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云中记 > 第三章 第四天

第三章 第四天(1/2)

目录

这天早上的天气,和五年前的那天一模一样。

晴天,但不是最晴的晴天。天上有风,云彩被天上的风拉成了薄薄的长条,自东向西,布满了大半个天空。

薄云的遮挡使阳光稀薄而又温暖。

阿巴起身,去了一趟村里。只寻了三家,就寻出一盘手工石磨。石磨埋得不深。阿巴太熟悉这个村子了。每家人都会在院子里搭一个小木房子。把一些日常用具放在里面。斧子、镰刀、锄头、犁铧、连枷,还有差不多每家人都会有的手工石磨。后来这工具棚日渐扩大,有了电线、拖拉机轮胎、油桶。阿巴都不用去扒拉,只是在走过每一户人家长满荒草的院子时,向里张望一番。走到第三家人的院子里,他就发现倒塌的木板房下,现出两个旧拖拉机轮胎,那盘手磨就在爆出了白线的轮胎旁边。这是白玛家。他蹚过院里齐膝的荒草时,还说了一声:主人家,我进来了。

搬起石磨时,下面几只虫子急忙跑开,钻进了草丛。

白玛一家死了一个人。儿子被砸死在屋子里。老夫妇在移民村,出嫁的女儿也在移民村,她在云中村生了个孩子,到移民村又生了一个。地震来的那天下午,云中村人正在午間休息或者刚结束了午间休息。

五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劳动了一上午的人们从地里回来,在家里午饭,在饭后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或闭着眼睛打盹。地里的草都锄得差不多了。休息时间就比通常长了一些。活路多的时候,他们两点钟又下到地里。这几天,大家不着急了。就在家里多休息一些时候。要等到挂在墙上的钟,或者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到了两点半,大家才会起身。都说,再过两天,就该敬山神了。后来,国家发布的地震爆发时间是下午2时28分04秒。云中村人感觉地震没有来得那么早。后来得救的人说,他们都看了墙上的钟,或者手机,说两点半了,刚刚站起身,或正在站起身来的时候,地震就来了。地震是从东边来的。各种计时器的出现,已经让云中村人有了准确的时间观念。

这时候,性急些的人刚走出家门。白玛家儿子脾气好,性子慢,不爱麻烦别人,所以落在后面,被倒塌的房子压在了下面。他死了也没给活着的人添麻烦。没有让人挖个三天三夜。他们家房子塌了大半边。从外面就可以看到他还在二楼上坐着。身上压着石头和房梁。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情。当时救伤员要紧。只好让他继续坐在那里。只有阿巴一个人上去看过他。阿巴扛来一架梯子,上去看了一眼,那也只是看看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阿巴看到他脸上蒙着那么多的尘土。这人真是不麻烦人。他坐在那么高的危楼上。村里活着的人在想怎么把他弄下来。结果,第二天余震,他自己就和剩下的半边危楼一起掉下来了。

见了那么多死得惨伤得惨的人都没哭。搬运这人尸体的时候,村长哭了。

村长说,活着不麻烦人,死了也都怕麻烦我们一下,如今哪里去找这么纯善的乡亲啊。

白玛家儿子那满是尘土的脸已经开始肿胀了,脸上的表情还像是挂着歉意的笑容。

把他送往火葬地的路上,村长还一直在对阿巴说:好歹给他洗把脸,好歹给他洗把脸。

阿巴跨进这个荒草丛生的院子,恍然还看见他死在自己家里的样子。砸死他的石头是他自己垒砌到墙上去的,压在身上的房梁是自己从山上砍倒树运下来的。

阿巴大声说:白玛家有人在吧,借你们家石磨一用啊。大后天就是祭山神,祭阿吾塔毗的日子了。

阿巴发现自己不能同时搬动上下两扇石磨。他发现自己一到这废墟里,身上的力气就小了。阿巴只好先搬起一扇,走出院子的时候,他回头说:我还得再来一趟啊!

