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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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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像疯子一样策马疾驰。他们在生机勃勃的春日里骑着马,马儿似在空中飞翔。正在劳作的人们抬起头,挺直背脊,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们看到的究竟是骑手还是幽灵?

他们在夜色中奔驰,在黑暗而潮湿的夜晚穿过温暖的雨幕。人们从床上惊醒,惊恐地四处张望,压抑着在喉咙和胸中增长的痛楚。窗扇碰撞窗框的响声、孩子的哭声和狗的吠叫让他们跳下床。他们窥视着窗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究竟是骑手还是幽灵?

在艾宾一带,三个恶魔的故事开始流传。

三个骑手突然凭空现身,仿佛用了什么魔法,让“瘸子”猝不及防,更错过了逃跑的时机。他也来不及去找人求助了。他身有残疾,还离村子头一排房屋隔了五百步远。其实就算没这么远,他也得不到妒火村乡亲们的帮助。现在是午休时间,而在这慵懒的小村里,午休通常会从日上三竿持续到傍晚。亚里士多德·博贝克,外号“瘸子”,是本地的乞丐和哲学家,所以他知道,在午休时间,就算天塌下来,其他村民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骑手一共三人。两女一男。男人一头白发,斜背着一柄剑。其中一个女人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留着墨黑的卷发。最年轻的那位发色银灰,脸上有道丑陋的伤疤,跨骑一匹漂亮的黑母马。瘸子好像见过这匹马。

那名女孩最先开口。

“你是本地人吗?”

“我什么都没做。”瘸子的牙齿不断打颤,“我只在这儿摘羊肚菌。行行好吧,别伤害残疾人……”

“你是本地人吗?”她重复一遍,绿色的双眼闪烁着警告的光芒。

瘸子缩了缩身子。

“是的,女士。”他说,“我是本地人,就出生在这里,博尔卡村。我是说,妒火村。我生在这里,肯定会死在这里……”

“去年夏天到秋天,你在这里吗?”

“我还能去哪儿呢?”

“别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在这儿,女士。”

黑母马晃了晃脑袋,竖起耳朵。瘸子能感觉到,白发男人和黑发女人愤怒的目光活像扎进他身体的尖刺。他最怕的是那个白发男人。

“去年,”脸上有伤疤的女孩告诉瘸子,“九月。更确切地说,九月十日,上弦月的时候,有六个年轻人在这里遇害。四个男孩……还有两个女孩。你记得这件事吗?”

瘸子咽了口口水。他早就有所怀疑,现在更可以确定了。

女孩变了。而且变的不只是脸上的伤疤。她不再是被邦纳特绑在木杆上,被迫看着他锯掉耗子帮人头的女孩了。她也不再是在奇美拉之首酒馆被迫脱掉衣服,忍受邦纳特毒打的女孩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变了。

“快说!”黑发女人厉声道,“回答她的问题!”

“我记得,这位大人,还有女士。”瘸子说,“我记得那六个被杀的孩子。的确是在去年。九月。”

女孩沉默片刻。她没有看他,而是越过他的肩头,看着远方某处。

“也就是说,你应该知道……”最后,她费力地说,“那些年轻人被葬在何处。在哪片栅栏下面……在哪个垃圾箱或哪个粪堆底下……或者没人埋葬他们的尸体……而是直接搬去了森林,留给狐狸和狼啃食……无论是哪儿,带我过去。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女士。跟我来,离这儿不远。”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颈背感觉着马匹温热的气息。他一路都没敢抬头。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不该抬头。

“到了。”走了一段,他指了指,“这就是我们村子的墓地。您问的坟墓就在那儿,法尔嘉女士。”

女孩深吸一口气。瘸子看看她,想确认她脸上的表情。黑发女人和白发男人沉默不语,表情就像石头。她看着公共墓地里那块又长又矮的坟丘,周围收拾得整整齐齐,顶上铺着砂岩板。装饰坟墓的云杉枝早已褪色,很久以前有人放在那里的花朵也已干枯发黄。

女孩跳下马背。

“谁弄的?”女孩平静地问,目光不离那块坟墓。

“哦,”瘸子清了清嗓子,“妒火村很多人都出了力。但出力最多的是寡妇格露,还有年轻人奈克拉。那位寡妇向来心地善良,待人和善。至于奈克拉……他一直在做噩梦,直到他为死者安排了妥当的葬礼为止……”

“我在哪儿能找到他们?那位寡妇和奈克拉?”

