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翠池之路02(1/2)
“我知道你们不高兴,但这是祖灵留下来的方法。”布鲁瓦说,“我们得把打到的猎物吃光,吃不完就带走,不能浪费,不然没有下一个丰收。”
“我们不能待太久。”古阿霞说。
“阿美族的祖灵怎么教导你面对食物,如何面对这个山与河?”
关于祖灵与食物,古阿霞最记得巴歌浪(pakeng)。这是在婚丧喜庆或丰年祭的“句点式聚餐活动”,大家到河边或海边抓鱼烹食,所有烦恼与不悦都会付之流水,重新获得力量面对未来。“巴歌浪”后来成了邦查的重要活动,以野菜或鱼类的食物洗礼,用聚餐忘却苦难。
“我们是平地的山地人,不是山地的山地人,”古阿霞强调,“祖灵透过了野菜大餐让我们忘记烦恼,跟进教堂一样有效。”
“祖灵跟教堂一样有效,那上帝教你如何面对这些山与河?”
“我不懂你的意思。”
“日本人来了,他们教会了我们是很残忍的人,教我们穿上衣服与耻辱。红太阳走了,白太阳来了,这个政府教会我们是很穷的山地人。我们在这块大山大水生活了几千年,才发现自己没有钱,很苦恼。然后,耶稣来了,佛陀来了,外头的神明教我们面对苦难、面对烦恼,却教不会我们的子孙们面对眼前的大山与大河,连佛陀也不会,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坐船来。祖灵才会,可是,祖灵不会教我们赚钱,也不会学耶稣一样给我们奶粉与糖果。”
“你们就是太懒了,努力工作就好了。”赵坤说。
“我们从来就是这样生活,没有懒,后来,我的儿子觉得自己太懒了,要多工作,去跑船,跑到南美的巴拉圭。”
“你很懂外国呢!”
“他死在那,我当然要记得那只乌龟。”
众人不知该笑,还是该悲伤。不过,布鲁瓦继续说,把话题拉回了猎杀水鹿的问题。他说,动物与森林一直是太鲁阁人的梦,剥夺了梦,只剩黑夜。他们曾经被剥夺了梦很久,甚至剥夺了自己的名字。他又说,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不断地“被带走”。他们原本是住在立雾溪的陀优恩(doyon)部落,日本人花了两万多个士兵,用精良武器,才让三千个太鲁阁人死去,或悲伤到老死。他父亲就是后者,最大惩罚是永远无法拿到猎枪,强迫迁到了整夜被山棕花甜味呛醒的塔比多1居住。接着日本人要他们离开。他们往南走了30公里,走到摩里沙卡开垦,那里种了什么都死,他也把死去的父亲种在客厅地板下。后来,伐木开发让族人被迫放弃垦地,迁往万里溪北岸台地,那里什么都种不活,只有石头种得活。最后,被疟疾残害,和附近残存的部落合住在现在的村子。他们不断迁村,最后失去了部落名字。
“日本人与平地人拿走了太鲁阁人的梦,太鲁阁人的猎枪,也拿走了太鲁阁人的名字,”布鲁瓦说,“却拿不走这片大山与大河,水鹿是这里的子民,我们如果多拿了,就应该好好吃光。”
“现在我终于想起你的名字了,叫布鲁瓦。”素芳姨隔着篝火说。
这几天来,大家都以李先生、李伯伯称呼布鲁瓦,从来不晓得他的原住民名字。素芳姨这样称呼,着实令大家惊愕不已。
“你想起我了,三十多年前,我当挑夫,我们一起跟那个年轻的日本专家登鹿湖2,见到一百只水鹿举行丰年庆。”布鲁瓦转头对帕吉鲁说,“那个年轻的日本专家,就是你的爸爸。”
