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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与菩萨出现的永远的一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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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立即说:“我命令你到旁边去站着,换我来跟我的 fufu3祈祷,你讲的‘鬼话’她听不懂的。”

几年后,那位把拉丁语当鬼话的女孩长大了,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第一件事是拎着袋子,从靠海的都兰部落出发,穿过花东纵谷,走了近180公里,到达海星中学。费主教快急死了,她比当地司铎4以电话通知的到达时间慢了五天,说:“怎么了,你迟到了?”

“我出门后就犹豫要不要当修女,为了给自己更多时间犹豫,我是走过来的。”

“还在犹豫吗?”

“有,我走过每个部落,说我要去当修女,他们有的叹气,有的叫我不要被骗了;有的大声欢呼,供给我吃住,我期许自己有天能帮助他们。”

“好了,现在不用再害羞了,害羞的人不能接受圣召成为修女的。”女孩笑起来,然后哭起来,因为费神父还记得那段童稚的话语。

蓝眼瞳女学生在台湾第一个原住民女修会的玛尔大修女院修行,是“备修生”,再两年成为修女。她昨日对古阿霞挑衅的发问后捐出了银币,是愧歉?还是诚心?费主教认为解答会不会在弥撒时的告解室出现并不重要,目前的问题是“古阿霞要询问给她钱的银币女孩,能否捐出来,给佛教团体盖医院?”蓝眼瞳女孩是虔诚的教徒,费主教担心,女孩不同意把银币捐给佛教团体。

忽然间,费主教大喊一声。他的紫色小圆帽被强风刮落。帽子不断滚跳,眼见要被大浪吞噬了。黄狗一个扑,制伏帽子,又咬又甩。

帕吉鲁跑去,朝它的屁股先踹去,不然帽子被撕成剪纸图。帽子仍留下了交错的犬齿痕,帽型也坏了,他一脸尴尬地递给费主教。

费主教在帽缘内发现几颗石头,萌生了想法,“上帝不只来了,还给我个灵感。”他给帕吉鲁一个拥抱,说:“能借我几个钱币吗?”

帕吉鲁从口袋抓出十几个铜板,他不懂在风景免费的海边能花什么钱,耸了耸肩回应。

紫色小圆帽是天主教服仪,以八片布缝制而成的,戴帽除了保暖之外,也是主教或退休主教的荣征。小圆帽的拉丁文之意是“只对天主脱下”,费主教拿回帽子才意识到这句话,里头的小砾石也给了他好主意。他把一把硬币放进小圆帽,对稍后赶来的古阿霞要求也把银币放进去。

古阿霞看着帕吉鲁,点头示意地说:“拿出来吧!”

帕吉鲁从唇间露出银币闪亮亮的一角,接着吐出它。他把硬币放在衣摆擦干唾液,才放进帽里。费主教在第一时间以为是魔术把戏,惊讶想到成语“沉默是金”,有人可以把嘴巴当口袋。但随即理解,一种米养百种人,不是每个人都要在自己想象的围篱内生活。

“跟我来吧!”费主教把小圆帽抖一抖,往岸边的学生群去,“我知道,你们俩希望那个女孩能决定这个钱币该怎么运用。可是,我动了点小手脚,希望她做这样的决定时,能有些挑战。你们俩能原谅我这样做吗?”

“我有些难过。”

费主教停下来,看着古阿霞,“那我道歉,这样做,让事情更复杂。”

“不是这样的,我是对自己难过。来到海边之后,心情好了很多,我这才感觉到不必回来用那五角银币考验自己。”

“我也想太多了。”费主教深觉小帽里有种沉重。

“现在,我只想把这银币还给她。它让我和我的朋友多了不少的风波与争执。”她转头看着身边的帕吉鲁,说,“我不打算回寺庙了,即使回去捐出五角银钱,对那个佛教团体也不会有太大帮助。”

帕吉鲁想着放在寺里的探险帽。那两根帝雉尾翎是在万里溪森林的猎人陷阱拿到。他挺喜欢看她戴上头,尾翎像长尾水青蛾亮丽。他记得,羽毛在雨天滑落的水珠,或在南横的雾气中结满了鳞状的小露珠。他觉得可惜了,也许这种可惜能转换成下次在松针雨径的期待,被偶遇帝雉的美丽想象所填补。

“待会我就回摩里沙卡。”古阿霞又说。

帕吉鲁猛点头,那里距离遗失的探险帽较远,却离帝雉与森林越近。

“我很清楚了,就照你的意思把钱币还回去。”

