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2)
他们赶到利维亚是在六月。新月之夜后的第六天。
他们钻出森林,站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而在山脚下,与这片山谷同名的洛赫·艾斯卡洛特湖明镜般的湖面毫无预警地反射着阳光。玛哈坎山脉、冷杉和覆盖着落叶松木的克莱格·洛斯丘陵的轮廓倒影在水中。莱里亚诸王的冬季居所利维亚城堡就坐落于湖中的半岛上。利维亚城则铺陈在洛赫·艾斯卡洛特湖南端的水湾旁,色彩鲜明的茅草屋顶环绕着城堡,湖边的暗色小屋活像一丛丛黑蘑菇。
“这么说,我们到了。”丹德里恩确认一遍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命运再次将我们带到了这里,循环完整了。我没在城堡塔楼上看到蓝白相间的旗帜,所以米薇女王肯定不在。我认为她不会原谅你的临阵脱逃……”
“相信我,丹德里恩,”杰洛特打断他的话,指挥坐骑走下山坡,“我不在乎她是否原谅了我……”
在城市大门附近,竖立着一座形状像蛋糕的彩色帐篷。帐篷前有一根木杆,悬挂着一块有红色山形条纹的白色盾牌。在掀起的帐幕下,伫立着一位身穿全副铠甲、盾牌上有同样纹章的骑士。这位骑士用尖锐而挑衅的眼神注视着从他面前经过的女人们。她们正在搬运装有煤块、木炭和枯枝的麻袋,以及装着沥青的桶子。看到杰洛特和丹德里恩骑马接近时,他的双眼亮起期待的光芒。
“您心爱的女士,”杰洛特用冷漠的语气挫败了骑士的期待,“无论她是谁,都是从雅鲁加到布伊纳河之间最美丽,也最高尚的女子。”
“以我的荣誉起誓,”骑士不情不愿地回答,“您说得没错,先生。”
一个金发女孩,身穿镶有银钉的皮夹克,拉着一匹灰母马的马镫,在道路中央弯下腰,大吐特吐。女孩的两个同伴穿着相同的衣服,身后背着剑,用头带束着头发,正含混不清地辱骂过路人。那两人也都烂醉如泥,立足不稳,靠着拴在旅店门前的马儿的腹部。
“我们真要进去吗?”丹德里恩问,“这样的家伙,里面肯定还有更多。”
“说好的碰头地点就是这儿,难道你忘了?木牌上写的就是这家‘公鸡与母鸡’旅店。”
金发女孩再次弯下腰,吐得浑身抽搐。母马喷了喷鼻息,后退几步,于是那女孩摔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
“混蛋,看什么看?”她的一个同伴吼道,“白发老混球!”
“杰洛特,”丹德里恩低声道,“拜托,别做蠢事。”
“别担心。我不会。”
他们把马拴在旅店门口的马桩上。几个年轻人正忙着朝某个带孩子路过的女市民大吼,暂时忘记了杰洛特和丹德里恩。他们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
走进旅店,最先吸引他们的是一块牌子上的字:招募主厨。然后是挂在墙上的大幅油画,画上是个长胡子的怪物,手里拿着滴血的斧子。下面的牌子上写道:玛哈坎矮人——恶毒的叛徒。
丹德里恩的担心是对的。这间旅店里的顾客,除了一些依然清醒的酒徒和几个妓女,就是那些身穿皮革外衣、背着刀剑的家伙了。他们共有八人,男女都有,但发出的噪音抵得上十八个人。他们不断高声咒骂,说着亵渎神灵的话。
“我认识你们,先生们。我知道你们是谁。”旅店老板说,“我有条口信给你们。有人叫你们去榆树区的‘维尔辛’酒馆。”
“哦,那是家好酒馆。”丹德里恩快活地说。
“那就去那儿待着吧。”旅店老板用围裙擦拭着玻璃杯,“既然你们不喜欢我的店,就去别处找乐子吧。但我要告诉你们,住在榆树区的只有矮人和非人种族。”
“那又如何?”杰洛特眨了眨眼。
“哦,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旅店老板耸了耸肩,“给你们留口信的是个矮人。如果你们乐意跟那种家伙打交道……那是你们的事。先生们,显然你们知道自己更喜欢跟谁做伴。”
“我们对伙伴是很挑剔。”丹德里恩朝那些穿着皮外套、系着头带的男男女女点点头,“但当着别人的面指出这种事可不太好。”
旅店老板把一只刚擦干的杯子放到柜台上,皱眉看着他们。
“请你们体谅一下。”他用强调的语气说,“年轻人需要找地方发泄。谁都知道,年轻人需要发泄。战争没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他们的父亲死在战场上……”
“而他们的母亲成了妓女。”杰洛特替他说完,嗓音像山中的溪流一样冰冷,“我理解。我会容忍的。至少我会试着容忍。走吧,丹德里恩。”
“恕我直言,要走就走吧。”旅店老板的语气半点也不像在请求宽恕,“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在这种时候,去矮人区更容易被狠敲一笔。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反正不关我的事。”
“走吧,杰洛特。”丹德里恩对猎魔人说。他注意到,那些战争孤儿——还没有彻底喝醉的那些——眼睛里闪烁着吸食麻药粉后特有的光芒。
“再见了,旅店老板。谁知道呢,也许哪天我会来你的店。等你撤掉入口那块牌子之后。”
“先生们,究竟是哪块牌子让你们不满?”旅店老板皱起眉头,怒视着他们,“啊?提到矮人的那块?”