帕吉鲁瞪大眼睛。大家陷入沉默,各有心事地剥着因为寒冷而裂开的指甲肉,或搓手取暖。古阿霞有点懂了,这个山下的原住民,不是无缘无故冲着山上学校来,还沾了别的目的,挺复杂的。
吃了三天鹿肉,他们终于要离开白石池了。
古阿霞站在海拔3059公尺的知亚干山顶,对着草丛里矗立的圣母玛利亚瓷像祈祷,并眺望这片美丽的旖旎高山草原。不久前,有人在长达10公里的草原设立一尊白色圣母像,成了教徒驻停处。
三天内,将有秋台来袭了。古阿霞对圣母祈求路程平安,也求主保佑眼前十二位的大学登山队,他们离开白石池了,背包防水套在草坡与高山芒之间的路径移动,路很长,他们得在三天内进驻防台避难屋──摩里沙卡的七星岗伐木工寮。古阿霞也远眺学生登山队的目标,直线距离60公里外的玉山,锐利的山峰矗立在地平线。多亏他们带走了部分水鹿肉,古阿霞才能提早上路。
当海上台风警报发布之后,他们觉得不用担心用水的问题了,开始担心雨来得太多。不过,距离将降雨的十三小时之前,古阿霞从棱线往下方森林取水,在破碎岩块与倒落的台湾杉下方,她与帕吉鲁找到汇聚的小水滴。那一刻,古阿霞大为惊喜,不是因为一朵盛开的台湾野百合矗立在贫瘠环境的水源处,而是一直盘聚在东麓的云雾瞬间消融,视野开阔,看见四十几公里外的城镇。
“是桥。”帕吉鲁大喊。
“是呀!木瓜溪的大桥,去年我们在桥下住了一晚,那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
“浪胖也是。”
“它第一次跟我说话就是吠我,害我跌进水里,”古阿霞说,“那时候,我们看到这头的奇莱山都积了白雪。”
古阿霞有奇异感受,从另一头观看他们的出发点,充满神奇能量。要不是这样,她无法想象自己走过的路,陡峭、崎岖与一波三折。她想,河流也有同样的经历吧!都始自每滴水,在每个转折点,找到同方向的同伴,彼此倾吐、疗愈或相互取暖地结伴而行,渐渐书写出了土地的水系图谱。如果水滴们也有回头的能力,路途再远,必然能看到它们的来源──耸立的群山如母亲的乳房分泌着每滴水。这是一幅美丽的图案。
古阿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帕吉鲁。帕吉鲁对抽象情感很迟钝,没有勘破的心思,他安静地听,点头认同,给她一个小小的吻,说:“现在,你脸上也有很多水滴了。”
“绝对不能成口水河,太可怕了。”
水源头眺望的温暖想法,给古阿霞不少支持,减缓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她常停下来,脱掉红雨鞋,掀掉两只每天添加汗水细菌的厚袜,搓揉拇趾。这些袜子要是丢进锅里煮,绝对能熬出臭豆腐火锅。她很羡慕帕吉鲁穿分趾鞋,来去自如,更羡慕布鲁瓦只穿雨鞋,不穿厚袜保护,顶多垫两张报纸吸汗。
他们爬上以壮阔的恶地闻名的卡罗楼断崖,苦头来了,走在尖锐发亮的棱线,仿佛在刀锋的蚂蚁。布鲁瓦用传统的德鲁固族背笼通过,额头加支撑带,自在走过。素芳姨穿的是登山鞋,更是游刃有余。古阿霞老是觉得下一刻就会拐伤脚踝,戴手套的手也被锐利的岩峰割伤,忽然间,她遇到宝似的惊呼。
“是籁箫,真的,她们开花了。”古阿霞指着贫瘠的石堆缝,冒出了一片绿意,缀着小白花。十月的籁箫花期已尽,花朵朴淡,枯了却眷恋在花萼上,不掉落。古阿霞完成了登山目的之一,找到在日治时期名列花魁的尼泊尔籁箫。这也是素芳姨的植物名字。
