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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港山庄的秘密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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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阿霞没多问他父亲的事,如果当事人不说,她不会破冰追问。她也有些伤害勉强沉淀到记忆底层了,残酷地冻结,只在梦境的时候恶整她一下。她希望那些记忆永远不再被搅开来。这时她瞥去,帕吉鲁站在通往厨房的甬道,用肩斜倚墙面,一副事不关己,唯有素芳姨从大木箱倒出润玉般碰撞的骨骸时,他才粗鲁地穿过几个人前去,抓下母亲的手。

“那你来吧!这个你最懂。”素芳姨说。

帕吉鲁往箱内凝视,内心有无比的感触,迟迟不动手。

古阿霞又听到王佩芬在耳边说:“那是他小时候的玩具,拿来玩就算了,还拿来啃,还真可怕。”

“你看过?”

“听说的,那时还轮不到我出生,塞车在奈何桥。”

古阿霞看着帕吉鲁把吸湿气用的相思树木炭从大木箱取出。棒球大小的木炭用一层棉布、一层报纸包妥。旧报纸已僵黄脆弱,手取时碎裂成片。古阿霞去帮忙接过木炭包,放到一旁,然后顺理成章成了助手,从帕吉鲁手上接下一根根的骨头摆在地上。为数最多的是柱状的脊椎节与肋骨,古阿霞就手有种沉甸感。另有盾状骨片、细长指骨与勺状骨槽,很难分辨是哪个部位。那些骨头拿完后,帕吉鲁又拿出几包报纸包裹的小骨头,从重量来说有点轻。古阿霞的信仰让她相信,人鱼的骨骼不过是承载它历经灾难浮沉的船壳,如今魂归上帝之侧,船已搁浅,没有什么可怖可怜的。

对帕吉鲁而言,大家还欠个明白,明白这些白骨如何复原。他先分类地上凌乱的骨块,这一堆,那一垒,再依序组合,从细微的颈椎、胸椎、骨棘突,拼出一根脊椎;接着组合双臂,把头颅复原了。一切看似熟悉,不过古阿霞从包装报纸的日期看出,上次整理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人鱼真是见鬼地丑,头颅很大,像个鹦鹉嘴巴,牙齿只有两颗。”一个官员忍不住拆台。

“头大就算了,还没有屁股。”另一个官员强调人鱼没有骨盆。

“这是只儒艮,俗称美人鱼,它是海中的哺乳类,温驯而充满神秘色彩的动物,缓慢优雅地游在海岸觅食。”素芳姨说。

“台湾有这种东西?我没听说过。”有个官员说。

素芳姨说:“儒艮的英文是 dugong,日文发音很像,菊港的发音是照日文的一音之转。儒艮曾经活跃在台湾西部海岸多水草的地区,闽南语可能称为‘海翁’或‘鲲鯓’,现在台南有些地名留着这些说法,很难想象它们这么靠近人类的视野,游来游去的,不怕人。”

“动物进化的错误路线就是不怕人,有用的就是被养来吃、养来玩,没用的就是打死。”有位官员大发议论,喝了口炖鸡汤,又说,“可怜的鸡注定展示在餐桌上,蹲在碗公里泡汤,阿弥陀佛。”

戴斗笠的官员说:“‘海翁’与‘鲲鯓’的闽南语是鲸鱼,哪是儒艮?我是台南土生土长的,这方言我不会搞错,也没看过那有什么儒艮游泳。”

“那你看过鲸鱼在台南沙洲外游泳,或听你爸爸或阿公说过?”

戴斗笠的官员想了想,摇头说没见过。素芳姨不再追问。古阿霞哪懂得儒艮的样貌,更难以想象眼前的这堆骨头如何优哉活过。不过,她听得出来,素芳姨说服了大家,并且在得胜时保持沉默,还给男人们拿酒解闷。

老乌鸦喝上杯酒,对帕吉鲁说:“那几包东西,是儒艮的干燥内脏吗?”那几包是跟儒艮骨头放在一起的东西。

帕吉鲁摇头,把报纸打开,露出无法组合的鱼类细骨,玉质残签,哪怕多捏点力便化为尘埃。

马海讲话:“那是湖里的鱼,一种特别的鱼。”

“只剩下鱼骸,看不出什么特别,能多说明一点吗?”老乌鸦说。

“这种鱼是那个带来美人鱼骨头的日本生物学家离开时,没带走的。”马海看了一下帕吉鲁,才说,“那个日本人来山上,是调查七彩湖的特别鱼种。那种鱼是传说,没有人看过。日本人为了抓鱼,在湖边待一个月,下山时竟然带来了鱼,走的时候把鱼留在山庄。”

“高海拔湖泊鱼种?”