“不,是招募主厨那块。”
三个年轻人从桌边站起,身体摇摇晃晃,显然打算截住他们。那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身后也都背着剑。
杰洛特没放慢脚步,就这么朝他们走去,表情和眼神冰冷而漠然。
那些年轻人在最后一刻退开了。丹德里恩闻到了啤酒的味道。还有汗臭。以及恐惧。
“他们得习惯这种事,”等他们走上街道,猎魔人说,“他们得努力适应才行。”
“有时候真的很难。”
“这不是借口。不是,丹德里恩。”
空气闷热黏稠,仿佛浓汤。
在旅店门前,那两个身穿黑色外套的年轻人正在帮金发女孩清洗,用的是马槽里的水。女孩吐出一口唾沫,哼了一声,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她感觉好多了,需要再喝点东西。她说他们该去市场的货摊前找找乐子,但她得先喝一杯。
她的名字是娜迪亚·埃斯波西托。这个名字后来记在了编年史上,并流传后世。
但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女孩也一样。
利维亚城的街道充满喧嚣,那是当地人在使出浑身解数吸引来访的商贩。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在买卖各式各样的商品,或试图拿某样东西去交换别的东西。四面八方传来叫卖声和激烈的讨价还价声,道路两边则满是对贩卖假货、盗窃与欺诈的指控,以及其他与买卖完全无关的罪名。
在抵达榆树区之前,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就被小贩兜售了不少可疑的商品。其中包括一副星盘;一只锡制小号;一套有弗兰吉帕尼家族纹章装饰的餐具;铜矿股票;一罐子水蛭;一本破旧的大部头书,标题是《奇迹,或美杜莎之首》;一对配种用的雪貂;一瓶能够增强男性能力的灵药;甚至还有个不怎么年轻,不怎么瘦,也不怎么干净的新娘,价钱好商量。
一个脸皮厚度前所未见的黑胡子矮人试图说服他们买下一块有镜框的廉价镜子,并声称那是坎比斯坎魔法镜。就在这时,有人丢来一块石头,打落了他手里的货物。
“长疥癣的狗头人!”丢石头的流浪儿光着脚丫,浑身脏兮兮的,一边逃跑一边大喊,“非人种族!大胡子山羊!”
“俺希望你肠子烂掉,人类蠕虫!”矮人吼了回去,“希望它们全都腐烂,再从你的屁眼里拉出来!”
