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与菩萨出现的永远的一天(1/2)
海星中学空了,敞开门窗的教室、办公室、校长室空无一人,开了古阿霞一个躲迷藏的玩笑似的。她连忙询问在穿堂前从货车卸菜的厨娘。“她们去海边丢石头了。”厨娘指着公布栏的活动海报。
“她们去七星潭了,现在去还赶得上。”古阿霞看完海报,回头喊。
帕吉鲁坐在阶梯,打算等到学生回来。他有点倦,把脚踏车的书与伐木箱运来运去,不如图个春温的阳光下小盹。
“走吧!边走边跟你讲‘伊娜海’的故事。”
他把鞋带解下,被骂骨头生锈也好,血液生苔也好,只想图个休息,单纯地坐在这看流云碧天。
她唤了几回都没用,觉得他退化成猪,不理了,自己把脚踏车往前推离ㄩ字形的脚架,并奋力稳住后轮瞬间着地时的失衡。要稳定100公斤的粗活不是古阿霞的本领,她努力抓住这台逐渐倾斜的车,猛叫几声。连黄狗也见大势已去,闪到安全距离外。
帕吉鲁忙着去抓住车杠,制止了翻车。
“我知道你会救我。但是别以为我是装的,你再慢我就完了。”古阿霞转身到车尾推车,加快脚步,让旅程更紧凑。海洋的味道鲜美,她得赶紧去尝一口,很快地,追到远方一群学生队伍的尾巴。古阿霞追上,穿过队伍,喘着气抵达带队的费主教身边。
费主教穿居常服,戴紫色小圆帽,趁古阿霞喘气时,先开口说:“我以为你不再出现了,现在我松了一口气。昨天那位最后发问的学生要向你跟你的朋友道歉,她觉得自己的口气不好。”
未免太巧合了,古阿霞正是为此事来,“该道歉的是我们,我的朋友太冲动了。”
“你的朋友昨天靠过去是想要讲话,不是揍人,对吧!”费主教说。
“没错。”
费主教否定这是他的心思,是捐出那一枚银币的女孩在事后说的,并解释“这并非她的告解,无所谓保密”。
出于费主教给予人温润的感受,古阿霞直言,昨天在佛寺为了捐不捐出那枚银币,两人闹翻了。她说,这次前来,不过是在赌气的状况下,展现一股孩子气的争执。
“路还很长,慢慢来。”费主教说。
“什么路?”
“走吧!先到海边散心,散步能转换心情。”
古阿霞点头,却想着要从人群中找出那位捐出银币的心思敏捷女孩。她驻足回头,从迎面来的数百位面孔找不到。她们无论穿着、笑语与青春相似。古阿霞徒劳无功地看到队伍尾,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最远处推车,身子前倾,连黄狗也喘着。
“太神奇了,我们吵了一晚白吵了,竟然有个女学生的心思跟你同样。”古阿霞等到帕吉鲁来到身边,从袋里递上一罐水。
他不想费力地将车上脚架,靠在路边的柳杉电杆,先把水倒在手里递给黄狗喝,再提水壶对嘴喝。他的汗水直冒。古阿霞掏出毛巾帮他拭,他的脸却像水痘冒个不停地在跟毛巾玩躲迷藏。
古阿霞继续说:“那个女孩刚刚一定有回头看你,有注意到哪位吗?我们等一下私下找她道歉。”
帕吉鲁疲惫得只想低头看路走,没注意到学生中谁回头瞧,这时抬头瞧,连忙羞得把古阿霞擦汗的手拨开。毛巾被拨开,她也自然地往前方打量。黄尘聒噪的路那头,女学生们背着书包回头,招晃着手。有几位女孩过来帮忙推车,她们纠缠地询问这台向来停在校门口边、无缘目睹的车,从而得到动人结论,古阿霞昨日讲的艰困复校之途有了最佳见证者──四百二十五本课外书,以及行走800公里的铁马。
十几分钟后,他们走过村落,来到与地名“七星潭”不符的蔚蓝海岸。七星潭原是七座湖密布的低洼湿地,世居的村民因为日军填湖辟建北埔飞行场1与躲避二战的美军轰炸,被迫迁居到海岸,也念旧地把这片太平洋之滨称为七星潭。七星潭海滩对不少的花莲人具有精神意义,不管发生啥事,来这是淘洗胸臆的最佳去处。古阿霞再访,不过是让记忆加温,帕吉鲁却第一次被砾滩上摆满的浪花给拉紧神经,它们永远处在破坏水平均衡的暴力美学,美得令人些微紧张,像砍下两千岁巨桧时的戛然倒地。
海岸多阳光的日子,海风总是情。“今天,即永远的一天”,海星中学不过是来实践这永恒的诺言与承诺。那不过几年前的事,女孩开学时,从海岸携回了七颗砾石放在书包,每日背着,摩挲着,将心事说予海石,春末又丢回海中,从此石滩哗啦啦响着,张扬着无人知晓的青春秘密。这成了传统,总之在毕业前把书包中的七颗砾石丢回去,心情舒朗,今天会成为记忆里最永恒的美好。
这时候,数百位女学生赤足,踩上沁润的圆砾,靠近海浪丢石头。古阿霞坐在岸边,下巴磕在并拢的膝盖,帕吉鲁的手往后撑坐,两人看学生走向海涛。海浪每次爬上岸,抓不稳砾滩而退,永恒地重复单调的动作。
“海有五种声。”帕吉鲁好兴奋,咬耳朵似小声地跟古阿霞说,好避开旁边的女学生。
“只有两种声音,伊──娜。你听听看。”
这是暗示作用,帕吉鲁越听越觉得海浪拍岸,只有两声。
古阿霞又问:“你看看海有几种颜色?”
