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2/2)
王佩芬再度回座时,脸上多了胭脂,掩盖了黯淡神色。她仍是吸着几乎没有饮料的汽水罐,发出簌簌,用那声响代替自己讲话,填满了沉默气氛。无意间,她把袖子拉起来,露出被绷带绑住的伤口,那是几天前她割腕留下的。展示伤口使得气氛更严肃,表示她的心念更坚定。
“年轻时,我怀过一个孩子,但是我疑心病重的老公怀疑不是他的,扯着我的头发去打掉。要是孩子今天留下来,可能像阿霞这么大了。那庸医技术太差了,我从此就没怀孕了。”兰姨说,“我会带你去一家技术好的诊所,这样以后你还是能当妈妈。”
“谢谢。”王佩芬说。
“从此,你会失去一个孩子,失去一份爱,如果你以后愿意多爱一些陌生的孩子,或许把爱给了自己没来得及来到世间的小天使。”
“我知道。”
“记得,手术前,你可以随时喊停,留下自己的天使。保有孩子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感念自己今天的勇气。”
中正路旁的小诊所,王佩芬等待堕胎,古阿霞陪侍。
忽然,一只公青蛙笑起来,嘿嘿嘿。
站在柜台的护理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要大家安静。
从厕所出来的三个少女和一位少妇矗立不动,手里拿的玻璃杯盛着深浅不一的尿液,她们看着护理转身朝角落的工作桌走去。那有个装青蛙的塑胶笼,里头有只公蛙发出人类笑声似的“嘿嘿嘿”。霎时,青蛙不叫了,护理很生气,她白费了两天时间要抓出笼里唯一的公蛙。
护理拿走四杯尿,从塑胶笼抓出母蛙,把2 的女性尿液用针筒打入虎皮蛙的背皮下。古阿霞知道这是验孕,因为王佩芬昨天傍晚来过诊所,护理把她的尿液打入蛙体。怀孕女性体内增加的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会刺激母蛙在几小时内排卵,在验孕棒与超音波普及之前,青蛙是生物验孕的大功臣。
王佩芬对妊娠试验非常反感,怀胎就怀了,月经停了三个月,干吗要多费一天验孕,早点拿掉更好。兰姨却认为得这样做,目的很简单,她希望王佩芬多考虑一天,哪怕多一秒的犹豫也好。
时间到了,坐在古阿霞身旁的王佩芬被叫进诊间进行堕胎,她犹豫起身,走几步回头。犹豫是对手术的害怕,渴望古阿霞能陪她进入诊间。可是,古阿霞只是点头地给予安慰与加油,静静坐在被无数屁股磨得光滑的木条椅。毛玻璃上流动街道的人影漫漶,和外头的热闹相比,古阿霞觉得该救人为主的诊所,分秒都冷得不舒服。
“太贵了,收三十元,一只水鸡4也没有这么贵。”有个刚走进诊所的妇女跟护理吵起来,嫌验孕太贵了。
“冬天青蛙很难找,而且要找大只的。”
“我自己验好不好,田里的水鸡很多,还不用钱。”
“青蛙卵要用2 的玻璃细管抽取,放在显微镜观察,你没有机器也看不出来。”
“不用机器,等卵孵出蝌蚪就行了。”妇人越讲越气,诊所的人都点头,觉得验孕还真贵。
“青蛙验孕的排卵不一样,要用空针吸出来检测,这是专业。”
妇人仍然嫌贵,说:“你有老天滔5,吃人够够。”
穿衬衫的中年医生从布幕后头的诊间走出来,说:“不要就不要,来个大小声,等明年你的青蛙蛋孵出来就行了。”
妇女气冲冲甩上花格不透明玻璃门走了。古阿霞深觉妇人会回来,不过三分钟后撞开门的是四个男人,他们气喘吁吁,用门板抬了一个难产的妇人,花了三小时从木瓜溪上游的铜门部落走过来。这个妇人两天内耗尽力气尖叫,把部落的男人们吵得没办法睡觉,也让女人们靠过来用尽了巫术、推移与关怀。现在,妇女晕厥了,身上盖了三层用来祝福的红白菱形的德鲁固传统织布,安静躺在门板上,唯有汗水湿答答地往地上响着。
柜台后头的护理看多了,镇定地说:“先收五千元费用。”
四个德鲁固族男人看着彼此,他们口袋是扁的,其中一人说:“我们没有这么多钱。”
“那你们把人先抬到外头,这会影响大家。”护理说。