人们看着这一幕,表情阴沉,沉默不语。
榆树区位于靠近湖湾的岸边,那里生长着赤杨和垂柳,当然还有榆树。这里的一切都安安静静,没人想买东西,也没人想卖。湖面吹来一股微风,他们刚刚逃离了市场的臭气与苍蝇,顿觉这风格外宜人。
他们很快找到了维尔辛酒馆。这家酒馆就在路口,让人一眼就能发现。
门廊的墙上爬满了藤本月季,有燕子在覆盖苔藓的房檐上筑了巢。而在燕巢下方,正站着两个矮人。
“杰洛特和丹德里恩,”一个矮人说着,打了个响亮的嗝儿,“你们这些坏种还挺准时的。”
杰洛特下了马。
“你好啊,亚尔潘·齐格林。见到你很高兴,卓尔坦·奇瓦。”
在这家散发着大蒜味、香料味和各种难以言喻的味道,结果却让人异常安心的酒馆里,只有他们这几个客人。他们坐在位于湖面上方的厚重木桌边,透过桌边的玻璃窗,看着神秘、奇妙与浪漫气息并存的湖水。
“希瑞在哪儿?”亚尔潘·齐格林直率地问,“该不会……”
“没有,”杰洛特连忙打断他的话,“她正在过来的路上。你们很快就会见到她了。哦,大胡子朋友,给我们讲讲最近的新闻吧。”
“俺说什么来着?”亚尔潘讽刺地说,“俺说什么来着,卓尔坦?他从世界尽头回来,按照传闻的说法,他在那边蹚过血河、屠杀恶龙,还推翻了一个帝国。可同样是这个猎魔人,却反过来问咱们有什么新闻。”
“什么东西这么香?”丹德里恩吸了吸鼻子。
“晚饭。”亚尔潘·齐格林说,“肉。丹德里恩,别问俺们这肉是怎么来的。”
“不,我不会问的,因为我听过这个笑话。”
“别这么扫兴。”
“那这肉是怎么来的?”
“自个儿找上门的。”
“好吧,说真的。”亚尔潘擦了擦眼泪,虽然这笑话真的很老了,“就像每次打完仗一样,俺们在食物方面状况堪忧。肉,甚至是家禽肉都少得可怜,鱼也很难抓到……面粉、土豆和豆子也一样少……存粮跟着农场一起烧光,鱼塘的水被放干,田地也都荒废了……”
“生产停滞了,”卓尔坦补充道,“货物运输无从谈起。唯一正常运作的就只剩高利贷和以物易物了。你们看到集市了吗?富人通过买卖和交换获取穷人仅有的东西,聚敛财富……”
“要是今年再来个歉收,老百姓就该死于饥荒了。”
“情况真有这么糟吗?”
“你们从南方过来,肯定经过了不少村子和定居点。回想一下,你们听到过多少声狗叫?”
“活见鬼。”丹德里恩拍了拍额头,“我就知道……我告诉过你,杰洛特,有什么地方不正常!缺了什么东西!哈!现在我懂了!我没听见狗叫!那边没有……”
他突然闭了嘴,看向正飘来大蒜和香料味道的厨房,眼中浮现出恐惧。
“别担心。”亚尔潘嘟囔道,“俺们的肉不会汪汪叫,也不会喵喵叫,更不会求饶。俺们准备的肉不一样。这东西给国王吃也不掉价!”
“快坦白,矮人!”
“自打俺们收到你的信,知道你们会来利维亚,俺们——卓尔坦和俺——就在想该怎么招待你们。俺们到处转悠了很久,最后想撒尿了,俺们就走到湖边,结果看到那儿的蜗牛都成灾了。于是俺们找了只袋子,装了满满一袋珍贵的软体动物。”
“有不少还跑掉了。”卓尔坦·奇瓦点点头,“俺们当时喝得大醉,它们又爬得飞快。”
说完这个笑话,两个矮人同声大笑。
“维尔辛酒馆,”亚尔潘指了指厨房,“懂得怎么烹调蜗牛,你们肯定知道,这需要相当棒的手艺。这儿的主厨很有名。成为鳏夫之前,他跟他的女人在马里波开了家旅店,他的烹饪水平非常高,就连国王本人都当过那儿的客人。俺得说,现在该喝酒了!”