他又再来了一趟。

来第二趟时,他看见,这家人的犁头和木耙还好好地靠墙根放着,镰刀还挂在残墙上。

阿巴把石磨上的尘土用柏树枝扫干净了。淋了些水,因干燥而松动的木把手又在石磨里膨胀起来,一点也不摇晃了。阿巴一手转动石磨,一手把干燥的柏树皮和柏树叶投进去,把一朵朵干枯的杜鹃花投进去。他转动石磨,看到棕褐色的粉末从石磨的缝隙间吐出来。阿巴看着手表,他是从上午9点开始的。两个小时后,那些粉末已经装满了一条可以装五公斤面粉的口袋。刚到移民村的时候,没有存粮。头一年的口粮都由政府发放。头两个月是民政局派人直接送到家里。后来改成票证,就在村里超市拿了票证去换。十公斤一袋的大米,五公斤一袋的白面。这次回来,阿巴带了三条这样的口袋。一条袋子装了盐,一条袋子装了茶。剩下这条空着,他早就盘算好了这条袋子要派这个用场。

阿巴把石磨还了回去。

11点40分,他去下一家人借一样东西。

他需要一只熏香炉。走到第九家,他借到了。那真是一个精美的香炉。圆鼓鼓的肚子,底下有带栅的进风口,只是三只炉耳上的系绳已经腐烂了。

这难不倒阿巴。

11点55分,他在第十二家找到了替代品。废墟里的电线。作为一个曾经的发电员,他太熟悉这些电线了。一层薄纤维,一层胶皮,里头才是柔软的一束细铜丝。他取一段悬垂在空荡荡的屋子中,没有淋到雨水,也没有晒到太阳的电线,做成了半米多长的系绳。想到这家的主人是个斤斤计较的吝啬鬼,他对塌去了多半,剩下一个角落还能遮风避雨的空房子说:我就要这一点点,我就要这么一点点,我这也是替大家办事,不要舍不得啊!

当年,水电站刚建成时,县里来的工程师带着他给每家每户接上这样的电线。两股拧为一根,一条火线,一条零线。当然,这些电线不是那时候的了。这些电线是地震前些年,农村电网改造时电力公司重新安装的。

12点半,他回到了磐石边的老柏树下。

这是地震来的那一天,乡亲们从玉米地里回到家里午饭的时间。

他和那些回到家里的乡亲一样,扒开火塘中的冷灰,俯下身子轻吹几口,黯淡的火种泛出了红光。他把干柴架在火种上,鼓着腮帮再吹几口。火塘上升起蓝色的烟。如果是在家里生火,就不用这么费劲地用嘴直接吹火。女人们会用吹火筒,端直地坐着就把火吹旺了。男人们用鼓风皮袋。有人甚至买了理发店用的电吹风回来吹火,那效果也相当不错。阿巴没有这些用具。他只能像以前云中村人在野外放羊、采药、采蘑菇时一样,俯下身子,直接用嘴把火吹燃。

他俯下身子吹了几口,烟消失,变成了火苗。阿巴往火堆里添上几块木柴。那是他往返村里的时候,从自己家的柴垛上取回来的。

火噼噼啪啪燃烧。

这时是下午1点钟了。

他开始穿戴那一身祭师行头。衣料窣窣作响,衣服上的金属挂件叮叮当当。阿巴有些紧张,有些手忙脚乱。听着这些声音,他身上有被电流穿过的感觉。阿巴当发电员时触过电。他在心里说,过电可以,可不能短路,可不能短路啊。电在身体里短了路,就会噼啪一声,看不见的电流就会把一个大活人击倒在地上。他看见过有祭师作法时,像触了电一样,浑身颤抖,然后翻着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他们说,那是神灵或鬼魂附体。还好,阿巴身体里只是有着微弱的过电的感觉。他穿戴好了祭师的衣服,祭师的盔形帽子。他还没忘记整理一下插在盔形帽顶上的羽毛和小旗幡。他把那对摇铃别在腰带上,把鼓也拴在腰上。再把熏香炉摆在火堆边。

阿巴开始等待。

木柴还在燃烧,多半都变成了通红的木炭。

还有五十分钟。地震就要来了。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心跳声渐渐加快,越来越响。好像一面鼓,不擂自响。

他站起,坐下,又站起。

左边的松树颜色沉郁,就像一个男人严肃地阴沉着脸。右边的樱桃树叶子鲜绿,一点点风,只有一点点风,就晃动每一片叶子,晃动每一颗未成熟的果实,哗哗作响,像一个神经质的爱笑的姑娘。

还有二十分钟。现在,除了心跳声,阿巴还听到手表的指针嚓嚓作响。

十分钟。阿巴的身子开始震颤摇晃。他望了望天空。天蓝汪汪的,没有一丝云彩。这跟那天不一样。那天此时的天上满是被风吹薄了的,拉成了鱼鳞状的云彩,从东向西飘拂。汗水从阿巴的额头上、后背上,甚至是大腿根上沁出来。虽说空气有些发闷,也不至于把一个人弄得如此大汗淋漓。阿巴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他知道,地震就要来了。

