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1/2)
那时候我去了一个很糟糕的大学,在于我离想考的大学只差了几分,当然这是认为自己还存有希望的理解,但命运是不会安慰你的。
我去的大学在城市的东郊,在四环路上的一个立交桥下坐小巴,大约两个小时,中途会经过炼油厂,煤电厂,还有其他的野鸡大学。我父亲失业在家,靠领低保生活。他对于供养一个在野鸡大学读书的儿子充满了愤怒,他常说,你要是能做妓女就好了。
郭仲翰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学,毕业前他告诉大家他去美国了,学一个社会类学科。他一只手背上全是烫伤,鼓起如同浮雕一般,他时常把双手插在衣兜里。郭仲翰说他父母离异,卖掉一套房子,给他分了一些钱,让他得以去美国。我在大学里遇到他时,他正在取学校发的塑胶脸盆,绿色的,有巨大的粉红花朵。他看到我,一只手抱着盆,靠在楼梯上,烫伤的手迅速插入衣兜。他笑了笑,我没看过比他当时的样子,还像我爸那种中年人的同龄人了。
学校大部分人都是周围乡镇家庭出身,一头不知是黄土还是皮屑的碎渣,脸上带着深色的油脂。当时学校还没建好,运动场还是土地,有没清理干净的玉米和高粱。有次我在路过那片稀疏的玉米地时,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拍照,她用手揽过一根高粱,还是黄绿色的穗子卡在下巴上。她笑嘻嘻地等着按快门,我站在给她拍照的同学身后,看着她。她朝我看了两次,后来就笑不出来了。
那件事的起因是丁炜阳告诉我们学校周围有一户养羊的老头,子女都在镇上。而我们几人的钱都在上一次去镇上的红灯区花光了,这个月的伙食也凑不出来。
丁炜阳说:“现在一千五一只,羊肉串涨价了。”
郭仲翰说:“周围不可能有养羊的,我就没见过。”
丁炜阳说:“他家一大群,每天五点去西边的河那放羊,我在那捡过钱,有去打野炮的。”
我说:“和羊打野炮的就是你。”
郭仲翰笑了。
丁炜阳说:“我没和羊打过。”
郭仲翰说:“我觉得打过。”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我们打算偷一只羊去镇上卖掉。
我见过那个放羊的老人,在回学校的车上。一大群山羊,很远就能闻到羊粪臭。
坐小巴来回学校的路上,有一个非常神奇的拐角口,由于车跑得很快,我从来没有看清过,是一条能看得见地平线的路,没有尽头。我一直想有机会可以沿着那条路走一走。
我们去隔壁宿舍把他们晾衣服的绳子顺过来,为了安全起见,丁炜阳还带了他那个能装下三床被子的麻袋。然后在校门口,郭仲翰插着手走来,我们汇合了。
向着羊群行走时,我们穿过玉米地,郭仲翰掰下一个半熟的玉米,举到我们眼前,说:“像不像王子叶。”
丁炜阳没理他。郭仲翰自顾自地说:“玉米脸,再加点麻子,其实我能找出班里每个人像的那个蔬菜瓜果。”
我说:“是吗?”
出了校门是一段公路,丁炜阳在路上没事做,就把麻袋松开,重新卷起来,每次都力求有更小的体积。丁炜阳浓眉大眼,脸型也很纤细,下巴尖,如果不是肤色他算是个美男。他说话有点大舌头,能让人听到舌头在口腔四壁碰撞的声音。
丁炜阳说:“那老头五点来钟到河边,我们现在走快点过去蹲他。”
郭仲翰看了看表,说:“邹志新像个茄子,茄子烂了中间是一堆眼。我看见过。”
丁炜阳说:“你看烂茄子干什么?”
我说:“他想吃屎。”
郭仲翰说:“我想吃屎,你想喝尿。”
丁炜阳卷动着麻袋,他的手脱皮,碎屑沾在麻袋上,跟他脑袋上的皮屑特别像。
郭仲翰说:“你知道三楼有个宿舍,有人在阳台上大号。”
丁炜阳看着郭仲翰。
郭仲翰很高兴,咧着嘴笑。说:“在阳台上呢,用报纸卷着,贼他妈臭。屋里还有可乐瓶子灌的尿,有一个倒了。”
丁炜阳说:“我操。”
郭仲翰:“地上粘兮兮的。”
我说:“你去干吗了?”
