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西风带来了夜晚的雷暴雨。
紫黑色的天空被闪电劈开,隆隆的雷声不时炸响。大雨倾盆而下,泼溅在满是泥灰的路面和屋顶上。浓稠如油的雨珠洗净了窗棂上的尘土。但狂风吹个不停,很快便将暴风雨驱赶到远方,驱赶到被闪电照亮的地平线彼端。
接着,狗群开始吠叫,四下又响起马蹄的嘚嘚声和武器的铿锵声。狂野的呼喝惊醒了熟睡的村民,令他们浑身僵硬,汗毛倒竖。他们匆忙跳下床,搭上门窗的铁闩,用渗出汗水的手握住斧头和干草叉。他们的手握得紧紧的,却又如此无助。
恐惧。恐惧席卷了整个村庄。这些人是猎手还是猎物?是残忍暴怒还是满心惊惶?他们会直接从村子里穿过,丝毫不放缓马速?还是说,这个夜晚会被茅屋燃烧的火光照亮?
嘘,嘘,孩子啊,别出声……
妈妈,他们是恶魔吗?是狂猎吗?还是从地狱来的鬼怪?妈妈,妈妈!
安静,安静,孩子。他们不是恶魔,也不是鬼怪。
他们比那更可怕。
他们,是人。
狗群吠叫,狂风劲吹。马匹嘶鸣,蹄铁叮当作响。
穿过村庄,穿过黑夜,恶人在追赶恶人。
霍斯珀恩骑马越过山顶,然后勒住缰绳,让马转过身。他为人谨慎又小心,不喜欢冒任何风险。本来嘛,警惕些也没什么坏处。他并不急着赶往河边的驿站,下山之前,他宁愿仔细观察一下情况。
驿站里没有马,也没有马车,只有一辆由两头骡子拉的小货车。霍斯珀恩能看到帆布车篷上写着字,但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总之,那里不像有危险的样子。霍斯珀恩知道怎么察觉危险。他是这方面的行家。
他纵马下山,穿过覆盖河岸的灌木丛和柳树林,让马蹚水过河,飞溅的水花沾湿了鞍座。原本在岸边嬉戏的野鸭高声鸣叫,拍打翅膀,逃之夭夭。
霍斯珀恩催马前行,穿过围栏上的缺口,进到驿站的院子里。现在他能看清货车顶篷上的文字了——“阿玛维拉大师,文身圣手” 。每个字都用不同的颜色印成,加大的首字母更是格外醒目,还装饰着精美的花纹。货车的右前轮上有个记号:一支分叉的紫色箭头。
“下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趴到地上,快!手指别碰剑柄!”
对方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他——右边是埃瑟,身穿镶银边的黑色皮革外套;左边是法尔嘉,身穿绿色小山羊皮背心,头戴饰有羽毛的无边软帽。霍斯珀恩掀起帽兜,拉下遮住面孔的围巾。
“哈!”埃瑟放下长剑,“原来是霍斯珀恩。我本能认出你的,可这匹黑马骗过了我!”
“这匹母马真漂亮。”法尔嘉推了推头上的无边软帽,羡慕地说,“像煤炭一样黑,毛色闪闪发亮,没有一根杂毛,动作还这么优雅!哦,好一个美人儿!”
“是啊,价钱还不到一百弗罗林。”霍斯珀恩漫不经心笑笑,“吉赛尔赫呢?在里面?”
埃瑟点点头。法尔嘉如痴如醉地盯着母马,摸了摸它的脖子。
“你刚刚横跨小河时,”她用绿色的大眼睛看着霍斯珀恩,“它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凯尔比!如果你过的不是河而是海,我真要把它当成马头水妖了。”
“法尔嘉小姐见过真正的凯尔比吗?”