五年前的此刻,云中村一片祥和宁谧的景象。幼儿园老师坐在睡着的孩子身边发呆。下午要劳动的人们正从火塘边起身。从乡里县里回来的人正在村子下方的山道上,坐在拖拉机里,坐在长安牌面包车里。有人在植被稀疏的半山上放羊。上山采蕨菜的人正在下山,身上的热气正把被露水打湿的鞋和裤腿烘干。阿巴的妹妹正在打扫磨坊。阿巴正在村后的上山路上。

没有人知道地震正从大地深处发动。大地深处潜伏的巨兽正咯咯地错动参差错落的岩层的牙齿。巨兽觉得身上压着的黑暗、时间,以及岩层之上的岩石是那么沉重,以至要咬碎自己的牙齿。

五年后的此时,阿巴一切都知道了。知道了五年前的此时,大地將要制造巨大的人间悲剧。几十年上百年来,大地一直在准备。

阿巴跌坐到地上。

火堆上柴已经烧尽了,一堆木炭继续燃烧,颜色忽明忽暗。

阿巴看一眼石碉,上面,永远有几只红嘴鸦在盘绕。

阿巴看了一眼老柏树。老柏树在地震来之前,在云中村被毁灭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手表咔嚓一声,似乎就再没有了响动。那个写在书上的时间,那个在广播里电视上被重复了很多次的时间,下午2时28分04秒。潜伏的巨兽咬断了岩层的牙齿,剧痛产生力量,闪电一般蹿过层层叠叠的岩层,在云中村东边几十公里,蹿出了地表。一股洪流把破碎的岩石,入睡时间各不相同的岩石喷出了地表。那一刻,地震发生!大地因为自身的黑暗力量而感到恐惧的快意,浑身颤抖,隆隆咆哮。应该就是此时,云中村人听到了大地轰轰作响。世界停顿了一下。鸟没有惊叫,渠水没有翻腾,风停在麦田和果园中间,人仿佛陷入了梦魇。世界,和推动世界的时间都在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地震到来时,人们感受到的力量是不一样的。

幸存者总要频繁地回忆起那个瞬间。聚在一起时,他们当笑话一样说。独自回味时,心中却充满恐惧与哀伤。

共同的回忆中,有一刻,那越来越大的,像是有无数辆拖拉机齐齐开进的轰隆声突然静止了。世界静止。接着,大地猛然下沉,一下,又一下,好像要把自己变成地球上最深的沉渊。而另一些人感到的不是下沉,而是上升。大地上蹿一下,又猛地上蹿一下,好像要把自己变成比阿吾塔毗还高的雪山。

大地失控了!上下跳动,左右摇摆。轰隆作响,尘土弥漫!

大地在哭泣,为自己造成的一切破坏和毁灭。

大地控制不住自己,它在喊,逃呀!逃呀!可是,大地早就同意人就住在大地上,而不是天空中,所以人们无处可逃。

大地喊:让开!让开!可是人哪里让得开。让到路边,路基塌陷!让到山前,所有坚硬的东西都像水向下流淌,把一切淹没!

大地喊:躲起来!躲起来!人无处躲藏!躲在房子里,房子倾倒。躲在大树下,大树倾倒。躲进岩洞里,岩洞崩塌!

那天,那一刻,阿巴正带着两匹马,走在山道上。

此时,阿巴却产生了一个幻觉,地震发生时,他不是在山道上,而是坐在自己家院子里,正在研磨祭神的香料。大地开始抖动。他捧着香料的手变成了一个沙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快的一个沙漏,一瞬间,他的手掌里就空空如也。这样快的流逝,使得时间也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空间本身猛烈地颠簸摇晃。他看见那些香料的粉末变成了一股烟尘。院子里的石板地裂开,合拢,裂开,合拢,喷吐出来的也是大股的烟尘。院墙像是变软了,像一匹帆布一样晃荡。背后的整座房子抽风一样扭曲了身子,挣扎几下之后,像用光了力气一样,瘫坐下来。先是屋顶塌向中央。然后,四周的墙壁也向塌陷下去的屋顶扑了过去。阿巴想站起身来,但他站不起来。房子倒塌了,把他淹没在呛人的尘土里。这些尘土,把一座老房子所有的气味都释放出来。燃烧了上百年的火塘的烟火,年年归来的雨燕的泥巢,停歇在房梁上猫头鹰的梦境,存粮的香气,盐和茶,肉和菜,病人的痛苦,新婚的欢愉,怀念,梦想,石头,粘连石头的泥巴,木头,连接木头的木头,原来都深藏在一座老房子的某个地方,现在都变成了尘土,混合在一起,把坐在那里的阿巴淹没了。

