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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和第三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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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进村去。

时间是盘算过的。2013年的5月9日。地震前三天。

他把自己打扮停当。翘鼻子的软皮靴,白氆氇长袍,山羊皮坎肩,熟牛皮的盔形帽子,上面插着血雉的彩羽。法鼓,法铃。铃还带着马身上的气息。当年把鼓从废墟下挖出来时,羊皮鼓面已经破了,他在移民村修复了它。当年把铃从废墟下挖出来时,铃也坏了。阿巴也在移民村修复了它。

阿巴吃了一张有些发酸的饼。他慢慢咀嚼,等着正在上升的太阳把村子照亮。

没有水,他从石缝中揪下来一些酸模草的茎,咀嚼,吮吸。酸酸的汁液充满了他的口腔。

太阳升起,把云中村照亮。

他对着村子,对着石碉,对着死去的老柏树,同时也是对着神山,磕了三个头,又磕了三个头。他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关节嘎巴作响。

阿巴起身,穿过荒芜了的田野向着云中村走去。

以前,乡亲们珍惜这片肥沃平整的土地,路从平地边缘绕了好大一圈。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阿巴从荒芜了的田地中间直接穿过。

他摇铃击鼓穿过田野。

两匹马从远处望着他。

田野里的鸟惊飞起来。

石碉上的红嘴鸦惊飞起来,斜着身子盘旋,在风中振动着翅膀嘎嘎啼叫。

田野里还有自生自灭的稀疏的油菜、麦子和玉米。更多的是野草。甚至有柳树和村里人叫作筷子树的绣线菊在以前的麦地里生长起来。这些树很蠢,它们不该长到这块最终会消失的地方来。树应该站在山上,不应该跑到田地里来。他往前走,摇铃击鼓。他听到自己用祭师的声音和腔调在喊:回了!回来了!回来!

村子安安静静,残墙站在那里,柴垛子蹲在那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阿巴顺着废弃的水渠走向枯死的老柏樹。他绕着树转着圈,他喊:回来了!回来。

他懂得祭山。不懂得招魂。但他就是回来招魂的。他是回来照顾云中村里的鬼魂的。他用手抚摸老柏树光溜溜的坚硬树干:您老倒好,先死了,没有看见云中村遭难。

他穿过老柏树下的村前广场。广场前也有一个蓄水池。池底下还有一些水。上面浮满了绿藻。他绕着池子击鼓摇铃。水池平平静静,绿藻们都没动一下小小的身子。

阿巴进村了。他注意不要让脚踩踏墙壁和柴垛投下的阴影,说不定,某人的亡魂就躲在中间。走家串户的镶着石板的小巷还在。墙倒了,院门还在。院门上供着的石英石还在。雍中家。罗伍家。改了汉姓的张家。改了汉姓的高家。觉珠丹巴家。他把每家人带回来的东西,放在门前,摇铃击鼓:回来了,回来了!

第七家,一儿一女上了中专上了大学,毕业后把父母接到城里的泽旺家。

泽旺家搬走后,他家门口挂起了村幼儿园的牌子。那个刚分配来大半年胖乎乎的幼儿园老师就死在里面。还有三个孩子陪着她。孩子和老师被挖出来时,那个胖姑娘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抓得那么紧,怎么都掰不开。弄得全村人伤心,大哭一场。还是侍弄过死人的老年人懂。他们端来热水,把姑娘的手和孩子的手浸在里面。妇人流着泪,对死人说话,把脸贴在死人的脸上说话,才把老师和两个孩子的手慢慢分开。姑娘的家里人来了。村里人请求他们把姑娘留下来。让她留在云中村,和她教他们认字唱歌画画的孩子留在一起。

阿巴在残存的门框边蹲下来:老师姑娘,我不能跪你啊!我年纪比你大。姑娘,我给你带东西来了。

他伸手在褡裢里翻找。找到了。那是移民村一个母亲交给他的一张简笔画。红圆圈代表太阳。弯曲的长线代表渠水和道路,弯曲的短线代表飞鸟。还有房子,还有石碉。还有几朵花。上面应该是老师写下的字:云中村。阿巴用一块没有沾土的石头,把那张画压在另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孩子的母亲叫我带来的,是你教孩子画的。

有风来,那画微微动了几下。

阿巴仰起脸,望着石碉:碉爷爷,孩子也画了您呀!

