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高歌(1963―1967年) 第三十三章(1/2)
德米卡的外祖母卡捷琳娜死于心脏病,享年七十岁。她被安葬在满是纪念碑和小教堂的新圣女公墓。墓石就像一块块冰块,上面全是雪。
新圣女公墓是为重要人物准备的安息之所。卡捷琳娜能安葬于此是因为德米卡的外公、十月革命英雄格雷戈里也将安葬于此。他们已经结婚快半个世纪了。当一生的伴侣被安葬时,格雷戈里神情恍惚,完全接受不了妻子已逝的事实。
德米卡很想知道爱着一个女人半个世纪然后突然失去是什么样的感觉。格雷戈里总是对子孙们说:“我很幸运能拥有她,我真是太幸运了。”
这样的婚姻也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德米卡琢磨着。他们相亲相爱,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经历了一次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还养育了儿辈和孙辈。
德米卡很想知道,五十年后自己入土之时,世人又将如何评价自己的婚姻?“在死之前,没有人能被定义为幸福的。”剧作家埃斯库罗斯曾这样说过。德米卡在大学的课堂上听到了这句名言,之后曾经好多次回想起这句话。年轻时的誓言很容易被之后的种种伤心事击碎,智慧也常常伴着苦难。回顾以往,年轻的卡捷琳娜曾经被格雷戈里风流成性的弟弟列夫迷惑,之后列夫却留下怀孕的她一个人去了美国。格雷戈里娶了卡捷琳娜,把沃洛佳当作自己的儿子养大。尽管开始很不顺利,但外祖父母的一生却很幸福,他们的幸福生活印证了埃斯库罗斯这句名言。
德米卡的婚姻同样是一次令人吃惊的怀孕触发的。也许他和尼娜的婚姻也能像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一样快乐和幸福。尽管还对娜塔亚恋恋不舍,但德米卡希望自己能和尼娜白头到老。他希望自己能忘了娜塔亚。
他看着墓碑另一边的沃洛佳舅舅、卓娅舅妈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五十岁的卓娅依然非常美丽。他们的婚姻看来也非常美满。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如何。故去的父亲是个非常冷酷的人。也许是秘密警察的身份造就了这样的性格:怎能指望一个做如此残酷工作的人能有爱和同情心呢?德米卡望着为失去母亲而痛苦垂泪的妈妈安雅。父亲死后,母亲似乎比以前更快乐了一点。
德米卡透过眼角的余光审视着尼娜。尼娜看上去很悲痛,却没有流泪。嫁给他,她快乐吗?尼娜离过一次婚,两人相遇时,尼娜说她不想结婚,也不会有孩子了。现在她抱着他们九个月大的孩子,裹着条熊皮毯子的小格雷戈里站在他身旁。德米卡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尼娜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格雷戈里参加过1917年攻占冬宫的战役,许多人参加了他妻子的告别式,其中有许多人在苏联位高权重。浓眉大眼的中央书记处书记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正忙着和前来吊唁的人打招呼。格雷戈里二战时的手下米哈伊尔·普什诺伊元帅抚着繁茂的灰白胡子,向卓娅舅妈施展着自己的魅力。
沃洛佳舅舅知道会有这么多人来,于是在红场附近的一家餐馆摆了个招待宴。苏联的餐馆里的菜大多很难吃,侍者态度也很差,是一类让人提不起劲的地方。德米卡从格雷戈里外公和沃洛佳舅舅那里听说过,西方的餐馆比这强多了。但沃洛佳舅舅订的却是典型的苏联餐馆。到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满是烟蒂的烟灰缸和肮脏的桌子。食物都谈不上美味:干巴巴的烤薄饼、放了几天的烤面包、切得零零碎碎的煮鸡蛋和熏鱼。好在餐馆里准备了很多苏联人都喜欢的伏特加。
苏联的粮食危机结束了。赫鲁晓夫成功地从美国和其他一些国家买来小麦,冬天不再会有饥荒了。但这次危机暴露了一个积重难返的问题。赫鲁晓夫希望提高苏联农产品的产量,实现农业现代化——但是他失败了。他大声疾呼要解决农业上的低效和愚昧,但又拿不出有效的办法解决这些问题。赫鲁晓夫在农业上的失败标志着他的改革的全盘失败。尽管不乏好点子,也敢于进行雷厉风行的改革,但除了军事力量,苏联在各个方面都落后了西方几十年。
更糟的是,克里姆林宫反对赫鲁晓夫的人中,不仅有反对改革的人,更有正在宴席上为格雷戈里的战斗功勋大唱赞歌的勃列日涅夫和普什诺伊元帅等保守派。德米卡前所未有地为苏联,为赫鲁晓夫,为自己的前程感到了担忧。
尼娜把婴儿交给德米卡,喝了一杯酒。很快,她就和勃列日涅夫、普什诺伊元帅一起笑开了。德米卡早就注意到,人们经常会在葬礼后的宴席上谈笑风生。
尼娜有权好好享受一下——一年来,她承受了怀孕、生子、哺乳的巨大牺牲,是时候让她好好轻松一下了。
她原谅了肯尼迪遇刺那天晚上德米卡对她撒的谎。德米卡用另一个谎让她平静了下来。“工作晚了以后,我和几个同事喝了点小酒。”她生了一会气,但很快就消了,现在更是完全忘了有那么回事。德米卡很确定,尼娜丝毫没有怀疑他对娜塔亚的那份不正当的感情。
正想到这里,他妹妹叫住了他。“你看到尼娜在干什么了吗?”