瘸子沉默良久。

“寡妇也在这里,埋在那棵歪脖子桦树后面。”他毫不畏惧地看着女孩绿色的眼睛,“冬天时,她得肺炎死了。奈克拉征召入伍了……据说,他死在了战场上。”

“我都忘了。”女孩低声道,“我忘了他们的命运曾与我相连。”

她走到坟墓前跪了下来,或者说,倒了下来。她深深地弯下腰,脸几乎碰到了砂岩板。瘸子注意到,白发男人做了个像要下马的动作,但黑发女士抓住了他的手臂,用手势和眼神制止了他。

几匹马喷喷鼻息,甩着脑袋,让缰绳啪嗒作响。

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孩就这么跪在坟墓前,嘴唇无声地翕动。最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瘸子不经意扶住了她的手肘。她吃了一惊,迅速抽回手臂,用泪眼愤怒地看着他,但却一言不发。但他帮她扶稳马镫时,她没忘记向他点头致谢。

“哦,我的法尔嘉女士,”他壮着胆子说,“命运之轮转动的方式确实出人意料。您当时的处境糟透了。妒火村的村民没几个相信你能逃出生天。可今天您活得好好的,格露和奈克拉却在另一个世界。对于这座坟墓,您确实应该感谢他们……”

“我的名字不是法尔嘉。”她用尖锐的语气说,“我叫希瑞。至于说感激……”

“你们应该感到光荣才对。”黑发女人语气冰冷,让瘸子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

“因为这块墓地,因为你们残存的人性,因为你们生而为人的尊严和体面,”黑发女士续道,声音缓慢而清晰,“你和这整个村子才得到了仁慈、感激和嘉奖。虽然你可能还不理解,这些东西有多重要。”

四月的第九天,午夜刚过不久,克莱蒙特一部分居民便被照进窗户的明亮红光惊醒。在警钟的鸣响下,镇子的其他居民也跳下床,放声尖叫,引起一阵阵骚动。

只有一栋房子着了火。那是一栋大型木制建筑,从前属于某座神殿,曾经供奉着一位神祇,但就连年纪最大的老妇人都遗忘了那位神的名号。神殿如今已改建为一座圆形竞技场,不时举办马戏表演、搏击比赛,以及其他供克莱蒙特居民排解无聊、忧愁与睡意的娱乐节目。

竞技场今天着了火,在爆炸声中摇摇晃晃,每扇窗户都喷射出火舌。

“快救火!”圆形竞技场的主人,名叫霍温纳赫的商人咆哮道。他跑来跑去,挥舞双手,大肚子颤抖不止。他戴着睡帽,睡衣上披着一件毛皮衬里的沉重外套。他光着脚踩在街面的烂泥上。

“快救火!来人啊!拿水来!”

“这是诸神的惩罚,”一个老太太说,“因为他们从前的居所变成了这副模样。”

“哎,是啊,姑妈。一点不假。”

燃烧的建筑迸出嘶嘶作响的火星,散发的热气蒸干了地上臭烘烘的马尿。突然,一阵风吹来。

“快灭火!”霍温纳赫看着蔓延到酿酒厂和谷仓的火势,疯狂地大吼,“来人啊!去拿桶子装水来!”

志愿救火的人为数不少。克莱蒙特甚至有自己的消防部门,器械和维护费用也都是霍温纳赫提供的。他们尽了最大努力想扑灭火势,但只是徒劳。

“我们救不了的。”消防队长呻吟着,揉了揉沾满煤烟的脸,“这不是普通的火……这是地狱之火。”

“黑魔法……”另一个消防员咳嗽着说。

他们听到,燃烧的竞技场内传来一阵不祥的“咯吱”声,那是椽子和横梁破裂的响声。接着是阵雷鸣般的闷响,火星和火焰冲向天空。顶棚破碎,落进竞技场里。整栋建筑物开始弯曲,仿佛在向观众鞠躬。

然后墙壁开始崩塌。

在消防队员和志愿者的努力下,旁边一部分谷仓和大概四分之一的酿酒厂得以保全。

黎明在刺鼻的焦味中到来。

霍温纳赫坐在烂泥和灰烬里,睡帽和睡袍乌黑肮脏。他像孩子一样噘着嘴,痛哭流涕。

当然了,他为竞技场、酿酒厂和谷仓都投了保险。问题在于,保险公司的所有者也是霍温纳赫。任何手段,就算偷税漏税,也没办法弥补他的损失。

“现在去哪儿?”杰洛特看着遮蔽了玫瑰色清晨天空的烟柱,问道,“希瑞,你还想去什么地方?”

