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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和第三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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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相信这是妹妹的鬼魂通过花和他说话。告诉哥哥,他的话她都听见了。

两兄妹小时候,像仁钦刚上小学那么大的时候,父亲来磨坊守夜磨面,他和妹妹央求父亲带他们到磨坊去。对于那时不知道有县城、有省城的云中村孩子来说,磨坊就是很远的地方,就是云中村世界的边缘了。

父亲总是不肯答应,小孩子去那里干什么?磨坊那边有鬼!

两个孩子就不言声了。

下次,父亲又要去磨坊了。两个孩子又提出要跟他到磨坊去。父亲还是拿这个理由恐吓他们。那是农业集体化的时候,生产队每月分一次粮食。分到粮就要赶紧到磨坊去,家里的面粉已经没有了,已经吃过好几顿煮豌豆煮土豆了。

父亲还是说:磨坊那里有鬼!

母亲说话了:他们不会害怕。只要你不嚇着他们,他们就不会害怕。父亲就答应带上他们了。

父亲挥着一根柳条鞭子,马背上驮着两袋粮食。一袋是炒熟的青稞,磨成糌粑。一袋是麦子,磨成面粉。

两个孩子跟在父亲身后来到磨坊。

白天,他们在溪水边玩耍,帮着父亲把磨好的面粉装进口袋。父亲会用白面在男孩额头上画个太阳,女孩额头上画个月亮。晚上,天气晴朗。父亲在磨坊前的草地上打一个地铺,让兄妹两个并头睡在星空下面。

这时,妹妹就悄悄问哥哥:鬼怎么还没有出来?

儿子就问父亲:鬼怎么还没有出来?

父亲指指天空中:别乱说,鬼都出来了。

妹妹放轻松了,她说:哦,鬼变成星星了。她还悄声对哥哥说,鬼好好看。

然后,他们就睡着了。

少年阿巴又醒来了。他是被父亲投在他身上的影子惊醒的。月亮出来了。父亲来来去去忙乎着什么,影子不时从两个睡着了的孩子身上滑过。

少年阿巴醒来,看见父亲在月光下无声地蹈。

击鼓,但不让鼓发出声响。

摇铃,但不让铃发出声响。

父亲揉了一小盆新麦面,捏成些动物形状,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岩石上。他再次无声地击鼓摇铃。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是村里的祭师,他这是在安抚鬼魂。那些动物形状的面偶是给鬼的施食。

父亲又捏了一些糌粑团子。这回,他脱下了盔状的帽子,解开了长发。嘴里念念有词,他把糌粑团子投掷到有阴影的地方。磨坊的阴影里,树丛的阴影里,岩石的阴影里。这些投掷出去的糌粑团子,就是给鬼魂的施食。

父亲是村里的祭师。父亲的父亲也是祭师。祭师是祖祖辈辈传袭的。后来,反封建迷信,祭师的活动就只能在夜间,在磨坊悄悄进行。不让鼓发出声响,不让铃铛发出声响。

阿巴继续作法,他含混的声音越来越大。

父亲这声音把妹妹也惊醒了。

这让两个孩子感到害怕。父亲在搞封建迷信。那个年代,这是不被允许的,要批判的东西。村里的小庙,殿上供奉的本教大神辛饶弥沃塑像被推倒了。寺庙改建成小学校。那时阿巴已经上小学了。二年级。认识好多个汉字了。晚上,学生们愿意跑到老师那里去。老师有收音机,有《人民画报》。画报里有好多云中村没有的新鲜事物。耕地的拖拉机,收粮食的收割机。老师说,这些机器,在不远的将来,都会在云中村出现。而他的这些学生中间,就有人会成为云中村将来的拖拉机手和收割机手。

老师还有一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个故事说,一个书生在晚上读书。一个披着头发的鬼进来了,这个鬼把脸涂得很黑。但这个书生并不害怕,也用墨把自己的脸涂成了黑色。还对着鬼笑。鬼看吓不倒读书的书生,很扫兴,自己走了。

还有一个鬼,是吊死鬼,头发披得很长,舌头也伸得很长。那个书生也不害怕。说,我不害怕你呀,不就是头发长一点,舌头也有点长吗?那个鬼就把脑袋取下来,放在桌子上。说,我看你怕不怕。胆大的书生说,你有脑袋我都不怕你,你把脑袋取下来,就更不怕了。鬼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取下脑袋就死了呀!鬼就拿起脑袋,哭着走了。

那时的云中村还没有修水电站。晚上照明都是油灯。油灯在原先寺庙的大殿里只照得出一团小小的光亮,四周都是空旷的黑影,听鬼故事的小学生们拼命挤在一起。好像长头发的,穿着白衣的,脑袋提在手里的鬼就站在身后阴影里。讲故事的老师也害怕,紧紧地和学生挤在一起。

老师说:大家不要害怕。

学生们说:我们害怕,有鬼呀!

