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2)
尼采的确准备充分。隔天早上,等布雷尔一结束检查,尼采就接管了一切。
“你看,”他跟布雷尔说,摊开一大本新的笔记簿,“我是多么有条理啊!你们的一位杂工,考夫曼先生,昨天好心替我买了这个本子。”
他从床上起来,“我还多要了一把椅子。我们可以移驾去那里,开始我们的工作了吗?”
他的病人堂而皇之地接管了发号施令的大权,布雷尔默默地发着呆,遵从了建议坐在尼采旁边的椅子上。两张椅子都面对着壁炉,橙色的火焰在里面噼啪地响着。在对自己耳提面命一番之后,布雷尔转了椅子的方向,好让他可以更容易看到尼采,他也说服尼采做了相同的事情。
“让我们以建立主要的分析范畴来着手,”尼采说,“我列出了你昨天请我帮助你时,所提到过的议题。”
翻开他的笔记簿,尼采秀给布雷尔看,他如何在独立的一页上,写下了布雷尔的每一项抱怨,然后,大声地把它们朗诵出来:“‘一、普遍的不快乐;二、被外来的念头所纠缠;三、自我憎恨;四、恐惧衰老;五、恐惧死亡;六、自杀的冲动。’这就是全部了吗?”
尼采正儿八经的语调把布雷尔吓了一跳,他不喜欢自己内心最深层的忧虑,被精简成这样一张单子,还被如此严肃地处理。不过,那一刻,他合作地回答:“不止如此,还有跟我太太的严重问题。我感觉到跟她有难以言喻的距离,就好像,我被困在非我所愿的一桩婚姻、一种生活里。”
“你认为那是一个额外的问题呢?或者是两个?”
“那要看你对它的定义。”
“的确,那是个问题,这些项目不是在同一个逻辑层次上,这是个事实,也是个问题。某些项目可能是其他项目的结果或原因。”尼采翻阅着笔记,“好比说,‘不快乐’可能是‘外来念头’的结果,或者,‘自杀的冲动’可能是恐惧死亡的结果或原因。”
布雷尔的不自在增加了,他不喜欢这项交易正在演变的方向。
“到底,有什么必要去建立这样一张单子呢?这个列单子的想法,不知为何,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尼采看来很不安,他自信的态度显然不过是张薄纸而已。一个来自布雷尔的异议,他整个表情就变了,他以一种讨好的语调来回答。
“我觉得,借着建立某种抱怨的优先顺序,整个讨论得以比较有系统地进行。不过坦白地说,我不确定到底是该以最为根本的问题开始,让我们先假设是对死亡的恐惧,或者是最不根本或说是最被引申的那一个,比我们先任意假设是被外来的念头所侵袭,还是说,我们应该以诊断上最为紧急,或者威胁生命的那个来开始,让我们假设是自杀的冲动。还是说,最令人苦恼的问题,最为干扰你日常生活的那个,让我们假设是自我憎恨。”
布雷尔越来越局促,“我一点也不确定这是个好方法。”
“但是,我是立足于你本身的医学方法,”尼采回答说,“就我最清楚的记忆而言,你要求我大致说明我的状态。你逐步建立了一张我的问题清单,然后有系统地就我所记得的部分来说,非常地有系统——依序来着手探讨每一个问题。不是这样吗?”
“是的,那是我做一项医学检查时的方式。”
“那么,布雷尔医生,现在,你为什么会抗拒我现在这种做法呢?你可以建议另一种选择吗?”
布雷尔摇摇他的头,“当你这样子形容它的时候,我会倾向于同意你所建议的程序。以有条不紊的分类范畴来谈论我最为隐私的生活忧虑,这似乎有点做作或不自然。在我心里,这些问题纠结成团,解不开理不清。但是,你的单子似乎是如此冷酷。这些是微妙、脆弱的事情,不像背痛或皮肤出疹那样容易谈论。”
“布雷尔医生,别把笨拙误以为是铁石心肠。记住,就像我所警告过你的,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不习惯于轻松与热情的社交手法。”
合上了他的笔记簿,尼采凝视着窗外一阵子。“让我用另一种方法,我记起你昨天说,我们一定要共同发明我们的程序。告诉我,布雷尔医生,在你的从业过程中,你曾经有任何我们可以参考的类似经验吗?”
