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02(1/2)
古阿霞眼水很浅,都把泪落了,心里想着那是囚牢的名条呀,她不敢看,把头撇向监牢深处,注意到画家的“中彰投2号,家住花莲玉里”刺青从身体的层层颜料下透出来。她清楚那意思的,他们走丢了、走糊了、走疯了,给人打几顿或给警察揪着时,凭回邮信封送达玉里疗养院。
“慈悲是佛陀给人类最好的礼物,”将军说,“慈悲的人,能够知道杂草的名字。”
“我不是慈悲的人,我是难过。”古阿霞往帕吉鲁靠近些,感受到多话是疲惫的,她只需要依靠,靠到了帕吉鲁衣袋的酢浆草花朵。她抽出花束,伸进铁栅献给中彰投2号。人生需要一束花,不料引来了混乱。美丽少年凝视一会儿那灿烂花朵,眨着眼,忽然捉住她的手拖回去。在场的人不知所措,没预料呆滞的病患有这么大的动作,几乎像被一束火焰烫到,瞬间有了生理反应。
古阿霞没尖叫,因为她预料中彰投2号会捉她的手,但是力道过大,有些恐惧。她的脸贴上冷铁杆,手腕传来被紧勒的疼痛,喉咙揪出点声音,只要挣扎几下便能全身而退。
这时,帕吉鲁立即伸手去狠狠锁住中彰投2号的喉咙,又狠又快,几乎置人于死地。
“放开手,赶快放开手。”古阿霞要帕吉鲁撂开,她认为中彰投2号没有敌意。
被锁喉的中彰投2号不咳不动,整张脸酱红,打算为花朵赔上一条命的样子。这让帕吉鲁掐得更紧,死锁中彰投2号的喉咙。事情够糟了,吴天雄也来搅和,他冲去墙角拉消防用的水管想冲开人,激烈水流发出滋滋声,后坐力让黄铜瞄子失控地乱摆,水喷得到处都是。直到古阿霞第三次喊停,一切才恢复安静,关上的水管慢慢流干水,帕吉鲁松手了,只剩下中彰投2号没放手。
这不是谁跟谁斗到山穷水尽,等待会出现最好的结果。过了好一会,中彰投2号松开手,让古阿霞献出小花。这些被幻视与幻听困扰的病患,一辈子在分辨真假,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更多是无从辨别而顺从命运安排。古阿霞很清楚,中彰投2号握住她的手是要确定那些颜色与线条是真的。他走回没有廊灯照到的角落,盘坐,安静放下花。
这时候事情更明朗,牢外的人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灯光永远无法照射到的牢内墙面图案:那是一幅草原,非常抽象,一旦放上真实野花,所有的联结串联起来,有着清风徐徐、摇摆野草、蓊郁树木与反射粼光的小溪流。古阿霞不得不告诉自己,她一辈子也在寻辨真实,那是日常生活中疏忽关注的细微,它们无时无刻不存在,却时常错过。
“这是我看过最美的图,整座草原就在星空下发亮。”古阿霞感动抬头,看见监牢顶的星图罗列,宇宙永恒。
“那就是月球背面的图。”将军说。
离开中彰投2号的监牢宿舍,他们重见天空中灿丽的星空,古阿霞松一口气,胸口的郁结总算没了。无人说话,他们的脚步声喀啦啦响个不停,就要进入编号“忠”字栋的病房时,她从屋檐又望了星空,好确定她对今晚接下来的行动有点寄托。
“接下来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了,我们进去探望一个‘红字’。”将军停下脚步,对古阿霞说,“我希望你和你的哑巴朋友能够观察所有的细节,发现任何讯号。”
“目的是什么?”
“解救更多的病人。”将军把上衣袋的雪茄拿出来嗅一口,说,“这个‘红字’的编号是‘台南5号’,病情还可以,只要有亲人愿意来探望照顾,他可以回家的。”
“他的亲人不愿意来?”