“那是谜,很多人不相信,连我也是。我认为那种鱼不存在,而这留下的鱼骨不过是一般运上山卖的鱼,应该是池鱼或海鱼之类的。”

“我曾积极在七彩湖找这种鱼,没找到。”沉默很久的素芳姨说了。

“可以给我看那包鱼骸吗?”

那包鱼骨放在餐桌上,一群官员把眼睛看尖了,也理不出个道理。他们用考古学家的精神专注在白骨,用美食家的口吻研究烹饪方法,然后餐桌又堕入先前的欢乐,补上一道道的热菜,端走一盘盘的残肴,忘了讨论鱼类。

餐桌另一边,帕吉鲁与古阿霞收拾鱼骸。她原本想,他该教她怎么收,却看见他面对过时的玩具般,把骨骸草率放回木箱。厚重的鱼颚骨留下甲骨文般奇特的炭笔涂鸦,笔触淡去,刻痕弥新。古阿霞笑了,秀出一根鱼骨上像兔子又像猴子的画,淘气地用那戳他的腰。帕吉鲁笑得很满,鼻头冒油,很识趣地给前来帮助的她一个小回报,回到三十几年前靠这几根骨头能满足下午的时光:用牙齿表演咬儒艮骨,他曾用此泄愤孤独且无聊的无父时光。时光逝去,骨冢俱在,留下淡淡的褪不去的记忆。

到了下午两点,官员不再举箸,餐具只剩酒杯,说些言不及义的话。古阿霞请那些帮忙的阿桑在厨房用午餐,她也还没吃,饿过头了,跑去整理厨余。这时,客厅那头传来尖声的谈话,厨房的人都跑去看热闹。古阿霞挤在那些拿着碗筷的阿桑背后,瞧着客厅动静。

一个高个儿的伐木工带来四个伙伴壮声势,他说话很大声,要官员们赔偿一条猪的价钱。古阿霞听出其中的争执。大官们不准老校舍养猪,猪只能放在操场跑,今早一条猪受到惊吓,跑到森林铁道,被下山的碰碰车撞死了。这条猪如果长大会是一个穷家庭两个月的生活费。

“我们不会去吓那些猪。”戴斗笠的官员站起来说。

“还说,你们有个人打了猪一巴掌,那猪跑了,被车撞死了。”伐木工说。

官员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问了那头被撞死的猪要多少钱。

伐木工比个数字,说:“算便宜点,六百元。”

“哪门子的猪,会这么贵?”

“这只猪被打了,羞愧得去撞车自杀了。这是开碰碰车的司机说,他说之前开车进村子会慢一些,怕撞到人,没想到这只猪看到火车会自杀,这样他没责任了,不是他的错,”伐木工指着官员,语带愤怒地说,“错的是你们。”

菊港山庄的人都笑了,连官员都是,这是前所未闻的。看来这件索讨是霸王硬上弓,越说越荒唐。不过,几个伐木工看起来不是演戏给大家看的,而是无奈又生气的苦主。

古阿霞看见躲在大门边的赵旻,她懂了,伐木工们是帮赵旻报仇的。赵旻一早挨了耳光,中午躲在厨房,听到了她与庄主马海讨论有关官员吃霸王餐的对话,去搬救兵来。他永远那么贴心。

“死猪呢?”戴斗笠的大官说。

“开门。”伐木工下令。

赵旻推开木门,大门外站了一个妇人,还有一只躺在血泊中的猪尸。那个妇人见门一开,哭了泪残,叫得摧肠,直说他们家儿子的学费、菜钱、生活费全死在这片红里了。

“这是敲诈呀!叫警察来。”

“我已经帮你叫了,还有,看看你们当大官的喝酒脸红,吃饭也不吃规定的梅花餐,简直是海霸王餐。”高个儿回头对山庄的人喊,“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些公务员很守规矩吗?”