“类似经验?嗯……就你跟我正在做的事情来说,医学上并没有真正的前例。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称呼它,也许是绝望心理疗法或哲学治疗术,或者是某个尚待发明的名字。医生的确会被要求治疗某些种类的心理障碍,举例来说,有生理基础的那些,像是脑炎的谵语妄想症、脑部梅毒的妄想症或者铅中毒的精神异常。我们也会处理某些心理状态,那些严重到破坏病人的健康或威胁他们的生命,譬如说,严重错乱的忧郁症或躁郁症。”
“威胁到生命?怎么说呢?”
“忧郁症患者让自己挨饿,或者可能陷入自杀。躁郁症患者常常把他们自己累死。”
尼采没有反应。不过,静静地坐着,凝视着炉火。
“但是,显然,”布雷尔继续说道,“这些与我个人的情况差得很远,而且,这些病症的每一种治疗都不是哲学或心理学上的,而是某种生理学的方法,像是电击、温泉、药物、强制休养,等等。偶尔,对于具有非理性恐惧的病人,我们必须设计某种心理学的方法来镇定他们。近来,我被要求去见一位老太太,她对外出感到恐惧,几个月来都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我所做的是跟她亲切地谈话,直到她信任我为止。然后,每次我见到她,我就握着她的手来增加她的安全感,并且,在护送她走出她的房间时,走得更远一点。不过,这是常识的即兴之作,就像训练一个孩子一样。这样的工作几乎不需要一位医生。”
“这一切似乎都离我们的目标太远,”尼采说,“没有更具关联性的东西吗?”
“这个嘛,当然,近来有许多病人为了生理症状来找医生,像是瘫痪、语言缺陷,或是某种形态的失明或失聪,它们的原因完全来自心理冲突,我们称这种病症为‘歇斯底里症’,从希腊文的子宫而来。”
尼采迅速地点着头,仿佛在指出无须为他翻译希腊文。想起了他曾经是一位古典文献学教授,布雷尔连忙说下去,“以往,我们认为这些症状起源于一个神志不清的子宫,这当然是一个在解剖学上没有意义的观念。”
“他们如何解释男人身上的这种疾病呢?”
“由于尚未得知的理由,这是一种女性疾病,文献上依然没有歇斯底里症发生在男性身上的案例。歇斯底里症,我一直认为,应该是哲学家特别感兴趣的一种疾病。或许,对于这种疾病的解释,何以歇斯底里的症状与解剖学得出的路径不符,这或许应该由哲学家而不是医生提出。”
“这是什么意思?”
布雷尔松口气。对他而言。对一位专注的学生解释医学议题,是愉快又熟悉的角色。
“嗯,举例来说,我见过一位手麻木的病人,那种麻木的方式不可能由于神经失调,那是一种‘手套式’的麻木,从手腕以下没有感觉,就像有副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让手发麻。”
“而这与神经系统不相符?”尼采问道。
“没错。分布在手上的神经,不是以那种方式运作的。手,有三种不同的神经分布:桡骨、尺骨与正中神经,这里的每一种神经,在脑部各有不同的起源。事实上,手上的半数手指头有一种神经分布,另外半数则有另一种神经分布。但是病人不知道这点。病人仿佛想象着,整只手只有一种神经分布——‘手神经’,然后,发展出一种病来与他的想象一致。”
“真是有趣极了!”尼采打开他的笔记簿并迅速记下几个字。“假设有一位人类解剖学方面的女性专家,而且她罹患了歇斯底里症。她会在这种疾病上具有解剖学上正确无误的形态吗?”
“我肯定她会。歇斯底里症是一种概念作用上的失调,不是一种解剖学上的毛病。有太多证据证明,它并没有牵涉到解剖学上的神经损坏。事实上,有些病人可以被催眠,而那些症状在几分钟之内就无影无踪了。”
“这么说来,以催眠术来移除是现行的治疗吗?”
