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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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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还有这种事。用过的辞典叫什么名字,我早就不记得了,”丽美把茶杯搁到茶几上,在沙发上抱膝而坐,“不过,说起来我初中的时候……”

“嗯。”

“英语教科书上有个生词‘fish&chips’,当时不懂是什么意思。”

“对啊,你说过你出生在连个小酒馆都没有的偏僻乡下呢。”

“你真烦!我那时还是初中生,就算有酒馆也不能去吧!”轻轻踹向西冈的膝盖,丽美继续说,“总之,我拿辞典查了‘fish&chips’,结果解释里只是用片假名写着它的音译外来语,我还是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西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算什么解释啊!”

“对吧!实在太糟糕了,”丽美也笑了,以臀部为支点前后摇晃着身体,“阿正,要编一本好辞典哦。”

一股热流以让人感到疼痛的速度,缓缓涌上西冈的喉头。

无法离开丽美,一直藕断丝连直至现在,是因为喜欢她。有时她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令我气恼,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放手,也不愿放手。我喜欢丽美,虽然是个丑女却令人爱怜。

西冈本想开口坦诚内心,但传到耳中的沙哑声音,却表达着完全不同的意思。

“不可能了。”

岂止是喉咙,连眼睑都开始发烫了。西冈埋下头说:“我就要离开辞典编辑部,调去广告宣传部了。”

我竟会说这种泄气话,真是好丢人,好不甘心!懊恼和窝囊仿佛冰冷又坚硬的小石头,深深地嵌入心中。但现在总算能将这些积郁一吐为快了。

丽美一动不动地沉默了片刻,随后一语不发地将西冈的头搂到胸前。

动作温柔得宛如要掬起掉落水面的漂亮花儿一般。

吃情人便当的教授发来稿件,是在二月末。西冈点开电子邮件的附件,读过原稿后叹了口气:“这可伤脑筋了。”

教授执笔的部分是与日本中世文学相关的词汇,以及有关代表性作家和作品的百科条目。尽管委托的时候就附上了《撰稿要领》和文稿范例,然而教授发来的稿件不仅超出了规定字数,文章也掺杂了过多的个人感情。

就拿“西行”这个词条为例,教授这样写道:

【西行】(1118—1190)活跃于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初期的歌人、僧侣。俗名佐藤义清。曾是侍奉鸟羽上皇的宫廷侍卫,二十三岁之际心有所悟,毅然抛下洒泪挽留的幼子,削发出家。之后云游诸国,吟咏多首和歌。如“愿在春日花下死,如月之夜月圆时”,至今依然脍炙人口。作为日本人,无论谁都会感动于西行所描写的情景,并希望自己也能如此。西行巧妙地吟咏自然与内心,创立了以无常观为底蕴的独特歌风。卒于河内的弘川寺。

我也是日本人,可是教授列举的著名和歌并未带给我什么感动。西冈带着困惑,姑且把稿件打印了出来。辞典文稿讲究准确,像这样轻易断言“无论谁都会感动”妥当吗?若是和我一样未受感动的人投诉起来要怎么办?

或许,教授当时心想,二月也到头了啊,二月又称如月,嗯,说起来玄武书房委托我给辞典写稿呢,那就从“西行”这个词条开始吧。然后大笔一挥。这份稿子从头到尾流露出敷衍了事的气息,让西冈非常气愤。

“马缔,你觉得这稿子怎样?”