“只在画里见过一次。”女孩的面孔突然乌云密布,“说来话长了。进去吧,吉赛尔赫在等你。”
阳光透过窗扇,照耀着一张桌子,也照耀着半躺在桌上的米希尔。她用手肘撑着身子,腰间一丝不挂,不知羞耻地张开套着黑色长筒袜的双腿。一个身材瘦削、穿件棕灰色外套的长发男子跪在她两腿之间——不是别人,正是“文身圣手”阿玛维拉大师。他正往米希尔的大腿上文刺一张色彩斑斓的图案。
“过来吧。”吉赛尔赫打个手势,示意霍斯珀恩在另一张桌旁找个空位坐下。同样列席的还有伊思克菈、凯雷和瑞夫。后两人的打扮跟埃瑟相似,也穿着黑色的小牛皮外套,上面布满搭扣、铆钉、锁链和其他花哨的银饰品。这些物件肯定原本属于某个手艺人 ,霍斯珀恩心想。只要有相中的东西,耗子们对裁缝、鞋匠和马具商便会慷慨得过分。但反过来,如果他们看中别人的衣服或珠宝,多半会直接抢过来。
“你在旧驿站废墟发现我们留下的暗号了?”吉赛尔赫问道,“哈,是啊,当然是这样,不然你也不会来这儿。我得承认,你来得够快的。”
“因为他有匹漂亮的好马。”法尔嘉插嘴道,“我敢打赌,它跑得很快!”
“我是发现了你们的暗号。”霍斯珀恩的目光不离吉赛尔赫,“可我的呢?你们收到我的指令没?”
“你的……”耗子帮首领突然有些吞吞吐吐,“这个……呃,简而言之,我们当时没时间。我们喝醉了,只好先找个地方醒醒酒。然后又要去另一个地方……”
该死的小杂种 。霍斯珀恩心中暗骂。
“简而言之,你们没完成任务。”
“呃……是没有。抱歉,霍斯珀恩。时机不合适嘛……不过下次,哈!保证办到!”
“保证办到!”凯雷用肯定的语气确认道——尽管没有任何人要求他确认。
该死,一群靠不住的小杂种。先是喝醉了,然后又要去另一个地方。不用说,肯定是去找这些花里胡哨的衣服了。
“要不要喝一杯?”
“不了,谢谢。”
“那,来点儿这个?”吉赛尔赫指了指酒壶和酒杯之间一只华丽的涂漆罐。霍斯珀恩终于明白耗子们眼里的奇异光芒是从何而来,他们的动作又为何如此迅捷了。
“这可是最上等的麻药粉。”吉赛尔赫保证道,“不打算来点儿?”
“不了,谢谢。”霍斯珀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地上的血污,还有锯末间淡化的痕迹——明显有人拖拽过尸体,终点则是旁边那扇房门。吉赛尔赫注意到他的目光。
“是驿站长的佣人,还想逞英雄。”他不屑地说,“伊思克菈只好杀一儆百喽。”
伊思克菈发出嘶哑的大笑。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效力强劲的麻醉品让她心情愉悦。“没错,杀一儆百,所以地上会有摊血。”她用夸耀的语气说道,“其他人马上老实了。这就叫恐怖主义!”
跟往常一样,伊思克菈全身上下挂满了珠宝,甚至鼻子上也穿着一枚小巧的钻戒。但她没穿皮革,而是套了件桃红色的锦缎外衣,最近这种款式流行在富贵人家的年轻人中间。吉赛尔赫头上的丝巾也是同一种风格。霍斯珀恩还听说,有些女孩的发型就是在模仿米希尔。
“哦,原来这叫恐怖主义。”他思忖着说,双眼仍然盯着地上的血痕,“那驿站长呢?他老婆呢?他们的儿子呢?”
“不,不,”吉赛尔赫皱起眉头,“你以为我们杀光了所有人?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们只把他们锁进了食品储藏室。如你所见,现在这驿站属于我们了。”
凯雷用葡萄酒漱漱口,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吐到地板上。他用勺子从涂漆罐里挖了一点点麻药粉,舔舔食指尖,小心翼翼地蘸了蘸粉末,再把麻醉品抹到牙龈上。他把罐子递给法尔嘉,后者有样学样,之后传给瑞夫。尼弗迦德人正忙着翻阅文身图集,谢绝了品尝,随手把罐子递给伊思克菈。女精灵也没动麻药粉,直接传给了吉赛尔赫。
“恐怖主义,”伊思克菈眯起闪闪发亮的双眼,吸了吸鼻子,“我们靠它征服了这间驿站!恩希尔皇帝征服了全世界,我们征服了这栋破屋子。但道理都一样!”