他走过自己的家。他一个人的家。他没有说话。他从柴垛上取了几块干透了的柴,装进褡裢,今天晚上,他要用这几块柴生一堆火。

来到了妹妹家。妹妹没有死在家里。妹妹在磨坊里被巨石砸在了地下。村里通电后,人们已经很少使用隔村三里地的水磨坊了。那天妹妹说,她要去把磨坊打扫干净,再过一个月,新麦子下来,她要让儿子吃到水磨坊磨出来的新麦面。妹妹喜欢说,可怜见的。她说,可怜见的,仁钦肯定想吃家里的新麦面了。可怜见的,新麦子的香气都被电磨盘吃光了。她去打扫磨坊就再没有回来,可怜见的。阿巴在妹妹房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坐了很久。石头被妹妹进进出出的脚磨得那么光滑。加上这些年的风雨,更使得它一尘不染。

阿巴说:好妹妹,我回来了呀!

门框上的残墙上有一个四方的洞。院门关着。妹妹煮了好吃的,在外上学的儿子来了信,妹妹就站在楼顶上向阿巴房子的方向喊:哥哥!阿巴!

阿巴就过来。院门关着。阿巴把手伸进这个洞,反手拨拉门闩,门就开了。

仁钦问过一个问题:门既然可以从外面打开,为什么还要从里面闩着?

妹妹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儿子,转而又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阿巴,对孩子说:你妈妈什么都不懂得,问你舅舅吧。

舅舅也不懂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老祖宗阿吾塔毗他们建村子时,就这样了。

阿巴把手伸进门洞,里面已经没有那根栎木做成的光滑门闩,也没有了那扇门。地震时,那门倒在了地上。仁钦带领大家抗震救灾的时候,把它刷黑,给开办了帐篷学校的志愿者做了黑板。

阿巴用一天时间拖着越来越没有力气的身子走遍了全村。

他把从移民村带回来表示念想的物件一样样放在一户户人家的废墟上。新家的照片。新朋友的照片。新生孩子的照片。其中两个孩子的照片,要放在四家人的废墟上。那是两个新组合的家庭。两个新生的孩子是四个人家的后人。

除了照片,还有一些旧东西。属于死人的东西。拿走时是要个念想。又担心死人用的时候,这些东西不在手边。一把牛角梳子。一个麂皮针线包,里面是锥子、顶针、大小不一的针、麻线、丝线、牛筋线。一件旧衣裳。一枚边缘泛紫的旧铜钱。一把钥匙。一朵褪色的红丝绒簪花。一盒头痛粉。一把小刀。半盒火柴……

阿巴又回到自己家门口。

他要在这里找一样东西。老柏树死去时收集的枯叶与树皮。

地震后,他打算在原址上重建自己的房子。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清理废墟,把掺着麻皮和麦草的泥块清理出来,背出村外,倒掉。这些当年用来黏合石料的泥浆,都变成了石头一样的硬块。还有木板、檩条、柱子。他把破裂不堪的一些堆在柴垛上,用来取暖烧茶做饭,把完整一些的码放在那个还算完整的墙角。有用的石料也码放整齐。石头上、木头上有些淡淡的白色,那是防疫人员喷洒消毒水留下的痕迹。一天两次,几个白衣白帽白口罩的防疫员背着喷雾器把整个村子都要喷过一遍。阿巴在废墟翻找,每搬开一块石头,都会闻到一股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翻出来的东西上全是这种味道。他翻出了粮食,从砸烂的柜子里翻出了祭师的穿戴与法器。鼓皮破了。铃砸坏了。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千块钱。那是政府发放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补贴。钱就夹在红皮的传承人证书中间。一个月几百,领到手,他就夹在本子中间。他没有花过这钱。他是云中村人说的死脑筋,他不明白政府为什么要为一个祭自己村子山神的祭师付钱。