老师提高了声音:不怕它就没有!

可是我们害怕,害怕就会有。

老师说:不讲了,不讲了!我们唱歌吧。

刚开始唱歌的时候,大家的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后来,胆子就大起来,声音也变得齐楚雄壮了。夜深了。一家家开始呼儿唤女。老师打着手电筒,送这些孩子回家。路上,他们大声唱歌,大声说话。送到最后一家,老师不肯独自回去,往往就留宿在最后一户村民家里。

即便这样,晚上,学生们又会聚到小学校里去。要老师讲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那个故事特别吓人,阿巴打开自己家院门,觉得鬼在院门的阴影里。穿过院子,觉得鬼在核桃树下。上楼,觉得自己踩响楼梯的声音是鬼跟在后面。来到火塘边,少年阿巴一下扎进了父亲怀里。

父亲看母亲一眼:鬼把你吓着了?

孩子不承认:老师讲的是不怕鬼的故事。

不怕鬼?那就是有鬼。

不怕就没有!

那等于说有。

磨坊那边有吗?他们披着头发,可以把脑袋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吗?

父亲说:只要好好安慰他们就不会,不会出来吓人,不会把脑袋放在桌子上。

后来,父亲就答应带他和妹妹去磨坊了。

不知为什么,看见父亲往那些阴影里抛掷施食的时候,少年阿巴就知道,那是父亲在安慰鬼魂。

又过了好些年,政府不再管人信不信鬼神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当祭师的父亲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他在政府还号召不信鬼神,禁止祭师活动的时候就死了。

父亲是修机耕道时死的。修机耕道是为了把拖拉机开到半山上的云中村来。

阿巴的父亲分配在爆破组,任务就是把拦在路上的巨石,把挖土的锄头啃不动的山岩,用炸药轰开。他们在石头上打洞,装进炸药,安上雷管和导火索。大家避到很远的地方。生产队队长吹响哨子,提醒大家躲避。阿巴的父亲负责点火。他点燃导火索,奔跑到安全地带。炸药轰然爆炸。一条新路,一条宽阔的叫作机耕道的大路从江边向着云中村蜿蜒。崭新的拖拉机已经运到县城,只等机耕道一通,就要开进云中村。那条路修了两年,阿巴的父亲,已经是一个熟练的爆破手了。那一天,埋下的炸药没有爆炸。大家等了半个小时炸药还是没有爆炸。阿巴父亲去看炸药为什么没有爆炸。他刚走到炮眼跟前,炸药就爆炸了。父亲和那些被炸碎的石头一起飞到天上,又掉到了江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拖拉机进村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

云中村机耕道通车那天,参加通车仪式的县领导来阿巴家看望。

领导摸着少年阿巴的头,说:这个娃娃,将来要叫他学个技术啊!

村干部说:要不是他小,就叫他当拖拉机手了!

那时,少年阿巴已经十三岁了。

阿巴和村里的孩子跟在犁地的拖拉机后面。之前是两头牛拉着一张犁,现在一台拖拉机拖着并排的三张犁。肥沃的黑土在犁头下波浪一样翻卷。拖拉机声响巨大。石碉发出巨大的回声,红嘴鸦群惊飞起来,惊惶地叫唤。和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拖拉机不一样,和后来拖拉机落伍成寻常的农机具不一样,那时的拖拉机手神气得要命。只准人摸一摸拖拉机拖着的犁,摸一摸拖拉机的轮子,不准人摸拖拉机的操纵杆,不准摸拖拉机的灯。

拖拉机进村的时候,云中村欢声四起。此前的云中村都没有过带轮子的运输工具。在整个瓦约乡,就云中村没有带轮子的运输工具。山下那几个村子至少有马车。去乡政府,去县城的时候,他们都赶着马车。马车上载着货,马车上坐着人。云中村人也要去乡政府,也要去县城。得走很长的路。下山走路,到了平坦的公路上也得走路。在公路上走得疲惫时,会被其他村子的马车超过。三匹马拉着一辆车,蹄声嘚嘚,马车的橡胶轮子轻快地旋转,轮胎和车轴摩擦发出好听的声音。坐在马车上的人嘲笑没有马车的云中村人。那是个新东西陆续进入,并改变人们古老生活的时代。一个认为凡是新的就是好的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云中村是个落后的象征,落在时代后面跟不上趟的象征。

