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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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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大吃一惊的。”他不怀好意地咆哮道。

人群突然分开,一位骑手骑着满身汗沫的马冲进了广场。

“住手!”骑手大喊,挥舞着一卷红色封蜡的羊皮纸,“停止行刑!这是公爵夫人殿下的命令!停止行刑!我带来了被告的赦免令。”

“又来了。”刽子手阴沉着脸,放下斧子,没好气地说,“又是赦免?我都搞烦了。”

“赦免!赦免!”人群呼喊道。前排的女人们哭号得更响了。孩子们吹着口哨,失望地喝着倒彩。

“肃静,各位!”执行官大喊着展开那张羊皮纸,“这是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的命令!为了庆祝辛特拉和约的签订,无比仁慈的她撤销了对朱利安·阿尔弗雷德·潘克拉茨,即德·雷天哈普子爵的所有指控,赦免其死刑……”

“我亲爱的小鼬鼠。”丹德里恩毫不掩饰地笑了。

“……并命令朱利安子爵立刻离开首都和陶森特公国,再也不准回来,因为此处不再欢迎他的存在,公爵夫人殿下也不想再见到他。你自由了,子爵大人。”

“我的财产呢?”吟游诗人愤愤不平地说,“我的土地、森林和城堡,你们大可以拿走,但请让我带走我的鲁特琴,我的好马珀迦索斯,我的一百四十杜卡特金币和八十塔勒银币,我的鸭毛衬里斗篷,我的戒指……”

“闭嘴!”杰洛特大喊,骑着马挤过人群,“赶紧闭嘴吧,下来,你这蠢货!希瑞,帮我清条路!丹德里恩!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杰洛特?是你吗?”

“别再问了,马上给我下来!到这边来!跳到马背上!”

他们穿过人群,沿着一条小巷飞驰。希瑞跑在前面,杰洛特和丹德里恩骑着洛奇,紧随在后。

“这么着急干吗?”诗人在猎魔人身后问,“又没人追我们。”

“暂时没有而已。公爵夫人可能会改变心意,撤销她先前的决定。承认吧。你知道自己会得到赦免吗?”

“不,我不知道。”丹德里恩嘀咕道,“但我的确希望得到赦免。我的小鼬鼠有副好心肠。”

“别再提什么小鼬鼠了,该死的。公爵夫人刚刚赦免你的不敬之罪,你就别再犯了。”

吟游诗人沉默下来。希瑞让凯尔比停下脚步,等待他们。等他们追上,她看到丹德里恩正在擦拭眼泪。

“瞧瞧他,”她说,“好一位子爵大人……”

“我们走吧。”猎魔人催促道,“我们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可爱公国的边境。趁我们还有时间。”

等他们快要抵达陶森特边境,戈尔贡山也出现在视野时,有位官员追上了他们。他带来了珀迦索斯、一副马鞍、鲁特琴和丹德里恩的戒指。但他没有理睬丹德里恩关于那一百四十杜卡特的询问,还板起面孔,对诗人吻别公爵夫人的请求充耳不闻。

他们沿杉斯雷托河的河道前行,直到它转为一条细小的溪流。他们绕过贝哈文,在多尔·奈维山谷扎营。猎魔人和诗人对那里记忆犹新。

很长一段时间,丹德里恩没问任何问题。

但最后,他们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讲述结束后,在令人痛苦和难堪的沉默中,他们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次日中午,他们来到莱德布鲁尼的山坡。和平的气氛笼罩了这里。人们满怀希望又乐于助人。他们觉得很安全。

而在十字路口,绞架上挂满了尸体。

他们经过城镇,前往多尔·安哥拉。

“丹德里恩,”杰洛特注意到了他早就该发现的事,“你那无价的笔记筒呢?你的回忆录,那个信使没带来,它还在陶森特。”

“我把它留在小鼬鼠的更衣室了,”诗人满不在乎地说,“放在一堆外套和紧身胸衣下面。估计几个世纪都不会有人发现吧。”

“你想解释一下吗?”

“没什么可解释的。在陶森特,我有足够的时间仔细阅读我写下的每一个字。”

“所以呢?”