“不是的!不幸的是,催眠术在医学上并不流行,至少在维也纳是如此。它声名狼藉,主要是,我相信,因为早期许多施行催眠术的人,是没有经过医学训练的江湖郎中。还有,催眠术的疗效一向只是暂时性的。不过,即使这个仅有短期效果的事实,都提供了疾病是来自精神因素的证明。”
“你本人,”尼采问道,“曾经治疗过这样的病人吗?”
“有一些。有一个我投入大量时间的病人,她是我应该对你描述的案例。这不是因为我推荐你对我使用这种治疗,而是因为它会让我们开始工作,针对你列的单子——我想是你列的第二项。”
尼采翻开他的笔记本,大声念出来,“‘被外来的念头所纠缠’?我不懂。为什么是外来的?还有,这跟歇斯底里症的关联是什么?”
“让我澄清一下。首先,我称这些念头为‘外来’,是因为它们无中生有冒出来侵袭我。我不想去想它们,但是当我要它们走开时,它们仅仅暂时跑开一下,然后,再次迅速地偷偷潜进我的心里。至于那些念头的类型呢?嗯,它们是有关一位美丽女子的念头,那位被我治疗过的歇斯底里症的病人。我应该从头开始吗,把完整的故事说给你听?”
尼采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他对布雷尔的问题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作为一项普遍原则,我建议你只要吐露一部分就够了,能让我理解这个议题就好。我恳求你,不要让你自己受窘或感到屈辱,那不会有好处的。”
尼采是个神秘兮兮的人,这点,布雷尔知道。不过,他不会料想到尼采也会要他保持神秘。布雷尔了解,他必须在这个关键点上表示意见,他必须尽可能地让他自己和盘托出。他觉得唯有这样,尼采可以学到,在人与人之间,敞开心胸与诚实以待,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你可能是对的,不过,我觉得,我越能够多说出我内心深处的感受,我就能获得越多的解脱。”
尼采僵在那里,不过对布雷尔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下去。
“这个故事开始于两年以前,当时,我的一位病人要求我接手她女儿的治疗,我将以安娜·欧来称呼她,以此来避免暴露她真实的身份。”
“但是,你说过制作假名的方法了,所以,她真正的字首字母必然是bp。”
布雷尔脸上挂着微笑,心里想着,“这个人很像西格,他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并继续叙述贝莎病情的细节,“同样重要的是,你要知道安娜·欧的年龄是21岁,而且具有非同寻常的知性、受过良好教育还有着让人惊艳的美丽。对一个迅速老去的41岁男子来说,她是一阵清新的和风,不,是一阵风暴!你知道我所描述的那种女人吗?”
尼采略过了这个问题,“而你,变成了她的医生?”
“是的,我同意成为她的医生,而且我从未背叛那种信任。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逾越了道德规范,它们其实只是意念和幻想的结果,没有导致任何实际的行动。首先,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心理治疗上。”
“在我们每天的会面期间,她会自动进入一种轻微的恍惚状态,在这段时间里,她讨论,或者像她自己所形容的,‘释放’,过去24个小时之内令人不安的事件与想法。她称这项过程为‘清扫烟囱’,这能帮助她在接下来的24个小时内感觉舒服些,对此,‘清扫烟囱’的确有效,但是,对她的歇斯底里症的症状则不然。然后在某一天,我与一种有效的疗法不期而遇。”
布雷尔着手描述,他如何追究出它最初的原因,帮助她发现并重新经历了那最为根本的原因——对她父亲死亡的极度沮丧,这不仅抹消了贝莎的每一种症状,而且在最后,让她整个疾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尼采急切地记着笔记,惊呼:“太了不起了!或许,你已在心理治疗上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发现。或许,这对你本身的问题也有价值。我喜欢这种可能性,你会被你本人的发现所帮助。因为,人永远无法真正从他人得到帮助,人必须要找出帮助自己的力量。或许,你就像安娜·欧一样,必须去发觉你每一项心理问题的起因。然而,你却说你不推荐这种治疗方法给你自己使用,为什么不呢?”