费主教找到了蓝眼瞳女孩,把小圆帽里的钱抛了几下,好露出银币。无论如何,他的老花眼干扰了,每一枚看来都很相似。女孩伸手到小圆帽把全部的硬币抓出来挑,却瞬间不动,全身通电,眼睛成了全身最奔跃的表情那样泪不停。那不知是杂糅痛苦还是幸福的表情,蜜色的脸庞挂满泪。大家糊涂了,随后看到从女孩伸出来的手上拈着一枚银币,阳光下发光。

“到底怎么拿到的,一抓就抓对?”古阿霞问。

“热。”

“钱很烫?”

“是的,很烫,它没有冷过。”

只有古阿霞与帕吉鲁知道,那枚银币曾藏在嘴巴里,超过一夜保温。他们保持沉默,让一切神秘下去又何妨。

女孩说,这钱币是祖母传下的遗物。那是民国三十八年,通货膨胀,实施旧台币折换新台币,他们住的都兰部落很乡下,没有什么交易,大部分都是以物易物,手上没留什么钱。百浪5官员说他们在旧钞下蛊了,再不拿出来换,钱会自动烧掉,还把你们家烧光光。女孩又说,她祖母听了,从竹床底下拿出所有的钞票,还凑不到四万块换新台币一块钱。于是到隔壁又隔壁,几家人凑到了两万元换了五角钱币,根本买不到什么,他们最后将钱币送给祖母,说只要房屋不会烧掉就可以。女孩又说,她祖母过世前,将这个握了很久的钱币交给她。她拿到时感到钱币的温度,很烫,这是她对祖母最鲜明的记忆。她把钱币放在胸口十字架项链背面的特别装置里,十年来贴在胸口保温。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舍得捐出来?”古阿霞说。

“祖母说过,两万块钱折换五角钱,听起来很不值得。但有些事倒过来想就有意义了,五角钱其实是值两万元的。我知道,你做的事价值超过两万元,才把钱捐出去了。”

“这个想法对我很受用。”

“我得说抱歉,我昨天这样刺激你的朋友,只不过是想,得确定你的复校计划是有人保证。”

“我也是要道歉,我朋友太激动了。”

古阿霞紧握女孩的手,传递感谢的力量。费主教则喜悦得在胸口画十字圣号,喃喃念出圣三经。然后,女孩把皮包里的钱悉数捐给她的未来学校,这是值得的捐献。古阿霞此时已无暇回拒,因为女孩的捐款引爆了连锁效应──学生们纷纷解囊,发现昨日一场中断的演讲在海滩完成了,下半场还是行动剧呢!这是古阿霞募款的目的,让自己忙乱地面对善意,口袋与袋子都装到了钱。

她真想对帕吉鲁大喊:“看,我们做到了。”

帕吉鲁离开他不善面对的应对,走向脚踏车,将书籍捆回去,跟书本同样的沉默才是他的最爱。那颗从海星中学带来的石头,那个吴天雄抱过的石头,一直搁在车上,他不带走了,朝太平洋走去。然后大喊一声,丢到浪里。这座七星潭的海浪已诉说了他无尽的恩情。

他们还是回到佛寺实践诺言,布施部分的钱财。

古阿霞在寺庙前窥看动静,选个无人走动时,要进去把钱投进大殿旁的大竹筒,她不想做好事被撞见。帕吉鲁蹲在有点远的地方,一副事不关己,用竹枝拨弄紫背草的棉絮。紫背草四季开花,会结白棉絮,有风便是起飞的好时节。黄狗拉紧神经,攻击越飘越高的白絮,不必恪守佛仪。

“趁现在,快走。”古阿霞喊。

帕吉鲁跑过去,弯腰超过了古阿霞,黄狗也挂着小奸诈的眼神追去。她有点发噱,却发现他来真的。他冲到大竹筒,不犹豫、不间断地投下钱币,让竹筒底的金属回音越来越饱满,诚心奉献“挂号费”。

古阿霞没有插手的余地,转身去拿探险帽。打开客房,帽子仍在竹床,帝雉尾翎在窗外射入的午后阳光里,鲜亮光润,仍是在小径偶遇时的奥艳紫泽。她发现,帽子放在美援的面粉袋改制的提袋,袋内有一叠小钞与数斤的铜板,粗估四千元。她当初没拿走帽子,不只留下回来的机会,还留下命运。

古阿霞提钱跑回大殿前,莫名地看帕吉鲁,深知失主现在一定很焦急。两人提着面粉袋,冲进竹搭的工作间。几位僧侣与妇女被冒失鬼打断了工作,那只黑狗也醒了来。古阿霞看见许多目光,感觉自己又犯错似的,却看到人群中的慈明师父用一个值得的微笑颔首看来。

“这些都是你的钱了。”年轻住持走出来,捋了两下宽大的僧袍,将两手合十在胸,表示恭敬。

“会不会搞错了?”