“我会重写。从头再写一遍。”

“我明白了,”杰洛特说,“你写作的水平和当宠臣的水平一样烂。说得直白点,你不管碰什么都会搞砸。《诗歌的半世纪》你好歹还能重写和修改,但公爵夫人就没戏了。有情人各奔东西,真可惜。好了好了,你没必要摆出那张面孔!跟陶森特公爵夫人结婚不是你的宿命,丹德里恩。”

“这可难说。”

“别指望我帮忙。”

“没人求你帮忙。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小鼬鼠有副好心肠,而且非常宽容。抓到我和年轻的男爵之女妮克在一起时,她确实很焦躁……但她会冷静下来的,她会明白我并不适合一夫一妻制。她会原谅我,并且等着……”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杰洛特说。希瑞用力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我不跟你争,”丹德里恩气愤地说,“这是我的私事。我相信她会原谅我的。我会创作一首动人的民谣或十四行诗,找人送去陶森特,然后……”

“行行好吧,丹德里恩!”

“哦,看来你不想再谈这事了。好了,我们走吧!前进,珀迦索斯!前进!”

他们骑马前行。

行走在五月。

“因为你,”猎魔人责备道,“我们只能像歹徒和强盗一样逃离陶森特。我都没时间去见……”

“芙琳吉拉·薇歌?你见不到她的。你离开后不久她就走了,当时是一月。她就这么消失了。”

“我说的不是她。”杰洛特咳嗽一声,看了眼正竖着耳朵偷听的希瑞,“我是说列那。我想把他介绍给希瑞认识……”

丹德里恩垂下头。

“好骑士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丹德里恩说,“死于塞万提斯隘口附近的维戴特边境要塞,当时是二月末,他们与劫掠者发生交战。在他死后,安娜叶塔追封他为……”

“请闭嘴吧。”

丹德里恩出奇顺从地安静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五月的气息愈加浓郁。草坪上茂盛的黄色蓟花消失不见,如今盛开的是毛茸茸的白色蒲公英。

周围郁郁葱葱,气候温暖。短暂的雷暴雨过后,空气闷热起来,像大麦粥一样又浓又稠。

五月二十六日,他们经由散发着树脂味道的新桥跨过了雅鲁加河。河里和岸边仍能看到旧桥焦黑的残骸。

希瑞变得不安。

杰洛特知道原因。他知道她的打算,也知道她和叶妮芙的计划与安排。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想到痛苦的离别,他的心脏就阵阵刺痛。在他的胸膛里,仿佛有只毒蝎醒了过来。

在科普里文斯村的十字路口,有一座在战争期间遭到焚毁的酒馆,旁边耸立着一棵足有百年历史的老橡树,此时枝头正鲜花盛开。这个地区的居民——甚至从史帕拉远道而来的人——都会在这棵橡树低处的枝头挂上木牌和招贴画,上面写着各种内容,充当彼此间的通信工具。这棵树因此被称为“知晓善恶之树”。

“希瑞,你从那边开始。”杰洛特吩咐着,跳下马背,“丹德里恩,你从另一边看起。”

树枝上挂满了木板,在微风中摇摆碰撞,发出咔嗒的响声。

每次战争过后,都会出现许多与失散家人有关的留言,这次也不例外。好几块木牌上写着“回来吧,我原谅你的一切”之类的废话。除此之外,树枝上还有各式各样的色情留言,以及位于周边村庄和城镇的相关服务设施的列表,外加许多新闻和广告。情书与谴责书随处可见,签名和匿名的都有。他们还找到了许多写有哲学思考内容的木牌——有的令人费解,有的荒唐可笑,有的言辞下流,有的令人作呕。

“嘿,”丹德里恩喊道,“拉斯特伯格城堡需要猎魔人。他们给的报酬很高,还提供舒适的住处和可口的饭菜。杰洛特,你有兴趣吗?”