直到机耕道开通,拖拉机进村,这样的情形才得到了改观。但阿巴的父亲看不见了。

小学毕业,阿巴就被送去上农业中学了。农业中学不在城里。在另一个乡下。那里有比云中村大十倍的田地。阿巴在那里学了好多东西,嫁接果树,制作堆肥,配制农药,修理拖拉机。阿巴十七岁时,云中村开始建水电站了。他被召回村里。跟着勘探设计人员选择地址。勘探队的人整天让阿巴扛着一根测量标尺。他们说,往前去,把标尺立在那里。再往前去,往左一点,往右一点。阿巴就和标尺站在指定的地方。工程师从测量仪的镜头中往他这里看。阿巴知道,工程师不是在看他,是在看标尺上的红色和黑色刻线。最后,他们把水电站的地址选在了村里磨坊的下方一点。

一道水坝拦住溪水,溪水顺着水渠横着往山腰的一处小平台流去,在电站厂房里冲转机器,发出电力。云中村年纪很大,一千多岁,暮气深重,但在那些年里又变得年轻了。小学校里传出琅琅书声。修通机耕道,拖拉机开进了村子。春天,在平整的田野里翻耕土地。秋天,拖拉机开到打麦场上,带动了脱粒机。以前要打半个月的麦子,脱粒机只用三天就把活干完了。男男女女围着飞速旋转的机器,捶自己的肩,揉自己的腰。有了机器,人的肩和腰都不用吃那么多苦了。解脱了繁重体力劳动的男女,有更多力量和心思相亲相爱。云中村的人口迅速增加。还是有人小声嘀咕:机器好是好,就是声音太大,太快,跟机器一起耕地打麦时,就不能悠悠歌唱了。

阿巴父亲生前嘀咕过,什么都好,要是不禁止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就更好了。人的日子好过了,鬼神的日子也应该一样好过。

水电站勘探队工作的时候,总有很多人跟在后面:学校里的小学生,村里的年轻人。那时的阿巴可神气了。他不是跟着看热闹的,他是勘探队的一员。他神气地扛着一根比自己还高一米多的标尺。标尺上刻着红色和黑色的横线。小学生们都明白标尺上那些刻线的意思。阿巴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围拢过来,小指头在黑色线上滑动:一厘米,两厘米。手指头滑向红线。一米!两米!三米!那时,阿巴的父亲已经不在好几年了。上岁数的村里人遇到阿巴,会说:唉,这么体面,你爸爸看不到了。

他们还会叹息说:你爸爸不在了,没人奉祭山神了,什么都好,阿吾塔毗不要怪罪就好。

抬头看看村后的雪山,阿吾塔毗坐在那里,头上戴着冰雪的帽子银光闪闪,背后的天空一片湛蓝。阿吾塔毗好像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第一年测量,第二年,溪上的冰刚融化,冻硬的地刚变松软,水电站就动工了。木料从山上砍下来,水泥、钢材用拖拉机从山下运上来。发电机、水轮机太重了,拖拉机拉不动,是村里的男人们从山下抬上来的。很重很珍贵的机器,云中村全村的青壮男人,轮流着,用了三天才抬到村前。机器在村子里停留一天。人们像敬神一样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机器身子很沉,坐在那里,接受人们称奇,赞叹。有人想伸手抚摸,警卫一样站在机器旁的阿巴警告:不要摸!不要摸!只许看,不许摸!

这句话后来就在村里传开了,年轻人拿这句话四处嚷嚷:不要摸!不要摸!只许看,不许摸!

后来,阿巴这些话的使用场合发生了转换。村子里为庆祝什么大事集中起来喝酒跳舞,在一年一度的看花节聚集起来唱歌跳舞,有小伙和姑娘相好了,悄悄离开热闹的人群的时候,他们就拿这句话起哄。

还是有人伸手摸了机器,结果摸到手上的是黏糊糊的黄油。

男人们又用了一天,才把机器抬进了厂房。

水渠修好了。厂房也盖得差不多了。只有大门还没装上。要是装上了大门,机器就抬不进去了。机器抬进厂房。工程师打开图纸,把一大团棉纱扔到阿巴手里:把机器擦干净!