当阿巴终于站起身来时,他浑身上下都是尘土。

四周平静下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只剩一个豁口的院门。村子正从渐渐从浓重的尘土中显现出来。几个人鬼影一般,无声地站在尘土中,或者像他一样失了魂魄般在尘土中行走。每一个人身上,脸上都扑满了尘土。

寂静无声。

突然,尘烟中传来一声惊悸的尖叫。

然后,声音就起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响成了一片。当尘土散开,哭叫声笼罩了整个村庄。

真实的情形是,地震过去,大地停止摇晃,他从灌木丛中爬起身来,一身尘土,一身忍冬花瓣。跌跌撞撞,哭喊着向着蒙难的村子奔跑。阿巴往村后山上望了一眼。现在,阿巴仿佛看见自己惊惶的身影,连滚带爬,从山上下来。

“大地不用手,把所有尘土扬起,

大地不用手,把所有的石头砸下。

大地没有嘴,用众生的嘴巴哭喊,

大地没有眼睛,不想看见,不想看见!”

阿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脑子里轰响着云中村古老史诗中的唱段。

他睁开眼,云中村就是五年前地震刚过,人们刚刚清醒过来时看到的样子,房倒屋塌。只不过,大地没有摇晃,尘土没有弥漫,没有惊惧而绝望的哭喊。两匹那时不在这里的马正在荒芜了的云中村田野里啃食青草。

马上就下午3点钟了。

又冷又热的电流在身体里窜动,地动山摇的回声在脑子里回荡。

阿巴吹吹火堆,那些静静燃烧的木炭立即从灰白变得通红。

时间紧迫!

阿巴徒手把一块块通红的木炭抓起来,投入了香炉。木炭烧灼着阿巴的手指,阿巴还是不管不顾,徒手把一块块燃烧的木炭投入了香炉。此时此刻,他需要这种烧灼带来的痛苦。他站起身来,提着系绳晃动香炉,炉子里的木炭烧得更旺,炉口蹿出蓝旺旺的火苗。阿巴投入一把刚研磨好的香料。一股浓浓的青烟升起,柏树的香气也随之四散开来。

阿巴起身向村子走去,手里舞动着那个青烟腾腾的香炉。

这时是下午2点50分。五年前这个时候,大地停止了摇晃。蒙难的人们刚刚开始明白是什么样的灾难降临了人间。

寂静,连一声鸟叫都没有的寂静。连草都吓呆了一动不动的寂静。

全副祭师穿戴的阿巴起身了,他摇晃着青烟阵阵的香炉,穿过寂静的田野向云中村走去。他走得很快。他知道,这瘆人的寂静在感觉中很漫长,其实很短暂。就在这样的寂静中,一些人的灵魂正在离开自己的身体。灵魂升到半空,看见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身体。灵魂会很惊讶,这种死亡跟他们预先知道的死亡太不一样。一个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用留恋的目光看着尘世,家人围在身边,喇嘛在诵经,鼓声低沉。现在不一样。身体上压着那么多石头,胳膊被屋顶落下的电视天线的圆盘切了下来。那孩子脸上满是尘土,他的眼睛盯着那只离开了身体的胳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旁边那个人更奇怪。他双手抱着那段贯穿了他身体的房梁,嘴里冒出来一串串红色的气泡。气泡越来越多,把那张惊恐的脸淹没了。身体很痛,灵魂一点都不痛,只是從身体中飘出来,停在半空中,惊讶地看着被损毁得奇形怪状的身体。灵魂不痛,只是讶异。灵魂也发不出声音,就飘在那里,讶异地看着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破碎的身体。

再等一下,活着的人就要发出声音来了。

现在,他们都大张着嘴,还没有发出声音。有人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腿在墙的另外一边。有人惊讶地看到自己怀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血从胸腔里涌出,像是想要淹没那块石头。没有受伤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脑子嗡嗡作响。有人发现自己好好活着,旁边人已经死了。所有这些人,他们就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了。但现在,他们的嗓子发干,声带僵直,即便把嘴巴张得再大,也发不出声来。

阿巴知道,要抓紧时间。等他们一叫出声来,那些刚刚离开身体的灵魂就会被那些声音惊散。阿巴几乎是跑了起来。作为一个招魂的祭师,他应该从容一些。但他要抓紧时间,要抢在那些悲惨凄厉的叫声响起之前,赶到村口。

他赶到了。

他往香炉里添加了更多的香料。

他开始呼喊:回来!回来!后来,他会想,这回来是什么意思。是让那些无依无靠的灵魂回来接受安慰,还是告诉那些灵魂自己回来了。

香炉里的香烟升起来,他呼喊:回来!回来!