“不是不愿意,是红字的档案被死锁,也许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了。”
“我知道了,你要我问出‘红字’的家在哪,然后去找他的家人来探亲,来帮忙。”
“没错,我们问了好几次,都问不出他住台南的哪。”
“我会担心。”
“我们开垦队会保护你,”吴天雄说罢,然后加上,“和你的朋友。”
“多担心点,你才会更有能力同理‘台南5号’。”将军说完,带领大家进入“忠”字栋的病房。
比起大通铺病床,这里的独立病床是较好待遇。病患吃了抗忧郁的锂盐或抗精神病药,有的坐在床缘发愣,有的躺在床上。阿霞见到了“红字”,或者由他胸口的刺青编号而称为“台南5号”。他躺在铺了椰子垫的病床,手脚用棉布绑在四个角柱,嘴角还有强灌完的药渣沫,他眼神无交集地望着天花板,那除了几盏灯别无他物。
“你还是老样子,”将军对“台南5号”说,然后把古阿霞往前推,“起来吧!你的邻居古阿霞来看你了。”
古阿霞没有对策,剧本不是她写的,又要她当临时演员上场。她只能照将军安排的,乔装“台南5号”的邻居套取情报。
绑住“台南5号”的床头棉绳由两位开垦队员解下。被扶起来。他凌乱的头发下有苍白失神的年轻脸孔,戴了沾油渍的眼镜,这副读书人气质打破了古阿霞对“红字”的印象。她对共产党的刻板印象来自反共教育海报中的画面,他们戴棒球帽与墨镜,穿黑披风,提007手提箱,躲在电杆后头刺探情报,可是现实中的电线杆后头只有“信上帝者得永恒”与“南无阿弥陀佛”的宗教警语,或多几坨狗尿。但古阿霞心念一转,如果眼前的“红字”像是邻家大叔般平常,她是邻居也行。
古阿霞认真说:“我爸爸常提起你,他说你很有礼貌。”
“红字”抬起了头,说:“是这样的呀!谢谢。”
“我记得你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踢石头。”
“这样的呀!”
“所以,你还记得我。”
“记得。”
古阿霞看了将军一眼,有点心虚,这不是扮家家酒游戏,事实上却是动用了最纯真的互动。如果眼前的人还保留住他的生命记忆,她该如何接招?她上前一步,询问他记得哪些。
“红字”的泪水快速积满眼眶,从脸颊滑落,喃喃说“放我回家”,继而激动大喊:“放我回家。”连喊好几次,在场的病患与开垦队很震撼,每个人都想出院回家,“红字”吼出了大家最无解的期待。可是“红字”失控了,挥动手脚,绑在脚上的棉线扯动连接的床脚柱,绑在手上的棉线也让两位壮硕的开垦队员忙着拉扯。古阿霞退了几步,往帕吉鲁靠,只能作壁上观,心情慌得很。最后,几位开垦队总算把“红字”绑回床上,整张床被附身般震动累了才平静下来,旁观的人却没人就此平静。
将军下了撤退令。开垦队散开,要那些病友躺上床准备入睡。古阿霞先到病房外,听到开垦队喊着“人员就寝,寝室熄灯”,他们还齐唱了费玉清的《晚安曲》。这是照剧本排的,将军不会放弃,她也是,下一波行动将展开。在休憩十分钟的空档,古阿霞望了严实的星图,格外动人,总有悬不住的化成流星。将军望向夜空,把枪袋里的佛像拿出来,放在互叠的双掌,似乎也要神一同欣赏无尽的浩渺。
将军说:“他是个大学生,据说是搞游行叛乱被抓到‘警备总部’,没日没夜给人打疯了,送来时又吼又叫,哭着要妈妈。这种人在这里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甚至没有同伴,他的一切锁在警总,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在这。”
古阿霞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错!那一定是痛苦的刑求,反复折磨,让一个年轻人的记忆与理解全部崩毁,从此跟美好的过往、生活与希望决裂,堕入了地狱。”
“他都不记得了,我们能问出什么?”
