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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务必保护好手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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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中旬,古阿霞在学校空教室练唱完,回到山庄时,马海把报纸丢到门外烧了,放了一堆冥纸助燃。马海对着从浓雾中走来的古阿霞问,基督教对翘掉的人如何祝福,然后,对烧死在火里的报纸,说:“米国卡特,祝你早日主怀安息,阿们。”他强调美国人信这套就用。

古阿霞知道,昨日广播放送了此事:美国总统卡特宣布将与台湾“断交”,这讯息给山庄聚会的酒鬼们有了多喝两口的理由,最后醉倒了,好忘记卡特下步棋是跟大陆建交。永远慢来的报纸值得马海事后发泄,烧得干净,然后穿起脏污的工作服,钻进地下室的火车进行年度维修。直到下午,仍乒乒乓乓地敲打英国制6吨重蒸汽机关车,走出来的时候,全身黑得不成人形。

“修好了吧?来杯茶。”古阿霞递上水。

“快好了,明天就修好了,”马海把水喝了,“英国跟美国都是兄弟,难怪这台英国间谍根本不想被修好。”

“可是日本人要来了,发电机要修好。”

“我们跟日本早就‘断交’了,他们来干吗?”

日本观光客第二天中午来到了,他们是帕吉鲁的姑姑──冈本美结子一家六人,即使吓得走下流笼,还能挤出优雅的笑容,脸色苍白却被古阿霞称赞皮肤好。古阿霞更惊艳的是这家子基因强,面孔从模子倒出来,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种帕吉鲁复刻版的感觉。

冈本美结子穿着朴素的衬衫与长裤,介绍她左边的是儿子冈本国雄与媳妇冈本美也,还有抢尽光芒的女儿冈本爱子。爱子模仿英国名模崔姬(iggy)的利落短发,穿伞状皱褶洋裙,老是拿袋子遮在膝盖附近。往山庄路上,四个大人对每位陌生人热情鞠躬,两个穿常春藤服系的孙子则抱怨无聊,拽着棍子到处打,最后两人打到对方哭了。

“菊港山庄非常欢迎会哭的小孩,”马海用标准的日语说,“哭得越大声越好,我们有恶魔专吃会哭的人。”

“骗人。”

“不相信的人都这样说,好吧!我带你们去地下室探险。”

两个小孩大喊:“走,忍者是不怕的。”

小孩不哭了,忙着安抚的大人们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交流,用简单的日文招呼与介绍,不少时间是无言地空着。冈本美结子较素芳姨年长,却皮肤好,脸颊有着腌渍嫩姜从白饭上拿开后的粉红,那不是略施薄粉,是北国人特征,几个孩子也是。相较之下,素芳姨是山里滚出来的,肤色偏黑,手指粗茧,长年劳动与登山的成效是底盘较宽,腿部发达,还好她穿了裙子遮住了。

冈本美结子送上东京的虎屋和果子,素芳姨回赠山庄的熊牌苹果膏,并泡了苹果茶宴客。冈本美结子觉得很棒,副热带也能产出苹果好滋味,多喝两口,暂且忘了仍处在一路憋尿、不想进门就冲进厕所的含蓄仪态。两边沉默居多,也不是黄金时间,也不是生锈时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聊。

冈本美结子忽然找到话题,说他们跟着日本旅行团来台湾玩,团员有不少曾住在官营或私营的花莲移民村。他们游太鲁阁时,有个妇人决定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位在南方的寿丰乡丰田村。美结子心想,这跟自己前往摩里沙卡的方向相同,决定租车结伴前去。丰田村的棋盘格局很整齐,神社与日本建筑俱在,当地中年人都会讲日本话。他们在村里绕,非常淡静的地方,狗突然跑出来吠是最惊险的,真想不出有什么故事。那位中年妇女几番寻觅,来到一间破颓房子,只有杂草。那位妇女不假思索穿过杂草,来到一堵水泥墙。然后,妇人哭了,趴在那片像是广岛原爆后的残墙上,说:“我三岁时,妈妈生弟弟难产死去,爸爸悲愤之余,在建给全家住得更舒服的家的南面未干水泥墙上,写下妈妈的名字。爸爸说,以后不论遇到任何困难,都要秉持‘台湾野草魂’的精神活下去,才不会对不起在天上的妈妈。”

故事震撼人心,尤以“台湾野草魂”搔到古阿霞,横跨热带与副热带的台湾是杂草的天堂,一阵风,一阵雨,吹得生机遍地跑。古阿霞想起祖母不断拿来说嘴的“邦查野菜魂”,只要双手动起来,上苍就会喂饱你;野菜不只能吃,也能学,人生在世,再怎么困顿,也要学野菜勇敢地活下去。

“我们帮她清理了房子,把杂草除光,结果房子看来更破了,”冈本美结子拿出一个袋子,“也得到一个礼物。”

“龙葵与轮胎苦瓜。”古阿霞毫不犹豫地大喊。

“这是大自然的礼物啊!是妇女从草堆摘下来的,她说小时候妈妈常带他们哥哥姐姐去摘,现在想想,记忆是那些点点滴滴的甜美碎时光。”

古阿霞思忖,那妇女的妈妈或许是邦查人,攫获“吃草民族”精神。但或许是她们与自然相处久了,懂了野草,得到野菜滋味。古阿霞从冈本美结子手里接过龙葵与轮胎苦瓜,她说,轮胎苦瓜炒小鱼干最得滋味,龙葵煮汤清爽,说得大家心中清凉万分。她站起来,先拿到厨房,走过在角落桌子雕刻的帕吉鲁。