她看着他,让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提问后悔了。他突然很想抱住她。他想象自己用双臂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保护她。让她不再孤单一人。不再遭受任何不幸。也不再发生任何会让她渴望复仇的事。

叶妮芙沉默不语。叶妮芙最近经常沉默。

“现在,”希瑞轻声说,“我们要去一座叫独角兽的村子。它得名于保佑那里的独角兽稻草像。那只是个可怜又可笑的玩偶。为了提醒他们在那里发生过的事,我希望那些村民的神像可以变得……就算不值钱,也能体面一点。我想请求你的帮助,叶妮芙,因为,如果不靠魔法……”

“没问题,希瑞。接下来呢?”

“佩雷拉特沼泽。我相信,我会在那里……在沼泽中央,找到一栋小木屋。我会找到一个男人的遗体。我希望让那具遗体安息在体面的坟墓里。”

杰洛特一言不发,但也没移开目光。

“然后,”希瑞毫不费力地理解了他的眼神,继续说道,“是顿·戴尔村。那里的酒馆多半已被焚毁,酒馆老板或许也被杀了。这是我的错:我被憎恨和复仇蒙蔽了双眼。如果他有家人,我想看看能不能补偿他们。”

“这种事是没法补偿的。”杰洛特依然看着她。

“我知道,”她语气尖锐,几乎带着愤怒,“但我会怀着羞愧站在他们面前。我会记住他们的眼神。我希望对那些眼神的记忆能让我免于犯下类似的错误。杰洛特,你明白吗?”

“他明白,希瑞。”叶妮芙说,“乖女儿,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我们走吧。”

马儿疾驰,仿佛乘着魔法的狂风。听到三位骑手的动静,路上一名旅人抬起头。一位带着满车货物的商人,一个逃亡的重刑犯,一位被赶出自己家园的政治犯,全都抬起头来。流浪汉、逃兵和手持木杖的云游者抬起头。所有人都抬起头,目瞪口呆,满心惊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艾宾到吉索,故事开始流传。关于狂猎。关于三个幽灵般的骑手。人们在夜晚,在烟雾缭绕、散发着煎洋葱和黄油气味的酒馆里,在会客厅和小屋里编造并杜撰流言。流言口耳相传,愈发夸大。他们讲述起一场关于英雄主义与骑士精神,关于荣誉、友谊与毫无意义的背叛的伟大战斗。他们讲述真挚与忠诚、而且每次都会胜出的爱情,讲述无法逃脱正义惩罚的罪行与罪人。

他们讲述真相。真相终究会浮现,就像水里的油。

他们也在编造谎言,并且享受这些虚构的故事。他们陶醉在纯粹的幻想里。因为在真实的世界里,一切都截然相反。

传说愈演愈烈。人们如痴如醉地听着说书人讲述猎魔人和女术士的故事,着迷于他们夸张的辞藻。还有雨燕之塔的故事。疤脸女猎魔人希瑞的故事。魔法黑母马凯尔比的故事。

湖中女士的故事。

当然了,最后那个故事会在许多年后才开始讲述。

但眼下,传说仿佛一颗吸饱雨水的种子,开始在人们心中发芽、生长。

五月到来时,他们并没有察觉。他们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夜晚时分,因为他们看到了远处明亮的五月节篝火。希瑞兴奋莫名地跳上凯尔比的马背,朝火光飞驰而去,杰洛特和叶妮芙趁机亲热。他们脱去必要的衣物,在一张羊皮上抓紧时间做爱。他们在沉默中急切而狂热地做爱,几乎一言不发。他们迅速而匆忙,顾不得太多。

在随后到来的高潮和满足中,他们颤抖着亲吻彼此的泪水,感谢命运为他们提供了表达爱意的时间。

“杰洛特?”

“我听着呢,叶。”

“我们……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你有过别的女人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你的声音没发抖。所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相信你。”

“我只属于你一个人,叶。”

“现在我相信了。”

五月在毫无察觉之下到来。蒲公英在草地上生长,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盛开着白色的花朵。橡树保持矜持的姿态,外表依然黝黑,但在枝丫末端,绿色的嫩叶开始萌芽。

某个露宿的夜晚,猎魔人从噩梦中醒来。在梦里,他全身麻痹,无力抵抗。一只巨大的灰色猫头鹰抓挠他的脸,试图用弯曲而尖锐的鸟喙挖出他的眼睛。后来,他醒了。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噩梦。

明亮的光芒从他们营地上方倾泻而下,惊动了马匹。光辉中央出现了一个房间——那是某座城堡里一间圆柱支撑的大厅。在一张桌子旁,坐着十个身影。十个女人的身影。

他能听见说话声。句子支离破碎。

“……带她来见我们,叶妮芙。我们命令你。”

“你们没资格命令我。更没资格命令她。你们没有指挥她的权力!”