他摇铃击鼓,声声呼喊:回来,回来!

他要安抚灵魂,安抚云中村,不让悲声再起。

村子里确实没有悲声四起。阿巴心安了,随即放慢了脚步。他在每一家的房子前停下。为每一家熏一道香,为每一家摇铃击鼓。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粮食撒向一个个长满荒草的院落。

第一家,罗洪家。震前四代七口人。活了三口。死了四口。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和小重孙子死在房子里。两个大人被滚石砸死在山路上。罗洪家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家。他们只用别人家一半的时间就把地里的草锄完了。多出来的时间上山采药。山上,刺五加正抽出两三尺长嫩枝,嫩枝上还没老化的带刺的皮是追风除湿的药材。一家人白天上山,晚上就在灯下剥刺五加皮,晾晒,打捆。等着某一天收购药材的商人在村中出现。他们辛苦挣钱,却绝不乱花一分。日子过得朴素而殷实。村里人家里缺点什么,就会说:罗洪家有,去罗洪家。但凡山野里有的,罗洪家应有尽有,草药、野菜、各种蘑菇。春天里,山羊换毛的季节,罗洪家的人会上山去,搜集那些挂在树枝上的羊毛。洗干净,梳蓬松,纺成毛线,两年下来,就能做成一件防雨的披风。这家人祖祖辈辈,勤俭持家。村里人来讨要个什么,有求必应。讨东西的人都出了门,他们家的人还会跟在后面,说:没有了再来。

接着又说:省着点用,省着点用。

云中村的人也都知道,不能跟罗洪家借钱。那时候,罗洪会皱起眉头,他们一家人都会皱起眉头:哎哟哟,去年采的药都还没变成钱。明年来吧。明年来吧。

阿巴把香炉放在罗洪家院子的残墙上。添了一把香料。摇铃击鼓:回来!回来!

他们家那些没有售出的药材已经腐烂。

那天,罗洪夫妇和儿子儿媳都上山去了。罗洪夫妇去采土名叫作刺龙苞的楤树嫩芽,供给县城专以山野菜为号召的饭店。奶奶带着两个重孙子。地震来之前,奶奶对大重孙说,去村口望望,你爸爸妈妈该回来了,你爷爷奶奶该回来了。大重孙子走到老柏树前,地震来了。爸爸妈妈没有回来。祖奶奶和弟弟被砸在了房子里。

阿巴摇铃击鼓,走到第二家。他说:哦,可怜的阿介。

阿介是一个孤独的人。阿巴小时候,这就是村里最寂静的房子。现在,这座房子屋顶上长满了茅草。窗口上长着一丛灌木,那是一株丁香。6月,会开满香气袭人的白花。这家人遗传着不好的病,羊痫风。这家人每个人的结局都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而死。阿介是这家人剩下的最后一个。阿介活着的时候,在村子里就是一个孤独的游魂。村里人送他菜蔬、肉食,都不会踏进他的家门。阿介的眼睛是灰色的,像山羊的眼睛,那是悲伤的色彩。算起来,他五十多岁了。他走路的样子,却像是七十多岁。有个志愿者组织,阿介是他们的援助对象。他们想说服一个女人和他建立家庭,都没有成功。

阿介是自己要死的。

地震快来的时候,他本来在屋里,他听到有人喊了一声:阿介!

他知道是村里有人送东西给他。果然,院子门口放着一把刚摘来的野荠菜,还有一块猪膘肉。他看见,曲折的巷子中,一个孩子的背影。这时,轰隆声正从东边传来。他反身往屋里走。在院子中间,他跌倒了。那时,大地已经开始摇晃。他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到门前,就看见墙像是变软了一样弯曲,门框变形。他走进门,先是被变形的门框挤住了身体。然后,墙、门框和他自己一起倒下。断裂的门框刺进了他的腰部,一大半身子被压在沉重的废墟底下。阿介是这个家唯一死时没有口吐白沫,没有浑身抽搐的人。

村里人很久才想起他。

发现他时,他上半身还靠着扭曲破裂的门框。他还能说话。他对来救他的人说:我不要紧,先去救别的人吧。他的脸上没有惊恐,他甚至对着来施救的人微笑。阿巴记得,自己也是在场的施救者之一。阿介说:先去救孩子,救年轻人吧。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