“那是刘政光吧!”冈本美结子问。

“姑姑跟你打招呼了,要不要过来坐?”素芳姨问。

帕吉鲁停下雕刻,微笑摇头,继续干活。远在角落的他很注意听姑姑的谈话,听不懂日语,不过希望听出味道,害他分心地雕坏了青蛙的腿。

多年来,冈本美结子与素芳姨的信件往返中,她略知帕吉鲁的状况,一个孤单自闭的小男孩终于也成为男人了,改变很多,唯一不变的是对传统伐木的坚持与热爱。

冈本美结子起身,走过去,坐在同桌的帕吉鲁对面。帕吉鲁没抬头,一刀刀刨,一刀刀剃,卷曲的木屑跌在桌面,他雕个不停,好掩饰不知所措。

冈本美结子从袋子里拿出精细的木盒子,揭开绒布,露出一只精工(seiko)腕表,把手表推到帕吉鲁桌前。帕吉鲁瞥了眼,老表一只,也只是老点,他继续干活,不知道姑姑干吗这样死盯着他,令人不安,要不是母亲交代要出席,他不想参加这种没有感情且聚一次便散了的家族聚会。

“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礼物,”冈本美结子说,“请务必原谅我的怠慢,隔了三十几年才拿给你。”

那些滴滴答答落在桌面的木屑停了,帕吉鲁抬头,仔细瞧,帮忙翻译的素芳姨也睁大眼。这只腕表很陈旧了,表壳微略刮花,朴质的珐琅面盘,时针的针尖是中空菱形的“先菱”。表带是有点龟裂的牛皮带,却泛着油泽,显示主人有上油保养。这只手表有点历史了,功能还不错,秒针在走。

“请不要怪母亲,是我太任性了,一直把它留在身边使用。”向来沉默的冈本国雄低头道歉。

日本人好礼,道歉不马虎,帕吉鲁也弯身敷衍。他绝对不在意,这手表拖再久送来他都无所谓。这表对他来说感情太淡了,像从来没有看过的父亲。可是冈本家族太在意,给了帕吉鲁芥蒂与尴尬。

冈本国雄再次低头道歉,他说,中学时升学压力大,他需要掌握时间,擅自拿来用了,坐拥挤的小田急铁道到东京周边的城区读书,得掐准分秒必争的时间。手表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占用太久,甚至有疏忽,在某次下雨时忘了拿下手表,整个表壳内面充满雾雾的水气就算了,看不到的零件还生锈,机械一星期后停下来,他这辈子最大的罪愆竟是让手表坏了,花了一笔钱修。冈本国雄说到这又低头道歉,内心愧疚与自责,他又说,从此之后,遇到下雨,他把表用布包好,放进空便当,这样手表就不会有任何闪失了。

“请不要怪罪哥哥,我也有责任,非常抱歉。”冈本国雄的妹妹冈本爱子也道歉起来。

“你们很珍惜手表,应该留着用。”素芳姨说。

“不是这样,”冈本美结子说,“二战后,日本经济太糟糕了,我们家也没有太多的经济来源,大家想要戴手表,歪脑筋动到了这只表。”

“你们一只表大家轮着戴,我们这边一颗苹果切得薄薄的,大家抢吃。”古阿霞加入了话题。

“那时候,一只好表的要价太贵了,我高中出社会时,到银行工作,月薪约一万元,精工表要一万八千元。”冈本爱子说。

“好贵呀!”

“所以想起来,那时跟哥哥争手表,不是有个可以看时间的依据,是为了输赢。”

“那次吓坏大家了。”冈本美结子说。

“实在很抱歉,那时候很任性,老是跟哥哥抢手表,勉强找出的理由是在校的各种考试需要掌握时间。我跟哥哥不同中学,哥哥同意除了错开的考试期间可以让我戴手表,礼拜三也供我戴。可是,这表盘太大了,戴在手上很碍眼,跟女性手表差很多。我用白手帕绑在手腕,解决了窘状,也让不少同学猜测我是不是遮住割腕的伤痕。”冈本爱子拿起表,按在腕上,有如鸡蛋大的表盘遮住了纤细的手腕,“很多时候,我隔着手帕听着里头腕表的机械运转,掐掐掐,掐掐掐,响不停,有时候晚上失眠拿来听,别有安眠药的效果,听了就睡。”

“你占用太多时间了。”冈本国雄说。

“永远不嫌多,因为那时候我蛮喜欢这只表的。”冈本爱子说。

“这才出问题的。”

“因为用手帕绑住手表,没有发现表带松了,手表从手帕缝隙掉下来,摔到地上,那时我吓死了。表壳摔坏,指针断掉,手表停下来了,我足足有几分钟蹲在地上哭,捧着它,坐火车回家的路上是整路哭回去。”冈本爱子说得低头,眼眶一抹潮湿。

“我们花了一笔钱,才修好,包括那支‘先菱’的分针,好不容易找着,”冈本国雄激动说,“不过你放心,这只手表已经修得跟以前一样好。”

“真的很抱歉,要不是他们缺表,绝对不会这样拿来用,”冈本美结子口气温静,“从此我不允许他们任性,手表只能放家里。”

“还有,请务必帮忙。”冈本国雄说。

“请一定记得,”冈本爱子说,“手表持续运转,不容易坏,也能保持良好的机能。”

“每天晚上八点帮手表上发条。”冈本国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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