西冈把打印出来的文稿递给正用小刀削着红铅笔的马缔。马缔应了句:“那就拜读了。”毕恭毕敬地把稿纸竖在面前读了起来,如同朗读国语教科书的新生。

削到一半的红铅笔躺在马缔的桌子上。刚才见他一脸认真地拿小刀削着,可铅笔芯依旧钝钝的,笔杆部分也被削得凹凸不平,马缔似乎只是拿着小刀胡乱切削而已。这家伙手真拙,西冈边想边替马缔削起红铅笔来。

专心阅读着文稿的马缔身边,西冈默默地挥动着小刀。时值上午,兼职学生还没来上班,编辑部里只有西冈和马缔两人,鸦雀无声。

削去干巴巴的木杆,把红色笔芯削得尖尖的。西冈很喜欢用小刀或美工刀削铅笔,让人联想到骨髓从骨头里溢出来的光景,感觉到秘密和生命力倾泻而出。记得小学的时候,他经常用刚刚削好、还散发着木香的铅笔,在自由簿,即内页空白的笔记本上描画机器人和怪盗。总觉得手工削出来的铅笔能画得更好,所以他从来不用卷笔刀。

真怀念啊。时隔二十年,居然想起了“自由簿”这个词。西冈举起红铅笔,确认了一下削好的笔芯,尖端细得仿佛要融化在空气中一样。西冈对自己削铅笔的技术没有退步十分满意,同时又想,马缔还是买个卷笔刀比较好,我调走以后,马缔难保不会用小刀削掉自己的手指,太令人担心了。

“嗯……”

马缔哼哼着把稿子放到桌上,左手挠着头发,右手在桌上游走,似乎在寻找什么。西冈把红铅笔塞进马缔手里,于是他抬起头来。

“谢谢!西冈,这篇文稿看来需要大幅修改才行。”

“果然是这样。”

“执笔的教授同意我们修订稿子吗?”

“当然了。委托的时候就跟他说过‘我方可能会做修改’。不过,那教授挺难缠的,”西冈盯着文稿说,“保险起见,还是告诉他具体要怎么修改比较好。”

马缔点头赞同,用红铅笔修改起文稿来。

“首先,冗赘的语句太多。辞典的文稿不需要执笔者的主观意见,只需列举事实。其次,教授的稿子中没有出现旧假名,引用的和歌也都用现代假名标注,没有忠实于原典。”

“不说别的,这首和歌有必要引用吗?”

“这点需要进一步商榷,现阶段姑且省略吧。”

【西行】(1118—1190)平安末期·镰仓初期的歌人、僧侣。法名圆位,俗名佐藤义清。

“西行这个名字,不是他当了和尚之后才取的吗?”

“西行是法号,作为僧侣,他的名字叫作圆位。”

“呵。不过,这样一改文章就简洁多了。接下来要怎么改?‘心有所悟……削发出家’这句,槽点也太多了。”

“对啊。关于西行出家的理由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因朋友的离世而感到世事无常,也有说是因为失恋,一直没有定论。”

“当然了。我觉得就算是本人,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出家吧。”

听到西冈的话,马缔淡然一笑。

“人的内心,有时对自己而言都是个谜。”

“还有那句‘毅然抛下洒泪挽留的幼子’,我真想问问到底有谁看到了。”

“这部分写得太含糊了,全部删去吧。其余部分还需要进一步推敲,目前改成这样如何?”

曾作为宫廷侍卫侍奉鸟羽上皇,二十三岁出家。之后云游诸国,吟咏自然与心境,创立了独特的歌风。《新古今和歌集》收录其九十四首和歌,居收录数量之首。著有个人和歌集《山家集》等。卒于河内的弘川寺。

的确,这样就颇有辞典的味道了。看着紧凑了许多的修正稿,西冈满心佩服,但马缔似乎还不满意。

“只是,对辞典而言,‘西行’这个词条仅有人物说明还远远不够。”

“除了人名以外还有其他的意思吗?”

“记得还有‘不死之身’的意思。”

“为什么?”

“据说‘旅途中的西行眺望富士山’曾经作为绘画题材风靡一时。由西行远眺富士山的‘富士见’[18]一词衍生出了‘西行即不死之身’这个说法。”

“原来是大叔式俏皮话啊。”

“是文字游戏啦。”

西冈感到无力。为什么会有人争先恐后地画“远眺富士山的西行”呢?实在让人无法理解。画和尚有什么意思?