“但首先,”卓尔坦说,“尝点儿白鲑鱼肉吧,从湖里抓来的,刚刚熏制好。咱们可以用它下酒。”
“俺们还想听你们讲故事哪,先生们。”亚尔潘说,“俺们对你们的经历非常好奇。”
白鲑鱼还是温的,油腻的鱼肉散发着香气。伏特加却是冷的,让他们牙齿生疼。
丹德里恩首先开口,用他华丽的风格、丰富的语言和修饰讲述了一个充斥废话和谎言的故事。
然后是猎魔人。他讲述的只有事实,方式也枯燥单调。丹德里恩无法忍受,一次又一次地插嘴,也一次又一次地招来两位矮人的训斥。
等猎魔人讲完了故事,漫长的沉默笼罩了周遭。
“敬弓手米尔瓦!”卓尔坦清了清嗓子,举杯敬酒,“敬那个尼弗迦德人。敬雷吉斯,那个在自己的小屋里用曼德拉草私酿酒招待陌生人的草药医生。敬俺不熟悉的安古蓝。愿他们在大地之下安息。愿他们在死后得到生前缺少的一切。愿他们的名字长存于故事与歌谣。干杯。”
维尔辛花白头发,皮肤苍白,瘦得像根竹竿,与典型的旅店老板与厨艺大师截然相反。他将一篮香喷喷的白面包,一大盘嘶嘶作响、撒着大蒜与香料、摆放在萝卜叶上的蜗牛端到桌上。
丹德里恩、杰洛特和两个矮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们用钳子夹碎蜗牛壳,就着面包咽下蜗牛肉,每吃几个就品头论足一番。而当蜗牛肉从钳子滑落到地上,酒馆里的两只小猫也会跟着大快朵颐。
从厨房飘来的味道表明,维尔辛正在准备另一份食物。
亚尔潘·齐格林不情愿地摆摆手,但随即明白猎魔人不会就此罢休。
“俺可没什么新鲜事。”他吐出一块蜗牛壳,“俺参了军……他们又选俺当了郡长。俺会在政界做出一番事业。生意场的竞争太激烈了。而在政界,就连傻瓜都能占据一席之地。要比他们出色实在太简单了。”
“至于俺,”卓尔坦·奇瓦用手里的蜗牛比画了一下,“俺可不是当政治家的材料。俺会回去打理俺那间用水和蒸汽做动力的打铁铺,带上菲吉斯·梅卢卓和芒罗·布吕伊一起。你还记得菲吉斯和芒罗吧,猎魔人?”
“不止他们。”
“亚松·瓦尔达死在雅鲁加河边。”卓尔坦用单调的语气说,“死在最后那几场仗里,真够蠢的。”
“令人遗憾。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呢?”
“那个侏儒?哦,他没事。那个无赖声称他的宗教禁止他参战,逃避了征兵。结果他还成功了,虽然谁都知道,他信的那些神甚至能为了腌鲱鱼开战。他在诺维格瑞开了家珠宝店。他买下了俺的鹦鹉陆军元帅话篓子,让那只鸟充当活广告。他教它说‘钻石!钻石!’这招管用得很,谁能想到呢。那个侏儒的客户全都有大把大把的钱。那儿可是遍地黄金的诺维格瑞!所以,俺也想去诺维格瑞开家打铁铺。”
“那些人会用粪便在你的店门上乱写乱画。”亚尔潘说,“他们会用石头砸碎你的窗玻璃。他们会叫你该死的矮人。就算你是退伍军人也没用。在诺维格瑞,你的地位不比贱民强。”
“俺还是会去的,”卓尔坦欢快地说,“玛哈坎的竞争太激烈了。政客也太多了。让咱们为朋友们干杯吧。敬卡莱布·斯特拉顿。敬亚松·瓦尔达。”
“敬里根·达尔伯格。”亚尔潘皱起眉头。杰洛特摇摇头。
“里根也……”
“是啊,在玛伊纳。老达尔伯格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了。哦,见鬼,这种事说得够多了!咱们喝酒。蜗牛也吃快点儿,维尔辛又端一盘过来了。”
矮人们松开腰带,听杰洛特讲述丹德里恩那段在绞刑台上收尾的贵族罗曼史。诗人露出气愤的表情,一言不发。卓尔坦和亚尔潘的肚皮都快笑破了。
“没错,没错,”最后,亚尔潘说,“就像那首老歌的歌词——男人崩溃落泪,女人喜笑颜开。说到这个,今天跟俺们坐在一起的某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俺说的就是卓尔坦·奇瓦。他说了那么多故事,却忘了提他要结婚了。就在九月份。那个走运的婆娘名叫尤多拉·布雷克克斯。”
“是布雷肯里吉斯!”卓尔坦皱起眉头,大声纠正道,“俺受够了帮你纠正发音了,齐格林。当心点儿,俺受够了谁,就会踢谁的屁股!”