看尽无边无际的海色,帕吉鲁偏着头,竖起三只手指。
“错了,有七种颜色,”她大声说,“我算给你看,透明蓝、淡绿蓝、牛奶蓝、天蓝、玛大蓝、紫光蓝、黑蓝。”
帕吉鲁从海滩的浪看到远方的黑潮,再直上天穹。天蓝得失了界,从天际渗到了海平线,又顺着浪来到滩头,每片海浪带着天空的广阔与温度。蓝有层次,但七种层次如何分别?他照古阿霞的分法观察海,确实有种久看彩虹也有层次的相同感觉。
他心生疑惑,何谓玛大蓝?唯独对这种蓝难解。
古阿霞睁大眼睛,慢慢靠近,说:“玛大蓝就在,看清楚,在眼里。”她眼睛贴在帕吉鲁的脸,非常近。在有女学生的旁观下,帕吉鲁羞得躲开。不过古阿霞的睫毛早已顶到他的眼皮,逼来的还有第六层的海蓝,藏在古阿霞眼眸。这是他几个月来未留心的。
玛大,邦查话是眼睛;玛大蓝,蓝眼珠之意。古阿霞虹膜与眼白交接处有圈蓝色。蓝圈虹膜从海上输入,太平洋西岸的花莲是千年来经贸的船舶中继站,路经的欧洲水手曾留下混血后代。传说中有些邦查女孩携带蓝眼基因,代代流传,海蓝眼眸会引人情欲,万般席卷,成了市区观光客回头率最高的传说。
这番说法,教在场的女学生听了骚动起来,嬉闹地看彼此眼珠,有人说对方是“番人”,有人招降地说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外星人,彼此玩斗鸡眼、转圈眼、翻白眼的把戏,逗得对方大笑。不过,这头再如何的笑闹也被另一头的高潮压过去。另一头是踏进浪滩的女孩在尖叫,把裙摆夹在双腿间避免湿了。她们娇气一声,两百多颗石子以各自的弧度坠回海里。海水推移,海石嘈杂,无数女孩的青春秘密塞进了一层层堆栈的海浪。她们失神地望着浪涛,地平线好远,有种时光多到只能等待它们白白流逝的遗憾。她们回到干石滩时,恢复嬉闹,把玩到淡的找蓝眼睛的游戏再度炒热。
过了不久,嬉闹的女学生挤在脚踏车旁,听说昨日来募款的伐木工是行动图书馆的馆长,书籍将会成为深山远校的藏书。她们希望借一本脚踏车上的书来看,春阳的海岸适合阅读。古阿霞与帕吉鲁卸下书,塞给一双双好奇的手,寻个海岸的某处阅读。风有些大,阳光有些热,这样的状况下书未必会读尽,只是享受片段的文章、阳光与海味的记忆。
“你的书很多,我可以拿两本来看吗?”一位女孩靠近脚踏车,看着书脊的书名,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与王尚义的《野鸽子的黄昏》好奇。
帕吉鲁不置可否地低下头,看到她右脚的黑皮鞋破痕时,记忆犹深。他昨天是被压制在这只鞋的前头,眼前的女孩就是挑衅询问的那位。帕吉鲁想,她现在走来,极有可能再出怪招。
“这些书对小学生来说,有些难。你决定把这些书当成那间小学图书馆的藏书?”