“另外还有……”

“还有别的意思?”

“是的。由于西行云游诸国,所以也用‘西行’一词表现‘周游四方的人’以及‘流浪者’。”

西冈从书架上抽出《日本国语大辞典》的其中一册,找到“西行”这个词条。一如马缔所说,释义中不仅有对人名的解说,还包括了从西行这个人物派生出来的各种含义。这便是西行法师为人们所熟悉,直至今日也依然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证明吧。

“其他还有什么意思?”

西冈故意试探马缔,一边偷偷翻看《日本国语大辞典》一边继续发问。

“记得田螺也被叫作‘西行’吧;能乐里有一出剧名叫《西行樱》;还有,把斗笠扣在后脑勺上的戴法称为‘西行笠’;把包袱斜着背在身后称为‘西行包’。此外,可能还需加上‘西行忌’的解释。”

不光查了《日本国语大辞典》,西冈还搬出《广辞苑》和《大辞林》来验证马缔的回答。这已经超越“厉害”的等级,西冈不由得有几分毛骨悚然。

“……难不成,这些辞典的内容你全都记得?”

“要是真能记住就好了,”马缔一脸抱歉地蜷缩起身体,“另外,考虑到版面,没法把‘西行’的所有解释都收录进去。西冈你认为《大渡海》里选择哪些义项比较好呢?”

“‘周游四方的人、流浪者’和‘不死之身’。”

“……为什么呢?”马缔平静地问。

西冈抱起双臂仰望天花板。纯粹是出于直觉的回答,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为难起来。

“硬要说的话,是因为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用斗笠和包袱皮了。假设我斜背着包袱在路上走,突然遇到朋友,他对我说:‘你这是西行包的背法呀。’”

“我觉得出现这种状况的几率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毕竟是假设嘛。然后听了朋友的话,我马上就能明白过来什么叫‘西行包’。我们再假设这种情况:一天,公司发来通知‘从明天开始,请本公司员工背西行包上班’。”

“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连亿分之一都不到吧。”

“我都说了只是假设嘛!收到通知,我一定会问:‘什么叫西行包呢?’这时,只要加以说明,我马上就能理解。也就是说,结合上下文很容易推断出‘西行笠’和‘西行包’的意思。如果有懂得意思的人加以说明,也很容易想象。”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特意翻辞典查‘西行笠’和‘西行包’的必要性不高,对吧?”

“对。《西行樱》也是,听到或看到这个词就联想到能乐剧目的概率很高。因为一般不会在没有任何铺陈的情况下,突兀地谈到或写到《西行樱》。只要能推断出这个词与能乐有关,之后查查《能乐事典》一类的书籍就能解决。”

“‘西行忌’也很容易从字面上猜到是指西行的忌日。不过,将田螺称为‘西行’的情况又如何呢?这个很难推测出意思。”

“首先,现代人才不会把田螺叫作‘西行’。如果真有人这么叫,只需要问他一句:‘你说啥?’不就得了。”

“真是简单粗暴。”

马缔似乎很愉快,西冈也毫无顾忌地发表着他的见解。

“不过啊,我觉得‘西行’有‘不死之身’这层意思有必要写进辞典,连带‘眺望富士山的西行’这个说明一起。比如,在文章中读到‘我乃是西行,哈哈哈哈’这样的句子,如果不知道‘西行即不死之身’,就完全看不懂。”

“那你觉得应该收录‘周游四方的人、流浪者’这个义项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吗?”

“当然也有那个因素……”西冈稍稍犹豫片刻,补充说,“你想象一下,假如一个流浪汉,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随手翻开辞典,发现‘西行’这个词条里写着‘(由西行云游诸国而衍生)周游四方的人、流浪者’这样的释义,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觉得备受鼓舞,‘原来,西行法师也和我一样。原来,古代也有一心想要浪迹天涯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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