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02(2/2)
“一九四九年,香港外海,我们美颂舰的舰长要投共被举发了,船上发生激烈的枪战,舰长被俘,整船的官兵就被‘国民政府’带来台湾。”
“你在哪吃苦的?”
玉里83号停顿了一下,说:“左营外海,他们把我装进麻袋,从船舰上丢进海里浸猪笼,又捞起来,再丢下去……”
国共内战期间,陆军常带枪投靠,海军整窝似的携舰投共也频仍,“国民政府”积极地厉行整肃,抓奸细、抓左倾,更多时候是抓错人。将军时有所闻,玉里疗养院近三千位军人,身份、经历与病情都各有来头,足够写一本比《圣经》还厚的中国战争疯狂史。他不想在这个禁忌话题再打结,看见玉里83号胸口的十字架项链,瞥了古阿霞说:“你们都是基督的子民,神会保佑你们。”
玉里83号说:“逼打我的人说,神跟黄金一样,纯度却不一样,拿到假的金块别当真,所以我的基督是假的。”
古阿霞不高兴地说:“凭《圣经》发誓的,都是真的,不然谁的是真的?”
玉里83号沉默一会儿,说:“我跟他们说,我跟蒋委员长都信基督。他们说我信的是假的,蒋委员长信的是真的。我生气说,也有可能蒋委员长信的基督是镀金而已,然后他们把我丢下海,不断丢……”
“你的是真的,蒋委员长的也是。信基督是好的,但要相信自己,不然光是吃斋念佛、信基督、爱阿拉,我们早就打赢了。要知道,这世界的道理只能靠自己来。”
在场没信神的猛点头,有信的低头。古阿霞想反驳,大抵说不出理,也就沉默了。将军要玉里83号打起精神,去问在床上哭号的“红字”家住哪里,务必问出来,把受冤之路的“酷刑拷打”都用上。
“将军,我受过的不冤,怎么可以给别人?”玉里83号说。
现场气氛瞬间冷凝下来,没人应答。这让古阿霞深深觉得,疗养院患者被归为心理活动、行为异常的人,可是他们有绝对的智力与情感,那是不容被扭曲的地方。
沉默了一分钟,将军抚摸玉里83号的肩,说:“我能感到你的不冤,你原本不该在这里的。你应该有个家庭的,贤惠的妻子在煮饭,还有一堆老是黏在你大腿,让你觉得很烦又心里甜蜜的儿子。”将军说到这,转头对大家说,“你们不也是有这样的梦想?可是出了去,哪个女人会爱你们?你们不是大官,又没大财,人家正常点的台湾女人都避开你们。你们有点钱了,好了点,只能娶穷人家的脑袋不行的女儿,生下来的儿女也有精神病,然后儿女们又被送到这里关。”
“将军,别说了。”吴天雄都觉得老兵们够委屈了。
“83号,你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你眼前的弟兄牺牲了自己,”将军这招太高竿了,“你可以为自己的坚持,放弃了弟兄出去的梦想。如果你要这样,可以回去休息了。”
这番话打翻了玉里83号的信念,他深吸口气,宽心地走到“红字”身边,啪一声,他狠狠抽了对方耳光。
那耳光抽得太响亮,清脆高昂,像手榴弹爆炸,现场的杂闹也一并被抽光而陷入诡谧。
“红字”鼻孔流出血,躺在床上惊恐得不吵不闹了。
玉里83号则咧嘴微笑,说:“他们都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也不说?到底住哪?”
古阿霞意识到这就是“恶魔之手”,极为震撼,转向将军寻求解释。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红字’也是,”将军冷冷地说,“他现在的状况是最好的,此后的每一刻都在退化,最后像中彰投2号。”
她知道为何得先拜访中彰投2号,是让折磨“红字”的手段合理化。她落入将军的预谋了,无从阻挠,剩下焦虑挣扎,巴望“红字”赶紧供出住家讯息。玉里83号又给“红字”一个耳光,这声响让打人或被打者的记忆倒带到了最苦难关键的时刻,一个咬着牙冷笑,一个不断发狂地大喊“放我出去”。那凄厉声响打破了砖墙隔阂,一阵高,一阵低,有时尖,有时苦,每个人都安静地挂在拉弓断箭的紧绷里。
玉里83号靠过去,转而慈悲地说:“我很同情你,原本有美好的前途,有美好的家庭,不用搞到这般田地,我也是信基督的,神所喜爱,内里诚实的。你,嘿嘿!还是照我的意思说出来吧!”
