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2(1/2)
如果某一页上有追加或删除词条,则需要视具体情况,调整前后项目的字数。每一页的文字排列都必须井然有序,不留多余的空白。最终为了排版美观,甚至需要对前后数页的内容进行细致入微的调整。
另外,查阅某个词时,有可能在释义中看到“请参阅〇〇词条”的说明,但如果修订版中关键的“〇〇词条”已经被删除,导致无法参照,便会造成严重影响。由于事关辞典的权威性,所以必须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因修订而产生矛盾或前后不一致。不单松本老师和马缔参与了这项作业,玄武书房内外的校对人都被动员起来,每天埋头于堆积成山的校样中,全神贯注地挥舞着红铅笔。
同时,还必须斟酌新追加词条的例句是否妥当。为此,编辑部请来约二十个专攻国语和文学等人文学科的研究生,协助检查用作例句的引用文是否忠于原文献,作为词条的具体实例是否妥当。
兼职学生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编辑部采用上下班打卡的制度,在不影响学业的前提下,学生们可以自由决定出勤时间。他们坐在编辑部里的大桌子前,不断对照着从书架上取出的资料,反复检查例句。佐佐木负责管理资料和分配工作,荒木则监督学生们的工作状况。
编辑部的氛围突然活跃起来,但西冈却闲得无聊。春天就要调动去广告宣传部了,即使参与修订工作,到头来也只得中途放手,西冈不由得心生顾虑。
闲着也无聊,西冈决定重新布置一下编辑部。给兼职学生们准备的大桌子,就是西冈从副楼一楼的储物室搬到编辑部的。准确地说,西冈一个人搬不动,于是请门卫搭了把手。收拾资料室,把腾出来的书架放到编辑部,用来存放大量的校样,受到编辑部的一致好评。
搬运桌子和书架时,编辑部的门成了一道障碍。虽说大门是装着黄铜把手的老古董,西冈还是果断地决定卸掉它。他从门卫室借来起子,卸下合叶的螺丝,拆掉合叶,露出了历经岁月洗礼却色彩光泽依旧的原木色。
“副楼有多长时间历史了?”
西冈问荒木。
“应该是战后不久建的,有六十多年了吧。”
在这里度过漫长岁月的门,竟被只在辞典编辑部干了五六年的我卸掉,西冈不禁觉得颇为讽刺,暗暗在心中对门说:“抱歉了。”小心翼翼地用包装材料将门裹好,放进储物室。
移除了大门之后,从走廊上就能将编辑部一览而尽,但谁都不介意。西冈以外的人都专注于修订工作,而且往来于副楼走廊的人,除了辞典编辑部的相关人员便别无他人。
几天以来,西冈都饱受腰痛折磨,就连打喷嚏都需要鼓足勇气。起身或是坐下的时候,得首先用两手撑住办公桌,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给自己鼓劲:“好嘞,加油!轻一点儿。”
看到西冈这副模样,马缔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关心。一天早上来到办公室,西冈发现自己的椅子上系着马缔平常用的坐垫。办公桌上放着一小管药膏,并附有一张小纸条,上书“请保重”。
“我这又不是痔疮!”
西冈把药膏扔向马缔的办公桌。但转念一想,马缔也是担心自己,而且说不定以后用得到,于是又把药膏捡了回来,收进抽屉里。
比西冈晚到的马缔,抱着只印花布的新坐垫。
“这是房东阿竹婆婆给我缝的。”
怎么说他好呢……既然要送我坐垫,那就送我只新的呗。虽然心里这么想,西冈还是忍住了吐槽,只道了声谢。
看着西冈坐在自己的旧垫子上,马缔喜形于色。
由于《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工作,主要任务《大渡海》的编纂迟迟没有进展。即便如此,仍然顺利地印好了样张,松本老师、马缔和荒木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意见。
所谓样张,是指以完成的稿件为蓝本,试印出来的样品。已经定稿的稿件还为数不多,所以能用来印刷的也只有寥寥几页。话虽如此,请印刷厂按照预定的尺寸实际打印,更有助于把握页面的整体感觉。
字号、字体、行间距是否恰当,插图的位置是否美观,数字和符号是否简明易懂。
为了编出便于查阅的辞典,需要参考样张,进一步提高功能性和版面美观。
松本老师、马缔和荒木满脸严肃地围着样张,同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兴奋。虽然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但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大渡海》的内容以实物形态呈现出来,三人都喜不自胜。
“如果用黑底白字的数字符号,数字部分容易印模糊,这样不是很难辨认吗?”