男官员们有口难言,确实违反政府规定的五菜一汤饭局。戴斗笠的那位要大家拿钱凑齐,把钞票与零头垒在桌上,一伙人气呼呼地收拾行李离开,经过门口的泣妇与死猪时,躲开地上那摊深红的血液。

高个儿把桌上的钱抓起来,分了大部分给古阿霞,“你是我弟弟的朋友,你帮他不少,这是那些人该付的酒钱,拿去。”古阿霞又惊又喜,这些钱确实够这桌的酒菜有余,她看向赵旻,感谢他搬救兵。赵旻低头微笑。

那个高个儿是赵旻的哥哥,叫赵坤,他把些钱收进自己口袋,剩下的给了门口那个五子哭墓的妇人。泣妇笑得露出镶金边的门牙,满意离开。

门口那头死猪呢?价值不少,古阿霞觉得饲主的妇人没拿到足够的钱。她要追上去感谢,从酒钱分些给妇人。

“她拿够了,让她走。”赵坤说,又对赵旻说,“去厨房拿一桶水与一盆馊水出来,给猪的。”

山庄的人笑起来,王佩芬与厨房阿桑都说演得好,她们懂怎么一回事了。半年前,山下有只小猪常常咬破电线,爱给电流电几下,害得住户停电。主人无奈只好便宜卖给这边不供电的山村。这只就是传闻中“爱吃电”的猪。

赵坤拿过水桶,哗啦一声,把鸡血冲到铁轨边,也把那头猪给冲醒了。“我们拿了几个电瓶串在一起给它舔,这个吃电的家伙就昏倒了。”赵坤用脚把馊水盆顶向猪,说,“敬摩里沙卡最会演戏的猪。”然后,伐木工们从餐桌捉回了仍有残酒的瓶子,猛仰头,喉咙们响起来了。

说走就走的旅行来了,他们前往七彩湖寻找那种藏在菊港山庄火塘的神秘鱼种。经过两小时的森铁车程,抵达几乎荒凉的七星岗伐木站,沿着冷杉稀疏的山道继续走,不久遇见台湾最大的高山湖泊七彩湖偎在几座山岭的怀里。古阿霞只有十秒好好观察这座湖的全貌,湖水微绿,湖畔露出白亮的碎石环带。不久,一袭世界末日般的浓雾冲过山岭,瞬间天地失色,风景湿漉漉了。有两个跑得快的人,已经冲到湖里游泳了。

跳进湖里游泳的是阿达玛、孔固力。五月的高山湖水温度近5摄氏度,脚趾甲碰了都冒鸡皮疙瘩,生怕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大个扎水太深会出意外。由帕吉鲁与古阿霞去找回他们,只见岸边留下几坨急得一次扒下的内外裤与三件衣服,雾湖缭绕两个人的欢笑声,不见人影。

帕吉鲁觉得该说些有趣的话:“冬天可以来溜冰,湖会结冰。”

“有这么冷吗?”古阿霞说。

“小时候,湖常结冰,长大后,‘数目’就少了。”

“一直以为小时候的我比较怕冷,尤其是过年前后,冷得发抖。听你这么说来,其实是之前的天气比较容易出现低温,不是我误会。这个湖一定要够冷,结冰够厚,才能溜冰,你有来溜过吗?”

帕吉鲁比了八根手指,补上句话:“八个月大的时候就来了。”

古阿霞大喊不可思议。帕吉鲁确定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记忆,记忆不是清晰的,是松散模糊,天气冷得鼻子闹水灾,依稀有种“十万只鹅在湖上面滑动的大场面”。后来他跟妈妈求证。素芳姨说:那年很冷,她第一次带小帕吉鲁来到湖边,那是太平洋战争中期,伐木业鼎盛,在隆冬也得干活。村人趁假日在湖边举行溜冰赛,在厚度10余公分的冰层上用红颜料画椭圆形跑道。当晚他们是唯一留在湖边搭营的人,雪霁时刻,淡淡的月光充盈,近乎磁场浮力似把湖景托得飘飘荡荡。素芳姨用畚箕铺上衣服,把小帕吉鲁放上去推,畚箕摩擦冰面发出刺耳类似鹅叫声音,那是“十万只鹅在湖上面滑动”由来。

“那不是妈妈说的畚箕滑动的声音,”帕吉鲁肯定地说,“是晚上更冷,冰底下的水结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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