“为了某些理由,”布雷尔以医学权威的身份,斩钉截铁地做出回应,“我的情况与安娜非常不同。就一点来说,我没有类似于被催眠的倾向,我从未经验过任何不寻常的意识状态。这点很重要,因为,我相信歇斯底里症是起因于一种创伤的经验,当这个个体处于脱序的意识状态下所发生的。由于对这种创伤的记忆以及持续增强地对大脑皮层产生刺激,存在于一种替代的意识之中,因此,它们无法在日常经验中被‘处理’,或者是被融合,或者是被遗忘。”
在不让说明中断的情况下,布雷尔起身让炉火烧得旺一些,并且加了另一段木头。“同时,甚至更为重要的是,我的症状不是歇斯底里式的,它们不会影响神经系统或身体的某一部分。记住,歇斯底里症是种女性疾病。我的情况在性质上,我认为,是较为接近一般人的忧虑或苦恼。在量的方面,它当然是极度强大!”
“还有一件事,我的症状并不急遽,它们经年累月地缓慢发展。看看你的单子,我无法确认任何这些问题的明确。不过,我的病人所使用的疗法,为何可能对我没有用处,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一个其实令人不安的理由。当贝莎的症状——”
“贝莎?当我猜测第一个字首字母是b的时候,我是对的。”
布雷尔在烦恼中闭上了他的眼睛:“我恐怕我犯下了大错。对我来说,不曾侵犯到病人的隐私权,是无比的重要。尤其是这位病人,她的家族在这个社区里非常著名,而且,我是她的医生亦是众所周知的事。因此,我非常小心在意,很少对其他医生提到我对她的治疗。但是,在此对你用一个假名很困难。”
“你是说,很难去自由自在地说话,并让你自己卸除负担?同时在另一方面,又必须保持对你遣词用字的警戒,唯恐你用错了名字?”
“正是如此。”布雷尔叹了口气,“现在,我别无选择了,只能继续以她的本名贝莎来谈到她,但是,你必须发誓不会对任何人透露。”
在尼采迅速的“当然”声中,布雷尔从他的上衣口袋拿出一个皮制的雪茄盒,抽出一支雪茄,在他同伴的谢绝之下,替自己把火点上。“我说到哪里了?”他问道。
“你正说到,为何你的新治疗方法可能与你本身的问题不相干——关于一个‘令人不安’的某种理由。”
“是了,那个令人不安的理由,”在继续说下去之前,布雷尔长吁一口蓝烟。“当我对一些同僚与医学院学生发表她的案例时,我够愚蠢地自我吹捧,说我做出了一项重要的发现。然而,就在稍后的几个星期,当我把她的医疗方案转移给另一位医生的时候,我听说,她所有的症状几乎都重新出现了。你能够看得出来,我的立场是有多么尴尬吗?”
“尴尬,”尼采回答说,“因为你宣布了一种可能无效的治疗方法?”
“我常常做着白日梦,去找到出席那场讨论会的人,告诉他们每一个人说,我的结论是错的。对我而言,这不是一种不寻常的忧虑,我对同行意见的在意,真的让我感到苦恼。就算我知道他们尊敬我,我一直觉得自己像个骗子,那是另一个困扰我的问题,加到你的单子上吧。”
尼采尽忠职守地打开他的笔记本,并且写了好一阵子。
“不过继续谈贝莎吧,我并不十分清楚她复发的原因。可能就像催眠治疗法一样,我的治疗只不过是暂时性的成功。不过,也可能是治疗有其效果,但被它灾难性的结局所一笔勾销。”
尼采再次拿起了铅笔,“什么意思?‘灾难性的结局’?”
“为了让你了解起见,我必须先告诉你,发生在贝莎与我之间的问题是什么。这个问题的两端没有意义,让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我这个老傻瓜爱上了她!我变得对她神魂颠倒,我对她从来都不曾忘怀片刻。”布雷尔惊讶于有多么容易,事实上,多么快活,吐露出这么多事情。
“我的日子分成两部分——跟贝莎在一起以及期待与她相会!我一个星期每天跟她碰面一个小时,然后,每天拜访她两次。无论何时我见到她,我就感到热情澎湃。无论何时她触碰到我,我就感到性欲高涨。”
“她为什么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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