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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港山庄的秘密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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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呱呱呱呱。”

“是嘎嘎嘎。湖冰融解时,挤碎,也会有嘎嘎嘎的声音。”

古阿霞笑着,模仿鸭子叫,然后她似乎也听到湖对岸传来雁鸭的叫声。黄狗开始吠着,湖岸雾深的几株台湾冷杉那边冲来几只雁鸭,朝天空绕一匝后消失,徒留大雾荡荡又滚滚不尽,向西方鱼贯推挤,这不过是午后三点的事。不久,第二波的雁鸭从水面叫着飞来,够近时吓得古阿霞跑走,眼前出现的是裸身的双傻。他们手中各提两只惊恐的羽毛乱颤的雁鸭。

双傻提回了四只绿头鸭,在营地炫耀,赵旻看了大喜:“吃姜母鸭不错,能够活血。”他自告奋勇到七星岗伐木站的“酒保”,买米酒回来煮姜母鸭或烧酒鸭。

古阿霞说:“我不会把它们煮来吃。”有些事情她很清楚,她不单只是来找神秘鱼,也是来散心的,在那些杂事如蒸笼的山庄,尤其教育体系的大官刚离去之后,她需要小旅行,放松心情。一座以七彩为名的湖有魔力穿透她的心,引领她来访。不过,她发现接下来几天她看见最多彩的竟是公绿头鸭的蓝紫色头颈羽毛。它们很吵。

赵旻为防止它们飞走,将两只翅膀抬起来绑成一束。天黑了,气温下降,雁鸭叫得凶,吵得大家有点烦。素芳姨提醒,雁鸭通常会敛缩翅膀,把脖子卷进翅膀下保暖,“绑起翅膀,它们会失温”。

“半夜我就偷偷去放掉那些鸭子。”古阿霞说。

到了晚间九点,海拔高、低氧及寒冷,一直折磨古阿霞的睡眠,她辗转入眠时,隔壁双傻的帐篷传来雁鸭混乱的嘈杂。她拉开帐,一阵冷风从外头狠狠地扫过,雾气没了,星星们却来到了天空,暗夜焚烧,隔着银河,互丢流星庆祝。古阿霞记得某个童年时刻在田野上与它们最后一次告别后,如今盛会重逢。可是她无暇观赏,对门的帐篷持续传来吼叫,吵死人了。

那是高山的惯犯“小偷”黄鼠狼入侵。它们身躯修长,外皮棕黄闪亮,四肢短粗,是可爱的抢匪,专门趁夜偷跑进人类的活动范围偷东西吃。披大衣的古阿霞拉开双傻的帐篷,一股腥臭味冲出来,除了野雁味道,还有黄鼠狼受困分泌出的浓烈恶臭,古阿霞当下往后退,像是被无形的一拳击中。

混乱最后停了,双傻再次展现他们矫健的身手,抓到极为大只的家伙。赶来看戏的赵旻大喊“敌人打来了”,随即称那只40余公分的家伙为“鼠王”。第二天天亮,古阿霞仔细观察这只动物,非常可爱,世上有如此逗趣生物。令人很难接受的是,赵旻用鱼线把黄鼠狼悬在甩竿上,他昨天钓不到湖里的神秘鱼,现在钓到一条鼠王。

“它是黄鼠狼,不是鼠类。”素芳姨说。

“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家伙吗?”古阿霞看到素芳姨点头,又说,“我在山下住了十几年,到处是鸡,也没见到这家伙。现在它们可好了,躲在山上给雁子拜年了。”

“那它是狼啰!”赵旻问。

素芳姨笑得更大声,“河马不是马,长颈鹿不算是鹿。黄鼠狼不是狼,不是鼠,全名叫华南鼬鼠,比较接近貂或水獭之类。”