“我不知道,放我出去。”他又大喊。
“要记得,老实的税吏和娼妓,都比我们先进神的国度。”引用《圣经》之言的玉里83号脱下身上的保护衣,用它把“红字”的头与哀号声扎实地包起来,贴上去说,“说吧!这是为你好。”
古阿霞不相信所见,玉里83号拿起拖鞋朝着罩上布袋的人头猛打,还僭用《圣经》挡下自身罪责。她理解玉里83号陷入错误记忆,把自身受过的虐刑用在别人身上,可是难解的是,面对酷刑时刻,整间病院的人漠然,包括自己。是的,她可以甩开帕吉鲁抓牢的手,冲上去拉开,可是却顺从下来了,她怀疑自己是认同疯人院的丛林规则,期待“红字”吃了苦头后能招出来?
转弱的哀号并不代表痛苦减少,也不表示没人听见。有几个听力敏锐的病患离开病房后,把各栋与广场的病患带来了,冷静地挤进来帮助“红字”,开垦队忙着把门口的人挡在外面,安抚说:“我们是在帮你们问回家的路。”可是病友越来越多,他们原地焦躁地发出踩踏声,用短得不能再短的指甲猛刮着病房外的砖墙,直到那都是血痕与肉屑。
玉里83号更加冷静了,解开“红字”绑在床柱的手腕棉线,反绑腰后,把他的头压入装满水的桶里。在场的人惊骇,却横下心旁观,看着“红字”扭动身躯,头闷在水里挣扎与无声地哭喊,又看他的头从水里被抓出来,身子颤抖,肩膀失控地耸着。
“你下次掉下海,可能无法捞起来了,”玉里83号用冷冷的口气说,“招还是不招?”
不知何故,一个身高200多公分的家伙,将门口把关的开垦队员挤开。他像电视摔跤节目的当红日本人物马场,高大惊人,一路用两手推开阻拦,把更多病患给放进来,到处弥漫大小便失禁的臊味与自渎的精液味。玉里83号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来不及反应,就被大块头抓住后颈从这床扔到第三床尾,打出了一发宣战的迫击炮。病房陷入混仗,体内的抗精神病药作乱,一群人打着,另一群人却吻着,还有人站上床开心极地唱歌,南腔北调与南拳北腿混成菜市场才有的场景。
遭到人群撞倒的古阿霞,赶紧往前爬,她是小鹪眉,在森林底浓密灌木丛的娇逗鸟儿,警觉又快速,穿过人群来到“红字”躲藏的床底。她扯掉包裹他头部的湿防护衣,免得溺死。帕吉鲁也扑进床底,用背顶着床,好让上头八个打闹的人不会压垮底下的“红字”与古阿霞,他挺得住,却难忍受“红字”就在耳朵边失控地大哭大喊。倒是古阿霞不在乎,现场够乱了,要发疯就让“红字”哭个够也行。
开垦队被打散了,吴天雄忙着跟大块头缠斗不停。将军被挤到墙边,安静得很,直到胸口衣袋的哈伯纳斯雪茄被人抢了,他才大喊抓小偷,拨开人追去,快追丢人了。
“哑巴!那个哑巴在哪?去打开箱子。你不打开,我们会被打死的。”将军大喊。
帕吉鲁咬牙撑着床,他不能离开,离开的话,有八人在上头的床会垮掉。可是他得离开床才能打开木箱平息暴乱。帕吉鲁深呼吸一口,膝盖抵地,背顶着床板,大吼一声。
古阿霞被吼声吓到,看到头顶上的床被掀翻了,八个人往旁边翻。然后,她看见帕吉鲁冲向门口,逆着哗啦啦涌来的人群,奋力朝墙角去,大木箱在那。帕吉鲁的速度越来越慢,卡在人堆。倒是大块头与吴天雄两人扭打的地方,人群闪躲。这给帕吉鲁灵感,他把两人朝大木箱推去,像是四两拨千斤,用滚动的巨石辗开道路般轻松多了。
大块头突觉有异,朝帕吉鲁看,巨掌抓住他的头倒悬,吼出了一股力道便把他扔出去。帕吉鲁在空中晕眩,看到无数黑头在不断扭动,落地时砸到人,而且距离木箱更近了,打开它。
箱子里是一尊中空的蒋介石铜像,从玉里国小拆下来的,只是铜皮,在老兵眼里永远像灯塔发光发亮。离木箱最近的人呆了、麻了,比抗精神病药更有效地镇住情绪,气氛蔓延开来,两百个狂乱病患的电池开关被关了,过了一分钟,有人哭了起来,他们激动或哀号地跪地上。
将军从床底爬出来,无数次从壕沟爬出来的中日丛林战都没有这次糟,还被一个老兵从裤子掏出来的大便袭击。“委员长来看你们了,他都没有忘记大家,也永远忘不了大家。不过,他最讨厌人家偷窃,江山就是被偷走的,”将军在跪地的人群找缝走,寻出偷雪茄的家伙,狠狠打去一拳,拿回了东西,放在鼻口,闭眼深呼吸嗅,“蒋委员长也很讨厌粪便战术,太低级了。”
“委员长,您不是走了?”有人战战兢兢地问,他记得老总统死了。
将军说:“他不就走来这了?还给各位讲个几句话。你们的辛苦,委员长都知道,你们的病,委员长都了解,明孝陵前的石头怪兽都能活过来,还有什么治不好的?”