“一条湿毛巾不会马上拧干,他还有些记忆的,一定要问出他家在哪,请他爸妈来看他。”
“要怎样掏出最后的记忆?我不是上帝。”
“有种开在地狱之途的彼岸花,花香有魔力,能唤醒死者的记忆;花也有剧毒,让死者堕入更深的地狱。现代医学以为自己是上帝,发明了无数的抗精神病药、抗躁郁症药,就像从地狱之途带回了彼岸花。但是我们僭用了花香,或是花毒,没有人能解释。我们距离星空太远了,距离上帝太远了,我们不是上帝,只能伸出‘恶魔之手’抹除他们的痛苦。”
“恶魔之手”听起来就是终极招式,古阿霞询问,将军却点头响应,“你只能再来一次。”接着,她给几个开垦队簇拥进了病房,房灯瞬间亮了,三十几个穿皱巴巴灰衣的病人躺在床上。
开垦队走到每张病床,轻声说:“天亮了,今天又是美好一天,大家睁开眼活动活动。”
古阿霞发出苦笑,不相信给病患关灯躺十分钟,再用荒谬的开灯便出现了隔天的时空转换。不过,她却看到大部分病患被催眠似的伸懒腰、打哈欠,有人还对灯泡说太阳公公你好。
就算上帝多给一天,古阿霞要如何召唤记忆?何况只能再出手一次。她走近躺在床上的“红字”。“红字”凝视天花板,一副彻夜未眠的疲态,眼角有未干的泪痕,如此干净青春的脸孔下到底埋藏多少恐惧的地雷?古阿霞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应对,她安静鹄立,没辙。
“红字”主动说话:“你今天又来了,我等了好久。”
“找我有什么事?”
“带我回家,我想起那条踢石头的小巷了。”
古阿霞获得将军的点头,她坐在床缘,努力解开那两条绑牢在床头的棉布。她心绪跌宕,看见在“红字”勒红的手腕,有数条触目惊心的自残疤痕。起身的“红字”自行解开了脚上棉线,坐在床缘,把头发与衣服摸平,嘴角发出古阿霞见过最幸福的微笑。他站起来,哗啦啦地掀起了床垫,露出了大大小小的干燥树叶,床板也拓满了压干绿叶而泌出的齿状缘痕。他一片片捡起来,整叠握在掌心。
古阿霞问:“要我帮你收行李吗?”
“这是车票,我买了好久。”他收好叶片交到古阿霞掌心,拉她离开。
古阿霞拉住他,有点慌张地瞄了将军,说:“你家在哪?”
“就写在车票上,你自己看呀!”他拉古阿霞离开,感到她短暂的挣扎后便顺从了。
这是一场戏,对“红字”而言却是回家的开始。古阿霞要配合多久?穿过围观人墙,有无数的门禁与围墙,有无边无际的黑夜原野阻拦。她要演多久?或许连将军也不清楚,全凭临场发挥。这时其他床的病友哭叫,拍着床,这不是美好的一天,不论谁提早出院都会引起“永久住户”的嫉妒。他们长久以来学会要和疾病与病友绑一块,或一块死去,却无法面对有人中途脱队。他们越来越不满,在床上哭闹与踢打。
“红字”忽然停下了,他拉不动古阿霞。古阿霞走不了是被帕吉鲁半途狠狠地拉住。她回头看,手挣脱几下,反而被箍得更紧。她心里咧骂几句,这笨蛋加三级,看戏的当真。
帕吉鲁不让她走,他知道这戏不能再演下去,别荒废“红字”的真情意,便加了把手劲把她夺回来。古阿霞松开手中的叶片叠,散得到处都是,有几张飘到床底了。
“红字”愣住,四周霎时静默下来。他走回了床边坐下,低头流泪说了些没有人懂的话,捏拳说:“你们都是恶魔……”
将军知道时机坏了,给开垦队下了个眼神。他们过去拍拍“红字”的背,要他躺上床,几个人训练有素地帮他的手脚绑回了棉布条。“红字”挣扎,大力挥动手脚,拼命发出哀求。古阿霞有义务上前去安慰,是她搞砸的,也得由她挽回来,但是被帕吉鲁阻止。帕吉鲁嫌她太有正义感了,不是有热情就能当英雄,这时候任何的安慰都不及让病友自己耗尽力气安静下来。
将军绷紧了脸,淡淡地说:“叫83号进来。”
吴天雄抽了一口气点头,他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太残酷了。他离开,随后提桶水,推着玉里83号进来。玉里83号的双手被保护衣交叉绑在胸口前,套上牛皮脚镣,身上发出异臭。他的袖结被吴天雄打开,垂下像京剧女戏服才会有的长水袖,立即坐在地上,捉光脚踝的小蝇蛆。他的脚踝被永远不能解开的脚镣反复摩擦破皮,腐烂生蛆,也产生臭味。
将军说:“你怎么被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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