“毛笔。”帕吉鲁说。

大家停下,听他说了,什么都不做,毕竟他总是默默的,一说话便有如神像开口般奇迹。帕吉鲁成了众人焦点,不说了。然而,毛笔跟黄鼠狼的关系是什么,大家一头雾水。

“狼毫笔的狼毫,是黄鼠狼的尾巴毛制的。”这点素芳姨接得上话,而且颇有些记忆。她说,学校有一年要用到毛笔,便宜的不耐用,贵的用不起。有个伐木工会制毛笔,需要黄鼠狼的尾巴毛,选了一个500公尺内都光秃秃的树墩,丢块肉当饵,拿菜刀等黄鼠狼上门。果真半夜来了山洪暴发的鼬鼠,来一只,脚踩住,就剁一根,一路剁剁剁,那些黄鼠狼饿得宁愿失去尾巴,也要吃口肉。第三天,伐木工扛着吓死人的两大丛东西过来,像是用扁担扛着鸡毛掸子,全是黄鼠狼的棕褐色尾巴,阳光下油光闪闪。

“听起来是真的。”古阿霞说,“我都相信摩西把红海劈成两半通过,满山剁黄鼠狼这点我更能相信了。”

“结果,做毛笔的师傅嫌黄鼠狼的毛太多了,够整个花莲的小学生用。我把剩下的毛拿来洗干净,做成棉被,结果短毛老是穿出被套,只能烧掉。想到那么多黄鼠狼失去自己的尾巴,那应该是悲伤的事。”

“悲伤?”

“对身材苗条的黄鼠狼来说,尾巴是平衡器,失去尾巴就像在激流中失去舵,像剃光胡须的猫在夜里走路。想到这么多黄鼠狼在山上没有平衡感,还真有点悲伤。”

这没有引起赵旻的悲悯,他用传统的八角轮卷线盘的甩竿钓“鼠王”,把它绑在钓线,放回箭竹草坡,要是它逃了就抽动钓线勒紧痛处,趁它钻回洞穴前,狠狠地当鱼拉回来。古阿霞劝不了。

古阿霞只好在帐篷把腿搁在帕吉鲁的肚皮上,念着水牛出版社的《小王子》给他听。帕吉鲁觉得这只金毛的“老蛤蟆”实在有趣,有狐狸、玫瑰朋友,不过太固执了,最好选个石头星球隐居,不用来坏人这么多的地球。古阿霞说,小王子不是蛤蟆,是不想长大的小孩,而且石头也不是石头,是小行星。

“老蛤蟆是什么意思?”古阿霞知道帕吉鲁从小给客籍的祖父带大。他的祖父也正是教他传统伐木的师傅。老蛤蟆显然是她不懂的客语。

“长不高的大人。”

“侏儒?唉呦!小王子不是侏儒,他是小孩子。”

两人为小王子是侏儒或小孩子吵着玩时,帕吉鲁安静下来,趴在帐篷地上听,突然说:“海来了。”卧在帐篷外的黄狗竖起耳朵,站起身来,尾巴停止摇摆,瞬间追了出去,吠声传遍湖圈。

“哪来的海?”古阿霞说,有什么厄运来了似的。

“跑。”

他披起了红色大披风,拉她往外去。高山空气稀薄,古阿霞喘得跪在地上干呕。帕吉鲁背起了她就跑。她的鼻子跌进那股汗水与桧木气息混合的头发便一路装死。他们来到了山岗,风吹扩了视野,近处的卡社大山、草山在晴光下闪耀,远处的玉山逼人,山岗汇集了八方最旷远的景致。

瞬间,数千亿颗微小的雾粒以集体的暴力之美,从花东纵谷冲了过来,活生生地把他们淹没了。这是海,山上的人才知道,古阿霞见识了,她回头看着帕吉鲁不禁笑了,两人发丝结满雾珠,沾了雪似,这可说是一场宁静的暴风雪。

