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2)
在他们第一次聚会之后,布雷尔只在尼采身上花了几分钟的公务时间,他在艾克卡·穆勒的病历上写了一个摘要,对护士简单地说明了他偏头痛的状况,稍后在他的办公室里,在一本跟尼采一样的笔记簿上,写下了较为私人的笔记。
但是,在接下来的24个小时中,尼采夺走了布雷尔更多的私人时间,这些时间来自其他病人、玛蒂尔德、他的孩子以及他最重要的睡眠。睡眠只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前半夜,其间,布雷尔不安稳地做着梦。
他梦见自己跟尼采在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里谈话,似乎是在一个剧院的布景里。搬着家具的工人,在经过他们身边时,侧耳听着他们的对话。那个房间感觉像临时搭起来的,仿佛可以全部折叠起来,用马车载走。
在第二个梦里,他坐在浴缸里,水龙头开着,流出来的是昆虫、小零件,还有黏糊糊的沥青,一缕一缕令人作呕的黑线汩汩而下。零件的部分让他感到困惑,沥青与昆虫让他恶心。
在3点的时候,他被那个反复出现的噩梦惊醒,地面在颤抖、寻找贝莎、他脚下的土地液化。他滑进泥土里,先下沉了40英尺,然后停留在一块白色的石板上,石板上则铭刻着一个难以辨识的信息。
布雷尔清醒地躺在那里,聆听着心脏猛烈的跳动。他借着思考来镇定自己。首先,他想知道,为何中午12点时看来愉快又宜人的事情,会如此频繁地在凌晨3点渗出恐惧来。得不到一点放松,他寻求另一种方法,试图回想起,他当天稍早对尼采吐露的一切事情。但是,他想起得越多,他就变得越是忧心忡忡。他说了太多吗?他的坦白让尼采反感吗?他着了什么魔呢,让他脱口说出一切,抖出他对贝莎与伊娃一切秘密又不体面的情感?在当时,分享一切事情似乎是对的,甚至是在赎罪。但现在想到尼采对他的评价时,他感到畏缩。虽然知道尼采对于性有清教徒般的感受,他却用跟性有关的谈话来侵犯他。或许,他是蓄意的;或许,隐藏在病人身份的外衣下,他有意要让尼采震惊与愤怒。但,为什么呢?
主宰他心灵的女王——贝莎迅速滑进视线,媚惑他,并散布着其他念头蛊惑他,要求独占他的注意力。那天晚上,她的性诱惑非比寻常地强烈,贝莎欲语还休地慢慢解开她的医院长袍;一个赤裸裸的贝莎进入了恍惚;并把他拉到她身上。布雷尔的欲望跳动着;他想伸手去找玛蒂尔德寻求发泄,但是无法承担那种欺瞒还有那种罪恶感——在利用她身体的同时,幻想着被他压在下面的是贝莎。他提早起床去发泄自己。
“似乎,”稍后的那天早上,布雷尔在过目他的病历时,对尼采说,“穆勒先生睡了一个好觉,比布雷尔医生要好上许多。”然后,他细述了他的夜晚:间歇的睡眠、恐惧、那些梦、那些妄想,他对吐露太多的忧虑。
在布雷尔从头到尾的陈述中,尼采都点头表示知道了,并且把那些梦记录到他的笔记本上。“就像你所知道的,我也经历过那样的夜晚。昨晚在只有一克的水合三氯乙醛的帮助之下,我不曾中断地睡了五个小时,但是,这样的夜晚很罕见。像你一样,我做梦,我被夜晚的恐惧所窒息。像你一样,我常常会怀疑,为何恐惧盛行于夜晚。在20年这样的怀疑之后,我现在相信,恐惧并非产生于黑暗;相反,恐惧像星辰一般总是在那里,但是为耀眼的日光所遮蔽。”
“至于梦,”在他从床上起来时,尼采继续说着,跟布雷尔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来到他们在壁炉旁的椅子,“梦,是恳求被了解的一种奇妙谜语。我羡慕你记得你的梦,我很少捕捉到我的。我不同意瑞士的一位医生,他一度劝告我,不要把我的时间浪费在梦境的思考上,因为,它们不过是随机的废弃材料,是夜间出现的心灵排泄作用。他主张,大脑每隔24小时就洗涤自己,借梦来把白天过多又无用的思想排泄掉!”
尼采暂停去阅读他对布雷尔的梦所做的笔记。“你的梦全部是关于挫败,不过,我相信你其他两个梦是来自于我们昨天的讨论。你跟我说,你担心你可能吐露了太多,然后,你做了一个梦,关于没有墙壁的开放房间。至于另一个梦,水龙头与黏液、昆虫,它岂不是证实了你的恐惧,惧怕于泄露太多你自己黑暗、不快的部分?”
