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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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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西冈正志走进办公室,看到马缔光也的瞬间,便猜到了一切。

“早上好啊,马缔,发生什么好事了?”

“不,没什么。”

马缔头也不抬地用红铅笔修改着执笔者提交的《大渡海》稿件。

辞典的稿件颇为特殊,与杂志上刊登的报道及小说等不同,辞典并不看重执笔者的风格以及文章的个性。因为对辞典而言,怎样用简洁确切的语言说明词条才是重点。由辞典编辑们逐步修改收到的稿件,统一文体,提高释义的精确度。虽然会尽量与执笔者磋商,但编辑部一开始就明确告知执笔者稿件可能被修改,并征得同意。相应的,辞典编辑的负担和责任也十分重大。

尽管聚精会神地舞动红铅笔的身姿令人钦佩,但马缔仅仅是在掩饰羞涩而已。

西冈从一旁观察马缔,得到了如此结论。马缔依旧故作镇定,牙齿却时不时地咬住两颊内侧,企图收紧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或许因为睡眠不足,眼睛里明显布满血丝,然而皮肤却异常光滑。

绝对没错。

高中时代偶尔有过这样的家伙,某天早上,皮肤带着光泽出现在教室。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公司目睹年近三十的同事一脸滋润。

还说“没什么”。哎呀,发展得很顺利嘛!西冈脱下西装外套,为了避免弄出褶皱,小心地挂到椅子的靠背上。

早料到事情大概会发展至此。对西冈来说,女人简直是谜一般的生物,她们选择的男人,总是让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忍不住想问:“为什么会看上这家伙?”女人选择对象的时候,赏心悦目的外表、存款的金额以及处世圆滑的性格,这些显而易见的条件几乎无关紧要,她们看重的是对方“是否把自己摆在第一位”。西冈通过种种经验摸清了一点。若被女人称赞“你真诚实”,大部分男人会觉得自己是被看扁了。可是,女人似乎打心底把“诚实”当作最高等级的褒奖之词,而且这个所谓的“诚实”其实是指“绝不会对我撒谎,只对我一个人温柔”。

这谁受得了啊!不,其实并非不想做,乃是做不到。

当然,西冈从来没被女性称赞过“你真诚实”。必要的时候会说谎,也会看气氛调节温柔的程度。西冈甚至认为,这才叫真正的诚实。自然,他无论和谁交往都长久不了。

最终,或许像马缔那样的家伙,才是真正受欢迎的男人。乍看并不起眼,优点只有认真,但并非完全没有讨喜之处,而且对工作和兴趣全身心地投入。

叹了口气转换心情,西冈摆好架势,着手写起催稿的邮件来。没时间用来发呆了。看似只剩坚实树干和枝条的樱花树,在它枝干的内部,正悄然无息却又确确实实地准备着迎接春天。西冈暗下决心,在调动到广告宣传部之前,尽量把能做的事情都解决掉。为了不擅长对外交涉的马缔。

记得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调来辞典编辑部的马缔时,西冈暗自思忖,这家伙,看样子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同时又觉得不起眼的辞典编辑部再适合他不过了。举荐马缔给荒木的虽是西冈,但还是禁不住有些忐忑。

西冈从同期进入公司的同事——营业部的四日市洋子口中听说了马缔这号人物。

“刚进来的新人好恶心哦,”洋子停下舀咖喱饭的手,皱起眉头说,“当初还有人宣传,说他是取得语言学硕士的优质男人呢。”

在同期进来的同事中,洋子算是和西冈比较合得来的。他们偶尔一起主办联谊会,每隔几个月便会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听了洋子的抱怨,西冈随口问了句:“哦,怎么个恶心法?”那是在玄武书房主楼的地下员工餐厅。

“他呀,头发总是乱蓬蓬的。”

“是自然卷吧。”

“而且他不光整理自己的办公桌,连营业部的储物架也全部收拾了。”

“这不是挺机灵、挺好用的新人吗?”

“可他整理的方式就像松鼠藏橡子似的,简直就像只匆匆忙忙的小动物。还有啊,我们不是要去书店跑业务吗?他每次回来都会提着塞满旧书的纸袋子,有必要每次都这样吗?到底有没有好好去书店走访啊?还有还有,发薪日之前,他还会干啃方便面呢!果然是因为买了太多旧书没钱了吗?”

“别问我啊。”

“不觉得恶心吗?”