“婚礼在哪举行?具体什么时候?”丹德里恩打着圆场,“我问这个,因为我们会出席。当然了,如果你们邀请我们的话。”
“俺还没决定地点、时间和方式,甚至连要不要结婚都没决定。”卓尔坦嘀咕道,显得不知所措,“亚尔潘的话说得太早了。俺觉得尤多拉对俺死心塌地,但天知道会发生啥呢?这世道可不算好。”
“女人无所不能的第二个例子,”亚尔潘续道,“就是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
杰洛特装作忙着挑蜗牛肉。亚尔潘哼了一声。
“他奇迹般地找到了他的希瑞,却就这么放她离开。他放任她孤身一人,而某人刚刚指出,现在的世道可不算好。猎魔人之所以有这些遭遇,是因为有个女人希望他这样。猎魔人总是照那个女人,照温格堡的叶妮芙希望的去做。要是那女术士回报过他也就算了……可他到头来啥都没得到。这就是事实。就像迪斯莫得王经常在解手后盯着尿壶说的那句话:‘头脑可理解不了这个。’”
“我提议,”杰洛特苦笑着举起杯子,“我们干了这杯,然后换个话题。”
“同意。”卓尔坦和丹德里恩异口同声说道。
维尔辛把第三和第四盘蜗牛放到桌上。当然了,也少不了面包和伏特加。他们举杯的次数越来越多,但这不足为奇,因为四人都有些饱了。他们谈论的内容越来越有哲理,也越来越口齿不清,但这同样不足为奇。
“我们对抗的邪恶,”猎魔人顽固地说,“是混沌的化身,它的目的就是扰乱秩序。所以每当邪恶散播出去,秩序就无法掌控大局,秩序建立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全无存留。智慧的微光与希望的星火,它们就像余温尚存的灰烬,无法再闪耀光辉,只会就此消亡。黑暗接踵而来。而那些黑暗中的存在长着尖牙与利爪,浑身浴血。”
亚尔潘·齐格林捋了捋胡子,把蜗牛肉的油脂抹在胡子上。
“说得好,猎魔人。”他承认说,“但就像年轻的瑟萝与维瑞丹克王初次约会时说过的那样:‘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吗?’”
“猎魔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杰洛特没有笑,“因为善与恶如今正在截然不同的领域,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开冲突。邪恶不再混沌。它不再是那股盲目而失控、必须由猎魔人这种和混沌的邪恶同样危险的变种人来面对的力量。现如今,邪恶由法律支配——因为法律在为它们服务。邪恶在按和约条款行动,因为根据那些条款……”
“移民会被强制驱逐。”卓尔坦推测道。
“不止如此,”丹德里恩严肃地补充道,“不止如此。”
“那又怎样?”亚尔潘·齐格林靠向椅背,在肚子上交叠双手,“咱们都见识过可怕的事。咱们都被羞辱过。咱们的梦也都破灭过。现在是这样,从前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咱们是最微不足道的,不比这些蜗牛壳好多少。你有什么不满的,猎魔人?发生什么事了?因为世界正在经历的变化?发展?还是进步?”
“也许吧。”
亚尔潘沉默了片刻,用浓密眉毛下的双眼打量着猎魔人。
“进步,”最后他说,“就像一群猪。这就是你看待进步的方式,以及判断它的方式。就像一群在农舍庭院里转悠的猪。这群牲畜的存在就意味着利润。猪肘。香肠。培根。简而言之,好处确实不少!所以你不该噘起嘴,抱怨院子里到处都是猪粪。”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把良知和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放到心中天平的两端。
“我得喝一杯。”最后,丹德里恩说。
没人反对。
“进步,”亚尔潘·齐格林在沉默中开了口,“从长远来看,会照亮黑暗。黑暗会给光明让路。但不会很快。而且,当然了,要先经历一番挣扎。”
杰洛特注视着窗外,为自己的念头和梦想露出微笑。
“你提到的黑暗,”他说,“是某种精神状态,而非物质。要跟那样的东西对抗,得靠与猎魔人截然不同的存在才行。是时候开始了。”
“你打算重新锻炼自己?这就是你的想法?”
“并非如此。我对这份工作已经不感兴趣了。我要退休。”
“可不是嘛!”