经过两天与素芳姨母子的交谈,古阿霞对帕吉鲁的身世有谱了。他父亲叫伊藤典裕,日本人,十六岁时来台湾总督府高等学校就读,是非常优秀的“逃课专家”,不爱在课堂,老是外出采集植物与昆虫,对原住民调查很有热情,足迹踏遍布农族、邹族与达悟族的生活圈,对南湖大山的冰河圈谷极有兴趣。这热情高中生把大自然当教室,超出同年纪学生的标准,因课堂时数不足,差点无法毕业,却神奇地靠自学考上台北帝国大学,走上生物学家之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第二次从花莲摩里沙卡深入中央山脉,调查传说中的高山湖鱼种,揭开这秘密将是继“天然纪念物”──撒拉茂鳟1之后最重要的发现。

“撒拉茂鳟?好古怪的名字。”古阿霞听着山风与浓雾拍打帐篷。帐篷外层铺满了露水。

“严格来说,那是鲑鱼的一种,不是鳟鱼。”素芳姨说,“四十几年前,一位泰雅山地人,在宜兰街上卖这种鱼被警察抓到。警察认定这种高贵鱼是从日本内地运来的洄游鱼种,肯定是山地人从日本家庭偷来的食物,犯了偷窃罪。那个山地人却说,这种鱼在大甲溪上游到处都是,跟石头一样多。这件窃案引起大家的注意,生物学家终于在大甲溪上游的撒拉茂部落找到这种鳟鱼。”

“他们有吃过这种鱼吧!”赵旻的脑海里剩下吃。

“有,肯定有。”素芳姨说,“那时候的撒拉茂鳟很多,大甲溪上游的支流都是这种鱼,生物学家尝过这种鱼。”

“耶,我就说嘛!生物学家都是偷吃专家。”

古阿霞觉得老是打岔的家伙真烦,说:“这样好了,你去钓鱼,钓到鱼我就帮你做红烧鱼、糖醋鱼、清鱼汤。”

“雁子呢?”

“也会帮你杀,做几道好菜。”

赵旻马上出帐篷,带着双傻,拿起钓竿往湖边走去,还不忘回头对古阿霞大喊:“那只鼠王不能杀,我要好好整它。”

“没问题,我们的生物学家兼整人专家。我们等你回来。”古阿霞从帐篷缝隙看着三人离开,也看见那只颈子系着的黄鼠狼被赵旻手中的钓竿吊着走。她才转过头来,说:“那几个烦人鬼走了,他们不会钓到鱼的。”

“去吧!”帕吉鲁说,“等鱼自己跳上岸来。”

走了三个,留下的这个也耍起嘴皮子。古阿霞倒是希望他多讲些话,废话也行,哪种话她都喜欢听。可是,帕吉鲁讲到鱼跳上岸,便自顾自笑起来,被自己的笑话逗得险些失控。

“所以,伊藤先生在湖里抓到鱼?”

“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你小,负责煮饭与补给的工作,那天与一位山地人回到山下的伐木站补给粮食,回来的时候,帐篷边放了两条成鱼。伊藤典裕与两位山地助手兴奋地讨论这几条鱼,喝起清酒庆祝。”

当时的伊藤典裕喝完酒,仍遏抑不了兴奋,就着煤灯,在笔记本写下当日发生一切,记录鱼体的特征与长度。隔日回到山庄,鱼体腐烂速度很快,伊藤典裕打算用俗称“福马林”的甲醛溶液将鱼体制成标本。不知怎么的,他最后没这样做,若有所思地在山庄待上两天,匆促离开。他随即被征召前往日本在南洋的属地担任职务官,先在菲律宾的马尼拉,紧接调往北婆罗洲的沙劳越热带丛林。

“战争吃紧,通讯完全中断了,我寄给伊藤典裕的信没有下文,甚至寄不出去了,”素芳姨在这么多年后说出来,没了愤怒或埋怨的口气,“后来我写信去日本伊藤典裕的老家,他妹妹伊藤美结子回信了。美结子说,她也积极在找,向掌管的陆军省军务局与人事局调查,最后的结果是,伊藤典裕神秘地消失在沙劳越热带丛林,下落不明。”

