诚实了。今天的分量是很多,而且我的确很累。”他萎靡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不过也不对,我不曾听太多关于你的私人生活。我也在从你那里学习,当学习如何与人交流的时候到来,我必须从零开始,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是认真的。”
在布雷尔站起来伸手拿他的外套时,尼采加上一句,“最后一个评论。我们单子上的第二项:‘被外来念头所纠缠’,你对它谈了很多。或许,我们今天已经穷尽了这个范畴,因为,对于这些没有价值的念头如何侵袭并盘踞了你的心神,我现在有了一种了解。然而,它们依然是你的念头,而且是你的心智。在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上——或者,用更强烈的方式来形容,在造成它的发生上,我怀疑对你会有什么样的利益。”
一只手伸进外套的袖子里,布雷尔为之愕然。“造成它的发生?我不知道。我所能说的是,从内心来看,感觉起来并不是这样。它感觉起来像是发生在我身上。而你认为是我造成它的发生,对我来说并不具有——我该怎么说呢?——情感上的意义。”
“我们必须找出一种方法来赋予它意义。”尼采起身陪布雷尔走到门口,“让我们试试一种思想上的实验。对于明天的讨论,请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是在思考这些外来的念头,你是在思考些什么呢?”
节录布雷尔医生对埃克卡·穆勒一案的笔记
1882年12月5日
一个绝佳的!成就非凡。他列了一张我的问题清单,并且打算每次专注在一个范畴上。很好,让他以为这是我们在做的事。我今天让自己毫无保留,为了鼓励他告白。但他没有投桃报李。不过,假以时日,时机终究会来。他肯定被我的坦白所震撼,并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有个有趣的妙招!我叙述他的情况,把那说得像是我本人的一般。然后我让他劝告我,这么一来,他将会默默地劝告自己。比方说,我可以帮助他处理他的三角恋问题,跟路·莎乐美与保罗·雷,通过要求他帮助我与贝莎及她的新医生的三角恋难题。他是那样的神秘兮兮,这可能是唯一能帮助他的方法。或许,他永远也不会诚实到直接要求帮助。
他拥有一种原创的心灵,我无法预测他的反应。或许路·莎乐美是对的,或许,他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总是规避着人类这个主题!大部分与人有关的问题,他有着不可思议的盲点。但是,当话题来到女人的身上,他是野蛮的,简直没有半点人性。不论那个女人是谁,或者情况是什么,他的反应都是可以预料的:那个诡计多端女人的目的是性掠夺。而关于女人,他会给的忠告一样是可想而知的:责怪她们,惩罚她们!噢,对了,还有一种模式——规避她们!
就与性有关的感觉来说:他到底有没有呢?他把女人看成大危险了吗?他一定有性欲。但是他的性欲发生了什么事?它被压抑住了吗,这所产生的压力一定要找某种方式来宣泄吗?我怀疑,这可不可能是偏头痛的来源呢?
节录弗里德里希·尼采对布雷尔医生所做的笔记
1882年12月5日
名单变长了。就我单子上的六项,布雷尔医生多加了五项。
7被困住的感觉——被婚姻、被生活
8对太太感到疏远
9后悔拒绝了伊娃的性“奉献”
10对其他医生对他的意见过度关切
11嫉妒贝莎与另一个男人
这张单子会有尽头吗?每天是否会产生新的问题呢?我如何能让他看出来,他吵着注意力的问题,只不过是去隐藏他所不希望了解的事情呢?琐碎的想法如真菌般渗透着他的心灵,它们最终会腐蚀他的身体。在他今天离开的时候,我问他说,如果他不被微不足道的事情所蒙蔽,他会看到些什么。由此,我指出了方向。他会接纳它吗?
他是个有趣的混合体,有智慧但盲目,诚恳但不诚实。他知道他本身的言行不一吗?他说我帮助了他。他称赞我。他知道我有多痛恨赠予吗?他知道赠予会刮伤我的皮肤,并且摧毁我的睡眠吗?他是那些假装给予的人之一吗,只不过为了诱出回馈?我不会给的。他是一个崇拜传教士的人吗?他是一个宁可探索我,而不是他自己的人吗?我不会给他任何东西!当一个朋友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时,最好提供一张简陋的吊床!
他迷人又易于产生共鸣。要当心!要当心某些他说服自己去追求的东西,然而他的内心深处不曾被说服。关于女人,他简直没有半点人性。真是一个悲剧啊,在那种污泥中打滚!我知道那种烂泥巴,能够俯视去看我所克服的东西,真美好。
最大的树伸到最高的地方,并且扎下最深的根,进入黑暗里,甚至进入邪恶之中,但是,他既没有往上伸,也不曾往下推进。动物的情欲榨干了他的力量还有他的理性。三个女人把他撕成碎片,他还对她们表示感激,他舔着她们沾血的利齿。
第一个女人对他喷洒了她的污泥,并且假装要牺牲自己。她提供了奴役的“礼物”——他被奴役。
第二个女人折磨他。她假装虚弱,因而可以在她走路时,把自己压在他身上。她假装睡着,由此,可以把她的头放在他的大腿上,并且在厌倦了这些小折磨的时候,她公开羞辱他。当游戏结束了,她向前迈进,并继续对下一个受害者玩弄她的诡计。而他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爱她。不论她做了什么,他怜悯她的病人身份,并且继续爱她。
第三个女人强迫他进入永久监禁。不过,我比较喜欢这一个,她至少不会把利爪藏起来!
弗里德里希·尼采给路·莎乐美的信
1882年12月
我亲爱的路:
……在我身体里,有个最支持你的拥护者,同时还有个最无情的法官!我要求你,去评判你自己,并且做出对你自己的惩罚……在奥尔塔的时候,我本来已经决定,要向你揭示我所有的哲学。噢,你不会明了那是个怎么样的决定:我相信,对所有人,我都不可能给出一件比这个更好的礼物了……
那个时候,你就是我俗世理想的想象与展现。但请注意,我有极糟的视力!
我想,没有人能把你想得更好,但也没有人会把你想得更糟。
如果你是我所创造的,我会让你有较佳的健康以及远远超过健康、更有价值的东西……或许,我会让你多爱我一点(虽说这是件绝对不算重要的事),对老友雷来说也是一样。关于我的心事,不管对你或者是他,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我想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是,这种不自然的静默几乎让我窒息,因为我喜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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