阿巴把机器身上的黄油擦干净,用了很长时间。

妹妹奔回家去,告诉妈妈:只有哥哥才能擦發电的机器!

妈妈哭了。妈妈说:你爸爸就那样走了,也不知道他看得见看不见。

阿巴父亲坠入江中后,村里人和妈妈沿着江水找了好几天。他们走出了瓦约乡的地界,他们走出了县的地界,都没有找到。到处都在修路,开矿。那么多泥土和石头坠入江中,江水浑黄,水里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多年后,妈妈还叹息:哎,要是水干净些就好了。

村子旁边的溪水是干净的,那条溪流到今天依然干干净净。电站试机那天,闸门一开,渠道里的水翻卷着浪花,奔腾向前。渠水在厂房前顺着渠道猛然下跌,坠入一个水泥深坑,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水轮机的钢铁叶片开始旋转。水轮机旋转起来,通过皮带轮带动发电机旋转。机器越转越快,仪表盘上的电压表和电流表指针震颤,抬升。工程师给阿巴进行现场讲解。两个仪表盘上的指针都到了红线那里。工程师对阿巴说:合上,合上!

预先演练过好多次,阿巴还是紧张了,不知道该把什么东西合上。

工程师喊:叫你把总开关合上!

阿巴明白过来,把总开关推上去。总开关上几张铜片与线路的接口合上。电灯亮了。厂房里的电灯,厂房门口的电灯都亮了!十八岁的阿巴,云中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发电员的身体触了电一样震颤不已。之前,村里已经有了第一个拖拉机手,第一个脱粒机手,第一个赤脚医生。这是留在云中村的。还有不在云中村的第一个解放军,第一个中专生,第一个干部。那些年头,云中村的历史就像重新开始一样,好多第一个啊!

还有另外的第一个。第一个不肯再到庙里主持法事的喇嘛。

云中村信奉本教。村里一座小庙。平常,喇嘛和大家过一样的日子,生儿育女,侍弄牛羊庄稼,只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才打开庙门,供奉神灵,诵经祈祷。宗教气氛不像信仰佛教的村子那般浓重。新事物越来越多,政府反对封建迷信,来庙里的人越来越少。喇嘛说,世道变了。我就在自己家里诵经祈祷吧。他只搬了些经书到自己家里,就把庙门钥匙交给了生产队。庙空了。后来,大殿漏雨,泥塑的神像都倒塌了。两三年后,寺庙变成了小学校。小学开学,老师去喇嘛家动员他的孙子入学。喇嘛儿子有情绪,说,我家的孩子不去,脑子旧,装不进去新东西。

喇嘛笑眯眯地拉着年轻老师的手,说:呀,新喇嘛这么年青!让孙子跟着你学新东西去。喇嘛到小学校去,看孩子们上课。喇嘛翻看孙子的课本。

喇嘛看孙子把毛主席像贴在屋子里,仔细端详,说:呀,真是一个大活佛的福相。

阿巴的父亲也是村里的第一个。第一个爆破手,第一个停止祭祀山神的祭师。

喇嘛和阿巴的祭师父亲,是云中村仅有的两个宗教执业者。

喇嘛不再去庙里了,是主动选择。阿巴的父亲不再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却是被迫。

所以他在磨坊磨面的时候,就偷偷地举行祭礼,用无声的铃鼓,用麦面做成的新鲜施食。后来,他死了。这个爆破手把自己炸死了。他当上爆破手,是因为云中村人认为只有祭师这种能通鬼神的人,才能摆弄那些瞬息之间就爆发出巨大力量的爆炸物。山神力量是大的,能佑护一方平安。炸药的力量也是大的,可以粉碎岩石,开辟出宽阔的道路。

阿巴是在当上发电员后开始试着祭祀山神、安慰鬼魂的。这不是他的意思,是妈妈的意思。妈妈说,电站机器声音这么大,光这么亮,山神会不安,鬼魂会害怕的。

的确,水电站冲击水轮机,使之飞速转动的水声比磨坊的声音大三倍都不止。还有那么亮的光,照得好多本该有影子的东西都没有了影子。阿巴记得,父亲在磨坊投掷给鬼魂的食子都是投向阴影里的。这说明如果有鬼魂的话,他们就在那里。现在,电灯照射之下,阴影没有了,稀薄了。