他一个人过活,花不了这么些钱。

这些钱后来派上了用场。地震后,村里的幼儿园没了,乡里的小学没了,县上的中学也没了。孩子们要送到远处去上学。送别的那天,他挨着个,一人几张,塞到村子里那些要离家远行的孩子手上。家里富裕的少一两张。家里困难的,多一两张。他说:托山神爷爷的福,你们都是他的子孙。

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把补助金全部捐给了云中村出去寄读的孩子,叫村民唱《感恩的心》的那个干部觉得这是一个宣传点。他带来了记者。他们架好摄像机,打开录音机。要阿巴说话。他说,我就是觉得我不该花那笔钱。但娃娃们可以花。那是政府给山神的钱。

干部说:阿巴你不要說山神,你要说感谢领导关心。你要说,你是在传递爱心。

阿巴就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们把仁钦找来,这也没用。

阿巴说:没有山神,政府不会给我钱。给了我就是山神的钱。娃娃们都是阿吾塔毗的子孙。

村里人都说:哎,阿巴你要是不提山神,就成了典型,到处演讲去了,能去好多地方!

阿巴不说话。

阿巴只对仁钦说:自己地方成了这个样子,还到那么多地方去干什么?

争取全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仁钦说,这是他作为干部的话。哎,不去就不去吧。仁钦又说,这是他作为外甥的话。不去也好,反正你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仁钦还说。

阿巴翻掘废墟,人家找值钱的东西,他把两只口袋翻出来,里面是老柏树的枯叶和树皮。他把口袋搬到板房中。板房不隔声。隔壁那家人在用捐助来的机器看电视剧。孩子在哭,吵着要用这机器玩电子游戏。

阿巴一声不响。

他把口袋敞开。他闻到了老柏树的树叶和树皮散发出的馨香。杜鹃花开的7月,阿巴上山去,采来杜鹃花,与柏树叶和柏树皮混在一起。

搬迁的时候,他把这两袋香料又放回废墟里,和准备用来重建房子的木料放在一起。他在下面垫了五层木板,又在上面盖了三层木板。等于是为这些香料盖了一个小房子。

阿巴发现那些木料已经开始腐朽了。

盖在香料上的三层木板已经腐坏到了第二层。香料口袋像人一样袖手拱肩坐在小庇护所里。

阿巴笑了。看来他回来得正是时候。

对他来说,好事情不多,这也算是少数几件好事中的一件。他取出些依然散发着馨香的香料,把口袋放回原处,盖好,起身离开。

阿巴再一次摇铃击鼓,走出村子。他击鼓摇铃,绕着石碉转了三圈。石碉无言。他想问石碉一句话。但他知道石碉不会有什么话。石碉是石头。石头不会说话。

他穿过田野,经过两匹马的时候,他说:我去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他继续往前走,两匹马跟在身后。

众鸟正在归巢。红嘴鸦、野鸽子、画眉、噪鹛,还有云雀。云雀与别的鸟不同。它们的巢不在树上,在地上的草窠里。穿过田野的阿巴惊动了它们。回到巢中的它们惊飞起来,在天上翻飞。它们都叽叽喳喳地发出抗议的鸣叫。

阿巴不晓得该对这些把他当成入侵者的云雀们说个什么。

天空中,西边的晚霞绯红,东边的蓝空变灰变暗。

阿巴打开另外两只褡裢,取出一个紧卷着的圆筒。那是一张毡子。他把毡子打开,铺在靠近松树根的干燥地面上。山里,每一株大的针叶树,不管是柏树、杉树、松树下都有这么一块雨水雪水都淋不到的干燥的地方。从一千多年前有这个村子时起,云中村人上山采药打猎,都不带帐篷,也不住山洞,晚上都是露宿在这样的避雨树下。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肯这么干了。