“完全没有。”

希瑞找到了她要找的留言。

她说出了猎魔人早就料到的话。

“我要去温格堡,杰洛特。”她重复一遍,“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必须去,对吧?叶妮芙在召唤我。她在等着我。”

“我知道。”

“而你要去利维亚,去秘密会见……”

“那只是个惊喜。”他打断道,“不是秘密。”

“好吧,惊喜。在此期间,我会去温格堡,解决一切,并带上叶妮芙。六天后,我们会在利维亚跟你见面。请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了。又不是永别。只要六天而已。再见。”

“再见,希瑞。”

“六天后,利维亚再见。”她又强调一遍,转过凯尔比的马头。

她让马儿飞奔,很快便离开了他们的视野。杰洛特觉得有只冰凉的爪子在抓挠他的胃。

“六天,”丹德里恩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从这儿到温格堡,再返回利维亚……总共二百五十里路……这不可能,杰洛特。当然了,骑着那匹神奇的母马,她赶路的速度比我们快三倍。但再神奇的马也需要休息。希瑞还有桩神秘事务要解决。得了吧,这不可能……”

“对希瑞来说,”猎魔人打断了他的话,“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可是……”

“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小丫头了。”杰洛特没让他说完。

丹德里恩沉默良久。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安静。什么也别说了。算我求你。”

五月结束了。月亮只剩下一条细线,新月之夜即将到来。他们骑着马,朝地平线上的群山进发。

眼前是典型的战后景象。田野间堆起一座座坟墓和坟丘,茂盛的春日野草间能看到白色的颅骨和骨架。枝头悬挂着死尸,狼群徘徊在道路两旁,等待着乞丐与弱者。

在大片被焚烧的焦黑土地上,连野草的影子都看不到。

但在这片只有废墟留存的土地上,仍有许多村民和移民正在重建家园。他们周围充斥着斧子的劈砍声、锤子的敲打声和锯子的切割声。在靠近废墟的位置,女人们正用锄头翻着焦土。有些摇摇晃晃地拖着犁头,牵引用的皮绳深深埋进她们的肩膀。

“我依稀觉得,”丹德里恩说,“这里有点不对劲儿。好像少了些什么……杰洛特,你有同感吗?”

“啊?”

“这里有什么东西不太正常。”

“这里根本没有正常的东西,丹德里恩。根本没有。”

这一夜漆黑闷热,没有风,仅有的光源是在远方亮起的闪电,雷声隐约可闻。杰洛特和丹德里恩扎了营,看着西方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地平线。没过多久,一阵微风吹来,带来了烟味,还有零星的声响。他们听到了女人们的呼喊,孩子的哭号,还有暴徒的吼声。

丹德里恩一言不发,不断看向猎魔人。

但猎魔人一动不动,甚至没有转头。他的脸就像石头。

到了早晨,他们继续赶路。森林上方升起一道烟雾,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

那天晚些时候,他们遇见了一队移民。

这支队伍很长,以缓慢的速度前进。他们背着小小的包裹。他们一言不发。男人、男孩、女人、女孩。没人哭泣,也没人抱怨一句。就连一句绝望的呻吟都没有。

但他们的悲伤和绝望都映射在双眼里。那空洞的眼神属于蒙受冤屈之人。属于遭受掠夺、虐待和驱逐之人。

“这些都是什么人?”丹德里恩说着,没去留意监视着这些流离失所之人的军官们的眼神,“他们为什么被迫离开?”

“他们是尼弗迦德人。”一个年轻的中尉在马鞍上答道,他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尼弗迦德移民。他们像蟑螂一样霸占了我们的土地。根据辛特拉和约的条款,我们正像赶蟑螂一样把他们赶走。”

他吐了口唾沫,轻蔑地看了眼吟游诗人和猎魔人。

“如果我有决定权,我才不会让这些虫子活命。”

“如果我有决定权,”一位留着花白八字胡的中士说道,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的年轻同僚,“我会让他们留在自己的农场和土地上继续干活。我可不会把好农夫赶出这个国家。我很乐意看到农业繁荣。这一来,我们就不会挨饿了。”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中士。”年轻的中尉责骂道,“他们是尼弗迦德人!这些人不懂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化,也没流着我们的血。就为了一点点农业上的好处,我们就要把冻僵的蛇放进怀里?我们身后会有一群随时准备袭击的叛徒。难道你觉得,我们跟黑甲军的和约能永远持续下去?不,不,他们会卷土重来的……嘿,士兵!那家伙怎么还有货车?快,抓住他!”

士兵们迫不及待地执行命令,用上了拳头、双脚和棍子。

丹德里恩咳嗽一声。

“怎么,你看上去很不满意?”年轻军官怀疑地打量着他们,“你们该不会是尼弗迦德人吧?”