阿巴和工程师穿上专门用来爬电杆的带铁弯钩的鞋,架设通向村里的电线。电线引到了村里,又要把电线从电杆上接下来,接进打麦场,接进小学校,接进广播站,接进每一户人家,接在电灯上,接在机器上。那年国庆节,云中村水电站正式竣工发电。村子里的男孩子和男青年全体集合,聚集到电站前。他们要和电流比赛,看谁先到达村里。那时,十八岁的阿巴多么荣耀。他神情庄重,打开水闸门,溪水进入水渠,阿巴跟着奔涌的水流奔跑。身后,是云中村的少年和青年在跟着奔跑。渠水进入厂房,从渠口垂落向深深的基坑,冲激水轮机钢铁的叶片。水轮机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水轮机通过皮带轮带动了发电机。发电机发出嗡嗡声。发电机像是一只蜂巢,像是有一万只十万只蜜蜂在里面歌唱。

云中村的发电站是全瓦约乡的第一座发电站。乡政府都还点着油灯的时候,云中村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电灯。

云中村成了全瓦约乡的先进村。

阿巴和妹妹说了那么多的话,又沉默很久,准备起身离开了。这时,他才想起当年的水电站,想起当年自己在水电站当过发电员。

呀!阿巴嗑嗑牙,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远得就像他自己并没有当过那个水电站的发电员。

呀!怎么可能!一个人听过《不怕鬼的故事》那本书里的全部故事,上过农业中学,当过云中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发电员,现在怎么成了一个祭师?

阿巴起身从磨坊旁边往下走。走了一段,才想起来,电站早就没有了。电站厂房所在的那个小平台早就不存在了。那里发生了一次滑坡。那个小平台,平台上的水电站,连同引水渠全部滑到江里去了。现在,那里成了一片陡峭的山坡。山坡大部都赤裸着,石缝里稀稀拉拉长着些矮小多刺的灌木。阿巴作为一个发电员的生涯,也在那一天终止了。

现在想来,那次滑坡的发生,水电站的消失,正是即将发生的云中村大滑坡的预演。一个提醒,一个来自大地的警告。

滑坡是天快亮时发生的。

先是一阵轻微的地震。

阿巴白天睡觉,晚上守着发电机发电。地震来时,他正坐在椅子上,在发电机的嗡嗡声中昏昏欲睡。他之所以没有睡着,是因为当发电员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了在这种状态中不时抬头看看电压表和电流表。他要确定两个表上的指针都处在相当于时钟十点钟的位置,电压表上的红线在那里,電流表上的红线也在那里。地震发生时,他看见悬在屋子中央的电灯前后左右摇晃。对此,他并不感到惊奇。云中村,瓦约乡,甚至瓦约乡所属的这个县,全都在一条地震带上,时不时来个三四级地震,摇晃一下悬着的电灯,让房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但这天不一样,地震的晃动过去了一阵子,他感到屋顶在歪斜,椅子在歪斜,身子也在歪斜。

阿巴露出笑容,以为自己是做梦了。

然后,什么都从眼前消失了。他自己也消失了。

醒来的时候,他身陷在一摊正在凝固的泥石流中间。水,还有泥。黏稠的,在流动中搅拌得十分均匀的水和泥。这些深灰色的泥水漫开在江边滩涂上。阿巴从这片黏稠的泥水里站起来。身上的衣服已经不知去向。这时,衣服就是均匀地裹在身上的一层灰色泥浆。四周也是这种颜色的泥浆。还有嶙峋的岩石。就像是世界刚刚诞生时的情景一样。

江水在身后大声喧哗。

阿巴不记得什么了。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从那团泥浆中站起身来。

那是很超现实的场景,周遭一片荒凉,仿佛世界刚刚诞生时一样。

后来,记忆恢复,阿巴想起这个场景时就会微笑。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如此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恐惧与悲伤。