郭仲翰:“我去借东西。”
我说:“借什么?”
郭仲翰没说话。
从公路往里拐到了土路,这边是梯田,除了那条可以看见地平线的路,其他的地面都是被遮挡的。老死的树,破旧的瓦房,瓦房里面布满干瘪的粪便,墙上满是尿渍,还有不知道死了几千年的枯草。
土路走了一会儿,从山坡上可以看到远处的河,河水泛着白光,由于干涸,在河床里河水不规则地分裂开,有粗有细,闪着光,如同丝带一般。
我们向着河走,鞋上沾了很多土,我卷起裤脚的小腿被一种植物擦出血条,火辣辣的,能感觉出痛感是呈线状的。郭仲翰继续说那个屎尿宿舍。等到了河边,河水不再泛光,幽暗暗的,河床裸露出来的淤泥像腐烂的肉,我闻到的好像不是死水的臭味,是肉腐败的气息。
河下游有个土坡,下面的河床上有很多羊蹄子印,深深插进淤泥里。我们坐在土坡后,估计羊群过会会从上游过来。
丁炜阳说:“如果能卖一只羊,我想买双轮滑鞋去轮滑社。”
郭仲翰:“滑轮滑的都是二逼,学校的人滑得都不行。”
丁炜阳说:“他们滑得挺好的,能跳老高了。”
郭仲翰说:“你见过好的么就说好,我高中的都抓着车刷街。”
丁炜阳说:“什么是刷街?”
我说:“就是他吃屎的意思。”
郭仲翰说:“就是去大马路上滑轮滑。”
郭仲翰在剥一块石头上的土,用他没被烫伤的手把石头上的尘土清理掉。丁炜阳坐在他已经压得看起来很结实的麻袋上。
太阳在下午下落得速度飞快,往往向远处注视一会儿,它就趋向地平线更近,只是此地没有地平线。远处是土丘,我回头去看一根断裂的树干,立在土地里坟墓一般,等回过头来,太阳已经被树枝刺到边缘。此时我们每说两句话,树枝就再刺进去一点,又是一点。直到它疼得闭上眼睛。
我想起在学校两公里外有一处煤矿,黑色的煤山有几十米高,有时上面站一个人影,他蹲在煤山上,指挥一个挖掘机,可能点了一根烟。他看着公路上不断驶过去的小面包,上面载着若干去野鸡大学的青年,有时候朝下吐口水,这口水沿着煤山滚下来,越滚越大,像雪山滚落的雪球一样,最后是一个直径两米的大煤球。可以轻易轧扁任何一辆面包车。
郭仲翰说:“你有没有觉得想强奸谁?”
我说:“什么?”
郭仲翰说:“就是你以前上课,看着哪个女老师在讲台上扭屁股,你裤裆就顶起来了。”
丁炜阳说:“我不看这个。”
我说:“没有。”
郭仲翰继续说:“你们都是圣人。如果你们不是圣人,你裤裆顶起来了,你就想强奸她。”
我说:“图什么呢?”
郭仲翰说:“你就是想,从来没做过。”
我说:“为什么要做?”
郭仲翰:“因为你不强奸她,就会像现在这样。”
我在头脑里复述了一遍郭仲翰的话,说:“你强奸她,也会像现在这样。”
这时我们听到了羊群的叫声,从河的下游,我按了按郭仲翰的肩膀,我们都俯下身子。我从口袋里掏出绳子。
只是没有看到人,只有一群羊。郭仲翰与我对视两眼。
然后我们发现放羊的是一个青年,他带着一个跟他年纪极不符的草帽。丁炜阳悄声说:“一般都是个老头。”
青年任由羊群走在河床里,踩踏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那声音恶心得要死,好像从伤口里拔出东西一般。青年看羊群不动了,就坐在河对岸的一块石头上。我们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我说:“我们等等,看有羊溜过来就牵走。”
郭仲翰说:“直接上吧,没事。”
我说:“等。”
羊群就扎在河床里,围着河水,上面有杂草,没有任何一只羊朝我们这边的山坡上走。对岸的青年躺在了石头上,夕阳下我只能看到他一个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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