阿巴又从褡裢里拿出一张熊皮,铺在隔潮的毡子上面。他还拿过一具马鞍来,放在熊皮的头部。这具鞍子,他睡在熊皮上时,是枕头,他坐起身时,就是靠背。今晚,也许还有明晚,他都要睡在这里。

褡裢的另一边有一只平底锅,一只茶壶,一只碗。阿巴在磐石边的松树下烧了一堆火,木柴燃烧起来。

这时,他才想起没有水。

人不能不喝水。他去打水,他一直走到村蓄水池那里。

磐石下方的山坡上原来有一眼小泉水,但那泉水干了。村子背后原来有一眼大的泉水,可以供全村人畜饮用,还有富余用来浇灌果园,和地里的麦子和玉米。那眼泉水也干了。不然,云中村人也不会答应搬迁。

天已经黑了,但他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这些走了五十多个年头的路。何况,还有天上星星的光芒。他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又大又亮的星星在头顶上闪烁了。

两匹马悄然无声,跟在他后面。

震塌了小半边的蓄水池还在。缺口那里长了几棵小树,还有一些草。池子底部还有些水。应该是积存的雪水和雨水。水有气味。水草的气味,绿藻的气味,不新鲜的气味。但是,没有办法。清甜的泉水干了。他只有靠这些水了。至少今天就这样了。明天,他可以走远一些。多走三里路,到水磨坊那里去取干净的溪水。他灌了一壶水,对两匹马说:你们也喝一点。马闻了闻气味不好的水,抬头走开了。

阿巴又在星光下慢慢走回来。他对跟在身边的马说:明天,我带你们去溪边,那里有干净的甜水。

茶壶煨在火边,水在壶里发出嗞嗞声。阿巴把壶盖揭开,让水里不好的气味随着蒸汽散开。水咕咕地开了。他往滚水翻沸的壶里放了盐,茶叶和干姜片。放干姜片是祖传的对付不干净水的办法。人要往各处去,有的地方水好,有的地方水不好。放上干姜片,把水煮开,这就是对付坏水的好办法。

水在壶里咕咕作响。那些不好闻的气味都消失了,还散逸出茶香。

他继续掏他的褡裢。糌粑、酥油、干酪。东西不多,最多够一个月吃的。

他摸到了更多的东西。有瓶装白酒、罐头。那天晚上,在乡政府,仁钦问他:您在山上吃什么?

他用老辈人的话回答外甥:上山的人只需带着火和盐。

尽管如此,仁钦还是悄悄地往他褡裢里塞进了这些东西。不只是酒和罐头,还有几束牛肉干。几个苹果。

天气热。从移民村带出来的饼和熟牛肉已经馊了。他站起身来,把这些东西抛撒向下面的山坡。地震的时候,不只是死了人,还有山里的野兽:野猪、狼、狐狸、熊。如果这些野物也有鬼魂,它们可以享用这些东西。

要是村里的死人变成了鬼魂,他们就应该看见这堆火了,知道有活人回来陪伴他们了。

在有没有鬼魂这件事情上,他并不十分肯定。

阿巴已经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绝对有鬼魂存在的祭师了。他是生活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据说,过去的时代,鬼魂是常常要出来现身的。但他没有见到过鬼魂。据说是有电以后,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也是据说,鬼魂不现身的日子比这还要早,是山下峡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药爆破的时候,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不管是什么时候吧,这都说明,起码这十年来,云中村就没有人见到过鬼魂了。

离开移民村的时候,阿巴对云中村的乡亲们说,他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是,他想的是,如果,万一有的话,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活人可以移民,鬼魂能移去哪里?阿巴真的反反复复地想过,万一真有鬼魂呢?要是有,那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作为一个祭师,他本是应该相信有鬼魂的。他说,那么我就必须回去了。你们要在这里好好生活。我要去照顾云中村的鬼魂。

阿巴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但他说:我可能要多待些时间。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阿巴笑了:那不够,可能是两年,三年?我也不知道,可能要那么长时间。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您?