“是吧,奇怪的是,在夜晚时分,这个想法如何越变越大。我担心我冒犯了你、吓到了你或让你作呕。我担心你会如何来评断我。”
“不过,我不是预测到它了吗?”尼采双脚交叉地坐在布雷尔的对面,以铅笔轻敲笔记簿来强调,“你这种对我的感受的忧虑,就是我所害怕的事情,正是为了这个理由,我力劝你所吐露的事情,不要超过让我理解的必要。我希望帮助你发展与成长,不是通过告白你的失败,而让你自己软弱。”
“但是,尼采教授,这里就是我们意见不同的主要领域了。事实上,我们上个星期就争论过同一个问题。这一次,让我们达成一个较为温和的结论吧。我记得你说过,而且,我在你的书中读到过,所有的关系都必须以权力作为了解的基础。然而,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对。我不是在竞争,我没有击败你的兴趣。我只要你帮助我,重新掌握我的生活。我们之间权力的平衡,谁赢,谁输,似乎是琐碎又不相干的事情。”
“那么,布雷尔医生,对显露你的软弱给我看,你为何感到羞耻呢?”
“不是因为我在什么竞赛上输给了你!谁在意那个呢?我只为一个理由感到不舒服,我重视你对我的评价,而在昨天我猥琐的自白之后,我怕你对我已不存希望!参详一下你的单子”,布雷尔指一指尼采的笔记簿,“记得那项有关自我憎恨——我想是第3项。我把真实的自我藏起来,因为,那里面有如此多跟我的卑劣有关的事情。然后,我甚至更为不喜欢自己,因为,我切断了与别人的联结。如果我曾经打破过这种恶性循环,我必然能够向他人展示我自己。”
“或许吧,但是你看,”尼采指向笔记簿上的第10项,“你在这里说,你太过于在意你同行的意见。我认识许多不喜欢他们自己的人,而试图矫正这点的方法,是先去说服别人对他有好感。一旦做到了那点,他们接下来就开始对他们自己有好感。但这是一种虚假的解决,这是依从他人的权威。你的目标是认同你自己,不是去找出方法来获得我的认同。”
布雷尔的头开始晕眩。他有一个机敏又锐利的心智,并且不习惯受到有系统的驳斥。但明显的是,跟尼采做理性的辩论不是明智之举,他永远无法击败他,或者是说服他任何违反他立场的事情。或许,布雷尔决定,以一种受感情驱使的非理性诉求,他可能会做得好一点。
“不,不,不!相信我,尼采教授,虽然那很有道理,但它对我没有用!我只知道我需要你的认同。你是对的,最终的目标是不受他人意见的影响,但是,通往那目标的路线,而且我是替我自己这么说,不是为你,是去知道我并没有越过正当行为的界限。我需要能够对另一个人透露,有关我自己的一切事情,并且得知我也……只不过是个简单的人而已。”
作为一个补充说明,他加上一句,“人性的,太人性的!”
他的书的书名,给尼采的脸带来一丝微笑,“说得好,布雷尔医生!谁能够挑剔这样得体的措辞呢?我现在了解你的感受了,不过,我依然不清楚,它们跟我们的程序有什么瓜葛。”
在这个微妙的领域内,布雷尔小心地挑选着用词。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的确知道的是,我必须能够放松我的警戒。为了我要对你透露些什么事情,而感到必须谨言慎行,这样对我就没有用了。让我告诉你发生在最近的一个意外,它可能有所关联。我跟我的连襟麦克斯谈过一次,我从来不曾对麦克斯感到亲近,因为我视他为心理上的麻木。但是,我的婚姻恶化到我需要跟某人谈论它的程度。在跟麦克斯的谈话中,我企图把它带出来,但是被羞耻心压迫得如此厉害,我发现我说不出口。然后,以一种我从来不曾预期的方式,麦克斯把他在他的生活中所遭遇的类似难题,作为礼尚往来的秘密。他的坦白以某种理由解放了我,而我跟他第一次有了一场涉及私人层次的讨论,这帮助非常大。”
“当你说‘帮助’的时候,”尼采立刻问道,“你意指的是你的绝望减弱了吗?或者,你跟你太太的关系有所改进?或者,你有了一种瞬间达到赎罪的轻松?”
噢!布雷尔了解,他被揪住小辫子了!如果他声称跟麦克斯的谈话真的有帮助,那么,尼采所会提出的问题,为何需要他的——尼采的忠告。要谨慎,要谨慎。
“我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感到好些。那天晚上我不会躺着睡不着,也不会为了羞耻而感到畏缩。而从那时起,我比较坦然,比较愿意继续对自我内心的探索。”
这样子不行,布雷尔觉得。或许,一个简单明了的恳求会比较好。
“我很确定,尼采教授,我可以更坦诚地表达我自己,如果我能够获得你的认同的保证。当我谈到我的迷恋或我的嫉妒时,知道你有过这种事情的经验也会有所帮助。譬如说,我怀疑你认为性是令人厌恶的,并极端不赞同我对性的热衷。自然而然地,这让我不容易去吐露我自己的这一面。”
一段长时间的停顿。尼采在沉思中瞪着天花板,布雷尔则感到有所期待,因为,他已经有技巧地增加了压力。他希望,尼采现在终于要说出他自己的一些事了。
“或许,”尼采回答说,“我对我的立场,交代得还不够清楚。告诉我,你跟我的出版商订购的书来了吗?”