水电站是第一个滑坡体。

云中村是第二个滑坡体。

仁钦告诉阿巴新编县志上记录了这次地质灾害。

云中村建水电站时没有进行地质灾害调查。电站引水渠渗漏严重,等于给本来就存在的山体裂缝加入了润滑剂,使得滑坡体提前暴发。阿巴知道这些,都是恢复记忆以后了。

那时的阿巴不知道这些。

云中村人也不知道这些。

没有人想到过有一天云中村也会重蹈水电站的覆辙。

倒是有一种说法在云中村暗地里流传。看吧,一个祭师家族,父亲不好好祭祀山神,被扔到了江里。儿子不懂得祭祀山神,山神原谅他是无心之失,所以只把他变成了一个傻子。这些话不是事情发生的当时说的。反封建迷信很厉害的时候,没人敢说这样的话。反封建迷信的时候,大多数人说的都是反封建迷信的话。云中村有人还提出了拆掉寺庙的要求。那时,小学校的校舍已经盖起来了。那是云中村第一座漢式平房。土夯的墙。墙里墙外都用加了麻丝的白石灰抹了三遍。有地板和天花板,可以开关的玻璃窗户。红瓦的两面斜坡的顶。一层排过去五间教室。两头转个弯,又有四间小点的房子,是老师的宿舍和办公室。

云中村纪年的方式也因此改变:修机耕道那年;拖拉机来那年;修小学校那年。

跟过去真是不一样了。过去的房子都是村里人自己盖的。

修小学校时就不一样了。前一年,村里组织人上山采伐通体笔直的云杉,置备盖小学校的木料。第二年开春,男人们按着县里下来的图纸开挖地基,夯筑土墙。女人们从村子后面的山根处背来黏性十足的黄土。很少金属器具的时候,云中村人的祖先曾用那些黄土烧制陶器。到建小学校的那年,制陶的手艺已经失传多年。接下来的事情,除了把红瓦从山下用拖拉机运进村来,云中村人都插不上手了。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解木匠。高的那个背着一把比他还高的大锯。矮的那个背着一卷被褥。把木头推上高架,矮个的解木匠在上面,高个的那个在下面,矮个的把锯子提上去,高个的把锯子拉下来。锯齿一点点啃噬木头,顺着预先打好的墨线。木头变成四方的梁柱,变成厚薄不一的木板。解木匠用解出来的边角余料搭建了低矮的房子,住在里面。做完这些事,这两个人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他们又出现了。这回,他们带来了木匠工具。把木板刨光,做门,做窗。云中村也有木匠。但他们不会看图纸。不会从那些纸上的线条看出来那是一张桌子,还是一块黑板。这两个解木匠,一个姓龚,一个姓张。他们说得好那个张字,却总把龚念成炯。这两个人来了就不走了。后来,他们的女人来了,他们的孩子来了。他们说,在老家吃不饱饭。云中村人不太相信,天下竟然还会有吃不饱饭的地方。由此,云中村有了两个汉族人家。云中村移民,这两家人没有去移民村,他们迁回了老家。他们不去移民村,在大家心目中,他们就不再是云中村人了。

还来了油漆匠。把教室里的桌子漆成白色,窗户和门漆成蓝色。

小学校建好了。

相当多的村民提议,应该把小庙拆掉。他们说,反正喇嘛也不去庙里做法事了。他们还说,就算老喇嘛再去做法事我们也不会跟随了。没有人动员,也没有人批准,云中村人自己把那座祖传的小庙拆掉了。小庙屋顶的铜构件出现在县城的废品收购站。门板消失,雕花的窗户消失,藏经的柜子消失。两年时间,小庙除了墙壁,就没剩下什么了。如果说此前的东西是悄悄消失的,后来,大家去取那些残墙上的石料时,取石料里头包裹着的柏香木的柱子时,就不再遮遮掩掩。再后来,小庙只剩下些泥土。那些染有颜色、绘有图案的泥土经过几场雨,颜色与图案融解,就只是普通的泥土了。再过一年,泥土上长出牛蒡,长出开白花的曼陀罗,长出了蜇人的荨麻。喇嘛说,对的,对的,这座小庙本就是以前的人一手一脚建起来的,现在都还给他们了。

