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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港山庄的秘密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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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古阿霞穿雨衣出门,迎接帮忙拆学校的山下小学生。

五月天气阴凉,天空飘细雨,大观村的屋檐下响着不经意的雨滴音符,铁道旁的泥泞小径印满足印,远方海拔2795公尺高的见晴山不见晴朗的面貌。学生们尖叫地坐流笼上山,顽皮的赵旻在雨中踢水,拿了片桧木皮遮雨,一路跟着古阿霞来到废弃小学。

一条龙的八间教室展开,屋顶绿苔很厚。两个工人连拆了两天屋顶,拆卸的瓦片往下丢,碎激起操场上的水花。工人的每日工资两百元,由古阿霞垫付,好让教育官员来会勘现场。这个日治时期的教室将改头换面。古阿霞考虑建筑预算与聘工费用,期待九月初开学前,硬件设施都弄妥当。赶来帮忙的小学生加快工程进度,他们把原本要丢下山谷的破瓦与择日烧掉的腐朽梁柱,一路铺排,从教室区延伸到校门口,形成奇特栈道。

到了九点,雨势渐大,操场湮茫茫,一群官员出现在校门,他们小心地走在学生铺好的栈道,皮鞋才不会浸湿。几个小学生冒雨涉水去扶官员,自己淋成落汤鸡。

“天气很糟,”一个穿西装的教育部秃头官员说,戴上不合宜的斗笠保护仅剩的濯濯童山,“还有这栋破校舍也很糟。”

“远看很吓人,近看吓死人,像肺癌末期的老人,随时会瘫掉,”一位把裤管卷起来露出腿毛的省府教育厅官员说,“这样的危险建筑不拆掉,出了问题又会牵连一堆人。”

几个官员七嘴八舌,最后对校长老乌鸦说:“这是奇迹,你竟然死马当活马医,救活了它。”

难得穿西装的老乌鸦,从领带结紧压的喉结发出较尖锐的声音:“这没有什么,总要让学生们上学方便。”

“很少人这样开分店,收掉的比较多,”一位官员说,“你确定筹措的经费没问题?我们没有办法多给。”

老乌鸦瞄着学生群中的古阿霞,轻轻点头。古阿霞十分确定日本慈善家的捐款还没入账,一切仍是空中楼阁,官员却大张旗鼓地勘查教育上的奇迹。他们被梅雨季的烂天气破坏了心情,口无遮拦地批评。古阿霞从他们口气与态度的强度,分辨出谁的官位高。她这一路走来充满惊叹,认为是上帝的旨意,他动一根手指便能收回所有的成果,却没有动手指教她如何面对难缠的官员。

官员站在飘雨的走廊而不耐烦时,有了小插曲,走廊另一端的猪群传来小骚动。这群村民豢养的猪,集中在旧校长室,用桌子挡下它们出路。这时它们顶开个缝,陆续出来。小学生把它们推回去,几个人用背当墙推回去。猪群无论如何都不会滚回去那又小又破的地方。双方一阵拉扯,猪群突破人墙跑开了,在走廊乱窜。

“怎么会有这么多猪?鸡也是。”戴斗笠的官员大惊,连羊也有,这简直是一座农庄。

“学校荒废多年,居民拿来养牲畜。”老乌鸦说。

“难怪这么臭,”戴斗笠的官员皱眉头,“学校是公家的,怎么可以让居民违法使用?”

古阿霞没关注他们的谈话,看向雨中银杏。银杏流动雨光,有种说不出的斑纹鹪莺的群飞之美,万重雨丝下,明灭的雨幕中,有三个线条被潮湿涂晕的人影站在那。她看出是帕吉鲁,另外两人是阿达玛、孔固力,还有一条抖着水珠的黄狗。隔半个月的帕吉鲁终于回来了。她夺入雨中,朝他跑,越跑越快,伞也不撑,嘴也不说,却一路把操场的雨滩踩出欢乐大叫似的嘴窟窿。

“回来正好,正好下雨了。”古阿霞觉得这样说挺怪的。

帕吉鲁点头,笑看古阿霞的红雨鞋,还有那件蓝色外套。那是他在台南买给她的。

“下雨了,雨鞋好穿。”古阿霞又说。

“嗯!”

“这件衣服也刚好,趁下雨穿。”古阿霞觉得自己舌头怎么不灵了。

“嗯!”