“还没有。你为什么会问呢?那里面有任何段落跟我们今天的讨论相干吗?”
“是的,特别是在《快乐的科学》。我在里面陈述说,性关系与其他关系没有两样的地方,就在于它们也牵涉到一种权力的斗争。基本上,性欲望就是完全去主宰另一个人身心的欲望。”
“那不是真的,对我的欲望来说不是!”
“不,它是的!”尼采坚持着,“看得深入一点,你将会看出来,那种欲望,同时就是一种宰制其他所有人的欲望。‘爱人’并不是那个去‘爱’的人,他宁可去独占他所爱的对象。他的希望,是把整个世界都排除在某种珍贵的财产之外。他跟那个守护他的金银财宝的守财奴一样,度量狭小!他不爱这个世界,相反,他跟其他存在的生物完全没有两样。你自己说的不就是这样吗?这不就是你为何迷恋,我忘了她的名字,那个瘸子的理由吗?”
“贝莎,但她不是个瘸——”
“是啦,是啦,当贝莎说你永远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的时候,你很高兴!”
“但是,你把性欲从性里面拿掉了!我是在我的生殖器上感到性冲动,不是在某种抽象权力的精神竞技场里面感到性冲动!”
“不对,”尼采声明说,“我只是用它的真名来称呼它而已!我不反对一个男人在他需要的时候,去发生性关系。但是,我痛恨一个男人去哀求它,把他的权力奉献给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给那个诡计多端的女人,用她自己的软弱和他的力量,去转变成她的力量。”
“噢,你怎么能否认真正的性爱呢?你忽略了那股冲动,那内在我们身体里面的生物欲望,那推动我们繁衍的内驱力!肉欲是生命的一部分,是自然的一部分。”
“一部分,但不是重要的部分!它肯定是重要部分的致命害虫。听着,让我读今天早上稍早写下的一句话给你听。”
尼采戴上了他厚重的眼镜,伸手到他的桌上拿起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并且翻过充满难以辨识涂鸦的扉页。他停在最后一页,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它,读着,“肉欲是咬住我们脚跟的母狗!而且,这只母狗是多么精明,知道要如何在拒绝一片肉的时候,去哀求一丝灵魂。”
他合上册子。“所以,问题不在于性的出现,而是它让其他东西消失了,某种更有价值的东西,更为珍贵无比!性欲、煽情、沉迷欲海,它们是奴役他人的东西!贱民像猪彘般挥霍他们的生命,在肉欲的食槽里进食。”
“肉欲的食槽!”布雷尔对自己复述着,为尼采的激动感到讶异。“你对这种事情有强烈的感受。我在你的声音中,听到比过去更多的激情。”
“击败激情,需要强大的热情!太多男人被欠缺热情的巨轮所碾碎。”
“这是你本身在这个领域内的体验?”布雷尔在放长线,“你自己是否有过帮助你塑造你的结论的不幸经验呢?”
“你较早的论点,关于繁衍的原始目标,让我问你这个,”尼采的手指在空气中挥舞了好几次,“在我们繁衍之前,我们不应该创造——我们不应该成为什么吗?我们对生命的责任,是去创造更高级的生命,而不是去复制那些低等的生命。内在于你体内的主人翁,他的发展没有必要受到任何东西的干扰。如果性欲挡了路,那么,性欲也必须被克服。”
面对现实吧!你实际上不曾控制过这些讨论,约瑟夫。尼采根本就忽视任何他不想要回答的问题。
“你知道,尼采教授,在理智上我非常同意你所说的,但是,我们讨论的层次太过抽象。它不够现实到足以帮助我的地步。也许我太执著于实际——毕竟,我整个专业生活集中在抽丝剥茧出一种疾病上,做一个诊断,然后,对这种病症提出一种明确的对策。”
他往前倾身,好直接看着尼采。“现在,我知道我的毛病无法被如此立竿见影地处理,但是在我们的讨论中,我们转到相反方向太远了。我无法拿你说的话做任何事情。你告诉我说,去克服我的性欲、我的缺乏热情。你告诉我说,去培养我自己体内较为高级的部分,但是,你没有告诉我如何去克服,如何去培养找自己内部的主人翁。这些是优美的诗意概念,但是当下,对我来说,它们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
显然不受布雷尔抗辩的影响,尼采的反应,就像老师对待一个没有耐心的学童。“等时候到了,我就会教你如何去克服。你想要飞,但是你无法说飞就飞。我必须先教会你走路,而学走路的第一步就是认识到,不服从自己的人将被他人所控制。服从他人比支配自己要容易得多,要远远地容易得多。”说到此处,尼采掏出他的小梳子,开始去打理他的髭须。
“服从他人比支配自己要容易?再说一次,尼采教授,为什么不更设身处地跟我说呢?我晓得你句子里的意思,但你是在对我说话吗?我能拿它怎么办?请原谅我,如果我听起来太过俗气。我当下的欲望是世俗的。我想要简单的东西——让我在凌晨3点能睡一个没有噩梦的好觉,让我从心悸的压力中感受到一些纾解。这里,这里就是我的担忧恐惧,它们成家立业的所在,就在这里——”他指着他胸骨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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