“我不怕她们,母亲。她们什么也做不了。但如果她们想的话,我可以去见她们。”

“……我们会在六月一日见面。在新月之夜。我们命令你们二人同时现身。我们警告你,我们会惩罚抗命者。”

“我现在就去,菲丽芭。让她留在他身边。别留下他一个人。只要几天就好。为表诚意,我马上就去你们那里。我发过誓,菲丽芭。拜托你。”

光芒开始悸动。马儿喷着鼻息,疯狂地踢着地面。

猎魔人醒了。这次是真的醒了。

第二天,叶妮芙证实了他的担忧。他们把希瑞排除在外,长谈了一番。

“我要走了。”她干巴巴地说,“我必须离开。希瑞会暂时留在你身边。然后我会叫她过去。再然后,我们又能团聚了。”

他点点头。尽管很不情愿。他已经受够了沉默地点头,赞同每个决定了。但他还是点了头。因为无论如何,他爱她。

“你不反对最好,”她用温和的语气说,“但即便拖延也于事无补。我们必须照她们说的做。这是为了你好。更是为了希瑞好。”

他点点头。

“等我们下次见面,”她用近乎温柔的语气说,“我会补偿你的,杰洛特。别什么都不说。我们之间的沉默太多了。现在别光点头,给我个拥抱,吻我。”

他照做了。因为无论如何,他都爱她。

“现在去哪儿?”叶妮芙穿过传送门,在闪光中消失不见,过了一会儿,希瑞问道。

“这条河……”杰洛特咳嗽一声,压抑着胸腔里的痛楚,“我们面前这条河叫杉斯雷托。我们要到上游去。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那是个童话般的国度。”

希瑞皱起眉头。他看到她攥起了拳头。

“每个童话,”她说,“结局都很悲惨。童话国度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的。我带你去看。”

满月后的第二天,他们看到了沐浴在阳光中、绿意盎然的陶森特。他们看到了山丘、山坡和葡萄园。高塔和城堡的顶部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这儿的景色没令人失望。它让人印象深刻。一如既往。

“这里真美。”希瑞快活地说,“哇哦!那些城堡就像玩具一样……就像蛋糕上用糖霜做的装饰……我都想伸舌头舔舔了!”

“这些建筑是法拉蒙设计的。”杰洛特告诉她,“等近距离看到鲍克兰的宫殿和花园,你再吃惊也不迟。”

“宫殿?我们要去宫殿?你认识这儿的国王?”

“是公爵夫人。”

“那位公爵夫人,”她用平淡的语气问道,刘海下的双眼紧盯着他,“是不是有双绿色的眼睛?还有黑色的短发?”

“没有。”他没好气地说着,转开了目光,“她的长相完全不同。我不知道你的印象是从哪儿来的……”

“杰洛特的私事还是别提为好,是这样吗?那你是怎么熟识这里的公爵夫人的?”

“我说过了,我认识她,但不是很熟。顺便一提,关系也不算太好。但我认识这里的公爵夫人的配偶,或者说,配偶的候选人。你也认识他,希瑞。”

希瑞踢踢马腹,让凯尔比在道路上跳跃起来。

“别卖关子了!”

“是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跟公爵夫人?怎么可能?”

“说来话长。我们把他留在这里,跟他的爱人做伴。我们答应会在返回时拜访他,等到……”

他闭了嘴,面色凝重。

“有些事你无能为力。”希瑞轻声说,“所以别折磨你自己了,杰洛特。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就是我的错 ,他心想。是我的错。丹德里恩会问我的。而我必须回答。

米尔瓦。卡西尔。雷吉斯。安古蓝。

宿命之剑有两道刃。

看在所有神灵的分上,已经够了。够了。我们必须彻底做个了结!

“走吧,希瑞。”

“去宫殿?”她问,“就穿这身衣服?”