阿巴摇头:我不允许你们去看我。

阿巴一家一家告别,跟乡亲们说了那么多的话。阿巴还要求乡亲们不能把这个消息报告政府。他说,政府操了那么多心,这个心就不要叫政府操了。要是分管移民村的政府干部事先知道阿巴要回到一片废墟的云中村,而没有阻止,那干部会被处分,被撤职。阿巴说:你们要可怜那些担着责任的干部。

阿巴坐在火堆旁,身上披着夜色,嘴里念念有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祭师们嘴里都有一套的说给鬼魂的话。他说着这些话,把第一碗茶泼在地上,把一把糌粑撒向空中,又把干酪也撒向空中。他最后说:要是你们在,就请用吧。

但没有一点动静。

两匹马站在他身后,他往它们面前的地上撒了一些盐。

阿巴抓一把干酪放在碗里,用热茶泡软,然后,撒上糌粑,搅拌成糊糊,端起碗喝了一口。他的嘴里充满了茶香,以及糌粑香和干酪香。

他一直坐到面前的火堆暗下去,几乎都变成了灰烬,才躺下来,睡在了熊皮上。

睡前,他又对着荒芜了的田野,对着村子那一堆废墟说:如果你们真的在,就出来让我看见。

然后,他就睡着了。

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二天。

第三天,鸟叫声把他吵醒。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沒有做梦,有没有人或鬼魂在梦中来和他说话。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自己对自己说:嗐,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嘛。

他还对自己说:好了,这下像个真正的祭师了。

县里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的时候,就有人嘲笑他是个半吊子祭师。

他也不自卑,他说:是的,连鬼魂有没有都不能确定的人,肯定是个半吊子嘛。

地震前,县里正规划把云中村开发成一个旅游点。因为云中村的历史,因为云中村保存完好的那座石碉和古老民居。因为云中村那片平整肥沃的土地在崎岖大山上出现像是个奇迹。因为云中村历史悠久的灌溉系统——虽然取水处用水泥建了一个蓄水池,渠道也用水泥硬化了。大学毕业考上县里公务员的仁钦回村里来说,县旅游局还挂着一张打造云中旅游点的规划图。他说,上山的机耕道要全面加宽,铺上柏油。入村的磐石旁那棵松树要命名为迎客松。旁边要建游客接待中心。里头卖茶和咖啡。田间小路要加宽,要硬化,要方便游客到果园里去采摘,去体验。仁钦说到这里,马上就有人反对。我们进村的路绕那么大个圈,就是为了不占用土地,为了多种一些庄稼。仁钦可以解释,但他懒得解释。乡亲们想把县里的规划听全。仁钦不想讲了。他说:那还只是个规划,项目真要上马,县里会派人来讲。我不讲了。

回到家里,妈妈要他对乡亲们耐烦一点。

仁钦说:刚说到要修路,他们就反对。现在的村民,什么都反对,怎么对他们耐烦?

阿巴说:乡亲们就是心疼田地嘛。

仁钦说:他们不高兴,我还烦着呢。

妈妈说:你都是干部了,你有什么好烦的?

仁钦说:我回来看妈妈和舅舅,倒先让他们搞烦了。好了,我不烦了,妈妈给我做最爱吃的!

妈妈就和面,妈妈就从木桶里捞酸菜、切牛肉丁,仁钦自己去地里摘来刚泛红的辣椒,做成一锅酸酸辣辣的汤,把擀好的面片下到汤里。一碗下肚,就把仁钦吃得满头大汗。

仁钦烦心的事是,他听说县领导有意让他回云中村来,做大学生村官。

阿巴瞪大了眼睛:那你就是云中村最大的官了!村支书,村长,会计,他们都要听你的!

仁钦说:舅舅您不懂!

阿巴转脸对妹妹说:如今世道变化快,我连自己的侄子都不懂得了!