“的确是有点怪啦。”

“西冈也好,那个新人也好,我们公司的录用标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洋子叹息着,把咖喱饭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拿勺子在水杯里搅动起来,说是只要看到勺子没弄干净,她就会坐立不安。洋子是个既开朗又聪慧的好女人,可唯独这个怪癖让西冈无法接受。

“啊,糟糕!”把勺子放回餐盘的洋子看了一眼西冈的背后,低下头说,“刚才提到的新人也在呢,被他听到了可怎么办啊?”

西冈不动声色地扭头看去。稍稍有些距离的餐桌边,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正好站起身来。如洋子所说,他的头发实在是蓬乱得无拘无束,他一只手端着似乎装过三明治的餐盘,另一只手拿着泛黄的文库本[17],视线集中在书上,向餐具回收口走去。没走几步便径直撞上了盆栽观赏植物,叶子上的积灰腾空而起,餐厅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也顾不得重新戴好撞歪的眼镜,男人朝着观赏植物鞠了一躬。

“瞧他那样子,根本就没注意吧。”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典型。西冈重新面向洋子,对马缔做出了分析。这也是西冈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当初明明那么想来着,我干吗要这么照顾你呢?”

西冈注视着坐在对面吃着荞麦面的马缔。完成上午的工作之后,西冈邀一贯囊中羞涩的马缔去公司附近的荞麦面店。西冈说“我请客”,于是马缔很客气地点了份蘸汁素荞面。即使如此他也十分满足,吃得津津有味。

“你刚刚说什么?”

说你呢。西冈没能说出口,只好敷衍了一句“没啥”。马缔把荞麦面吃得精光,又往蘸汁里注入热汤。西冈点的亲子盖浇饭很快就吃完了,于是只能干坐着等。

“喂,油光水滑。”

“你是说我吗?”马缔一脸诧异地摸了摸头,“只有头发倒是挺茂盛的。”

“你和香具矢发展得如何了?”

“托你的福。”

马缔企图岔开话题,但在西冈犀利目光的逼问之下,他觉悟到没法搪塞过去,只得放下装蘸汁的瓷杯,老老实实地回答。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香具矢说她也一直对我有好感。但是,不想妨碍我编辞典的工作,也不希望影响到自己的厨艺修行,一时之间思绪纷扰,不知不觉就拖了很长时间。”

“哦,这样啊。恭喜你处男毕业了。”

因为玄武书房的员工常常光顾这家店,西冈说到“处男”的时候特意压低了音量,可马缔毫无羞怯之色,反而点头赞同。

“我们谈过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正因为我们各自都拥有不希望被阻碍的目标,说不定能相处得很顺利。”

“哦,这样啊。”

简直让人无言以对。的确和你很般配啊,马缔。无论是辞典编辑部,还是香具矢。

迄今为止,从来没有任何事物让我这样痴迷。今后也不会有吧。

不知马缔如何理解西冈的笑容,他端起蘸汁杯,回以没有丝毫阴翳却又低调的微笑。

从马缔调动到辞典编辑部那一刻,西冈就预感到了——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西冈自认进入出版社以来,也为辞典的编辑工作竭尽了全力。虽然对辞典没有一点儿兴趣和感情,但既然被分派到了辞典编辑部,他也努力干好了分内的工作。

而且,培养出了强韧的意志力,能抵抗佐佐木不留情面的态度;仔细调查了松本老师的行动习惯和对食物的喜好;甚至练就了一门技巧,能够泰然自若地应对荒木对辞典近乎异常的固执。

尽管如此,还是老被荒木训。

“‘固执’这个词可不能用于褒义。虽然有‘固执于细节的杰作’这个说法,其实是误用。因为‘固执’的本意是‘拘泥于某事物;对某事物进行刁难’。”

尽管被训斥了无数次,西冈也丝毫没有畏缩。很想反驳说:“荒木大哥显然是拘泥于辞典,所以不算误用吧。”不过终究还是乖乖地洗耳恭听。

一旦埋头编起辞典来,便很容易在昏暗的编辑部里闭门不出。为了缓和办公室的气氛,让所有人都能开开心心地干活,西冈也下了不少功夫。

在辞典编辑部度过的五年时间,多多少少,在编辑部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和存在的意义,也隐隐萌生了依恋,对辞典,也对那些痴迷于辞典无法自拔的人们。

马缔的出现使得形势急转直下。

荒木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马缔抱有很高的期待。虽然嘴上不说,但松本老师也很中意马缔的工作态度。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就连无论对谁都直言不讳的佐佐木,对马缔的态度也像母亲或姐姐一般亲切。

这和西冈受到的待遇简直天壤之别。

这也无可奈何。马缔在编纂辞典方面的悟性和资质都出类拔萃。调来还不到一个月,连西冈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不同寻常”。

马缔不善言辞,但对词汇的感觉十分敏锐。有一次,西冈说起很久不见的侄子,感叹道:“最近的小鬼都早熟得很呐!”

