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2/2)
我们似乎对今天来的人不是老头很不满,因为是老人会方便很多,他会眼花耳聋,发现不了别人在周围做了什么,即使发现了,他也追不上我们。
我们年轻,前途无量。
郭仲翰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站起身,定在那,我拉了拉他的胳膊,他不动。他在注视对岸的放羊青年。他盯着对岸,看了有两分钟。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不动,羊群的叫声也被消隐掉。郭仲翰插在裤兜里的手抽出来,朝河床里走去。我和丁炜阳站起身,跟着郭仲翰朝下走。
我们靠近羊群,羊群最边缘的几只朝后退。而再向前跨几步,会踩到淤泥里。郭仲翰也不再向前走,踩进淤泥会行动不便。
这时丁炜阳发出嘘嘘声,他朝我们背后河岸的一角,伸出手一指,一只母羊正直着身子够一棵野枣树上的叶子。
在我们爬下来时,只顾看前方的羊群,没有注意河岸的角落。我们朝后退了两步,离开了淤泥,羊群虽然低着头,但好像感觉到了我们,又缩小了它们的领地。
我们三人从三个方向包抄了那只羊,它没有意识到,它的脚下有抖落的野酸枣。我把绳子递给丁炜阳。他从乡镇来,对羊的了解比我们多点,他接过绳子。
丁炜阳悄悄逼近那只母羊,它沉重的腹部一晃一晃,应该还在哺乳期。丁炜阳一蹿,用绳子勒住羊脖子,身体也压上去,我也蹿上去压住羊身体的后半部。我怕挤破它的肚子,我把身体压在羊的脊柱上,用胳膊狠狠按住羊腿,羊有力地挣扎。我力道上来,羊腿被压进土里。
这时我听到远处的喊声。因为羊身体的抖动,我听不清喊声是什么,只觉得旁边少了个人。
我抬起头,郭仲翰已经跨到河岸上,对我们摇手。我知道对面的人发现了。
我说:“跑吧。”
丁炜阳青筋暴露,他太专注,似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我俯下身子压在羊身上,不再管它的肚子,我说:“有人发现了。”
丁炜阳的脸抽搐变形,羊仍在挣扎,那是垂死的挣扎,但我们没有杀心。
我终于听清了身后的人喊什么,他喊:“你妈逼!”
我的裤子上已经沾满黄土,我看到丁炜阳头发里也混入黄土。他的身体紧绷得像快要拉断的弓弦。等我看到他的脸,发现他满脸泪水。而那似乎也像是汗水,只是他无比痛苦,挣扎,比身体下的母羊还要垂死一般的痛楚。
羊的力气小了一点后,我们拖起羊。这时有石头扔过来,砸在我腿上,很硬的拳头大小的石头,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郭仲翰站在我头顶上,朝我喊:“先走吧。”
我们朝土坡上跨步。这次,又一块石头飞了过来。我正抬头看郭仲翰还能多么无耻,但他表情怔住了。
母羊好像突然灌进去一股巨力,一下子挣脱了我。而丁炜阳已经躺下了,他的眼睛其实干净无比。在傍晚,我看着夕阳一点点被树枝刺穿,每一眼回望过去,它便被刺得更深一点。而此时我每眨一下眼睛,丁炜阳头底下的血就蔓延得更多。他的头被砸中了。
我一时慌了,郭仲翰抓着我的胳膊用力提我。我顺势朝坡上爬去。我的脑袋真的是空了吗?还是就想着跨上那个土坡,走到河岸上,回到公路,柏油路,面包车。但我知道有个东西碎裂掉了。那是郭仲翰刚提到的,去讲台上强奸一个搔首弄姿的女教师一样,我才知道我们在犯罪。
我和郭仲翰走在路上,我脚步沉重,远处已经一片晦暗,凉风也吹了起来。
我说:“这样不好。”
郭仲翰说:“他没事,就晕过去,离着远看不清我们。”
我说:“那丁炜阳怎么办?你真他妈无耻啊!”说这句话时,我想到的是位于学校周围那些小瓦房墙上的尿渍,那些弯弯曲曲,丑陋而可耻的尿渍。
郭仲翰停住脚步。他无望地看着我。我想当时在玉米地,看着拍照时嬉笑的女同学也必定是这样的眼神。
他说:“你什么都知道。你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我说:“我知道你无耻就行了。”
他说:“那你为什么站在这儿?你怎么没在丁炜阳旁边?”