帕吉鲁沉默,轻咬嘴里的银币。
“关于昨天发生的事……”
他沉默且狠狠咬了一下银币,然后把它推到腮帮子。
“我跟你道歉。”
这是应该的,帕吉鲁想,他站起来接受道歉,淡淡微笑,搁腮帮子的那枚银币也淡淡地发痒。他看着女孩的脸,渐渐把焦点放在她的眼睛,然后是瞳孔。帕吉鲁发现新世界似的,连拉古阿霞的衣摆。古阿霞被拉到了第三次衣摆,才发现今日寻觅的女主角就在眼前。和昨日清晰的面容相比,女孩今日把别在耳后的短发放下,难怪让人忽略了。
“非常蓝的玛大。”古阿霞看见女孩的蓝圈瞳膜,又蓝又大,随即了解她刚刚躲到人群外,是刻意避开游戏。这蓝瞳膜也是帕吉鲁所见过最迷人的,有太平洋的色层。
“这是我祖母给我的遗产。”
“你是邦查?”
“没错,这没有不好,但我不要跟别人更不一样。”
“听过伊娜海岸的故事吗?这是七星潭的由来。”
“没有,我是从台东来的,那里距离这有上百公里,对七星潭的由来不太清楚。”
古阿霞说:“那是玛大蓝的由来。发生在古老年代的事,那时候连海浪都还没有诞生。”古阿霞再次强调,那是没有海浪的年代。她说:一位母亲从海里捞起捕鱼溺死的独子。她很悲伤,向海神祈求救活儿子。海神面对母亲的悲哀,他动摇了,说:“海滩上的每颗石头都代表一个人,海滩有多少石头,世间便有多少人。你儿子就在其中,如果找出你儿子的‘生命石’便能救他。”母亲日夜不断地寻找儿子的生命石,每次捡起石头时便亲吻,她知道儿子的体温。最后,她的手指变成了海星般黏,一次抓十颗石头,就要抓到儿子的“生命石”时,海神后悔,不愿违反死而复生的自然法则,他推动海潮拍打海岸,把海滩的石头弄乱了。母亲找不到生命石,悲愤得想投海自尽,对海神表达不满,也借此与独子在冥间相处。
古阿霞又说,母亲投海之际,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在海边用邦查语喊“伊──娜”2,不只是一道声音,是千千万万在喊伊娜、伊娜……。原本要自杀的母亲回头,发现那是来自石滩的声音,海潮来去,教无尽的石头化身成孩子们大喊妈妈。于是,母亲拥有很多个顽皮得乱滚动的石头小孩了,她在海岸搭起茅屋,陪伴小孩们,日日看海,她的眼瞳才映入了玛大蓝……
一九五一年,费声远与他所属的巴黎外方传教会来到台湾,深入基督教还没有抢光地盘的偏乡与山地部落宣教。
一九六四年某日,费主教花六小时车程到台东举行大弥撒。之后在都兰部落,帮染怪病的妇女祈祷。病妇有半年时间全身不断发烫浆汗。费神父用拉丁文祈祷,那是他学会的最接近上帝的声音,还能对抗外头纷扰──有群妇女在巫婆带领下,打赤脚,穿彩虹衣,拿槟榔叶、米酒与生姜祈求祖灵降临,不时发出悲凄声响,进行驱魔仪式。
这时候,门外传来沉闷引擎声,一台仿二战日军边车的一千 哈雷重机从远处驶来,驾驶是荷籍的天主教瑞士白冷会的姚秉彝神父。他操着来台才学的日语,这种旧殖民地语言比流传300公里差异性大的阿美族话更具穿透性,他拿了魅力不输《圣经》的小米酒与槟榔,慰问床上的老妇。靠着槟榔里偷塞入的阿司匹林,传统的绿色口香糖才使病情舒缓。
“我现在要当神父。”一位始终在旁的小女孩对费主教说,她是床上老妇的孙女,拥有蓝色的眼瞳。
“啊!男生才能当神父。”
“我能先当男生吗?”
“没这么难,因为女生可以当修女。”
“害羞的女生当‘羞女’,神气的男生当神父,我就是要当神父。”小女孩觉得神父穿华丽紫服,站在经台上摸着镶金边黑封面的“字典”,摇着飘出白色乳香烟雾的香炉,模样神气。或像西部牛仔,或许叼根烟斗,骑重机沿着花东纵谷闯荡,这种神父也很神气。
事情的复杂,可能来自对纯真的不解。在东北打滚二十五年的费神父,多少听懂留有满语与苏联话的方言,能跟共产党或国民党军队争辩不停。他重音老放在词汇第一音节的东北腔国语,受母语腔语音相同的台湾原住民欢迎,跟他聊个不停。但如何跟小女孩说明复杂的世界,沉默比聒絮有效。费主教灵机一动将佩戴的十字架,挂在小女孩胸前,说:“好了,我投降,你做到了。”
“所以,我现在比你大了。”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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