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1/2)
古阿霞带着王佩芬与小墨汁,来到山下的原住民部落,从200公尺外就看到山叶野马100 的红机车在医疗队旁,非常显眼,像赛德克山猪,那是基督教门诺会的薄柔缆医师进行“山地巡回医疗工作”时骑的爱车。古阿霞跑过去,冲着薄医师打招呼,把沮丧的王佩芬丢一旁。
八年前,薄医生前往花莲县唯一的赛德克族的山里部落行医,半路被冲出来的山猪撞伤,忍痛骑车到部落。部落男人很生气,说那只山猪有不长眼的德鲁固血统,于是把机车漆成红色,油箱画上男人的战斗纹面,请巫师作法,整路的山猪就怕了,成了赛德克品种的机车,可骑去打败整个花莲的德鲁固族。薄医生逢人讲这个故事,直到他知道这充满了原住民间的争执,便不说了,红山猪机车倒是没改过。
“平安,布朗医生。”古阿霞大喊。
“平安。”薄医师原籍美国,本姓布朗(brown),看到人,高兴地对一旁的妻子说,“看看我们多么幸福,在这里遇到阿霞。”
古阿霞在花莲所属的教会,与薄医师所属的门诺会美仑教会隔了几条路,可是薄太太做的美式煎饼、热狗与冰淇淋,像上帝之手穿过几条巷子,把古阿霞的鼻子牵去。尤其是冰淇淋,比教会发放的奶粉更有魅力。薄医生不只在花莲创办医院,还经常到山地乡巡回医疗,接触多了原住民信仰,视野广,尊重古阿霞在“圣别礼拜”1之外仍心存邦查祖灵。薄医师知道,邦查文化与祖灵是古阿霞的祖母留给她在人世间唯一孙女的资产,上帝是阳光,邦查是叶子,让曾是光秃秃的古阿霞这棵树在困顿时刻又复活了。因为如此,古阿霞跟薄医师谈到耶稣时,非常自在,谈到祖灵,也没有芥蒂。
“可爱的小云雀,我在报纸看到消息了,你参加五灯奖比赛。”薄医师刚见面就说起在花莲的地方报《更生日报》看到的消息。
古阿霞羞怯了,说:“那是被迫参加的。”
“所以,你放弃了。”
“哪有,我每天都找时间练习,有时候连半夜睡觉都唱起歌,吓得大家以为闹鬼了。”
“这才是我认识的阿霞,”薄医师说,“你离开花莲市,住伐木村,我太久没有听到你唱歌了,会不会你是专程跑来唱给我听?”
“不是,是我的朋友生病了,我带他们来看。”古阿霞瞥了身边的小墨汁,与更远处茄冬树下绞着手指的王佩芬。
“没问题呀!不过要收钱。”薄医师说。
古阿霞担心带不够钱,有点窘地说:“应该的。”
“不过,你要是唱首歌就免钱了。”薄医生忽然大笑,身兼助理的薄太太也是。
薄医师观察了小墨汁的右眼,仔细问病情。据他的理解,这应该是儿童白内障,最佳的治疗时机有点慢了,开刀后经过矫治,应该能恢复。致病原因可能是遗传或与先天内分泌有关。
“你可以帮我开刀吗?我可以天天唱歌给你听。”小墨汁说。
“不行。”
“你是医生呀!”
“是的,不过我的专业是胸腔科,眼科不是我的专长。”
“我以为医生什么都会。”
沮丧的小墨汁稍后为自己的无礼道歉,她担心右眼会更糟,甚至失明,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不明不白的眼力。薄医生说,世界的不幸,不是苦难,而是没有伸手去帮忙苦难的人。他又说,他愿意伸出手帮忙,即使伸手会被人打、被唾弃、被咬伤,可是他得思考的是,他伸出援手是帮人还是帮倒忙。薄医生拍拍小墨汁的肩膀说,他回去会向更专业的台湾或美国医生询问她的病况,写信告诉古阿霞转达。不过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花莲目前没有专业眼科医生有开刀能力,得去台北医治。
“小朋友,你喜欢查字典吗?”薄医师看到小墨汁随身的袋子有本简易中文字典。
“喜欢,我看到不会的字,马上拿字典查。”她手上珍爱的字典,是古阿霞送的。
“我也是,每天晚上读书时,遇到不懂的英文字还是会查。”
“真的?我以为大人什么字都会呢!”