古阿霞的蓝外套都湿了,哪会好。帕吉鲁把伐木箱卸下,要阿达玛、孔固力顶在头上,让四人躲雨。凝在银杏叶的雨珠落下,比雨丝更重,比心情更缓些,就这样嘹亮地抽响了木箱。古阿霞听到箱中回荡声,猜测在各式的工具堆中,还塞了木雕玩意──一只水鹿粗胚或什么的。她想起在玉里国小扎营时,帕吉鲁夜里闹肚子疼,她用桧木油帮他按摩肚子。有地域性的长耳鸮在木麻黄树上叫着,粪便掉在帐篷,整夜响着。她贴上他的肚皮听到腹腔响着咕噜噜声,还有一种奇特腹鸣。“是一群水鹿,游过肚脐湖了。”帕吉鲁说。她笑了,真的像梦境中水鹿过湖的声响,笑得很大声,吓得帐篷上的长耳鸮振翅离开。

她惦念这记忆,笑起来,笑得梨涡带蜜,另外三人也笑了。古阿霞随即发现他们不是顺着自己笑的,是被眼前一幕惹起。一只野性十足的公猪发疯地在走廊乱撞,男人都闪,女人都叫。古阿霞印象中,这只公猪向来温驯,怎么客人来就大闹了。

“把它抓回来。”赵旻大喊,追在公猪后头。

公猪在走廊挤撞,不受控制,有时在地上滚,有时对砖墙角磨背,有时朝人群冲去,让不时跑到雨中操场避难的官员迭有抱怨。

“让开,让开。”赵旻一路追,来个飞扑,抓住公猪后肢。双方一阵扭缠之后,体形占优势的公猪逃脱,现场更乱。

公猪不对劲,可能来自陌生群众的压力。这使古阿霞无法把注意力放在帕吉鲁,跑向走廊,解决灾难。黄狗却跟着古阿霞冲去加入混仗,它跳进走廊像果汁机刀片,把官员、公猪、学生打成一片灾难戏。顶着木箱的双傻随即补上去,在淹水的操场抓公猪,两人玩疯了,公猪快疯了,两人表演抓猪给那些笑声越来越高的小学生看,合力把公猪抱在胸口,像是抓到一条挣扎的尖嘴带毛泥鳅。

赵旻抓着猪嘴巴闻,有股刺激与作呕的芥子油味,他说:“这只公猪吸强力胶,嘴巴很臭。”

强力胶增加微量芥子油,具刺激味与作呕,目的是防止青少年吸食。古阿霞猜出是有些伐木工晚上躲在废弃校园吸胶,把吸食后的塑胶袋乱丢,贪吃的公猪误吸后抓狂。

赵旻低头找证据,好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最后在斗笠官员的脚底找到一个又扁又沾满黄胶的塑胶袋,那是手到擒来的证明,他扯下来炫耀:“齁,你看,从你鞋底找到了。”

啪一声,戴斗笠的官员给赵旻一个耳光。

大家看着赵旻。他噘着嘴,低着头。戴斗笠官员直觉受辱,一个小毛头在控诉他吸毒似的,才狠狠给了耳光,没商量的余地,他这样做才能灭去怒火。那个耳光令走廊的人嚣安静下来,雨声仍喧哗,十几条猪也是,森林在雨势中喧哗与呼吸,从来照节奏进行,半点没有受到人为动扰。

等待午餐上桌的时间,官员们在山庄的客厅有说有笑,话题不关乎复校。古阿霞在厨房忙着洗菜切菜、拍蒜末、剁辣椒,也忙着看在顾灶火的赵旻。他被戴斗笠的官员掴一掌后,整个人委顿,在雨中发愣得衣服快泡烂了。这天礼拜六,下午没课,他没有回家,中午躲在山庄厨房顾火。炉火的光芒盖过了赵旻脸颊上受辱的红掌印,痛苦会随时间消失,记忆却连大火也烧不尽。古阿霞想找机会安慰他,但拔去伤者身上的箭容易,止血最难,她缺乏心灵良药止血。

十一点时,午餐吃的土鸡送来了。它是活的,不能上盘,叫着抗议。古阿霞为了省几个钱,得自己动刀,还好有助手,由帕吉鲁带着双傻去杀鸡了。蹲在墙角的赵旻舀了一桶拔鸡毛用的热水离开,他说雨天使得木柴又湿又多烟,为自己悲伤的红润眼睛找理由。古阿霞晓得那眼泪是为什么来的。

这时人少了,赵旻抓到机会,说:“我会不会害了你?”

“害我?”

“那个大官很生气,我会不会害你的学校倒闭?”

古阿霞以为赵旻被打了才难过,原来他惦记的仍是学校这件事。古阿霞再度调整对他的敬佩,这孩子皮了点,却数次深深改变她对纯真的观照。她说:“谢谢你,学校不会倒闭,可是你为学校挨了一巴掌,我有点难过。”

“这一巴掌不会痛,我常挨打。”赵旻这下乐了起来。

“不疼了,那去帮忙杀鸡吧!”