“天啊,当然不是。”吟游诗人咽了口唾沫。

许多女人和女孩从他们面前经过,动作仿佛木偶,眼神空洞,面容浮肿,破碎的裙摆下露出的双腿满是瘀青。其中一些走路时必须靠人搀扶。丹德里恩看着杰洛特的脸,恐慌起来。

“我们该赶路了。”他嘟囔道,“再会了,先生们。”

年轻军官连头都没回,一心一意监视着那些难民。按照辛特拉合约的内容,他们不准携带大件的行李。

这支队伍缓缓行进。

在他们身后,传来某个女人高亢而绝望的尖叫。

“杰洛特,别!”丹德里恩低声道,“别管闲事。求你了……别插手……”

猎魔人转过头,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诗人。

“插手?”他耸耸肩,“管闲事?救人一命?为高尚的原则和理念献出自己的生命?不,不,丹德里恩。再也不会了。”

某个不眠之夜,在闪电的光芒中,猎魔人再次从梦中惊醒。这一次,他不确定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梦,还是一连串的噩梦。

火堆的余烬上方再次出现一道光辉,它脉动不止,吓坏了马匹。光辉里再次出现一座城堡,在圆柱支撑的大厅里,一群女人坐在桌边。

大厅里多了两个女人,她们平静地站在那里。一个黑白相间,一个黑灰相间。

是叶妮芙和希瑞。

猎魔人在梦中呻吟起来。

叶妮芙不让她穿男装是对的。要是在这些优雅的女士面前打扮成男孩,希瑞肯定会觉得自己蠢透了。她很庆幸自己穿上了这身黑灰搭配的衣服。它很合身。而当她们看到她蓬松的袖子、收紧的腰身和玫瑰形状的胸针时,也确实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请靠近些。”

希瑞微微颤抖。不只因为那个声音。看起来,叶妮芙对领口的意见也没错。希瑞当时不肯退让,而现在,她能感觉到一阵冷风从双乳一直吹到肚脐,让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再靠近些。”黑发黑眸的女人开口道。希瑞在仙尼德岛见过她。虽然叶妮芙把这座城堡里每个女人的名字都告诉了希瑞,但她首先想到的仍是“猫头鹰女士”。

“欢迎你,”猫头鹰女士说,“来到蒙特卡沃的集会所,希瑞。”

按照叶妮芙的指示,希瑞礼貌地鞠了一躬,但没像淑女一样垂低目光。特莉丝·梅利葛德回以发自内心的微笑。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点点头,朝她投来友善的眼神。但其他女人的目光仿佛尖锐的钻头,又像足以洞穿她身体的矛尖。

“请坐吧。”猫头鹰女士朝椅子点点头,“不,不是说你,叶妮芙!只有她。你,叶妮芙,并不是我们邀请的宾客,而是被传唤来接受审问和惩罚的。在协会决定你的命运之前,你只能站在那儿。”

一眨眼的工夫,希瑞就把礼仪抛到了脑后。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站着好了。”她大声道,“我也不是作为宾客来到这儿的。我同样是被传唤来的,好让你们决定我的命运。这是其一。其二,叶妮芙的命运与我相连。我们的命运密不可分,这点无法改变……恕我冒昧。”

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微笑地看着她的双眼。衣着简朴却优雅的艾希尔·瓦·阿纳兴,鼻子略呈鹰钩状的尼弗迦德人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菲丽芭,”脖子上系着银狐皮围巾的女人说,“我想在这方面,我们不该过于刻板。眼下没这个必要。这是协会圆桌,桌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即使当中有一人正在接受审判。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致……”

她没把话说完,而是看向其他女术士。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点头赞同——包括玛格丽塔、特莉丝、艾希蕾、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凯拉·梅兹和两个女精灵。只有另一个尼弗迦德人,黑发的芙琳吉拉·薇歌没有点头。她盯着叶妮芙,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那好吧。”菲丽芭·艾哈特摆摆手,“坐吧,两位。但要记住,我是持反对态度的。不过协会的团结和利益要放在第一位。协会就是一切,余下的全都无关紧要。你应该明白吧,希瑞?”