“这世界好玩的是学习,永远学不完,当自己不懂的,还愿意搞懂,而不是假会。”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小墨汁懂了薄医师的意思,眼前深轮廓的褐发医师永不放弃的是解决事情的企图;疑惑与问题永远接踵而来,绝不要停下的是迎接挑战的能力。
不过,老是躲得远远的王佩芬,始终不愿意来就诊。她考虑了好久,直到古阿霞出门催促时才跟下山,如今被生疏的环境击退。古阿霞走来安慰她,希望她亲自向薄医师请教肚中胎儿问题。王佩芬低头,手中拼命把玩的牛筋草都绞出了绿液,她的心情像那摊汁,有点难收拾。她的想法很简单,要古阿霞请医生拿些堕胎药,吃吃就好。她想过找山下的德鲁固巫婆拿堕胎药,管它死蛇、死猫、死人骨头磨成的粉,又怕吃了,多了胡搅蛮缠的病痛,而胎儿死不了,像上次吃错红豆杉闹出了岔子。
古阿霞摸透王佩芬的心思,决计不帮她拿堕胎药,而叫她生下小孩的念头讲了几遍后,自己也被骂得臭头,就不提了。古阿霞知道,薄医师有办法,门诺曾在花东帮助过很多挺着大肚子的未婚妈妈,问问他最好。“我们问薄太太好了。”古阿霞提出新计划。妇女病问男医生,总是让女病患却步,问女医师反而自在。薄太太虽然不是医生,但长久浸润在医学环境,有些想法。
王佩芬想了想,把手中绞烂的牛筋草扔了,说好。然后,又不安地摘了片姑婆芋叶子,撕得细细碎碎的,强碱汁液弄得又痛又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阻拦古阿霞。古阿霞走远了。
古阿霞去找薄太太来帮王佩芬忙。可是,大家忙得很,来了一批新病患。她暂且放下自己的要求,帮忙打点,至少给他们倒点水的闲活还可以。有个七十几岁的老妇人,背着自己瘫痪半个月的儿子来就医,引起人注意。
“阿嬷,好久没看到你了。”薄医师喊。
“哪有酒,不行喝啦!”老妇的中文不好,常听不懂,回答时夹杂日文和德鲁固语。
“你儿子怎么了?”
“跌倒了,肉熟了。”
薄医师撩起伤者的裤管瞧,所谓的“熟”是久病不愈的伤口脓疮,分析是骨折,得带回医院照 x 光与外科治疗。老妇连忙说,很久没看过钱,没有办法搭公车或火车去市区。久病而没工作的儿子也不耐烦地说,他妈妈都不给米酒,用酒消毒伤口就好了。
“你都用喝的。”老妇大骂。
“你不懂,从身体里面给他消毒的啦!你看伤口裂开来的地方是嘴巴,想要喝酒。我不要去医院,你给我酒就好了。”
“你先来医院,别管车钱还是治病钱,你这腿要是治不好,会坏掉,要撑拐杖一辈子。”薄医生警告。
老妇难过地说:“你要治好他呀!我就把你们的‘奶粉神’放在心里,晚上抱着十字架睡觉。”
“我不要去医院,医院医死人。”
“你可以骑那头红色的山猪去,”古阿霞插嘴了,她看得出来断腿的儿子把眼神放在机车的时间,多过放在薄医师问诊。
“铁山猪很……危险的ㄋㄟ2,尾巴3会烫人。”
“你不会边喝酒边骑,就没问题了。”
“对ㄋㄟ,我怎么没想到,”断腿的儿子转头对老妇人,“妈妈,为了去花莲市,我就牺牲一下喝点酒好了。”
薄医师苦笑,面对天真的原住民,得有古阿霞鬼灵精怪的巧思才行。不过他绝不会让断腿的男人骑车,至少载他去没问题。
到了休息时间,薄太太来到茄冬树下了解王佩芬的状况,从停经的时间估算,肚中胎儿已有三个月。薄太太用罹患类风湿性关节炎而有点僵硬的手,隔着衣服摸王佩芬肚子,感受那里有个小生命正在形成,说:“要是一个妈妈会扼杀肚子里的孩子,这个世界只剩下各种形式的仇恨、指责、辱骂与忽视他人,你应该保住这小生命。”