庄主马海从客厅走来,第三度巡视厨房,担心上菜速度,还提醒古阿霞:“午餐的钱,山庄不会付一毛钱。”

“我知道。”

“那些官员也不会付一毛钱。”

“我知道。”

“我看他们每个人脑满肠肥,肚子里都是蛔虫,很会吃。我刚刚从山下帮你叫了一打绍兴,够他们杀蛔虫了。”

古阿霞点头感谢。她事前接到老乌鸦校长的暗示,官员不会白吃白喝,仅能付少得可怜的餐旅费,但是“我们”不能供餐太寒酸。她随后明了“我们”不包括校方,得由她张罗,由她出钱。她不反对,没有人敢顶就由她来,只怕他们揩油揩过头,她身上落下的每个铜板要是没回音,意味着她的心一点一滴死去。不过,她也发现越来越多人愿意无偿帮助她,比如赵旻,还有几乎住在山庄檐廊下过日子的阿达玛、孔固力。

这时候阿达玛、孔固力从后门进来,把拔完毛的土鸡抱在胸前,样子挺恐怖的。古阿霞把鸡剁成块,材料丢入锅内炖煮。当马海第四次来催时,素芳姨送出第一道清炒高丽菜,来帮忙的妈妈桑也陆续出菜。古阿霞猜想得没错,这群官员不会去看东坡肉的盘缘衬花藿香蓟是紫或是白的,或包裹烤鲭鱼衬底的紫苏能增加风味,他们只会喝酒夹菜。酒过三巡,脚边挤了几个空罐,古阿霞打了通电话给欧匹将,转请山下的烟酒商运来两打竹叶青酒。

古阿霞端上鲜美的香菇鸡汤,素芳姨端上破布子蒸鱼,餐桌开始找不到空隙吐渣了。

“菊港是什么意思?这曾是港口吗?”一个省府官员略带酒气问。

大哉问,古阿霞没深究过。但是,她意识到,海拔1400多公尺的菊港山庄,再沧海桑田,也不可能曾是渔港;再怎么艳丽,也不会跟菊花圃有太深厚关系。

庄主马海上前,对官员说:“这也算是个港,但是停靠的不是船,是怪鱼。”

“菊港要不是日文音译,就是山地话。”某官员略带通晓地说,“日文的几率较高,这伐木风气是日本人带来的。”

素芳姨往前多走两步,说:“没错,じゅごん,这是菊港发音,指的是美人鱼的意思。”

听闻“美人鱼”三字,沉醉酒食的官员都回头瞧,眼神揪在素芳姨,桌间的箸碗碰撞声淡出了。正回身往厨房干活的古阿霞,杵在原地,听窗外的冠羽画眉与黄胸薮鸟在这时也好奇地叫着。对素芳姨而言,以及久居山庄的人来说,这不是秘密,是菊港山庄历史发展的重要齿轮,村民也习惯了山庄有只“美人鱼”的传说。素芳姨对在场的官员说,这故事得拉到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开始时,一条50公斤的人鱼在晚上游进花莲溪海口,她发出怪叫声,遭人误为水鬼用石头砸死。这种长寿的海中生物,有人认为吃了能延年益寿,不少父母跑来割肉给当军夫的儿子,或是老病的长辈。日本警察为了阻止迷信,动员义警,把美人鱼尸骸运回派出所,埋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义警驻守了一个月好防止民众偷挖骨骸入药。第二年樱花开得美艳,像人鱼抹了胭脂,越抹越红,传说再度在花莲引起讨论,最后警察把骨骸挖出来交给一个路过的日本生物学家研究。生物学家来到摩里沙卡调查高山湖泊鱼种,走时把人鱼遗骸放在山庄。

“我想没有人会动人鱼骨头的歪脑筋,就马上去炖个萝卜排骨汤来吧!”一个微醉的官员说。

另一人扯开喉咙回应:“这世界上没有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不过我想那是某种生物,是海豚之类的。”

“能看看美人鱼的骨骸吗?大家想开眼界。”老乌鸦很期盼。

素芳姨点头,走近火塘,拉开可掀式改良地板,示出长宽1公尺、高约半公尺的桧木箱。斑驳刮痕的箱子太大了,拉起来费番手脚,阿达玛与孔固力从厨房被叫来帮忙,两人利落地把那口箱子抽出来时,尘埃涌动,官员们忙着用手扇灰尘,无心用餐。

站在柜台旁的古阿霞,从来不晓得那个位置藏了一个以山庄为名的骨骸。王佩芬双手叉在胸前,对古阿霞咬耳朵,说“金斗瓮”里的骨头有好些年没有拿出来了,以前拿出来晒太阳的时候,村人跑出来看,有些老妇拿牲礼与香炷来拜。最后,王佩芬小声且八卦地说:“那个骨头是阿光他爸爸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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