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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谶森林与浪胖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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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眼神转向了操场边的银杏,这棵树龄四十年,越活越有精神,每年深秋,落下的白果种肉飘出一股浓烈臭味,有些小动物来取食。时序更晚,树叶会晕黄如琥珀酒液,不杂一叶绿渣,便在突如其来的寒风中全部褪落,集体撤退到泥地成了发光的影子般。这时候有心的孩子可以算尽它的树枝分岔。

那个算尽树岔的孩子,觉得古阿霞与帕吉鲁每每耳鬓交接,像蟋蟀沟通,便说:“他真的只跟你说话?而且只跟你讲‘蟋蟀话’?”

古阿霞说:“差不多。”

“那他怎样才能跟我讲蟋蟀话?”

“如果你能够算出那棵银杏树的落叶底下,会有多少种植物的种子,他就会跟你说话。”

“不可能的。”所有小学生大喊,因为有的种子微小难辨。

“蟋蟀叔叔算过,真的。”古阿霞说。

在海拔2000多公尺的伐木工寮里,古阿霞为五个小朋友讲故事,不过找她的电话也追来这了。电话那头,赵旻在不断干扰的噪声中说,黄狗咬破了朱大妈的喉咙。朱大妈受伤了,一直哀号,流了很多血。电话陆续打了八次,古阿霞除了接起前两通,就不再理那些电话了,一来是她没有办法实时下山,二来她不希望老是有人中断她讲故事。

外头飘起又浓又冷的大雾,拍打屋墙。这间桧木皮工寮在海拔高处,地点偏僻,距森铁有1公里,房舍老旧,不通风的空间在夜晚时因为人们的体温升聚而在屋梁滴起水珠,像活在大野狼滴口水的嘴里。这成为古阿霞说童话的背景,只要就一盏炉火讲,孩子们特别专注。

“电话很急,怎么了?”一个孩子问。

“朱大妈被咬了,严重受伤,流了很多血。”

“你不担心?”

“会担心,但是光着急也没用,山下这么多人帮忙,他们会先处理。”古阿霞说,“对了,我故事讲到哪了?”

这五个小孩中,有一位叫王大崇的小孩到了法定入学年纪,会写些字,却拖了三年迟迟不上学。学校通报了教育厅,公文跑了一年,要是再不入学,将由警察权介入。古阿霞此行是来劝说的。

小孩的母亲曾说:“大崇怎样都不想离开我,送他去学校又跑回来。我叫碰碰车司机不要载他,他就走路上山,走过几百公尺又黑又滴水的山洞都敢。他每天晚上睡觉要摸我的耳垂,我看他将来的老婆得有弥勒佛的耳朵。”

古阿霞边说故事,边观察在角落的王大崇。他的膝盖缩在胸前,低着头,右手老是摸自己的耳垂。古阿霞不自觉摸自己的耳垂,临场发挥,说了一个改编自邦查传说的故事:有一条鳗鱼住在小女孩的耳垂里,女孩得捏着那儿跟它说话。王大崇瞪大眼,看了过来,着迷得忘记捏自己的耳垂。

“那是真的,我阿嬷说的。”古阿霞记得祖母说的是海鳗住在发里,从此主角的头发如水,发出喃喃思念。她不过是将鳗鱼的住所改到耳垂。

“好棒喔!”

“你的耳朵里也有鳗鱼?”

王大崇说:“好可怕,我才不养那个,要是游进脑袋就完了。”

“那我们来交换秘密,我告诉你,你也告诉我,好吗?”古阿霞把嘴靠近王大崇,说,“我在耳朵里养了我的祖母,你呢?”

“爸爸。”

古阿霞听说五年前的一场运材车翻车,所有木材从100公尺深谷完好无缺地拉回来,继续它们的旅程,三个惨死的工人却终止旅程。小男孩的父亲是其中之一。这种新闻在山上很多,而且很快被更耸动的新闻淹没。古阿霞看着眼前不断逃学也不愿下山就读的孩子,默默祈祷上帝,给他勇气与恒念,好继续展开他的学习。

“想跟我的祖母说话吗?你可以摸摸我的耳垂。”

“不想。”王大崇迟疑了很久,才说,“你想跟我爸爸说话吗?”

“好。”古阿霞伸手捏了王大崇的耳垂,揣测要怎样瞎掰一段话,给他一些安慰。

“爸爸说了些什么?”

“他没有说,真的。”古阿霞诚实以告,说错了伤害更深。

“你没有骗我。他才不跟你说话,因为爸爸真的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

“爸爸最近跟你说了什么话?”