“再明白不过了。”希瑞继续与她对视,“尤其是因为,我属于无关紧要的那部分。”

美丽的精灵女王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大笑起来。

“恭喜你,叶妮芙,”她用低沉、悦耳、令人沉醉的嗓音说道,“看来你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真了不起。我认得这种教育方式。”

“确实很容易认,”叶妮芙目光炯炯地扫视周围,“因为这是蒂莎娅·德·维瑞斯的教育方式。”

“蒂莎娅·德·维瑞斯死了,”猫头鹰女士平静地说,“我们由衷地悼念她。但她的死是个转折点。如今是新的时代,巨变即将到来。你,希瑞,曾是辛特拉的希瑞菈公主,但如今,命运赋予了你另一个角色。想必你已经知道那是个怎样的角色了。”

“我知道,”希瑞没去理睬叶妮芙警告的嘘声,“威戈佛特兹跟我解释过了!他想把一根玻璃管插进我双腿之间。如果这就是等待我的命运,那我只能恭敬地拒绝了。”

菲丽芭黑色的双眼闪烁着冰冷的愤怒。但接下来对希瑞开口的却是席儿·德·坦沙维耶。

“你需要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孩子。”她用银狐皮围巾裹紧脖子,“而你看到和听到的许多事也必须忘掉。或靠你自己的力量,或靠别人帮忙。你养成了很多坏习惯,无疑是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经历过的坏事。但这只是孩子气的倔强,让你看不清谁在真正为你着想。你像野生的小猫咪一样四处挥舞着爪子,这让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比你更年长、更睿智、更了解过去和现在的一切,也知道未来的很多事。我们会捏住你的后颈皮,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你,这一来,等你有朝一日长成一只睿智的大猫,你就能坐在这张桌子旁边,位列我们当中,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不!一个字也别说!席儿·德·坦沙维耶说话时,你不要开口。”

柯维尔女术士的声音尖利刺耳,好像刮过铁块的刀子,回音在圆桌上方萦绕不去。希瑞瑟缩身体,将脑袋缩进两肩之间。这么做的不只是她,还有协会的其他女术士——或许只有菲丽芭、法兰茜丝卡和艾希蕾例外。以及叶妮芙。

“你说得对,”席儿又正了正裹住脖子的围巾,“你是被传唤到蒙特卡沃的,为了迎接你的命运。但你抱怨说自己无关紧要,这可就错了。你才是一切,你是世界的未来。此时此刻,你可能不明白,因为你还是只小猫咪,是个把所有人都看做威戈佛特兹或恩希尔·瓦·恩瑞斯的小孩子。此时此刻,就算指出你的错误也是浪费时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世界。以后我们会有时间做出明确的解释。但现在,你不想聆听理性之声,又用孩子式的顽固反驳每个论点,所以我们只会抓住你的后颈皮。我说完了。菲丽芭,宣布这孩子的命运吧。”

希瑞僵硬地坐在那里,抚摸着椅子扶手上的斯芬克斯头像。

“你要跟我和席儿,”猫头鹰女士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去柯维尔的庞德·维尼斯,去那个王国的夏季首都。由于你不再是辛特拉的希瑞菈,在觐见过程中,我们会说你是个魔法学徒,现在正受到我们的监护。在觐见中,你会见到格外睿智的国王伊斯特拉德·蒂森。你会见到他的妻子,格外高贵善良的泽丽卡王后。你还会见到他们的儿子和继承人坦科里德王子。”

希瑞明白过来,翻了个白眼。猫头鹰女士没看漏这个细节。

“没错。”她确认道,“首先,你必须给坦科里德王子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你将成为他的情人,给他生下一个孩子。”

“如果你还是辛特拉的希瑞菈,”停顿良久之后,菲丽芭续道,“还是帕薇塔的女儿和卡兰瑟的外孙女,你将正式成为坦科里德王子的合法妻子。你会当上王妃,然后是波维斯与柯维尔的王后。但很不幸,我要非常遗憾地告诉你,命运剥夺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未来。你只能成为他的情妇。他的最爱……”

“无论是名义上,”席儿插嘴道,“还是形式上都是。我们会竭力确保你以等同王妃的地位待在坦科里德身边,并总有一天成为王后。当然了,我们也需要你的协助。必须让坦科里德心甘情愿地把你留在身边,日夜不离。我们会教你如何激起他的欲望。可要让我们的教导开花结果,终究还是要看你自己。”

“但到头来,这些都不重要。”猫头鹰女士说,“真正重要的,是让你尽快怀上坦科里德的子嗣。”