“我是说真的。我不当猎魔人了。”
随后是阵漫长的沉默,只是不时被猫咪抓挠打闹的喵呜声打断。
“不当猎魔人了,”亚尔潘·齐格林重复一遍,“哈!就像老迪斯莫得王在打牌出千被人抓到时说的那句话:‘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俺有个非常不好的预感。丹德里恩,你跟他一起旅行,大部分时间都跟在他身边。他有没有出现过妄想症的症状?”
“好吧,好吧,”杰洛特板着脸说,“就像迪斯莫得王在宴会气氛变糟时对全体宾客说过的那句话:‘玩笑就打住吧。’我已经把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该开始行动了。”
他拿起他的剑,那把挂在椅背上的剑。
“这是你的希席尔剑,卓尔坦·奇瓦。我怀着感激和赞赏把它还给你。它很有用。它帮了我。它救了很多性命。也取走了很多性命。”
“猎魔人……”矮人抬起双手,挡在身前,“这把剑是你的。俺当初给你的时候是送,不是借。作为礼物……”
“住口,奇瓦。我把你的剑还给你。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快,”亚尔潘说,“丹德里恩,给他再灌点伏特加,因为他就像个摔进矿井、头先着地的老矿工。杰洛特,俺知道你性格内向又敏感,但别说这种胡话了——你也瞧见了,叶妮芙不在这儿,只有俺们这几头老狼。别跟俺们说什么猎魔人不需要剑。这世界可不是这样的。你是个猎魔人,你总会用到……”
“不,我用不到了。”杰洛特轻声否认道,“也许你们这些老狼会大吃一惊,但我已经得出了结论:迎风撒尿是愚蠢之举。为别人冒险也是愚蠢之举。就算对方会付钱也一样。还有,不,这不是什么生存哲学。管你们信不信,但我突然非常爱惜我这条命了。我得出了结论:拼上性命去保护别人实在太蠢了……”
“我也发现了。”丹德里恩点点头,“从一方面来说,你的想法很明智。而从另一方面……”
“没什么另一方面。”
“叶妮芙和希瑞,”过了一会儿,亚尔潘问道,“跟你的决定有什么关系吗?”
“有很大的关系。”
“那一切都清楚了。”卓尔坦叹了口气,“俺可不知道剑术大师该怎么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就算俺努力去想,也想象不出你种卷心菜的样子,虽然俺尊重你的选择……老板!这是把玛哈坎符文希席尔剑,是鲁恩杜林铸造工坊出产的。它曾作为礼物被赠送出去。但如果接受者不想要了,送出之人就必须收回它。拿去,挂在你的壁炉上吧。把你的酒馆改名叫‘猎魔人之剑’。然后等到冬天的夜晚,俺们就能讲述关于怪物和宝藏的故事。讲述血腥的战争和惨烈的战斗。讲述死亡。讲述深沉的爱与坚定的友谊。讲述勇气和荣耀。还有挂在听众头顶,为说书人带来灵感的这把剑。现在给俺倒杯酒吧,先生们,一杯伏特加,因为俺要继续说下去,讲述深刻的道理和哲学,包括教人生存的那些。”
他们静静地、不失体面地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伏特加。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然后用不怎么体面的方式一饮而尽。亚尔潘·齐格林清了清嗓子,看向他的听众,确保他们全都集中精神,也保持着体面。
“进步,”他从容地说,“会照亮黑暗,因为这就是进步的作用,就像——请原谅俺的表达——屁股的作用就是拉屎。每次出现新的光芒,咱们对黑暗、对潜伏其中的邪恶的畏惧就会减少一些。也许有朝一日,咱们不会再相信黑暗里藏着些什么。咱们会嘲笑对黑暗的恐惧。那种恐惧会显得幼稚。会让人丢脸!但黑暗永远、永远不会消失。邪恶也会永远等待在黑暗里,仍旧长着尖牙和利爪,浑身浴血。猎魔人也永远必不可少。”
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陷入深思,甚至没注意到城市里愈加响亮的噪声——那是种不祥而险恶的噪声,就像被惹怒的黄蜂的嗡嗡声。
他们没注意到湖畔林荫道显得格外安静和空旷,直到某人飞奔而过,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突然,城市里响起了喊叫声,维尔辛酒馆的门突然打开,有个年轻矮人冲了进来。他面红耳赤,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亚尔潘·齐格林抬起头。
仍旧气喘吁吁的矮人指了指城区的方向,眼神慌乱。
“深吸一口气,”卓尔坦·奇瓦建议道,“然后告诉俺们,出了什么事。”