“我没觉得你的衣着有什么问题,”他插嘴道,“我们又不去参加舞会。我们可以在马厩跟丹德里恩见个面。”他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连忙补充道,“我可以先去银行。去取点钱。你可以在广场和街道上找到很多裁缝店。你想买什么,想打扮成什么样,全听你的。”

“真好。”她昂起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的钱够吗?”

“你想买什么都没问题,”他重复一遍,“甚至是貂皮。还有石化蜥蜴皮做的鞋子。我认识个鞋匠,他大概还有些存货。”

“你是怎么挣到这么多钱的?”

“靠杀戮。走吧,希瑞,别浪费时间了。”

在锡安凡尼利银行,杰洛特申请转账,取了些钱出来。他写了几封信,交给几位准备骑马前往雅鲁加的急件信使。那位殷勤有礼的银行家邀请他共进晚餐,但他礼貌地拒绝了。

希瑞在街上看着来往的马匹。前一刻还空空荡荡的街道,此时挤满了人。

“我想今天应该是什么节日,”希瑞朝涌向广场的人潮点头示意,“要不就是集会……”

杰洛特飞快地瞥了一眼。

“不是集会。”

“哦……”希瑞踩着马镫站了起来,四下张望,“这么说,那是……”

“公开处决,”他确认道,“战后最流行的娱乐活动。希瑞,处决的理由是什么?”

“擅离职守、叛国、临阵脱逃,”她流畅地念诵着,“还有经济犯罪。”

“给军队供应发霉的饼干。”猎魔人说,“在战争时期,有进取心的商人很容易惹上麻烦。”

“这次处决的不像是某个小贩。”希瑞挽着凯尔比的缰绳,融入人群之中,“你看,绞刑架用布盖着,刽子手还戴着干净的新头罩。他们要处决某个重要人物,或许是个贵族。也许是临阵脱逃……”

“陶森特,”杰洛特摇摇头,“没有会跟敌人对阵的军队。不,希瑞,我猜这跟经济犯罪有关。罪犯多半诈骗了某家酒品店,损害了本地经济的基础。走吧,希瑞。我们用不着看这个热闹。”

“你叫我怎么走?”

的确,要继续走根本不可能。他们被困在聚集于广场的人群里,没法前往广场的另一端。杰洛特转头望去,咒骂出声。他发现他们连转身都办不到了,人们已经堵住了他们身后的街道。人群像河流一样裹挟着他们前进,却被竖立在绞刑架周围的长戟之墙挡了下来。

“他们来了!”有人大喊道。人群听到呼喊,仿佛波浪一般向前涌去。“他们来了!”

人群发出的喧闹声仿佛大黄蜂的嗡鸣,将马蹄声和车轮声彻底盖了过去。因此,当那两匹马拉着的货车钻出小巷时,他们彻底吃了一惊。在货车的车斗里,正费力地保持平衡的人是……

“丹德里恩……”希瑞呻吟起来。

杰洛特突然感觉很糟。非常糟糕。

“是丹德里恩,”希瑞用不自然的语气重复道,“是他。”

这不公平 ,猎魔人心想。太不公平了。这不可能。不应该这样。我真是又愚蠢又幼稚。我满以为忍受和经历了这么多,命运便会亏欠我。这不仅愚蠢,还很自我中心……但我清楚这一点。命运用不着说服我。用不着向我证明。更没必要用这种方式……

这太不公平了。

“那不可能是丹德里恩。”他盯着洛奇的鬃毛,空洞地说道。

“是他。”她又说一遍,“杰洛特,我们得做点什么。”

“什么?”他苦涩地问,“我们还能做什么?”

赶车的卫兵对丹德里恩态度不差,甚至出奇地礼貌,没什么粗鲁的举动,反而尽可能地恭敬。到了绞刑架的台阶前,他们给他的双手松了绑。诗人满不在乎地挠挠屁股,毫不犹豫地爬上台阶。

其中一级台阶突然嘎吱作响,开始下陷。丹德里恩勉强维持住平衡。

“见鬼!”他惊呼道,“这台阶该修修了!不然迟早会害死人的!那可就太糟糕了!”