“哦,是啊。”希瑞嘟囔道。

“你和坦科里德的孩子,”菲丽芭用黑色的双眸看着她,“会确保协会的未来和地位。请记住,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将成为协会的一员,因为一等孩子出生,你就会同我们一起坐在这张圆桌周围。我们会教导你。你是我们的一员,虽然你现在还不愿承认。”

“在仙尼德岛上,”希瑞总算舒缓了紧绷的嗓子,“你说我只是个没有思考能力的工具,甚至是个怪物,猫头鹰女士。而现在,你却说我是你们的一员。”

“这两者没那么大的区别。”山谷雏菊用清亮的嗓音说,“我们, ned,全都是怪物。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是这样吧,猫头鹰女士?”

菲丽芭耸耸肩。

“你脸上那道丑陋的伤疤,”席儿用冷淡的语气说,“我们会用魔法将它消除,或者加以掩饰。你会变成一个美丽又神秘的女子,而我保证,坦科里德·蒂森会为你痴狂。我们必须编造一些个人资料。希瑞菈是个好名字,而且没那么少见,所以你可以保留。但你还需要一个姓氏。如果你想用我的,我不会反对。”

“或者我的。”猫头鹰女士掩饰着嘴角的笑意,“希瑞菈·艾哈特听起来也不错。”

“那个名字,”大厅里响起精灵女王银铃般的嗓音,“怎么组合都很美。我们每个人都想要个你这样的女儿,吉薇艾儿,有着鹰之眸的燕子。你是劳拉·朵伦的血肉。我们每个人都愿意抛弃一切,甚至这个协会和世界诸国的命运,只为换取这样一个女儿。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知道这不可能。所以我们都很嫉妒叶妮芙。”

“谢谢你,菲丽芭女士。”片刻的沉默过后,希瑞握紧扶手上的斯芬克斯头像开了口,“让我用德·坦沙维耶做姓氏的提议也叫我受宠若惊。但在我看来,我能选择的似乎就只有我的新姓氏而已。感谢两位女士,但我想要的名字是‘叶妮芙之女,温格堡的希瑞菈’。”

“哈!”有位女术士露齿而笑,希瑞猜她是科德温的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如果坦科里德·蒂森不娶她,那他肯定是个傻子。如果他选择了别的公主,他就是个瞎眼的傻子,连玻璃珠里的钻石都分辨不出。叶娜,我羡慕你。而且你知道我的羡慕有多真诚。”

叶妮芙点点头,做了个表示感谢的姿势,但脸上毫无笑意。

“这一来,”菲丽芭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还没有。”希瑞说。

法兰茜丝卡·芬达贝轻轻哼了一声。席儿·德·坦沙维耶抬起头,板起面孔。

“我还需要考虑一下。”希瑞说,“需要冥想。整理我的想法。冷静思考。等考虑完之后,我会回到这里,回到蒙特卡沃,面对整个协会,讨论需要决定的那些事。”

席儿翕动嘴唇,仿佛发现嘴里有股怪味,想要立刻吐掉。但她保持了沉默。

“我必须去利维亚城堡,”希瑞续道,“跟猎魔人杰洛特见个面。我答应过要去那里,并且带上叶妮芙。我会履行我的诺言,无论你们许可与否。在场的丽塔女士很清楚,我想去见杰洛特的话,谁都拦不住我。”

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微笑着点点头。

“我需要跟杰洛特谈谈。跟他道别。告诉他真相。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女士们。当我们离开斯提加城堡,把敌人和伙伴的尸体留在身后时,我问杰洛特一切结束了没有,我们赢了没有,我问他邪恶是否已经落败,善良是否最终得到了胜利。他没有回答,只是悲伤地笑了笑。我以为,那是因为疲倦和他埋在城墙下的朋友。但我现在才明白他笑容的含义。那是同情的微笑,因为我就像个幼稚的孩子,以为杀了威戈佛特兹和邦纳特就代表善良胜过了邪恶。但现在,我必须告诉他:我长大了,变聪明了,我能理解一些事了。我必须告诉他。

“我必须努力让杰洛特相信,各位女士要我做的事,跟威戈佛特兹想用玻璃管子做的事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虽然威戈佛特兹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世界,而各位女士同样也是为了世界的利益,但我会努力向他解释蒙特卡沃城堡与斯提加城堡的区别。

