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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谶森林与浪胖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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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点,微雨不断,宁静的菊港山庄客厅发出惊人的鞭炮声,厨房不久烧了起来。大家慌乱地从楼上跑下来,火势、浓烟与救灾的人乱成一团。林场消防也出动了,推出二战时期的人力消防车,费力推过铁道,那时的火势被控制得差不多了,最后消防队往屋顶投了两颗石灰水玻璃消防弹,熄灭高处的火焰。这场半夜的火灾终于扑灭了。

失火之际古阿霞做了古怪的梦,梦里她光着身体,在数百人看的舞台上,一句歌词也唱不出来。然后,她忽然惊醒。帕吉鲁冲进房间紧张得喊火火火火,把搞不清楚的她拉下床,拖下又陡又窄的楼梯。古阿霞这才醒过来,不是忙着逃,而是忙着救火。用防火沙与水桶救完火,她爬回床,把湿答答的衣服换掉,换上干净的衣服睡觉,第二天下床,右脚忍不住抗议似的疼痛。她从脚板拔出一根剩一小截的生锈铁钉,那是昨晚救火心急的证物。她拐着脚下楼,拿出药箱上药。客厅聚了不少人,榻榻米与窗台有层昨晚火灾留下的尘灰,山地警察对庄主马海刚做完笔录,言明会抓到纵火的人。

警察才走,马海抱怨连连:“这案子搁很久了,先前被人家丢猪头壳,丢动物尸,接着放火,我看下次……”他怕说下去是诅咒自己。

清晨赶回来的蔡明台说:“有人会被杀吗?”

“乱说。”

“至少,我帮你说出心里的话了。”

马海斜了一眼,说:“我看你的皮也要绷紧一点,那件48林班地砍伐,你迟早会遇到麻烦的。”

蔡明台承认,砍伐“咒谶树林”遇到些“意外”,不是麻烦,他认为这是工人不小心引起的,跟诅咒与外人刻意破坏无关。他比较担心菊港山庄,这是木造建筑,又位在村子里,只要谁丢烟蒂,肯定当棺材烧了。他估计得花上万元才能修复餐厅,得拆掉已烧成炭骨的厨房,以目前山庄经济来说是大失血。

马海站起身,帮古阿霞检查脚伤,说:“将就好了。”

古阿霞睁大眼说:“将就?怎么可以。”

马海连忙解释,他的意思是修复山庄,将就点,不用太费工。他说,当初建立山庄是依照木头特性,比如冷杉与红桧适合做抽屉,衣服放久也不会染黄,红桧能耐潮、防蚁。亚杉防腐又耐水,做成浴室地板或水桶都好。红豆杉的材质细,能当装饰雕刻。但是说到当建材,还是扁柏是王中之王。马海又说,树木砍下来之后,没有死掉,只是进入了长时间的休眠,非常长,直到腐烂。原木也不能马上当建材,必须阴干一阵子,等里头的水分排得差不多才开剖。胴剖与刨光的木头,看似平滑,其实里面可是充满蜂巢孔隙的结构细胞,这是木材会呼吸的秘密。

马海又说,木材会依照天气变化而呼吸。天气干燥时,窗户与抽屉比较好拉动,这是木材的毛细孔把空气与水气排出来,干缩了,可是木桶与木槽浴室就糟了,会漏水了。到了夏天或山上起雾时,空气潮湿,窗户常卡死,脾气很拗的样子,这是因为木材膨胀了。可是,同间房子常有不同事发生,比如夏天时,南方向阳的窗户受热膨胀难关,向北的却简单多了。

“不过,你会发现,菊港山庄的窗户都没这问题。”马海说。

“每扇窗都很好关。我以为在窗沟涂多点蜂蜡就行了,”古阿霞倒是想起山庄的木构问题不大,“难道是把木头上漆,黏死毛细孔。”

“这样也行,得常上漆,落漆了就坏了,不过要是天天晒到日头,木材的变化大,上漆也没用。”

“这我就不懂了。”

马海说,木板一晒,会出现两边往中间翘、闽南语的“笑”(瓦翘),或两端往中间卷的“翘头”,甚至扭转的“揣(tsuan)”,这几种状况最常出现在含油脂低的阔叶木。相较之下,扁柏的材质安定,软硬适中,但是经过长时间曝晒,也是没挡头。建筑山庄之初,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每个方位的建材都取自每个山位的桧材。比如南方窗材,取自山南常受日照的扁柏;北方建材,取自山北较阴的红桧。如此呀!整栋建筑处在安定的休眠状态,永远弥漫芬芳。而且,某些梁柱与下层地板,用传音与共振效果好的云杉,能传递脚步声,赶走老鼠与白蚁。

“确实很费工,这么美好的建筑,遇到火就完了。”古阿霞说。

“是烧钱,山庄可是钱糊上去,”马海说,“现在没有钱了,厨房将就修一修,也不用照老方法了。”

蔡明台说:“说不定有个王八蛋还没等你修好,又放火烧了。”

“你这乌鸦嘴,都是你害的,还有心情说。”

“我只是在这付钱租房间,你大不了可以不租我。”

“正好,你这瘟神,不住最好。”

“瘟神是谁?好吧!瘟神是我。那你把刘政光抓出来问问,我是瘟神,他是火神,走到哪都着火。要是我走,他要不要走?”