这话,是喇嘛对阿巴的父亲说的。

喇嘛对阿巴的父亲说:我要送你两件庙里的东西。

阿巴的父亲说:我不能要庙里的东西。

喇嘛要给阿巴的父亲的是两幅卷轴画。

喇嘛说:你收着吧,这是山神阿吾塔毗的像。

喇嘛决定不再去庙里做法事的时候,把一些神像,一些卷轴画,一些法器,一些供神的器具带回了家里。他说:庙没有了,乡亲们会来向我讨要这些东西。

阿巴的父亲还是不要,他说:您老打开画,让我看一眼山神就行了。

喇嘛把卷轴画慢慢打开。

专门祭祀山神的阿巴的父亲看到了山神阿吾塔毗的形象。

山神像喇嘛一样戴着一顶黑色金边的尖顶帽,白色的胡须,白色的眉毛。披风上有展翅的飞鸟。在这幅画中,阿吾塔毗完全是个隐士的形象。

在另一幅画中,阿吾塔毗则是武士的形象:银色的头盔,灰黑的铠甲,手持长矛跨在一匹肩胛宽阔的白马上。

喇嘛说:我要把这些东西还给大家。这是你该得的。

阿巴的父亲把画卷起来,用丝带缠好,他把画奉还给老喇嘛:我记得山神的样子了。

过了些日子,村里人向县里反映,喇嘛私自占用了很多庙里的财物。

县里派来了一个干部。

一个有错误的下放干部。他来了,不像别的干部马上组织村民开会,或者亲自登门访问那些提意见的人。他拿着本子画画。画石碉。画铜枝铁干,枝叶苍翠的老柏树。画整个云中村。他说,好漂亮的一个村子!云中村人都知道,下放就是犯了错误的意思。惦记着庙里最后那点东西的那些人说,犯了错误的人胆子小,不敢召集群众大会。

这个见人就微笑,把云中村全部画了一遍,连沟里的磨坊都画了一遍的干部还是召集大家开了会。会场上摆着喇嘛交出来的所有东西:黄绸包裹的经卷、卷轴画、铜铸的神像、供油灯、鼓、铃、镲、号。这些物件一一摆开。一共是一百二十一件。下放干部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这些东西一一登记在册。他表扬了那些向上级反映有人私占公共财物的云中村人。他说,公共的财物就是国家财产。他来,就是要把这些财物运回县里,上交给国家。

云中村人向上反映喇嘛私藏庙里的东西,并不是想要把这些东西上交给国家。但是,既然下放干部说,这些东西是国家财产,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下放干部让村里派拖拉机把这些东西都运走了。

拖拉机手回来,村里人都问:国家收到这些东西了吗?国家高兴了吗?

拖拉机手嘲笑这些人无知:国家又不是一个人,我怎么知道他高兴还是不高兴?

拖拉机手还说:干部就是国家。

大家就想起下放干部见了这些宝物兴奋的样子:国家肯定是高兴的。

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三天。关于云中村的回忆就这样毫无章法地纷至沓来。

阿巴想,它们也不肯分个先后,就这样乱哄哄地塞满了我的脑袋。对此情形,他其实是高兴的。在移民村几年,他的脑子只想正在发生的事情,很多地方都空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塞得满满当当。但他还是叹息说:唉,不要这么着急,我不走了,你们一个一个一样一样地来。

都是回忆,回忆来干什么,阿巴不知道。

云中村都要消失了,就像当年的水电站一样,作为一个滑坡体的一部分,就要消失了。但他还是喜欢云中村过去的情景,一幕一幕的电影画面一样,在脑子里纷至沓来。不像在移民村,脑子就只用来想眼前的事情,其他地方都空空荡荡。

有乡亲对他说过,移民村好是好,就是心里总有一块地方空着,脑子里也有好多地方都空着。

在家具厂上班,脑子里就只有电锯飞转。

有几户云中村人由当地人教种茶。阿巴也会到茶园里转转。那时脑子里就只有一丛丛碧绿的茶树。春天,他们采摘茶叶的嫩芽。夏天,茶树开着白瓣黄蕊的花。有三家人合伙开了一家山菜馆。他们回到山里采购山货。春天是蕨菜、核桃花和荠菜。秋天,是各种蘑菇。采购来的东西都是干货,在移民村温软的水里浸泡舒展,阿巴脑子里就长出这些山间植物。其他地方都空空荡荡。

阿巴的脑子还有更空的时候。

那是他经历了第一次滑坡,从泥石流黏稠的泥浆里站起身来时,脑子里连记忆都没有,空空荡荡。看水,水就在脑子里轰轰作响。看天,云彩就在脑子里飘飘荡荡。看一株树,树就立在他眼前,像是鼻梁的影子。树上停满了鸟,他大吼一声,鸟惊飞,脑子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等到后来,他以祭师的身份在县里接受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时,好多东西他都记不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性,他记不住。规范的山神赞词他记不住。祭祀山神时的特殊舞步,他也记不住。因此,他被一同参加培训班的人嘲笑,说他是冒牌的半吊子。

讲课的大学教授专门为他辅导。教授说,你为什么记不住,说说原因。阿巴摇头,我不知道。教授说,你脑子里有些什么东西?阿巴说,云中村的东西。教授很有耐心。他说,不可能的,人的脑子装得下整个世界。国家领导人的脑子里装着整个中国,联合国秘书长脑子里装着全世界,你一个云中村算得了什么?