在事发后,人们声称利维亚惨案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不存在任何预谋,只是由这座城市的矮人和精灵对人类的敌意所引发的一场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暴动。他们说先动手的不是人类,而是矮人,是他们率先使用了暴力。有个矮人刁民侮辱了战争孤儿,尊贵的娜迪亚·埃斯波西托女士,还用对她使用暴力。高尚的人们赶来保护自己的友人,而那个矮人也叫来了他的亲戚。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斗殴,并很快演变成一场真正的战斗。一眨眼的工夫,战火就吞没了整个市场。战斗也随即演变成一场屠杀,人类与非人种族居住的区域,包括榆树区,都发生了大规模冲突。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从市场那起事件到女术士出手干预,一百七十人失去了生命,其中大半是女人和孩童。
牛堡教授埃默里克·戈特沙尔克的著作中采用的就是这个版本的说法。
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如果说这是场没有预谋、出人意料的暴动,那为何仅仅几分钟后,市场的街道上就出现了货车,还向人类分发武器?在这场情理之中的突发暴动里,在屠杀中最显眼、最活跃的成员,为何都是些没人认识,事发前几天才来到利维亚,事后又消失得了无痕迹的家伙?而军方的干预为何来得如此之晚?又为何如此不情不愿?
有些学者力图将利维亚事件解释为尼弗迦德帝国的煽动,而另一些人主张整起事件都是矮人和精灵联手策划的。他们杀戮自己的同胞,只为抹黑人类。
有位年轻、大胆且古怪的学者提出了一个理论,但最后也被淹没在主流观点之下。在被迫沉默之前,他声称利维亚事件的起因并非什么阴谋,而是地方居民司空见惯的缺点——无知、排外、暴戾与惊人的残忍。
后来,所有人都厌倦了这个话题,也就不再有人谈论此事了。
“到地窖里去,”猎魔人听着逐渐逼近的噪声和人群的吼声,“去地下室,矮人!抛开你们那愚蠢的英雄气概!”
“猎魔人,”卓尔坦抓住斧柄,抗议道,“我不能……他们在杀戮俺们的兄弟……”
“到地窖里去。想想尤多拉。你希望她没结婚就守寡吗?”
这句话见效了。矮人跑向地窖。杰洛特和丹德里恩用一块地毯盖住入口。维尔辛的脸色本就苍白,此时白得堪比脱脂牛奶。
“我在马里波见识过暴动。”他看着地窖的入口,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有人发现他们藏在这儿……”
“到厨房去。”
丹德里恩同样脸色苍白。杰洛特并不意外。直到刚才,他们听到的还只是模糊而单调的吼叫,但现在,他们能辨认出个别的人声了。那声音让他毛骨悚然。
“杰洛特,”诗人呻吟道,“我长得有点像精灵……”
“别说蠢话。”
屋顶上出现一团团烟雾。一群矮人正沿着街巷飞奔。男女都有。
其中两个毫不犹豫地跳进湖里,开始游泳,在飞溅的水花中游向湖心。其他矮人四散奔逃。有些转向了酒馆。
暴徒们涌入街道。他们比矮人跑得更快。对杀戮的渴望让他们步履如飞。
受害者的叫喊声钻进他们的耳朵,令酒馆的彩色玻璃窗为之震颤。杰洛特发现自己的双手也在颤抖。
一个矮人名副其实地被撕成了碎片。另一个被人摔在地上,几秒后便血肉模糊。有个女人被干草叉和长枪刺穿,她保护的孩子被人践踏至死。
三个矮人——一男两女——跑向酒馆。怒吼的人群紧跟在后。
杰洛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他感受到丹德里恩和维尔辛惊恐的视线,从壁炉上的架子取下了希席尔剑——那把在鲁恩杜林纳铸造工坊打造的玛哈坎符文剑。
“杰洛特……”丹德里恩用悲痛的语气呻吟道。
“好吧,”猎魔人走向入口,“这是最后一次了!该死的,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他走到门廊上,跳了出去,砍倒了一个身穿石匠罩衫的大块头,然后是个挥舞铁铲的女人。紧接着,他砍断了那个女人抓着矮人头发的手。他斜向挥出两次斩击,解决了一个正在猛踢倒地矮人的男人。
他步入人群,飞快地绕着半圆。他的剑路大开大合,似乎毫无规律——但要知道,他的攻击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狠。他并不想杀死他们。他只想让他们受伤。
“精灵!是个精灵!”暴徒中有人用着魔般的语气大喊,“杀了那个精灵!”