妈妈急忙对儿子说:看看,回来就惹舅舅不高兴。

仁钦却不管这个:他就是不懂我嘛。仁钦在大学学的文秘专业,他想给领导当秘书。这样进步才快。毕业,同学们分别时说,你们这些学文秘的,将来跟着领导,提个包包,写个讲话稿,呵呵,十年后都不敢见你们了!可工作了几个月,县领导还连话都没对他说过一句。虽然分配在政府办公室,每次有县长副县长在的场合,人们前呼后拥,他都站在十米开外。没有随领导开过会,没有随领导下过乡,更没替领导写过讲话。他主动跟办公室主任表示过愿意做些事情。主任说,不着急嘛,先熟悉熟悉情况,多学习学习,来日方长嘛。

地震了,仁钦的进步比天天给县长写讲话的人还快。

地震中走了的妹妹,还不知道仁钦已经是瓦约乡的乡长了。

今天,阿巴要专门去看妹妹。

昨天去了她家。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他只是在被她的双脚磨得光光生生的门前石阶上坐了一会儿。但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那天,她在水磨坊里。五月,小麦抽穗扬花。村子里的孩子们从麦田里穿过时,会碰到一棵棵麦子。会把麦子上细细的嫩黄色的花粉碰落下来,掉在自己身上,掉在自己头发上。

阿巴叫马。前天上山时,他给两匹马起了名字。两匹马都站在齐膝深的草里,在听得到他声音的地方。

他叫:白额!

白额没有反应。

他叫:黑蹄!

黑蹄也没有反应。

阿巴不急不恼。他肩起褡裢,蹚开纠缠着双脚的草,走到两匹马跟前。两匹马都用嘴来碰他的手。他说:都不明白自己有了新名字呀!他把两只铜铃再次系在了马脖子上。

两匹马跟在他身后上路了。

他沿着云中村这个半山小平地临着峡谷的边缘行走。

走过昨晚来过的蓄水池,上一个小坡,就是干涸了的泉眼。泉眼四周的泥土像被人翻掘了一遍。阿巴知道,是找水的野猪,还有獾干的。野猪有能够翻掘泥土的长嘴筒,獾有能挖土的一双利爪。它们肯定是渴了的时候,熟门熟路地来到泉边。而泉水已经不见。它们用嘴,用爪子在这里搜寻来着。几年过去,被它们翻刨过的土也已经干了,石头露在外面,断了的树根也露在外面。

过了泉眼,就是从山腰横过去的路。当年去磨坊的人要走这条路,去沟里砍柴和采药的人要走这条路,把牛羊赶到沟对面草坡上放牧的人也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多半被柳树、桦树遮住了。潮润的路面上总是布满了脚印。人的,牛羊的。有时候,还会有大型走兽的。鹿,还有熊。虽不是随时都能见到,但它们想被人见到时云中村人就能见到。现在,这条路上什么脚印也没有。草从两边往路中央蔓延。草不慌不忙。草先让柳树的叶子、桦树的叶子落满路面,去年的压着前年的,今年的压着去年的。草等这些层层叠叠的落叶腐烂,让被云中村人踩了上千年的坚硬路面变得松软,然后,才把根伸过去,才把种子落在上面。最多再过两年,草就能把这条路完全掩没了。阿巴踩着那些落叶往前走。两匹马跟在后面。铃声叮当,在树影四合的路上回响。

这片树林中还有些别的树。

阿巴记得,首先会是一株花楸树。

花楸树出现了。花楸长着羽状的叶子。春天开白色的花,秋天结白色的果。传说花楸枝头繁密的浆果是熊酿制果酒的好材料。熊攀到树上,用这些浆果把胃塞得满满当当。熊的胃就是浆果发酵的酒缸。熊吃饱了浆果,就一动不动待在树上,睡在树杈中间。等肚子里的浆果发酵,变成酒。等酒劲冲上头,它们就快乐地拍打胸脯,摇晃树枝。最后,从树上掉下来,在树下昏睡,呕吐。那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阿巴没有见过。但他相信这样的故事。再后来的年轻人,到了仁钦他们这一輩,都不爱听这样的故事了,说这是胡说八道。