“原以为这样会比较醒目,看来行不通啊。我马上重新选其他字体的数字符号。”
“喂,马缔,为什么‘蘑菇’这个项目里会有这么拙劣的插图?画得跟毒蘑菇似的。”
“啊,那是我画的。插图还没做好,所以只是想确认一下位置而已。”
“那也不能把这种图拿出来印啊!”
“哎呀,原来这是蘑菇,我还以为是草莓呢。”
“明明放在‘蘑菇’这个项目下的……松本老师好过分。”
这种时候,西冈不禁有种完全置身事外的感觉。
完成《大渡海》还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不,谁也说不准出版社什么时候会节外生枝,彻底叫停编纂工作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管是完成还是中途受挫,那时我已经不在辞典编辑部了。
《大渡海》带来的是喜悦也好,是苦痛也罢,我都无法与大家分享。从计划启动的时候就在辞典编辑部的人,分明是我而不是马缔。
苦涩的情感如同温泉一般汩汩涌出,西冈追溯它的源头,最终得出了一个没出息的结论——嫉妒。我分明不如马缔那样痴迷于辞典,却始终驱散不开妒忌的心情。总觉得自己在工作上被抛在了后面,西冈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躁。
在广告宣传部加把劲儿也不晚,西冈这样对自己说。不管马缔怎么努力怎么拼命,也没法在广告宣传部干出个名堂来吧。我就不一样。无论在哪个部门,都有自信能胜任那里的工作。调到广告宣传部之后,我一定做出轰轰烈烈的业绩让他们瞧瞧。
虽然和辞典一样,对广告也没有丝毫兴趣。
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热衷于某件事呢?才能打心底认定非此不可,并在这条路上勇往直前呢?西冈想不明白。
西冈的周围一直没有像马缔、荒木以及松本老师那样的人。学生时代的朋友都对痴迷这种状态敬而远之。西冈也觉得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未免有些傻气。西冈的父亲也是上班族,但他到底是否喜欢那份工作,无从得知。单纯因为是工作,才去公司上班。为了家人,为了提高公司的业绩,为了领工资过日子。
理所当然的事。
痴迷于辞典的人超越了西冈的理解范畴。首先,他们究竟有没有把编辞典当作工作来看,就是个谜。自掏腰包购买超出薪水额度的资料;为了调研泡在编辑部里,完全意识不到自己错过了末班电车。
似乎有一种痴狂的热度在他们的体内激荡。话虽如此,可若要问他们是否深爱辞典,西冈又觉得那和爱有些区别。对深爱的事物,真的能够如此冷静且固执地去分析、去研究得透透彻彻吗?那种情感,简直就跟四处打听仇敌消息时的执念一样。
为什么能够如此投入,只能说是个谜,有时甚至觉得看不下去。可是,如果我也拥有为之着迷的东西,就像辞典于马缔一样……西冈忍不住空想起来。
那么,我眼前一定是和现在截然不同、闪耀得令人呼吸困难的世界吧。
邻座的马缔在桌上摊开好几个种类的辞典。也不知他从哪儿找来的放大镜,将数字符号放大,仔细地对比着。一如既往的蓬乱头发,优哉游哉地晃动着。西冈情不自禁地想掸他的脑门。
“我去大学走一趟。”
西冈猛地站起来,腰间闪过一股电流。完全没注意到西冈在强忍呻吟,马缔死盯着放大镜,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嗯,辛苦鸟。”
“鸟”什么啊“鸟”!