“我没有别的方法了。”
“我们有个‘未婚妈妈之家’,你能住进去直到孩子生出来,一切免费,也没有人知道你去过那,如果你觉得没有办法养小贝比,我们找新的父母来承担这份爱,”薄太太说,“你很美丽,比天使还美,你的孩子也会是。我感到,小孩很渴望来到这世界拥抱自己的妈妈。”
薄太太年轻时因为摔伤不孕,从此失去成为一位妈妈的能力。她把这份秘密与遗憾告诉了王佩芬,抓起她沾了树汁的脏手,放在肚皮,感受小小生命在最深处的跳动,如此细微,如此充满希望。
王佩芬却只顾着皱眉头。
下午两点,花莲市,阳光落在这美丽的平原上。
中华路上的餐厅将结束中午营业时间,古阿霞带着王佩芬进来用餐。她选了靠窗位置,上前招呼的女侍顾不了体面大叫。然后几个女人陆续从厨房走来,拿铲子的拿铲子,手抓菜的抓菜,他们说是古阿霞没错,即使她穿灰色喇叭裤,红色的中国强布鞋。
兰姨是最后挤进来的,她叼着烟,两手在围兜上抹干水,展开来迎接。古阿霞大叫平安,然后上前拥抱。兰姨把古阿霞的行头看了一遍,赞叹她很时髦,气色也不错。古阿霞打扮过,给兰姨她过得很好的印象,还自豪是男朋友送的,意思很受男人照顾。古阿霞发给大家一人一包卫生纸,物料来源是摩里沙卡的铁杉而自购较便宜。礼轻情意重,大家都说这牌子很贵,省省用,擤了鼻涕、擦了汗,切记要晾干,能重复用。
古阿霞点了餐用,两道青菜、一盘炕肉,又点了两罐花莲当地自产的三剑牌汽水。她老想这样做了,回来就坐在餐厅吃饭,不要沦为女儿贼躲在厨房吃免钱的。兰姨苦劝吃饭不用花钱,餐厅虽然不是她开的,但是她在厨房当皇帝,吃东西干吗花冤枉钱,她动不了古阿霞的意志,于是在青菜底下藏了香肠,炕肉与油汤多得可以打包回去再顾两餐。
到了下午三点的休息时段,餐厅已空,古阿霞才跟对座的兰姨说:“你得帮忙,我们得选一家诊所拿掉小孩。”
“你怎么想?”兰姨对王佩芬说。
王佩芬用吸管把见底的汽水罐吸得簌簌响,久久才说:“我不想生下来,不是一个人死,就是一尸两命。”
“你的男人?他娶你就没有问题了。”
“要是这样,我就不用这么苦命了,他跑走了。”王佩芬掉着泪,她不想多提了,多说一次,又心碎一次。
“你回去再考虑几天吧!”兰姨总是如此说。
“够了,很够了。”王佩芬哭得很惨,嘴巴抖动,眼线都糊掉了,然后起身到厕所整理仪容。
“对不起,我带麻烦来了。”古阿霞道歉。
“去门诺的未婚妈妈之家吧!”
“她不去。”
沉默好久。兰姨知道,王佩芬过了古阿霞那关,有什么过不了她这关。古阿霞内心的神都挡不了这件事,她又怎么挡得了自己的女儿。
“来求我,你的痛苦不会比你的朋友少。”兰姨看古阿霞眼角泛光,“这不是好事,神不会原谅我们。”
古阿霞的眼皮耷拉了。穿透蕾丝窗帘的午后阳光,在桌面浮碎灵跳,远方街道传来了脚踏车铃声与摊贩叫卖麦芽糖。美丽时光,古阿霞却忏悔,她把兰姨拉下水,神的审判不会只落在她自己的肩上,如果可以,她愿意求神把责难的荆棘全落在她背上就好。
“不过,我们都是凡人,你不要想太多,到时候神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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