两人你来我往,带着火药味。古阿霞听不出帕吉鲁在这之间有何问题,开口追问。蔡明台与马海安静一会儿,说他没问题,然后又吵起来。马海要蔡明台出厨房重建的钱。蔡明台说这不干他的事,他没钱。古阿霞搞不懂那些争执的背后细节,她只听懂,一向被外界认为有钱的蔡明台老是说自己穷,花光了家当开发的咒谶树林目前从外围不值钱的二级木砍伐起。至于山庄也是惨淡经营,要挪出钱修厨房,简直比逼马海从扁柏挤出油脂来还困难。

两人最后气呼呼地指责对方,你怒气那么冲,山庄会烧光光。

修复菊港山庄,最后是靠小学生之手。

帕吉鲁带着小学生,从空教室搬出木材。木材是学校重建时拆下来的堪用废材,现在拿来修复山庄厨房。小学生们非常认真地工作,视为一门学习课,因为他们花了两天在黑板画下的草图,让监工帕吉鲁点头了,照单全收。三位学生扛出那根曾经是走廊下的旧柱子,上头有几条恐怖的指甲痕,他们认为是被逼疯的学生留下的杰作,应该立在校门,让进来的凶老师有所警惕。

“是熊留下来的。”古阿霞转达了帕吉鲁的意思。

“那是被凶老师逼疯的黑熊。”赵旻当下说。

“会吗?”

“不然是被校长逼疯的老师干的,疯子不凶,但更可怕。”

帕吉鲁在一旁笑起来。赵坤也赞同,摸摸表弟赵旻的后脑勺说,“你将来是当老板的料”,然后把那根柱子放在自己肩上,说这工作他来就好,大老板将来事业有成不忘分杯羹给他。

古阿霞指着柱子上又深又长的爪痕,转达了帕吉鲁的解释,这只熊可能是上梁去偷屋檐下的蜂巢,才留下指痕。

“他不是哑巴叔叔吗?怎么长出舌头了?”一个小学生发觉帕吉鲁突然对古阿霞说话了。

“他不是哑巴啦!”古阿霞说,“只是舌头会认人。”

“所以他会讲话,我以为他是哑巴。”

“你很幸福,他会跟你讲话。我爸爸从来不跟我妈妈说话,都叫我传话,他说,喂!叫你妈煮饭,叫你妈去买花生米。”

“谢谢。”

“你亲过他吗?”有人一问,其他人起哄了。

古阿霞的眉头微皱,这些小鬼老爱问些有的没的,要是答得不好,他们会打蛇上棍,越问越糟。她说:“要我回答很简单,就怕讲了你们不相信。因为,要是我说有嘛!我也说不上口;我说没有嘛!你们又不相信。”

“到底有没有?”

“问他呀!这种问题问男生最清楚了。”古阿霞把责任推给了帕吉鲁,让小学生们都气结。

古阿霞向来关心小学生与帕吉鲁的互动。自从学校复建后,回到学校的帕吉鲁不可能回到课桌,他的屁股搭到椅子就短路,脑袋瓜冒火花。于是,他的课堂在操场,他会木工,会修桌椅,顺道开了木工课教小朋友敲敲打打,带着大家在黑板画下山庄厨房的修复草图,然后花了十天建好。所有人认出那是童话里的阴森城堡,烟囱像刷子的木柄,马海要是看过草图,绝对不让小朋友在他家后院盖了一个放刷子的大马桶。

帕吉鲁还有个课也挺受欢迎的,叫“发呆课”。他喜欢发呆,就带学生们去发呆,大家找个学校某处,图个位置坐下,让聒噪的身体在地表找到了安顿的插座,接上地气,灌进大自然的灵气。发呆没这么简单,不能跟别人玩,不能跟别人说话,只能自己跟自己相处,自己跟自己的孤单、愤怒与无聊相处,最后不是待不住,就是睡着了。

帕吉鲁解释,发呆不是想东想西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比较有建设性的发呆是独处,聆听并分辨出周遭二十种以上的声音,直到100公尺外的微音也能入耳。发呆也可以做些事,比如:跟踪一只蚂蚁在草坪上10公尺的路径,即使混在上百只的蚂蚁队伍中,也能清楚找到它;没有两片落下的槭叶有相同的虫孔、色晕与大小,想办法在两小时内找出最相似的;或算出一片树叶的叶脉有几道分岔,算出风中摇摆的银杏叶,算出从树干到最高处的树枝总共分岔了几次。

“这哪算根葱的发呆?是发疯吧!”连负责沟通的古阿霞都发出惊叹。

“我算出来了,六百五十二个分岔,”一个向来安静的孩子说,“去年的银杏从底下到最上面,有这么多分岔,今年我就不知道了,树会长大。”

“真的?”

“我沿着树干爬上去一个个算。”

“好厉害。”大家惊呼。

“还有呢!去年银杏的树叶超过两千八百片,种子有四百三十颗。”

“吃饱没事干,你疯了吗?”有人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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