花真的不大,一群人把头磕成一圈,卯足了劲地看,真得逼出佛心,才能赞叹美丽。审美就是这样,把籁箫的七层轮状花瓣看久了,也看出朴情,尤其衬托在狂风恶地更显得她的婉约,或孤拔。
“这么一眯眯的花,是长出来给蚂蚁看爽的。”赵坤说。
“我刚刚有看到,可是,我都没有发现耶。”小墨汁说得令人摸不着头绪,她自嘲没有“杂草专家”阿霞姐姐厉害。
古阿霞笑了,她不是杂草专家,只是出自她邦查的野菜美学,能在毫无线头的杂草丛看出端倪,何况在一大片碎石中看出籁箫。
真正的高山植物专家素芳姨指出,籁箫是《诗经》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苹”,非常秀气,干燥花可以泡茶,有菊花香韵。赵坤说古书写错了,水鹿大军不吃籁箫,只会抢尿喝。众人大笑。古阿霞却觉得恶心十足,她细细摘了籁箫花,细细看了,细细顺出了花瓣,也要帕吉鲁帮忙摘,拿回摩里沙卡泡茶,一盅茶汤,一方桌子,听雾气在檐下凝落的水声,偶尔的火塘炭爆,回忆这段登山。
忽然间,古阿霞又发出惊呼,众人望了去,永远记得有朵梦中才能看到的世界之花在此刻绽开了。逆着浊水溪来的西部气流雾气,与沿着木瓜溪支流巴托兰溪涌入的东部流雾,在奇莱群山汇合,扭曲旋舞,千年来这两股百万吨水气的聚合模仿了一朵庞大的复瓣白花盛开,无时无刻不改变花容。
大家在雾花绽放的瞬间,精神来了,因为风势转强,直吹得打哆嗦。在棱线上,小墨汁从背包拿出来保暖的衣服,不小心竟给风抢走了,所有人看着那件红外套飞行了几公尺后,消失在滚滚大雾。这强风是暗示,七小时后,一个突然转向的台风将从花莲外海擦身而过。
古阿霞得注意陡坡的碎石,一不小心会让她成为滚地棒球,由丛生的台湾刺柏接着,或漏接后掉入百公尺的峭壁。两者她都不想要。小墨汁比想象中来得坚强,没有吭一声,或许她知道坚强是给自己,也是给别人最大的帮助。卡罗楼断崖没有架设确保绳索,得手脚并用,绕过房子大的岩块,或与宣泄而下的碎石打仗。渐渐地,古阿霞专注地“爬”山,手脚并用地爬过了险峰,她注意呼吸,只注意眼前2公尺的范围,暂时忘却了烦恼──菊港山庄的仇恨、存款簿数字、素芳姨的圣母峰募款永远没着落等。然后,她回头看那段险峰的来时路,总算了解素芳姨能够二十几年来爱上登山的心情了。
身为向导的素芳姨,在休息时听台风广播,眉头深锁。他们离上个天池山庄有一天的脚程,离下个避难的成功堡山屋也是,现在困在以死亡闻名的“黑色奇莱”。多年来有无数的登山客在这条海拔3000公尺的棱线丧命。最著名的是一九七二年,六位清华大学生攀登奇莱北峰,为了避台风,做出了错误决定,在暴风雨中赶路回合欢山松雪楼,造成五人在路途中一个个失温死亡。素芳姨每每想到这件事,心中充满难过与不舍的,除了五个青春生命的逝去,也加深社会对登山冒险的不解,质疑年轻人没事不读书干吗登山,出事了,又浪费社会成本去救难。
素芳姨研究过那次山难的报告。六个年轻人轻忽了大自然,应该找个避难处,不是横越台风。台风袭台,通常由东北处登陆,永远庇佑这个岛的是中央山脉,她把所有的狂风威力减半;山友躲在山南坳处,避台风,比冒雨赶回山屋更安全。不过,这群年轻人撤退过程展现了情谊,他们不是要求同伴放下自己,先去求救,就是彼此扶持前行,直到死亡分开他们。这件事过后,“黑色奇莱”成了攀登奇莱山的死亡副标题。攀登过数次奇莱连峰的素芳姨,发现黑色奇莱一点也不黑,是台湾杉与冷杉苍绿的山脉,是明信片上风景照的翻版,大自然从来不是为人类而设立,人类却会因为疏忽它,而有所怨念。