“帮忙,救救我老婆。”一个男人低声说。
“嘿嘿嘿”,柜台后方传来男人似的笑声,这次连叫几声,“嘿嘿嘿”,所有人都听到虎皮蛙的嘲笑声。
“嘘!等一下。”护理把食指放唇边,示意安静,转身往后方走。
男人脸露希望,以为她是转身向医生求情或通融。可是却出现令人费解的一幕。护理靠近蛙笼,迅速拎起一只鸣叫的公蛙。这次她成功了,跑出柜台,打开前门扔出去,回头时赶他们到诊所外面。四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办,有的捏拳,有的看彼此,有的跟护理哀求。护理心软了,走到诊间后头问医生。
一个男医生从布幕探头后又把头缩回去,让走出来的护理拿出同样的答案,脸色更铁娘子。四个男人不走,也不说话,他们把这女人抬回部落去是一具尸体了,留在这还有机会。护理最后拿起电话,要请关系良好的警察来处理。四个男人松动了,一脸悲凄与无奈地抬起妇人往外走。
“我有、我有钱,”古阿霞从皮包拿出一卷钱,摊开,一张张算出了两千九百元,“我还有,等我。”
她冲出诊所,记得这附近有家邮局,她转了一条街才确定方向,跑进邮局填写提款单,太紧张了,直到第三张才把复杂的大写国字金额写对,又哀又求地插队提款。她提完款,过马路时看见虎皮蛙被辗死,黄绿的蛙身喷出内脏,成了黑色柏油路上显眼的肉泥。她赶回诊间时,难产的女人醒过来哀号,诊所的人都逃到骑楼下皱眉头,不想被厉声折磨。
现在,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为生产叫得嘶哑的原住民妇女有权插队了,四个男人抬她进诊间开急诊刀。穿着淡绿色病服的王佩芬被请了出来,她向古阿霞抱怨手术前的阴毛剃除只做一半就喊停,下体有短毛刺穿内裤的违和感。
“连我讲话都没在听,你到底有什么心事?”王佩芬抱怨。
“我们走吧!”古阿霞想出去散步,这里的空气太闷,充满血腥与消毒水味道。
“我绝对不走。”坚持把堕胎做完的王佩芬很生气,最好动了胎气就一了百了。
“只想散步而已。”
十一月的花莲城镇街道,人潮淡淡,云影淡淡,一阵又一阵刷亮的泼剌阳光从远方卷来。古阿霞喜欢花莲的秋色,恬静舒适地走在晨光街道,坐在遮阳效果好的面包树下和祖母吃午餐,或者凝视霞光翩翩的黄昏,一切都好。正如此刻,风云惬意,带来茄冬落果糜烂的酸涩味,以及远处海洋冲淡的味道。古阿霞可以把通直的中正路看到底,不知怎么的,却顾着眼前柏油路的一摊蛙尸,她对今日怵目惊心的一切感到疙瘩。她拿了插在诊所铁窗上的广告单,走前去,趁蛙尸没有被碾成皮干之前,收拾起来,走到巷子后头的杂草地埋了,轻轻说了“以马内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不做也行,做了更舒服。
王佩芬刺刺不休地讲,她说诊所不该用青蛙验孕,青蛙是婴胎鬼变的,才会发出嘿嘿的恐怖笑声,她隔几天要去安婴灵,不想被纠缠。她又说,那难产的山地人妇女是被“流霞煞”勾勾缠了,要拿注生娘娘真经垫头下才行。她又说,花莲市真不赖,买化妆品的选择多,衣服样式也多,干净舒服不潮湿,有点质疑古阿霞没事干吗往山上去住,她要是有能力,也不蹲山里。
“那就自己跑呀!腿长在身上。”古阿霞说。
“跑去哪?而且还得相信脚跑对了地方。手长在肩上还会打自己,哪种不会背叛自己?越靠近自己的越不可靠,像男人,说跑就跑。”
“所以,你一辈子跑不了。”
“会的,有天我就会跑,头也不回,像条河有再多的石头也拦不了。”
走到某个卖油炸肉丸的骑楼下,王佩芬要吃,也要古阿霞陪着吃。她不只辣椒酱油放得凶,还买了一罐短胖瓶的台湾啤酒,嫌小产后不能这样吃,只好现在吃个够。
古阿霞没有顾到王佩芬的话,心思突然拉得极远,远得自己就飘浮在花莲市上空,流眄自己曾走过的街道与部落,小小的身影,串起每片足迹。这使得她有了小小心念,眼神从被红酱淹满的碗里抬头,静看王佩芬,“好不好,最后我们把小孩死掉的身体带走?”