我浑身颤抖。上一次如此冰冷还是在触摸死去亲人的尸体时。我知道自己已经像一具尸体一样冰冷了。
我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我说:“你什么也不是!”
郭仲翰没有反应。
我说:“你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看你那只手,你他妈一无是处,真的。”
郭仲翰说:“那你继续去偷羊,我去找他。”
我说:“我会去。”
郭仲翰说:“你去啊!”
我朝后退了两步。我感觉自己的脚已经变成了枯树干,是老死的树根,从淤泥里抽插出来,发出吧唧吧唧让人作呕的声音。
郭仲翰一直站在原地,他的手在裤子外面一动不动,冷风已经把裸露的身体吹成石头。
我回到河床上,站在河岸那看着。放羊的青年非常紧张,他的草帽在地上被踩出脚印,凹陷了进去。丁炜阳躺在地上,他脸上挂着刚才挣扎的泪痕。他身体下露出他压得整齐的麻袋,不知上面是否沾着他手掌上搓下的皮。还有那幽暗的一摊血。
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丁炜阳来找我,我们看着校园,有情侣和食堂的灯火,丁炜阳对我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在这里了。”
此时,放羊的青年不断摇着丁炜阳的身体,他尽力不去踩脚下流出的血。青年四处看,直到看到河岸上的我。
青年操着土话,惶恐地说:“你们来干啥呢?”
我看着丁炜阳,想去试一下他有没有呼吸。
青年说:“俺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我走下土坡,远处的羊群似乎在等待回家,朝青年聚拢过来。它们发出叫声,那叫声刺耳无比。青年愤怒地站起来。从旁边捡起竹子抽打着羊群。
青年说:“俺错了。”
这个强壮并且带着野蛮的青年,一下子变得无比胆怯,他不怕我看到他胆怯的样子。
青年抽了几下竹子,回头看着我。羊群朝河对岸靠近,离着我们很远。在青年的脸上,是跟丁炜阳勒死那只羊一样的表情。然后他就跑了。跑得极其狼狈,两腿沾满了烂肉一样的淤泥。然后消失在傍晚阴暗的天色里。
我背起丁炜阳,朝公路走。
等我上了公路,沿着去收费站的方向走,想要拦车。走了没一会儿,竟然到了那个路口,可以望见地平线的路口。我站在这个看不到尽头的公路路口。
我把丁炜阳放下,他摊在地上,像一袋垃圾,我坐在他身边,像另一袋垃圾。
然后,郭仲翰从旁边的地沟里翻上来。原来他一直在跟着我们。他走过来,使劲按着丁炜阳的胳膊。
我说:“他死了。”
郭仲翰说:“你手指冻麻了。探不出来。”
郭仲翰把手从丁炜阳的手腕上拿出来,搓着手。他坐在路边,哈着气,朝远处看,他颧骨两旁的肉因为眯着眼皱缩起来。
过会儿,他站起来,他说:“你是不是永远不敢朝这条路走啊?”
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说:“看起来好像没个头呢。”
我把手从地面上拾起来,在背着丁炜阳的过程中,我的双手已经僵得不成形状。我撸起衣服用胳膊去感知丁炜阳的脉搏,但这好像行不通。
我说:“他还活着么?”
郭仲翰一步踏上那条路,朝前走去。
他回头对我说:“我要去美国了。”
后来我在拘留所又遇到那个青年,他爷爷拄着拐杖来探望他,老人看到了我,那眼神空洞得像半夜寂静无人的广场,我迅速回避,看着地面。我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后来青年对我说:“其实当时该打死你。结果也一样。”
一年以后我从监狱里出来,我无能的父亲调动了所有的关系。
在校的四年里我一直打听郭仲翰的消息,我迫切地要知道他去了哪,这似乎对我很重要。因为这似乎是唯一可以安慰我的事情。我得知道他去的不是一个终点,所有人朝着终点的路线缓缓前行,但需要相信这个方向不是终点。我还隐隐约约想起丁炜阳说的那句话:“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在这里了。”
有一次我坐长途车,途经一个休息站,严冬的时候,运货的卡车停在空荡荡的水泥空地里,车上载了两层羊,它们凄厉地叫。笼子周围在昏暗的路灯下有一圈稀薄的羊群喊叫出的蒸汽,直到起了雾。所有的一切掩盖进雾色里,再也听不到羊群的喊叫。我还看到不远处一团篝火在田野里,冷清清的田野,燃烧着天际,除此之外一片灰蓝色。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