德米卡笑了。“她喝醉了是吗?”
“还在和人调情。”
德米卡并没感到心绪不宁。他没有谴责尼娜的立场:和娜塔亚在河畔酒吧喝酒的时候,他也在无意之中背叛了尼娜。他对坦尼娅说:“只是个聚会而已,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坦尼娅压抑不住抱怨的冲动。“我发现每次她总是接近宴会厅里官职最高的那个人。勃列日涅夫就算了,她竟然还跟比她大二十来岁的普什诺伊元帅眉目传情。”
“有些女人就喜欢权力嘛。”
“你知道尼娜的第一任丈夫把她从彼尔姆带到莫斯科,为她在钢铁联盟找了份工作的事吗?”
“我不知道。”
“她转眼就离开了他。”
“你怎么知道的?”
“尼娜的妈妈跟我说的。”
“尼娜从我这里得到的只有一个儿子。”
“还有政府公寓的住房。”
“你觉得她是那种招摇撞骗的女人吗?”
“我是在担心你。你很聪明——只是在女人方面常犯蠢。”
“尼娜是有点物质,但这并不算是什么大罪。”
“那你是不在乎了。”
“我不在乎。”
“好吧。如果她胆敢伤害我哥哥的话,我就把她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丹尼尔走进塔斯社大楼的食堂,坐在坦尼娅对面。他放下盘子,在衬衫领口塞了块保护领带的手帕。接着他对坦尼娅说:“《新世界》杂志的人很喜欢那篇《冻伤》。”
坦尼娅非常激动。“太好了,”她说,“这时间也太长了——至少六个多月了,但他们喜欢就好。”
丹尼尔往塑料杯里倒了点水。“这将是《新世界》刊登的最大胆的文章之一。”
“你是说他们会在杂志上发表吗?”
“是的。”
坦尼娅真希望能把这个消息告诉瓦西里。但他只能自己在杂志上找到这篇文章。西伯利亚的图书馆一定有《新世界》,她很想知道瓦西里能不能看到这份杂志。“什么时候发表?”
“还没决定,他们做任何事都不希望太过急切。”
“我会耐心等。”
德米卡被电话铃声吵醒了。电话里,一个女人对他说:“你不认识我,但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德米卡很疑惑。这声音是娜塔亚,但她为什么会说“你不认识我”呢?他愧疚地看了躺在身旁的尼娜一眼。尼娜的眼睛依然紧闭。他看了看钟:这时是早上五点三十分。
娜塔亚说:“听我说,别问问题。”
德米卡的脑子开始运作了。娜塔亚为什么装成一个陌生人对他说话?显然,娜塔亚也想让德米卡把她当成陌生人。娜塔亚是怕躺在德米卡身边的妻子听出她对他的感情吗?
德米卡按娜塔亚设计的台本配合演戏。“你是谁?”
“有人在密谋反对你的上司。”
德米卡意识到他原先的想法完全错了。娜塔亚怕的是电话会被窃听。她不想让克格勃的监听者从对话里打探出她的身份。
他感到一阵害怕。无论真假,这对他都意味着麻烦。他问娜塔亚:“谁策划的?”
睡在身边的尼娜睁开了眼睛。
德米卡无助地耸了耸肩,向尼娜示意:我也不知是怎么了。
“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联手其他政治局成员正在谋划一场政变。”
“该死。”勃列日涅夫是赫鲁晓夫六七个权力最大的阁僚之一。他很保守,缺乏想象力。
“他已经把波德戈尔内和谢列平收买了。”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德米卡违背了娜塔亚不准提问的约定。
“他们意图在赫鲁晓夫从瑞典回国的时候逮捕他。”赫鲁晓夫计划六月出访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几个国家。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觉得赫鲁晓夫已经疯了。”说完这句,电话就断了。
德米卡挂上电话,又骂了句。
“什么事啊?”尼娜睡眼蒙地问。
“工作上的事情,”他说,“继续睡你的吧。”
尽管情绪很不稳定,经常在狂喜和焦虑之间切换,但赫鲁晓夫绝对没疯。他焦虑的原因是苏联的农业危机。不幸的是,他经常会被立竿见影的解决方法吸引:药效超强的农药、特别的授粉方法或是新的农产品种类。他唯一明确拒绝的是放松中央调控的建议。尽管如此,他仍是苏联的最大希望。勃列日涅夫一点都没有改革思想。如果让勃列日涅夫成了总书记,等待苏联的只能是倒退。
德米卡担心的不只是赫鲁晓夫的未来,还有自己的未来。他必须把娜塔亚告诉他的事通知赫鲁晓夫。总的来说,告诉比隐瞒要好,但骨子里是个农民的赫鲁晓夫却总是惩罚告诉他消息的人。
德米卡问自己,是不是到了作出改变、抛弃赫鲁晓夫的时候。这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事:助理们必须听令行事。但也不是没办法换个上司:另一个大人物可以以需要他的特殊技能为由调他过去。德米卡可以试着攀上一个政变者,比如说勃列日涅夫。但这有什么意思呢?他的工作也许能继续下去,但已经全然没有了意义。德米卡可不想去帮勃列日涅夫开历史的倒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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