王佩芬一愣,“那要干吗?发什么神经。”
古阿霞没有深究,只是内心有个想法非得要说出来不可,经过王佩芬反驳也觉得颇有理,要带走婴尸干吗。她急中生智地说:“婴尸会变成鬼,鬼会变成青蛙,你会被一种奇特的笑声纠缠一辈子,这是你说的。”
“这是传说。”
“我们帮小婴儿举行基督教葬礼。”这是古阿霞唯一能做的。
王佩芬被说服了,觉得是好方法。餐后,她们逛街买了漂亮袋子,她们不想用塑胶袋提了汤汤水水的婴尸上街。又买八音盒,上了发条会以钢梳状簧片的机芯弹奏出电影《北非谍影》主题曲《卡萨布兰卡(casabnca)》──以摩洛哥某城市为名的配乐,古阿霞借此说服了王佩芬她肚子里的孩子会飞到那个浪漫之城。最后拆掉八音盒不必要的绒布与格局,足够当作小棺木。
古阿霞拎着物品回到诊所,看见奇特场景。四个原住民男人聚在骑楼下,围着刚手术完躺在床板的女人。他们买了块猪肉当作祈福牲礼,手指沾米酒弹洒,祈求祖灵保佑眼前苦难的女人平安回到部落,以及慰藉死去的婴儿。当四个男人看见古阿霞从对街走来时,活力十足地跳着,围着过马路的古阿霞又唱又蹬,让路人与车辆停下来看他们进行仪式。古阿霞安慰王佩芬,没事的,自己心里却静不下来,即使猜得到这个山地族群千年来用此仪式渡过难关或慰藉受挫情绪,但是,被人围着毕竟不是好受的事。直到警察骑机车来吹哨,把人赶回骑楼下。
一个男人把德鲁固族传统的织衣,披在古阿霞身上,说:“请披上有都乌利葛·乌度戌(dowriq utux)的布吧!你是我们山地人的好朋友了。”那是织满菱形纹状的“祖灵之眼”。
“谢谢。”
“来吧!再披上都乌利葛·乌度戌的布,你是我们山地人祖先会保佑的好朋友了。”又披上第二件。
“谢谢。”
“没有你,这里会变成难过的地方,我们会讨厌更多的花莲市,讨厌更多的平地人,然后一辈子也讨厌自己的没用。”
“……”
“再见了,平地的山地人,我看出你是阿美族人,你的祖先为你高兴,而我的祖先也会保佑你。”四个男人离开了,他们付不起住院钱,冒险把动完刀的女人抬回去,他们多的是时间,走得很安全,肯花十二个小时把捡回一条命的女人带回部落。
在一小时后的诊间手术室,刺白的手术灯下,古阿霞披着德鲁固传统织布坐在小凳子,抓着躺在床上的王佩芬。这是王佩芬要求的,要古阿霞为她祷告,她不希望有点差错,今天有太多干扰了。披着白袍的医生没有反对,合理范围的要求能缓解病妇的心情,他是用10公分的穿刺针将某种强心剂的毒剂,隔着母体,戳到婴儿,如果感受胎儿挣扎而传来叉中活鱼的强悍力道,宾果了,然后毒死他。毒剂让尸体软化,方便医生从产道用各种器具将胎儿绞碎,一块块夹出来。
古阿霞脑海混乱,因为刚刚进手术室就见到那具五千克的死婴,放在角落的铁盘,即使用布盖上仍看见露出的恐怖画面。那是之前原住民妇女难产留下的苦难。医生要取出她肚中的巨婴,从产道使用“破颅术”搅烂婴儿的脑内组织,脑浆流满了手术台,再用铁钳夹断婴儿肩骨,以产钳拔出来,过程像不择手段地吹熄普罗米修斯递给人间的一盏火苗。
古阿霞对空颅的死婴惊骇万分,所以从头到尾,她没帮王佩芬祈祷,顾着为她肚中婴儿向上帝祈祷,宽恕罪愆,给小天使翅膀回到天父的身旁。她祷告了三回,没有辞穷,只嫌时间不够,接着她紧缩在德鲁固的传统织布中,在上千个菱形纹“祖灵之眼”凝视下,她也祈求邦查与德鲁固祖灵给予力量。
医生一手摸王佩芬的肚皮抓位置,一手拿长针要刺下去。忽然间,古阿霞抬头大喊,连打了麻醉药而即将陷入睡意的王佩芬也在最后关头喊停了。有股力量瞬间打破僵局,那不是来自上帝之手,而是真实的人间力道,连医生都感受到。这是三个月大的婴儿狠狠地踹了他的世界,使得王佩芬的肚子大力震动,那好像是说:“注意点,我在这,我从现在起要成为有用的人,我在这……”这个婴儿救了自己。
坐夜车回摩里沙卡的路上,王佩芬靠窗睡去,手搁在肚皮,眼角犹有未干泪水,她把孩子留下来了。火车朝苍莽的地平线奔驰,四周漆黑,唯有车响的回音描绘出景深变化,河桥、树林与车站,古阿霞凝视窗上自己的倒影,她知道,关于不自量力的坚持,即使涓滴,只要心湖够大够广,不怕没了涟漪,且是喜悦的那种。
1 基督教去除偶像的仪式。
2 即 nēi。——编者注
3 排气管。
4 指青蛙,闽南语。
5 老人痴呆的意思,闽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