“没有结果?”古阿霞问。

“是没有真相,没有尸体,人也始终没有回来。也许他一直躲在热带丛林研究,忘了回来。”

“你会恨伊藤先生吗?”古阿霞知道这样问需要勇气,但是她更知道,伊藤典裕与年少的刘素芳的短暂恋情,留下了帕吉鲁。一个未婚的少女要带大孩子更需要勇气。

“只能说,没有释怀这回事,时间会洗淡了一切,就像水瓢里的一匙盐巴不会因为加入更多水而消失。对伊藤来说,他的不回来也是痛苦的决定,不论是死亡选择他,或是他选择了丛林。”

古阿霞想追问下去,但追问不会有答案。她想起不久前轰动国际的家伙李光辉,一个为日本打仗的邦查人,战争结束了仍不愿投降,躲在印度尼西亚最北端的摩罗泰岛(orotai)丛林,凭着原住民的求生技巧与野宿技术,在岛上活了三十一年,直到被印尼军队逮送回台湾。古阿霞还记得,有十个小学刚毕业的男孩崇拜李光辉,前往台东乡下向李光辉拜师,花半个月走了150多公里,靠吃野菜、钓鱼、露宿。荣归故乡的李光辉成为观光遗产,住在仿照印度尼西亚丛林的茅屋,却穿西装,安静沉默,任观光客穿梭到访。他一天抽十包烟,老是活在迷幻世界的毒虫,把野蛮世界无法获得的文明安慰剂一次补回来。小学生很失望,李光辉无法像小说《人猿泰山》中能在树林吊藤蔓、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泰山。突然有个讲日语的观光客拿出摄影机,大喊:“巴格野鹿,中村辉夫2,米国军来了,自杀攻击。”李光辉跳起来逃掉,惹得观光客们边按快门边大笑。十个孩子揍了起头的观光客,也跑掉了,他们一路哭回花莲,突然一夕之间长大了。

没有答案,会是最好的答案,古阿霞心想。保持原状是保守的想法,也是最安全的。李光辉要是继续待在丛林,会是生猛的鲁宾孙,活在现实世界则沦为观光客的丑角。始终没有回来的伊藤典裕也是,时间喊卡都这么久了,活在或死在那个遥远丛林成了最美的意境,要是他回来,暂时的喜悦之后,该如何面对已经低温的亲情?古阿霞不想在此问题打转,她转而想知道的是,到底为什么伊藤典裕放弃两只湖鱼与儒艮残骸,离开山庄,然而这也无解。在与素芳姨一来一往的闲聊后,她把问题拉回七彩湖的鱼类。

“没有鱼。我来过几次,自己划船,都没有看过鱼。不过有个说法……”帕吉鲁说。

“说法?”古阿霞追问。

“白云掉下来,变成花鱼了。”

“花鱼?”

素芳姨解释:“这是美丽的山野传说而已,涌动的雾气跃过山岭,穿过盛开的高山杜鹃,碰触湖水的刹那,雾气变成花鱼。也有另一种说法,烈日下,湖水受热蒸发,噗噗噗变成一朵朵鱼样的小云,在空中游走了。这种高山湖泊的传说到处都有,北从太平山的翠峰湖,南到三叉山的嘉明湖都有,以为有鱼,细看不过山风吹的涟漪。山上的人都很寂寞,有时候,需要靠传说填满空虚。”

古阿霞能理解素芳姨所言,就像神给了她的生命力量,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教会围墙外的人,都说教友靠一本天花乱坠的故事书──《圣经》,吸引同类。与其跳出去跟人争辩,不如跳进《圣经》里更信。而且,借着《圣经》当跳板,她相信世界更具可能性,“摩西过红海我都能相信,”她又搬出这套口头禅了,“云变成鱼,这有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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