“我知道,要说服杰洛特这条久经风霜的老狼并不容易。杰洛特会说我是个小毛孩,会被‘行高贵之事’的名义轻易欺骗。但我必须试试。他会明白的,也会接受这件事。这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对各位女士也一样。”

“但你并不明白。”席儿·德·坦沙维耶厉声道,“你仍是个流鼻涕的小丫头,只是把哭泣换成了傲慢而已。唯一让我们抱有希望的,是你敏锐的头脑。你学得很快。相信我,你很快就会嘲笑自己刚才说过的蠢话了。至于你的利维亚之行,我表示强烈反对。这是原则问题,我要向你证明,我,席儿·德·坦沙维耶,是言出必行之人。我会抓住叛逆孩童的后颈皮。学会纪律对你有好处。”

“那么,就让我们解决这件事吧。”菲丽芭·艾哈特将双手按在桌上,“让我们表达各自的观点。我们应该允许傲慢的少女希瑞前往利维亚吗?应该让她去见猎魔人,那个在她的人生中很快便将没有一席之地的人吗?我们应该允许她这样感情用事吗?毕竟,这可是我们需要让她尽快摆脱的缺陷。席儿反对。其他女士呢?”

“我也反对。”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宣布,“同样是原则问题。我喜欢这个孩子。我喜欢她的傲慢和顽固,这两点总比优柔寡断和软弱强。我并不在乎她的请求,我也不怀疑她会回来。因为我相信她的话。但这孩子居然有胆子威胁我们。我们得让她明白,威胁是不会被容忍的。”

“我反对。”凯拉·梅兹说,“理由非常现实。我也喜欢这孩子,而杰洛特曾在仙尼德岛上帮我脱困。我早就摆脱了感情用事的弱点,但我不否认同意他们见面会让我心情愉快。我可以用这种方式报答他,只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你错了,萨宾娜。这孩子是个猎魔人,她想在智慧上胜过我们。简而言之,她只是想设法逃跑而已。”

“这里有谁,”叶妮芙拖长音节,用充满不祥意味的语气质问道,“敢怀疑我女儿的话?”

“安静,叶妮芙。”菲丽芭嘶声道,“别开口,否则我会失去耐心的。现在多了两张反对票。让我们再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我支持放她离开。”特莉丝·梅利葛德说,“我了解她,可以为她担保。如果你们允许,我也愿意陪她一起旅行。可以的话,我会协助她冥想和思考。甚至帮她说服杰洛特。只要她同意的话。”

“我也投她一票。”玛格丽塔笑着说,“也许你们会好奇我的动机,女士们,但我是为了蒂莎娅·德·维瑞斯。如果蒂莎娅在这里,她是不会赞同用强行限制个人自由的手段来维护协会团结的。”

“我投她一票。”法兰茜丝卡·芬达贝正了正领口的花边,“我有很多理由,但我不想一一说明。”

“我投她一票,”艾达·艾敏·爱普·西维尼说,“这是我的心之所愿。”

“我反对。”艾希蕾·瓦·阿纳兴干巴巴地说,“我做这种决定,不是出于厌恶或原则,又或是缺乏同情心。我是担心她的安危。在协会的保护下,希瑞很安全,而在前往利维亚途中,她很容易遭到袭击。我担心那些夺走她的身份,甚至姓氏的人不会就此收手。”

“我们忘了芙琳吉拉·薇歌女士。”萨宾娜讽刺地说,“尽管我们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这根本显而易见。我们都还记得莱斯-鲁恩城堡的事。”

“多谢你的提醒。”芙琳吉拉骄傲地抬起头,“我支持希瑞。这是为了证明我对她的钦佩和喜爱。此外,也是为了那个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如果不是他,这女孩今天不可能列席于此。为了拯救希瑞,他前往世界的尽头,与想要阻止他的所有人对抗——甚至包括他自己。如果拒绝让他和自己的女儿见面,那实在太可耻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可耻的,”萨宾娜嘲笑道,“反而觉得你这是幼稚的感情用事。这不正是我们想从这孩子身上根除的缺陷吗。结果就是,这次投票陷入了僵局。我们什么都没能决定。我们必须再投票一次。我建议这次不要公开投票。”

“有必要吗?”