西冈忿然迈出脚步,但因为腰受不了突发动作,最终还是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编辑部。
冬日午后的阳光,淡淡地洒在镶嵌有马赛克的楼梯平台上。
西冈扶着木制的扶手,沿着古旧而厚重的校舍楼梯走上四楼,在研究室门前脱掉了大衣,一手揉了揉腰,一手敲门。
待到房间里回应,西冈推开门,今天要拜访的教授正吃着便当。
“是西冈啊。”
专攻日本中世文学的教授匆忙用一张大方巾包起便当盒子。
“真不好意思,打扰您吃饭了。”
“没事没事,正好吃完了。请坐。”
在教授的邀请下,西冈从书堆里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是爱妻便当吗?”
“哎呀呀,算是吧,”教授有些尴尬地摸了下灰白的头顶,“不好意思,稿子还没写好呢。”
“麻烦您在截稿日之前提交。”
郑重嘱咐之后,西冈端正坐姿,继续说:“今天我有事向老师汇报。其实,我明年要调去广告宣传部,之后将由辞典编辑部的其他同事跟老师联络。”
教授皱了皱眉,朝着西冈探出身子。他的表情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发现了内情而好奇不已。
“难不成那个传闻是真的?”
“传闻?”
“玄武书房是不是对编新辞典没什么干劲啊?所以才减少编辑部的人手。”
“没有的事,”西冈笑着回答,“如果真是那样,就不会拜托老师撰稿了。”
“那就好,”教授没再追问,但不忘补充一句,“虽然这么说有些功利,但是辞典的稿子实在是既费力又没什么稿费。当然,辞典是非常重要的工具,我也会做到尽善尽美,但是我这边又是会议又是学会的,忙得不可开交。如果这只是编辑部贸然做出的主张,我会很困扰哦。”
“中世部分只能拜托老师您了。等交接工作的时候,我会带着新的负责人过来问候,还请您多多关照。”
郑重其事地低下头,西冈在心里发起牢骚来。所谓大学教授,无非分为两类——要么是不谙世事的书呆子,要么就是消息灵通、善于耍政治手腕的老狐狸。
要论打听消息的能力,西冈可不输给别人。他很清楚教授刚才吃的并不是爱妻便当,而是情人便当。
关键时刻即使以此威胁也要拿到稿件。西冈做出了新的决定。
都怪那个外表绅士、骨子里却唯利是图的教授,西冈心情糟透了,回家后竟然泡在浴缸里就睡了过去。清醒过来的时候,快要凉透的洗澡水刚刚没过鼻子。
“我泡了那么久,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西冈向待在客厅的丽美抱怨,“我差点就淹死了!”
“哎呀呀,好险!对不起啦,”丽美的眼睛死死盯着电视,说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啦,不过实在忙不过来就没去顾着你咯。”
电视屏幕上,搞笑艺人正满腔热情地谈论着自己喜欢的家电产品。西冈一直都觉得这档节目很奇妙,但又忍不住看起来。他们激动地讲述着自己中意的人或物品,那模样既烦人又滑稽,却并不令人生厌。原本只是当作消遣,而看到最后,却不由得心生佩服,对节目也有了兴趣。也许,与马缔他们近距离接触后的心情便类似于此。
节目结束后,西冈和丽美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
“你觉得辞典怎么样?”
西冈随口问道。就像在空出来的地方摆上观赏植物一样,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
“什么怎么样?”
“哎,就是问你喜欢什么样的辞典啦,或是学生时代用的是什么辞典?”
“啥?!”仿佛突然听到从灵界传来的声音一般,丽美瞪大了眼睛,“辞典也有喜好之分?”
对啊,说来也是,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嘛。
不知不觉间,西冈也染上了辞典编辑部的颜色。虽然对这样的自己有一丝不安,但想到马缔他们花费好几个小时谈论心爱的辞典,那才叫不合常情,便又放心下来。
“这个嘛,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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