“美丽的人、美丽的花,只相遇在生生世世的刹那间,看似巧妙的相逢,缘自走在菩萨道的修行。”

古阿霞还是不懂,帕吉鲁也是。

“因缘,不可思议,这是人世间最难解说的力量。总之,我要谢谢你,和你的朋友,我们总算在这片土地相遇了。”住持说完,又给了恭敬的合十。

古阿霞仍一头雾水地摇头,却鞠躬给住持回礼。人生太玄了,无从解释,无从了解。

住持说:“听我说,是这样的:几年前,我遇到海星中学的三位修女,那是因缘。与她们的谈话与辩论之后,我受到非常大的冲击。她们说,她们凭着天父的博爱,在世间盖医院、办养老院,反问我的佛教对社会有何贡献。我听了,饭吃不下去,这才体悟了入世佛理,发愿在花莲盖医院帮助穷人。昨天,你们的来访又是因缘,让我发愿盖学校帮助孩童。医院医人,但是学校更能治疗与教育人心。今天一早,我们十五位僧侣前往城里帮你们募款,向那些平日的大德们说明你复校的目的,大部分的人都捐了。我们竭尽所能地募款,款项仍不够盖一间教室,很抱歉。”

奇异恩典(arace),古阿霞想到基督教的重要典律,主给了人感动的灵。她不强求恩典,却陷入美妙的时刻。帕吉鲁很难理解宗教,比满树的紫斑蝶在他靠近时轰飞,或静观秋风中一群群瞬灭的银杏叶更难懂。他只知道,今天要是有神,绝对是菩萨与上帝一起出手的好日子。今天,是永恒的一天,只为记忆里循环不灭的记忆,这让他往后与古阿霞争论时,总先认输,因为此刻成了时间之河的船舵,引领他到慈悲之岸。

古阿霞懂了,点头说:“别这样,我才要谢谢你们。”

“别忘了还有项东西像天空一样好,当你想象天有多大,它就有多大。”住持又说,“那是‘愿力’,愿有多大,力量就有多大。”

紫背草的白絮又飞来了,穿过她们,往天空飘去。如果古阿霞可以学会棉絮飞翔,可看到东方的太平洋变得柔软而出现地球弧度,西边怒屹的中央山脉温柔得泡在云海。棉絮终会落地发芽,因为这佛寺是“佛教克难慈济功德会”基地,却没被面包树、鬼针草、白鹭鸶等单调风景绊住,克难的脚步后来大步跨出,四十年后从这发展成会员五百万人、慈善五大洲的“慈济基金会”。

古阿霞拿着住持证严法师的募款离开,意谓接受了满城两百二十五位捐款者的祝福,其中不少是路上与她擦肩的陌生人,她却选择低头推着车。那台车拥有塑料品的“电木”把手与赛璐珞链条盖,为增加载重而发展的实心轮胎钢条,这种以载货专用的双杠武车俗称“台湾牛”,负重可达200公斤,如今它载运了伐木箱、四百余本书与捐款者的祝福。每当环岛陷入无话时,帕吉鲁总是绕着这辆大玩具讲,讲不腻,讲得前后脱节,听烦的古阿霞仍报以微笑让他说尽了又从头说起,事实上只是讨好那种气氛而已。

现在,帕吉鲁不讲车了,破例吹口哨庆祝。他不经意抬头,望见花莲平原与中央山脉首次交锋的高潮──加礼宛山脉,拉嗓门喊:“看,船靠近山了。”那是花莲常见的山景,午后阳光照来,一朵白云靠在1000公尺山腰,像停泊在吃水线的白帆船。

古阿霞抬头会暴露哭坏的脸,越劝自己平静也越不可能。她选择了低头,默默推车,默默落泪,泪都落在后轮挡泥盖的“幸福牌”商标,这是她真正碰触到这两个字的暖意。

1 即今花莲机场。

2 妈妈的意思。

3 祖母,台东一带的邦查语。

4 神父。

5 汉人的意思,邦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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