“蒋委员长,您得继续领导我们。”跪着的都哭成一团。
“你们的焦急,委员长都知道,只要大家还喘口气,他都得给大家当栋梁撑着,担任建设新中国的任务。但是,你们别老是哭着,哪个军人光顾着流泪?给我安静。”
“蒋委员长……”
“我知道了,等会儿每个人吃颗橘子糖,就去睡吧。”将军点起了雪茄抽,松了口气,另外给病人来颗俗称橘子糖的安定神经药物“巴比妥”(barbital)绝对胜过千千万万句口号,能抚平混乱的思绪。
病房顿时陷入长久的死寂,古阿霞从床底往外瞧,将军裸露的上身刺着玉里23的编号,正往她走来,帕吉鲁抬着铜铸的空心铜像跟着。这是她看过最荒谬的布袋戏,看戏的不散。“红字”是整场唯一的坏观众,一直保持在歇斯底里地狂叫,不断释放溺水刑求的惊恐,古阿霞怎样安慰都没用。
“出来吧!让我把你的恶魔抓走。”将军说。
开垦队动了起来,有的把“红字”从床底拉回床上,有的接走帕吉鲁手上的铜像,往外头抬,让着魔的病患们跟着出去了。原本上百人的病房空荡荡的,凌乱的拖鞋、床单与衣物到处是,有件挂在吊扇的病衣就像上吊的死人。
古阿霞不清楚将军下了什么命令,但是方式不温柔了──有位开垦队把脱下的上衣努力塞进“红字”的嘴里之前,把手伸进去催吐。忙着吐的“红字”终于停止尖叫,眼睛垂泪,嘴角垂着口水,头无力地垂在肩上。
将军把点火的雪茄叼着,对古阿霞说:“你不会喜欢接下来的游戏,这里叫作‘抓耗子’。老鼠喜欢打洞,脑袋漏洞不是好事。”
古阿霞说:“这样催吐,不是好事。”
“这是必要过程,不然等一下电击时要是他呕吐,可能呛死自己。”
“电击?”古阿霞满脸疑惑。
将军从角落拿回了遗落的木箱。箱里头不是放书,是仪器,有几个圆形窗镜的针表,以及像卷曲电话线的电击圆筒。他调整美制黑骑士(reiter)wc 型电痉挛治疗仪器,直流电电击零点七秒,电压100伏特。这不会太难,将军靠多年自习与牢窗累积的诊疗技术,黑牌医生也能成为王牌。他用干布把“红字”的额头汗水与嘴角秽液擦干净,确保电流不会乱窜,然后转头对古阿霞与帕吉鲁说:“这是一种疗程,对他是好的,缓和情绪外,刚刚发生的坏记忆也能完全消除。”
古阿霞为这记忆消磁术感到不安。她看见四个开垦队拉紧“红字”手脚上的棉线,将军拿起电话线卷的小圆筒,朝“红字”太阳穴附近的两颞电击。那是瞬间的变化。“红字”承受极刑,身体前弓,嘴巴张开,这时将军把干布塞进他嘴里防止咬伤舌头。
死亡之苦迅速爬上“红字”,他前弓的身体摊平,剧烈抽动,手脚乱挥,整张床随之颤动。他被牢牢绑在床上,扯动、挣扎与哀号,右手在挣脱时骨折,朝反方向拗折,发出喀啦的碎骨摩擦,哭号终于达到高峰了。几个开垦队冷静地靠过去压住,没半点慌张神色,很职业性。古阿霞想起这种似曾相识的画面了,中古世纪被视为女巫的精神病患,绑在柴火上焚烧就是如此恐怖模样,哀号尖叫,直到地狱之火带走了灵魂。
古阿霞泪流满面,苦楚塞满鼻腔。她决定去台南,说走就走,跟帕吉鲁一起走,将会有最大的动力与热情。她即刻动身去台南,即使快没旅费了,即使这是圈套或温情的左右也行,也决定找出“红字”的家人解救他。
1 外省籍士兵,闽南语。
2 探险帽又称“蒲勺帽”,早期是台湾邮差的基本配备。
3 即达·芬奇。——编者注
4 胰岛素休克疗法。
5 电痉挛疗法。
6 即梵高。——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