教授说:我这么说吧,你们家有没有柜子,抽屉很多的那种。

阿巴家里有这样的柜子。

教授说,这就对了。你闭着眼睛想象自己的脑子就是一个柜子。云中村的事情不过是塞满了其中的一个抽屉。现在,你把别的抽屉打开,看到没有,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连个鬼的影子都没有。现在,你把讲课的内容装进空抽屉里。

这个法子真管用,真的是装进去一些东西。因此,培训结束时,他和大家一样拿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证书。

正是因为这种柜子理论,他知道自己的脑子有很多空着的地方。

有一个姑娘,地震中死去的妈妈教给她很好的刺绣手艺。到移民村后,每天,她都骑着电动自行车到十公里外的刺绣坊上班。姑娘心灵手巧,每个月都从刺绣坊领到最多的工钱。她不喜欢和工友说话。她不想和她们去歌厅唱歌。工友们互相称呼名字,却一直叫她老乡。她告诉姑娘们自己的名字,她们还是叫他老乡。这些她都不喜欢。后来,巧手姑娘被刺绣坊解雇了。因为她给一件高档旗袍绣上云中村女人头巾上的传统图样。旗袍上要绣一枝梅花,她绣上去的是有宗教意味的图案。

移民村的几个体面人物去刺绣坊为姑娘说情。阿巴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对老板说,这个姑娘不容易,一家子就剩她一个大人了。她的父母都埋在了房子里,她上山采蕨菜的嫂子不知去向,开拖拉机进城的哥哥不知葬身何处,留下一对外甥侄女要她抚养。老板说,她不容易我知道,我的生意也不容易呀!她心里不顺不能把气撒在我身上!老板把她绣坏了的东西丢在他们面前。确实,这个犟姑娘在旗袍上绣了不该绣的图样。

老板说:看看,还绣个什么吉祥莲花!

有人说:莲花也是花呀!

老板说:老乡,老乡,订单上是梅花就得是梅花。

后来,老板还是心软了:好吧,叫她休息两三天再来上班吧。

出了刺绣坊,有人埋怨阿巴:这种时候,您也该说句话呀!您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呀!

阿巴从当年水电站滑到江中的地方往回走。脑子里满是过去的回忆。

回到妹妹葬身其下的巨石跟前,他看到,所有鸢尾都开了。阿巴高兴起来。地震以后,云中村的情感底色就是哀伤,平静的深不见底的哀伤。现在,既然妹妹用花开来表示她知道哥哥回来看她了,感谢哥哥还带来了儿子一切顺遂的消息,那阿巴也应该高兴起来。悲哀的苦海上也能泛起欣喜的浪花。

阿巴不急着走,他口渴了。他生了一堆火,打来干净清冽的溪水烧了一壶茶。他把头一碗茶浇在巨石旁边给妹妹。然后一碗又一碗,自己喝了个饱。溪水烧的茶,比蓄水池里的水烧的好喝多了。也比移民村的水好喝多了。在移民村,阿巴喝的是自来水。水龙头一拧开,水就哗哗地流出来。但从自来水厂来的水,总是有一股藥品的味道。这顿茶阿巴喝得心满意足。他把茶叶倒在草地上,晾一阵,撒上一点盐,叫两匹马吃了。他对两匹马说:我不知道你俩从哪里来,不知道你俩的老家在哪里,现在,我们要一起在云中村过日子了。

阿巴肩上褡裢,对着巨石说:我走了,我要回村里去了。你好好的。以后,我可以常常来看你了。

他满满地灌了一壶溪水,对两匹马说:我们回去了。

两匹马有点不想离开这片水草丰美的溪边草地,最后还是跟了上来。

那天晚上,阿巴梦见了他的回忆。他在梦中回到童年。他和妹妹睡在磨坊前的草地上,头顶上星星闪耀。父亲摇铃击鼓,向鬼魂抛撒食子。

妹妹醒了,看见这情景有些害怕,他就用毯子遮住了妹妹的脸,不让她看见。

阿巴睡觉时,看着头顶的星空,说,哦,明天,哦,明天。

明天是五年前地动山摇的那一天,一切都不再是从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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