再走一阵,转一个弯,还有一棵丁香。

丁香花是山上最香的花,香到可以让人头晕的花。

就在这时,阿巴看到了那道裂缝。地震发生那年,就出现在村后山上,使得泉水干涸。现在,这条巨蛇还在缓慢蠕动身体。在这里,它转身向下。巨蛇在画出界限。

云中村重生的希望三年多前就已破灭。为此,他爬到山上的祭坛前,仰望着雪山,责问过山神阿吾塔毗,怎么忍心把云中村从他怀抱中推开。雪山却一动不动,阿吾塔毗没有说话。

现在的阿巴只感到安慰。根据巨蛇画出的界限。云中村消失的时候,曾经推动云中村水磨的溪水不会消失,压在巨石下的水磨坊也不会消失,妹妹可以永远留在山上,就在曾经的云中村旁。

那棵丁香还在。再过十多天,就要开花了。

阿巴穿过树林,来到阳光下。脚下的草地松软,溪水发出响亮的喧哗,水分充足的草地上开满野花。

两匹马饮水。阿巴蹲在溪边捧水洗脸。

移民村家家户户墙上都贴着标语:移风易俗,养成卫生好习惯。新居的水龙头一开,热水器呼呼喷吐天然气幽蓝的火苗。平原边上的移民村气候湿热,这种气候中,什么东西稍不注意,马上就腐烂。手上脸上沾了点什么,不马上洗掉,就叫人恶心。爱出汗,不洗,不到两天就觉得自己像个,像个什么呢?——从云中村来的人终于找到了比方——像村口那个臭豆腐坊。这个比方逐渐扩展,像镇上垃圾处理站,像邻村养鸡场的排污口。就这样,云中村来的人在移民村学会了天天洗澡。脱光了衣服站在淋浴花洒下冲洗自己。一头一身洗浴液的泡泡。学这些东西,姑娘们最快,她们一天洗两次三次。刚开始,大家都不好意思。明明站在卫生间,却像在人前脱光了衣裳。出了卫生间,也不敢看人,穿上了衣裳也像没穿衣裳一样。

阿巴捧起溪水洗脸,又把口漱了。这才想,从离开移民村那天,就没有洗澡。云中村没有地方。变成移民村的新村民难,变回云中村的阿巴却是多么容易啊。

他折下一段柳枝,蘸上溪水,把自己浑身上下抽打一遍。这倒是云中村老辈人的习慣。用这种方法抽打掉尘土,抽打掉的还有眼睛看不见的不干不净的邪祟。

他只要转过身,就能看见那块巨石。

他闭上眼睛,念诵了几句祷文,才转过身来。

阿巴向着巨石走去。

他走到磨坊的引水口。湍急的溪水冲激出一个深潭。引水口就在潭边。两根粗大的杉木柱子中间,是可以升降的闸门。厚厚的闸门关着。因为泡在水中,闸门才没有腐烂。阿巴想提起闸门,但淤积的沙石把闸门下半部埋住了。

阿巴终于走到了巨石跟前。

他围着巨石转了一圈。除了引水到磨坊的木头水槽,磨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阿巴还记得,和云中村所有建筑一样,磨坊的矮墙是石头砌成的。门朝东开,北面一个窗户,南面一个窗户。顶子的几道横梁上,铺一层树枝,铺一层苔藓,再盖一层泥土。层顶上长满了瓦松和茅草。阿巴扶着巨石,走到磨坊门口的方向。岩石已经被太阳晒热了,有些烫手。他心头一热,轻轻地叫了一声:妹妹,我看你来了。

没有声音。只有溪水在几十米外飞珠溅玉,奔腾喧哗。

他把额头抵在岩石上,泪水流出眼眶,滑下脸腮。手摸着的岩石热乎乎的,额头抵着的岩石也热乎乎的。阿巴说:妹妹,这是你吗?这是你吗?

