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炮台(1/1)
军士长冯·伦佩尔摸黑爬上梯子。他感觉到两侧的淋巴结挤压着食道和气管,身体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
瞭望塔上两名戴着钢盔的炮手对他不理不睬,既不伸手帮忙也不举手致敬。瞭望塔覆盖着钢制圆顶,架着以前安放在下面的大炮。在这里可以俯视西面的大海;下面的悬崖峭壁上电线密布;对岸,八百米开外,就是燃烧的圣马洛城。
炮轰停止了。城墙内,火势在黎明前趋于平稳,像个成年人那样,不急也不躁。蹿入高空的浓烟已经把城西变成了深红色的大染缸。最大的烟柱像极了火山喷发时的灰云,沸腾的灰烬和蒸汽。远处的烟雾显得格外结实,仿佛一块发光的木头。它的所到之处火起灰落、公文漫天飞:市政计划书、采购订单,加上税收记录。
冯·伦佩尔举起望远镜观察,他好像看见蝙蝠落荒而逃,侧身掠过城墙;在一所房子的里屋,乱蹿的火苗此消彼长——是变压器着了,或者是储存的汽油,也许是刚醒的炸弹——在他看来,好像有一道闪电在城里横冲直撞,不可一世。
一名炮手平淡地汇报火情:墙脚有一匹死马,某个范围内烟的浓度。他们像十字军东征时期的贵族一样,站在看台上观赏前线的战事。冯·伦佩尔竖起衣领挡住喉咙的突起,他真想把它吞下去。
月亮沉下去,东方亮起来,夜幕带着群星隐退,最后只留下两颗。是织女星还是金星呢?他从来没有研究过。
“教堂的尖塔不见了。”一个炮手说。
一天前,教堂的尖塔是最高的标志,在起伏的屋顶间鹤立鸡群。可是今天早上不见了。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黑色的浓烟就抢占橘红色的光芒爬上了西面的城墙,一层密不透光的厚膜笼罩在城堡上。
几秒钟后,厚膜变薄,冯·伦佩尔终于可以对着望远镜在城市的废墟里搜寻他的目标了:高屋子的上半截有一个大烟囱。两扇掉了玻璃的窗户,一个摇摇欲坠的百叶窗,三扇完好无损。
沃博雷尔街4号。还算完整。过了几秒,烟雾铺散的面纱遮住了它。
遥远的高空,一架飞机在深蓝色天幕上留下孤零零的轨迹。冯·伦佩尔顺着高梯下到炮台的地道里。不能一瘸一拐,不能想腹股沟里的结核。在地下食堂里,士兵们正坐在墙脚,捧着钢盔喝燕麦粥。电灯摇曳,他们的身影忽明忽暗。
冯·伦佩尔坐在弹药箱上,吃着管装奶酪。负责防守圣马洛的上校给这些士兵训话:鼓励他们勇猛善战;告诉他们赫尔曼·戈林[20]的大军随时可能攻破美国在阿夫朗什的防线;安慰他们援军将从意大利(也许还有比利时)集结而来,开着坦克,驾着斯图卡俯冲轰炸机,拉着整车的五十毫米迫击炮;还有柏林人就像修女对上帝的忠诚一样信任他们;警告他们如果有人敢擅离职守,将被当作逃兵枪毙。此时此刻,冯·伦佩尔想的是在他身体里蔓延的黑藤。现在,那根带给他腹部阵痛的藤已经延伸进他的四肢,正从里面蚕食他的身体。这座圣马洛城外的半岛要塞远离撤退路线,加拿大人、英国人和火眼金睛的美国第83军早晚会蜂拥而至,打家劫舍、为所欲为地处置俘虏。
黑藤侵蚀他的心脏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什么?”他旁边的一个士兵问。
冯·伦佩尔吸了一下鼻子说:“我什么也没说。”
士兵重新看着钢盔里的燕麦粥。
冯·伦佩尔挤出最后一口劣质的咸奶酪,把空管放在两脚之间。房子还在那儿。城市还在他们手里。用不了几个小时,火会再一次烧起来,德国人将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地回到他们的阵地为新的一天而战。
他愿意等。等待、等待、等待。等到烟消雾散的时候,他再动。
[20] 赫尔曼·威廉·戈林(her,1893年1月12日-1946年10月15日),是纳粹德国的一位政军领袖,与“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关系极为亲密,在纳粹党内有相当巨大的影响力。1940年德国打败法国后,戈林的权力与声望达到最高峰:希特勒将其晋升为“国家元帅”(或译作“帝国大元帅”),高过传统意义上的德国元帅,隔年还指名戈林为其政治接班人。1942年后,德国军事情势恶化,戈林的声望和希特勒对其的信任逐渐降低,于是戈林从此不管政治与军事事务,专注于掠夺各占领地的艺术品与财富,并过着奢华的生活度日。 ——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