所有人都看向发言者——看向叶妮芙。

“我仍是协会的一员,”叶妮芙说,“我尚未被剥夺成员身份,你们也没让任何人取代我,所以我有权投票。我当然知道自己会投给谁。我的投票会打破僵局,让尘埃落定。”

“你的傲慢,”萨宾娜交扣她戴着许多缟玛瑙戒指的十指,“已经近乎粗俗了,叶妮芙。”

“如果我是你,女士,我会谨慎地保持沉默。”席儿严肃地补充道,“并且会为另一场投票——跟你有关的投票——而担心。”

“我支持希瑞,”法兰茜丝卡说,“可是你,叶妮芙,我要求你遵守秩序。是你逃离了协会,拒绝了合作。但你仍有职责和义务,有必须偿还的债,有必须面对的裁决。否则,我们会禁止你再踏入蒙特卡沃城堡一步。”

叶妮芙一把按住想要起身吼叫的希瑞。最后,希瑞不加抵抗地坐回到椅子里,一言不发。猫头鹰女士突然站起身,俯视着圆桌边的众人。

“叶妮芙,”她大声宣布,“你没有投票的权利,这点很明显。但我有。我已经听过在场所有人的发言了。我猜现在轮到我来投票了。”

“菲丽芭,你要投票给谁?”萨宾娜皱起眉头。

菲丽芭·艾哈特看向桌子另一边,看向希瑞,凝视着她绿色的眼眸。

池底是五颜六色的嵌花马赛克,那些彩色瓷砖仿佛在动。睡莲宽阔的叶片在池面投下阴影,遮蔽了池中的金鱼。水面反射着某个小女孩的黑色双眼,她的长发漂浮在水上。女孩忘记了整个世界,就这么趴在池边,双手浸在水中。

她试着抓住并触摸那些金红相间的鱼儿。鱼儿靠近她的手指和手掌,小心翼翼地绕着圈,但她没法抓住它们。鱼儿就像光与影那样难以捉摸,就像这池水本身。黑眸女孩的手攥住的只有虚无。

“菲丽芭!”

那是全世界最令人喜爱的声音。但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她看着的也并非池水。睡莲、鱼儿和倒影全都消失不见。

“菲丽芭!”

“菲丽芭!”席儿·德·坦沙维耶尖锐的嗓音将她拉回了现实,“我们等着呢。”

春日的冷风吹进敞开的窗户。菲丽芭·艾哈特发起抖来。死神 ,她心想。死神与我擦肩而过了。

“这个协会的使命,”最后,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是决定世界的命运。因此,协会必须反映出世界的面貌。在这里,平衡与智慧并不总是代表冷酷与自私,算计与卑劣,而感情用事也并不永远幼稚。铁的纪律与责任心并不冲突:就像暴力与反抗,温柔与信任。冷静的理智……与心。”

“我,”她打破了自己的引言带来的沉默,“要投下这最后一票。我会把另一件事列入考虑。某种与平衡无关,却又平衡着万物的要素。”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看向墙壁,看着那幅用许多块彩色瓷砖组成的镶嵌马赛克,画上描绘的是咬住自己尾巴的巨蛇,乌洛波洛斯。

“那件事,”她用黑色的双眸盯着希瑞,续道,“就是我,菲丽芭·艾哈特,最近才开始相信、最近才开始理解的命运。命运并不是昭示天意的方法,也不是让人安心的宿命论。命运是希望。我对事态会按我们的想法发展满怀希望,因此我把这一票投给希瑞——命运之子,希望之子。”

在蒙特卡沃城堡这座圆柱支撑的大厅里,沉默持续了很久。窗外传来一只海鹰捕猎时的尖啸。

“叶妮芙女士,”希瑞小声说,“这是不是代表……”

“走吧,我的女儿。”叶妮芙小声回答,“杰洛特在等着我们,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杰洛特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海鹰的尖啸在他耳边回荡。

于是猎魔人和女术士在一场盛大的婚礼上结为连理。他们在婚宴上逗留了很久,喝着蜂蜜酒和葡萄酒。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是为时甚短。他死于心脏病。她在不久后死去,故事里没提到她的死因。他们说她死于哀悼和思念,但这种童话故事又有谁会相信呢?

——《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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