“我也快忘了,好像是:他养了一只小鸟什么的。”

“我可以用笔帮你记下来,你就永远不会忘了。”古阿霞拿出一本空白练习簿,放在膝盖上,就着晕晕炫炫的火光写,字难免有点歪,把王大崇的爸爸心情记录下来。她说,她还会上山,帮他记录爸爸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下山到学校来,那有老师会教他一些字,这样就能靠自己写下来了。最后她放了几本从文老师棺材那拿来的破烂儿童杂志《东方少年》与《学友》,留给他看图文最多的漫画章节。

这时,古阿霞起身去接第九通电话。电话那头,有五个孩子用边哭边告状的方式说,朱大妈流血很多,快死了。古阿霞挂上电话,走出屋外,雾浪一阵阵泼来,她的脸颊很快凝结小水珠,再走快点可以赶上要下山的末班森铁。

朱大妈是古阿霞复校的老班底,是条猪。这条马海卖给她的母猪,让她赢得第一笔钱,也让她从来访的老奶奶身上学到一课。学校完成后,学生们敬称它为猪妈妈,又嫌以猪称呼有鄙视之意,改称朱大妈。朱大妈年事已高,不太适合生猪宝宝了,古阿霞干脆免了它的生育工作。

学生们将校舍南方的旧教室改建成朱大妈的家。朱家布置得温馨,天花板垂下七彩纸片缀饰的玻璃风铃,窗户贴上纸花,门楣贴了横批“诸事大吉”。朱大妈却对美丽的装潢不太领情,常常溜出家,在校园逛逛。学生们会从家里带把青菜梗,给些有的没的。大家都承认,朱大妈是学校“最沉默的移动笑话”,它甩着一排风吹窗帘似的奶子,只要走到哪,大家都笑。

星期四下午,朱大妈照例在校园逛,黄狗也是,双方有点煞到。黄狗没有戴上嘴套,扑咬朱大妈的颈子。朱大妈不太挣扎,表情没有惊吓。学生吓坏了,他们拿棍子打黄狗屁股解围,总算救了朱大妈,十几个人抓起了它就往菊港山庄冲去,那有唯一的医生。

马海被第一个冲进来喊救命的学生吓着,接着被后头的场景逗笑了。几个小男生上身裸裎,把脱下来的卡其服交错成垫着朱大妈的担架,抬了过来。朱大妈躺着流血,身上披着无数只断袖,被当作受伤的伐木工对待,给予祝福。他们要马海赶快救治,又吵又闹又流泪。马海苦笑,觉得小孩好像在玩扮家家酒,而他不是兽医。赵旻则打了八通电话叫古阿霞快点回来。

马海检查了朱大妈的喉咙撕裂伤,伤口不大,血却流不停。他无法处理血流不止的问题,要小学生们轮流压着伤口,直到血停。

到了晚上七点,坐森铁的古阿霞回到山村,她很快找到朱大妈的踪影,顺着地上的血迹找下去,她走到了菊港山庄,然后折回到学校的朱家。孩子们都聚在那,脸上尽是悲凄表情,有几个人看到古阿霞来便在脏兮兮的脸上流下了两道泪水。他们轮流按压朱大妈的伤口,换手时,血液又流出来,年事已高的朱大妈很难愈合伤口。

古阿霞蹲下来看了朱大妈。它的眼神清澈,神情安定,似乎就跟往日一样从容,“它看起来很安详,应该没问题。”

“可是血液一直流,”一个孩子说,“有人下山去找山地人的巫婆,她有神奇的药。”

古阿霞刚刚在山庄听马海说,朱大妈只能靠自愈力了,镇定剂、吗啡或任何药品不会用在动物身上,因为不晓得下一刻谁会从门口横着送进来,而药刚好被猪抢走了。

“浪胖呢?”古阿霞关心那只肇事的狗。

“我们发出通缉令了,抓到那只贱狗,吊起来打死。”赵旻很生气,他强调这只狗在村子里闹了很多案子,死鸡、死猫、死了其中的三姑六婆,都是黄狗干的好事,大家忍无可忍了。

“所以不能原谅浪胖?”

“没错,永远不能原谅它。”学生们气愤难耐。

古阿霞知道,孩子们的愤怒现在无法化解了。她接手照顾朱大妈,施点力压在伤口上方止血。朱大妈面对死亡,呈现了纯美眼神,无尴尬,无挂碍,令人动容,古阿霞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祖母的最后一眼也是如此坚定,便流下泪来。当古阿霞的看顾工作被下个孩子接手时,她发现,自己手上和脸上都湿了,她用满手的鲜血在墙上画了十字架,写上“以马内利”,在旧约圣经中的希伯来文是“上帝与我们同在”的意思。她跪在那向上帝祈求,给予朱大妈生命的勇气,给予孩子们宽宥的能力。

当帕吉鲁来到时,安静的孩子又悲愤起来了。他们询问主人,为什么黄狗如此无情凶狠,敢对朱大妈下毒手?难道它只能残害弱者?帕吉鲁无须解释,多年来他面对了多次相同的问题,黄狗咬死家畜,他付钱了事。村民大会早在两年前有了决议,黄狗再犯,受害家属可以随时动刑把它打死。可是,大家宁愿拿钱了事。

“不能原谅,吊起来打死,”学生们有了决定,“我们不要赔偿。”

“交出它来。”有人大喊。

“一只猎狗永远找得到山猪,就像高砂豹与水鹿没有办法生活在同一棵树下。”布鲁瓦来到现场后这样说。原来是小墨汁下山去部落找巫婆拿药,巧遇布鲁瓦,便一起来了。

布鲁瓦长得有点凶,学生们不敢回应,也深怕他腰间挂的番刀。当布鲁瓦抽出番刀时,学生们惊吓,认为布鲁瓦想给朱大妈一个痛快。他们尖叫,连朱大妈也吓得翻起身,极为激动,颈部的伤口大量喷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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