其实他知道,这只是太阳把岩石晒热了。

妹妹在世的时候,妹妹悲伤难受的时候,就会把手放在阿巴手里,让他握着。妹妹的手总是凉的。那冰凉本身就叫哥哥心伤。哥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哥哥自己就对生活中的不如意无可奈何。要是心肠不好的人伤了妹妹的心,哥哥对别人的坏心肠也无可奈何。要是妹妹使自己心伤,他也对妹妹的心无可奈何。他不说话,他就用自己手上的热气把妹妹的手暖和过来。仁钦在县城上中学那几年,他会对妹妹说:要不,我替你去看看仁钦吧。

妹妹就会落泪,说:仁钦听话,仁钦上进,就让他好好念书吧。

后来,仁钦去念大学了。

阿巴就不再说这样的话了。仁钦上学的地方太远。坐一天汽车去省城,再坐火车去外省的省城。阿巴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阿巴平静一下自己。

草地有些潮湿。他铺一块毡垫,坐下。然后把褡裢打开。他在原来磨坊开门的方向,摆上了苹果和罐头。他说:这是仁钦给妈妈的。

他又摆上茶叶、盐和糌粑。他说:这是我带给你的。

他说:我想喝一口酒,你也用一点吧。他把碗里的酒浇在石头上,把剩下的留给自己。

他把从仁钦那里拿来的照片靠在岩石上。镜框里的妹妹,就是云中村普通妇女的样子,是瓦约乡普通妇女的样子。她刚用梳子蘸着清水梳理过头发。梳好后,还抹了头油。不是商店里卖的头油,带着隐约的香气。她抹的是用动物油脂自制的头油,散发着动物身上的某种气味。在云中村人的鼻子闻来,这是好闻的气味。但这种气味到了移民村就不行了。现在云中村下去的女人用头油时,都到超市去买。她们都不用这种头油了,免得自己身上散发出跟别人不同的味道。照片上的妹妹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但她眼里还是有哀戚的味道。

阿巴对着照片说了那么多话,但照片默默不语,睡在地下的人也没有反应。他说了云中村会消失,说了云中村人全体移民到远处去的情况。他说:只有三家人没去。你知道的,觉珠丹巴家,和咱们的仁钦一样,两个娃娃争气,好好念书,地震还没有来,两口子就到城里去了。还有裁缝家,还有祥巴家。还有卓嗄家,一家人都死了,就留下那个爱跳舞的央金姑娘,断了一条腿,可怜的姑娘,看来得政府养着她了,可怜的央金姑娘。我们其余人,都到移民村去了。我也去了。都有三个多年头了。有些人家都在那里生了娃娃了,一共五个啊。都满地跑着,开口说的都是新地方的话了。

阿巴注意到面前有一丛鸢尾。飘带一样的叶片,停在花萼上小鸟一样的花朵。开了几朵,没开的,也有几朵。年轻时的妹妹,喜欢簪鸢尾花在头上。但照片里的她头上没有簪着这样的蓝色花,花瓣上带着金色纹路的蓝色的鸢尾花。

阿巴喝了一口酒,继续说话:我来告诉你仁钦的事情吧。

这时,他听到了一点声音。像是蝴蝶起飞时扇了一下翅膀,像是一只小鸟从里向外啄破了蛋壳。一朵鸢尾突然绽放。

阿巴的热泪一下盈满了眼眶:是不是你听见了?你真的听见了吗?

花瓣还在继续舒展,包裹花朵的苞片落在了地上。

阿巴说:仁钦出息了,是瓦约乡的乡长了。我碰到云丹了,江边村的云丹,他说咱们家的仁钦是个好乡长。

又一朵鸢尾倏忽有声,开了。

阿巴哭了: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知道你听见了!妹妹你放心,我回来了,我回来陪你们了!我在这里陪着你们,你们这些先走的人。我把你的照片从仁钦那里带回来。我让他忘记你。我不要让他天天看见你。你也让他忘记你吧。

阿巴高兴起来。他想那两朵花应声而开不是偶然的。世界上有哪个人在说话时见过两朵花应声而开?他相信谁都没有过。也许云中村以前的某一任祭师见过。但现在的人没有谁见过。他觉得这就是鬼魂存在的证明。

如此看来,这个世界大概是有鬼魂的,他因此高兴起来。要真是这样的话,他就不是一个半吊子的阿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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