等丹德里恩爬到绞架下,两个身穿皮革背心的行刑助手便抓住了他。刽子手是个双臂如棱堡般宽阔的壮汉,透过头套上的开口看着犯人。附近站了个身穿华贵黑色丧服的男人,他的表情同样悲伤。

“鲍克兰的公民,以及来自周边地带的乡亲们,”他用困扰的语气读着羊皮纸上的字句,“特此通知,朱利安·阿尔弗雷德·潘克拉茨,即德·雷天哈普子爵,又名丹德里恩……”

“潘克拉什么?”希瑞小声问。

“……治理这个公国的最高法庭宣布,此人遭到指控的所有罪行、过错与劣迹均证据确凿。他对公爵夫人殿下不敬,背叛公国,以伪证、诽谤、造谣来抹黑贵族阶层。此外,他还放荡下流,甚至与人通奸。法庭因此决定,朱利安子爵将接受如下惩罚——首先,羞辱他的纹章,在图案上加上一条粗黑线。其次,没收他的全部财产,无论动产或不动产,包括土地、森林、城堡和宫殿……”

“城堡和宫殿?”猎魔人吃惊地说,“什么?”

丹德里恩嗤之以鼻,露骨地表示出他对判决结果的看法。

“第三,此人将接受的最高刑罚为五马分尸……但我们尊贵的安娜·亨利叶塔,陶森特公爵夫人和鲍克兰宫的主人,善意地将上述惩罚改换为用斧头斩首。现在,愿正义得到伸张!”

人群中传来几声零落的哭泣。站在前排的女人们露出哀悼和恸哭的样子。大人抱起孩子,让他们坐在自己肩头,这一来,就算是最小的孩子也不会错过即将到来的盛况。行刑助手将一根木桩滚到绞刑台中央,用布盖上。发现用来装人头的柳条篮被人偷走时,人群骚动了一阵子,但他们很快找到了另一只。

在绞刑台下方,四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拿出一条披巾,准备接住喷出的血。这种类型的纪念品供不应求,还能卖到不错的价钱。

“杰洛特,”希瑞压低声音,“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他没有回答。

“我想和民众说几句话。”丹德里恩傲慢地说。

“请长话短说,子爵大人。”

诗人走到绞刑台边缘,抬起双臂。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又逐渐安静下来。

“嘿,乡亲们,”丹德里恩大声说道,“有什么新闻吗?你们过得如何?”

“还行吧。”片刻后,人群中有人说道。

“那就好。”诗人点点头,“我很高兴。好吧,可以开始了。”

“刽子手先生,”执行官拿腔拿调地说,“履行你的职责吧!”

刽子手走上前去,按照古老的传统跪了下来,朝罪人低下他戴着头罩的头颅。

“请原谅,老兄。”他用阴郁的口气说。

“我?”丹德里恩惊讶地说,“原谅你?”

“嗯哼。”

“绝对不会。”

“啊?”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我凭什么原谅你?听着,小丑!你马上就要砍掉我的脑袋,却指望我原谅你?你在取笑我吗?真可耻!在这悲伤的时刻居然还开这种玩笑。”

“可是,先生,”刽子手说,“这是传统……是你在这世上最后的职责……罪犯应该原谅刽子手。好心的大人,请原谅我……”

“不。”

“不?”

“不!”

“那我不杀了。”刽子手站起身,“如果他不原谅我,我是不会动手的。”

“子爵大人,”执行官抓住丹德里恩的手肘,“别闹了。民众聚集在这里,等着……请原谅他吧,他都好言好语求你了……”

“我不会原谅他的,就这样!”

“刽子手先生,”执行官转向刽子手,“你能不要他的原谅就砍掉他的头吗?我会付你……”

刽子手一言不发地摊开平底锅一样宽的手掌。执行官叹了口气,拿出一只钱袋,往那只手里倒了些钱币。刽子手看了看,攥紧拳头,在头罩里翻了个白眼。

“好吧。”他答应下来,收起钱币,走到罪人面前,“跪下吧,顽固的先生。把你的脑袋放在木桩上。如果我想的话,我也可以既顽固又淘气。只用一斧子的事,我可以改成两斧子,甚至三斧子。”

“我原谅你!”丹德里恩突然喊道,“我原谅你!”

“谢谢。”

“既然你已经得到原谅了,”穿着丧服的执行官说,“把钱还给我。”

刽子手转过身,抬起斧子。

“让开,先生。”他用充满不祥意味的空洞嗓音说道,“您知道的,根据规定,您不能干涉行刑过程。等我砍下他的头,鲜血会溅出来的。”

执行官飞快地后退,差点掉下绞刑台。

“是真的吗?”丹德里恩跪了下来,把脖子放在木桩上,“先生?嘿,先生!”

“什么事?”

“你是在说笑,对吧?你说不会一斧子砍掉我的脑袋,那只是说笑吧?你只会砍一斧子,对吧?”

刽子手的双眼闪现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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