话音刚落,马缔突然大叫一声:“对了!”拿起手边的辞典查了起来。

“日语中表示早熟有两个词,‘おませ(oase)’这个词不分男女皆可使用,而‘おしゃま(oshaa)’却只能用于女孩。两者在语感上的微妙区别要怎样说明才好呢……”

因为马缔总会联想到别的事,对话常常不了了之。那时,西冈也不得不协助马缔在词例收集卡和各种辞典上查找这两个词的相关信息。

马缔制作的词例收集卡在林立的书架中独放异彩。一直以来由松本老师和历代编辑部成员制作了数量庞大的卡片,而马缔的卡片确确实实地填补着原有的不足。

他的集中力和持久力也十分惊人。当马缔编写《撰稿要领》或整理词例收集卡的时候,即便西冈在一旁搭话,也完全进不了他的耳朵。有时甚至忘记吃午饭,连续好几个小时趴在桌上工作。黑色袖套在稿纸上摩擦着,几乎要迸出火花。从来都梳不顺的头发似乎反抗着重力,愈发奔放地散乱开来。

“最近越来越抓不稳东西了。”

马缔笑着说。由于翻阅大量资料,指纹都快磨平了。而西冈在辞典编辑部待了五年,指纹尚且健在。

平常马缔总是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对自己的外表、对他人的看法都满不在乎,然而一旦事关词汇和辞典,他就判若两人。对工作的坚持几乎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遇到问题会思考到透彻为止,在编辑部的会议上也会明确主张自己的意见。

西冈不禁有些担忧。辞典毕竟是商品,满腔热情地编纂固然重要,但在某些方面也需要折衷,诸如出版社的意向、发行日、页数、价格以及庞大的执笔者阵容。无论如何追求完美,词汇总是如同生物一般不断变化。辞典这种书籍,永远不会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完成”。若是投入过多感情,便会迟迟无法下定“就此收手,交与世间评价”的决心。

虽然也有羡慕和嫉妒,但西冈无论如何都对马缔恨不起来。马缔是个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存在,包括他那非同寻常的热忱。从旁守护让人挂心的马缔,引导辞典的编纂工作与经营接轨,西冈认为唯有自己才能胜任。

我若是调动到广告宣传部,辞典编辑部会如何?马缔又会如何呢?

不安掠过心头,西冈一反常态,积极地投入了工作。一次次联络执笔者,尽量催收写完的稿子;对于尚未动笔的执笔者,则郑重提醒:“请务必在截稿日之前交稿。”因为他断定对外交涉是马缔最不擅长的领域。

或许一切只是西冈杞人忧天。他有时会觉得,即使自己离开,辞典编辑部的日子也会出乎意料地平静。怀着对辞典的激昂热情,以及对语言的敏锐感性,以此为武器的马缔说不定能轻而易举地编出《大渡海》。

一想到这些,西冈便焦躁不安起来。

在“梅实”又目睹了让人急得牙痒痒的光景。

马缔比往常更加回避与香具矢四目相对,但在接过餐碟的时候,只是指尖微微相碰,也会羞得满脸通红。而香具矢比往常更加频繁地喊着“小光”,却又生怕被误会成光顾着马缔,结果递给他的开胃菜分量明显少于其他人。

搞什么鬼啊!你俩是中学生吗?到底想怎样!

西冈的焦躁感达到顶峰。

就连荒木、松本老师以及佐佐木也都察觉到两人的关系有了进展。

“保持这个势头,辞典这边也加把劲哦。”

“虽然不能重现《心》的情景有些可惜……”

“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大家纷纷调侃马缔,送上祝福。马缔蜷着单薄的后背,含含糊糊地应对着。

“西冈,你不是自我感觉挺不错吗?”

佐佐木投来冷冰冰的目光,西冈连忙笑着说:

“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马缔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你呀,就会耍嘴皮子。”

“这才是西冈的优点嘛。”

西冈为帮忙打圆场的松本老师斟满酒,说道:

“不愧是松本老师,太了解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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