古阿霞同意下降到南侧山坳避难,帕吉鲁与小墨汁也附议。到达时,他们找不到平坦空地扎营。台湾杉的树根爬在岩块,树下密生的箭竹打来。赵坤的帐篷破了,挡不了雨。不太会搭帐的猎人布鲁瓦,眼见它被风吹到树上还不慌张。这下子,素芳姨得做最坏的打算,大家脱光衣服挤一起,男女分开,裸体躲进防水塑胶套可以借彼此体温取暖,度过台风夜。
古阿霞面有难色,小墨汁马上反对,说:“会被臭男生看到。”
“谁想看你这块洗衣板。”赵坤反驳。
“就是你偷看我尿尿,还大笑,你说有没有啊!”小墨汁趁势进攻。
“那是不小心的。”赵坤解释,几天前在屯鹿池草坡,起了浓雾,小墨汁在远处小便,不料一阵风把雾都吹干净了,山头出现了她蹲在地上尿尿的背影,还蹲着横行找位置躲。赵坤见着,笑岔了,现在说出来也笑得像是被加入盐巴的汽水降乩了,让古阿霞与素芳姨脸色一沉。
“这附近有个美龄山庄,可以去住,不过有点路途,”素芳姨说,“这间山庄是七彩湖到南湖大山之间,唯一的五星级山庄。”
听到有豪华的山庄避风,大家套上雨衣出发。他们爬上棱线时,狂风吹,脸肉成了被擀开的面皮,鼻子倒了,眼皮张不开,脚抬得起却放不下,雨衣着魔般乱叫。小墨汁哭了,说想回家。古阿霞把背包交给帕吉鲁,决定背人走。她的背忽然轻了,误以为小墨汁被风吹走了,急着回头瞧,是布鲁瓦把人塞进了他的原住民背笼。背笼的纪录曾装下王武塔山最重的百斤山猪都没问题。
半小时后,风雨稍歇,在四百年的铁杉下,一个长椭圆的铁皮屋出现在众人的头灯前。落队的古阿霞靠在冷杉下快陷入失温,走不动,血都凉了,眼前有座铁皮屋都没多大吸引力。一路用“只剩下100公尺”蒙骗她鼓起勇气攻下假山头或到达营地的素芳姨,怎么样都动不了古阿霞。
“撒泡尿,让自己热起来。”素芳姨说。
古阿霞朦胧中,感到双腿热起来,自己也撒起来,流下的热尿使麻痹的肌肉有了知觉。这时候,她才惊觉第一泡的热尿是素芳姨跨坐在她腿上拉的,让腿苏醒了,古阿霞站了起来,走了百公尺,屁股被帕吉鲁托上了离地1公尺的旅馆大门。这旅馆是架高的日本建筑,高得不像话,也没有阶梯。
换上干净衣服,喝完一钢杯的热姜茶,古阿霞有了体力,拿出脸盆与汽化炉煮晚餐。汽化炉不是积碳,就是有点摔坏,煤油出汽量小。晚餐延后了,古阿霞有了闲暇观察旅馆:椭圆腹腔的空间、环状肋骨、对坐铝椅,还有弥漫油渍的铝皮墙,怎么说都是未来主题式的鲸鱼旅馆,从强化玻璃看去的窗景是海中宁静般狂摇的冷杉与箭竹,好安静呀!
“鬼终于跟了上来,走得很可怜。”小墨汁趴在窗口喊,她从棱线就喊有几只鬼跟来。
没有人相信。鬼都被台风吹回坟里,哪有空出来喝西北风。古阿霞从窗口看去,黑暗中,十个亮着独眼头灯的影子飘来,跌的跌,撞的撞,哪是鬼,只有人生父母养的孩子才会过得这么惨。大家赶快开门,把外头穿着墨绿色小飞侠雨衣的士兵一个个拉进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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