胡说八道 ,他心想,丹德里恩也许有点像精灵,但我怎么看都不像。
他发现了叫喊的家伙,那人多半是个士兵,因为他穿着制服和高筒靴。杰洛特在人群中穿行,灵巧地躲避着攻击,仿佛一条鳗鱼。那士兵用双手握住长枪,挡在身前。杰洛特一剑砍向枪杆,斩断了几根手指。他旋转身体,留下另一道长长的伤口,痛呼声响起,鲜血喷溅而出。
“饶命!”有个少年跪在他面前,透过凌乱的头发看着他,“饶命!”
杰洛特放过了他,他停住手臂和剑,打算利用攻击时的惯性转过身体。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年轻人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也看到了他用双手握着的东西。他改变了移动方向,试图躲开。但他被人群困住了。就在那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三齿叉朝自己扎来。
巨大壁炉里的火熄灭了。群山的方向吹来一股强风,呼啸着穿过城墙的裂缝,又伴着凄厉的风声钻进没能关紧的窗扇缝隙,吹入猎魔人的家园凯尔·莫罕。
“该死!”艾斯卡尔站起身来,走到橱柜前,“海鸥药剂还是伏特加?”
“伏特加。”杰洛特和柯恩异口同声说道。
“当然,”坐在阴影里的维瑟米尔插嘴,“当然,这还用说吗!就用伏特加淹死你们的愚蠢吧。该死的蠢货!”
“那是个意外……”兰伯特嘟囔道,“她已经掌握了梳子 ……”
“闭上你那张臭嘴,你这白痴!我不想再听这种话了!我警告过你们,要是那小丫头出了什么事……”
“她很好。”柯恩轻声打断道,“她正安静地睡觉呢。睡得又沉稳又健康。她醒来时会有点痛,但也仅此而已。关于那次恍惚,关于发生的事,她甚至不会有任何印象。”
“但你们都记得。”维瑟米尔愤怒地喘着气,“草包脑袋!也给我倒一杯,艾斯卡尔。”
他们沉默良久,专心聆听怒号的风声。
“我们得去找个人来。”最后,艾斯卡尔说,“得去找个女术士。这丫头身上发生的事并不寻常。”
“这是她第三次陷入恍惚了。”
“但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完整的话。”
“把她的话再跟我说一遍。”维瑟米尔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没法一字不差地复述,”杰洛特注视着壁炉里的余烬,“但那些话的大意——如果你真能理解意思的话——是这样的:柯恩和我会死。‘齿’会毁灭我们。我们会被‘齿’杀死。他是两根。而我是三根。”
“确实很有可能。”兰伯特哼了一声,“你们可能会被咬死。我们任何人都可能因此死掉。但你们两个——如果这句预言真的应验了——会被某种牙齿参差不齐的怪物咬死。”
“或是因牙龈溃烂和坏疽而死。”艾斯卡尔表示赞同,他的表情相当严肃,“但我们是不会生牙病的。”
“我,”维瑟米尔用责备的语气说,“可不会对这种事掉以轻心。”
几位猎魔人沉默不语。
狂风呼啸着穿过凯尔·莫罕的城墙。
头发蓬乱的年轻人放开了三齿干草叉,仿佛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了一跳。猎魔人忍不住痛呼一声,弯下腰去,刺进腹部的干草叉让他失去了平衡。他跪在地上,慢慢倒向铺路石。鲜血伴着喃喃声和堪比瀑布的水声泼溅而出。
杰洛特试图起身,却再次侧身倒下。
他周围的声音带上了回音,仿佛他正身在水下。他的双眼欺骗了他,让他的视野变得狭窄,看到的景物也开始扭曲变形。
他看到人群一哄而散。在赶来援救他的众人面前,暴民们四散逃跑。卓尔坦和亚尔潘拿着斧子,维尔辛拿着他的屠刀,就连丹德里恩也举着扫帚。
停下 ,他想朝他们尖叫。你们来干吗?为了我迎风撒尿太不值得了。
但他没法尖叫。涌上喉头的鲜血让他叫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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