“哎呀,见你妈的鬼!”坐在桌上的米希尔大叫,“看清楚你在碰哪儿!再敢戳一下,我就戳你一剑!戳你个对穿!”
耗子们顿时哄堂大笑——法尔嘉和吉赛尔赫除外。
“想变漂亮就得忍忍喽!”伊思克菈喊道。
“放心,大师,”凯雷补充道,“她双腿间早就磨出老茧了!”
法尔嘉一声怒骂,随即丢过来一只大酒杯。凯雷俯身躲过,耗子们又是一阵爆笑。
霍斯珀恩决定让这场欢笑告一段落。“怪不得这间驿站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可除了制造恐怖带来的满足感,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我们在这儿设伏。”吉赛尔赫将麻药粉抹到牙龈上,“如果有人来这儿换马或休息,我们就打劫他们。比起荒郊野外的岔路口,在这里收获更多,待着也更舒服。就像伊思克菈说的,道理都一样。”
“可我们等了一整天,收获却只有这个。”瑞夫指了指阿玛维拉大师,后者的脑袋几乎将米希尔分开的大腿根完全遮住,“一个搞艺术的穷光蛋。他身上没有值得一抢的东西,我们只好抢他的手艺。瞧他文得多漂亮。”
他露出胳膊上的一块文身——那是个裸体女人,只要他攥紧拳头,她就会扭动屁股。凯雷身上也有一块,在尖刺护腕上方,一条绿色的“蛇”缠绕住他的胳膊,张开嘴巴,吐出分叉的红舌头。
“很有品味,”霍斯珀恩冷漠地说,“辨认尸体时也会相当管用。但这次你们劫错人了,亲爱的耗子们。你们必须付钱给这位大师。我一直没机会提醒你们:从九月的第一天开始,七日以内,安全通行的标志便是分叉的紫色箭头。他的货车上印着同样的标志。”
瑞夫轻声咒骂一句。凯雷大笑起来。吉赛尔赫则漫不经心地挥挥手。
“哦,好吧。既然非给不可,我们会付他针刺和颜料费的。你说紫色的箭?记住了。如果明天来的人也带着这个标志,我们不会碰他一根寒毛。”
“你们还打算留到明天?”霍斯珀恩既惊讶又难以置信,“你们这群耗子,简直是帮蠢货。知道这很危险吗?”
“有多危险?”
“非常危险!”
吉赛尔赫耸耸肩。伊思克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瑞夫、凯雷和法尔嘉看着霍斯珀恩,好像他刚才说太阳掉进了河里,大伙得赶在太阳被蟹钳夹碎之前把它捞上来似的。霍斯珀恩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要求一群疯小孩理智一点。他警告的是一帮逞能又蛮干的家伙,他们只会夸夸其谈,却不懂什么叫做“危险”。
“有人在猎杀你们,耗子。”
“那又怎样?”
霍斯珀恩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走过来的米希尔打断了——她甚至懒得穿好裤子,便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扭腰提胯,向所有人展示阿玛维拉大师的杰作:在靠近腹股沟的大腿根部,翠绿的花茎及两片叶子之上,赫然印着一朵娇艳的红玫瑰。
“如何?”她两手叉腰,几乎整只前臂都套满了手镯,上面的钻石闪闪发亮,“你们觉得咋样?”
“比你自己的花瓣好看多了!”凯雷拂开头发,哼了一声。霍斯珀恩注意到,他的耳廓上穿着许多小小的金属环。毫无疑问,这种装饰很快就会在瑟恩和吉索的富家子弟中流行开来,就像他们的镶钉皮革外套一样。
“轮到你了,法尔嘉。”米希尔说,“你打算怎么让自己更引人注目?”
法尔嘉摸摸米希尔的大腿,俯下身子,近距离观看那块文身。米希尔一脸温情地揉乱了她银灰色的头发。法尔嘉吃吃地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脱掉衣服。
“我也要一朵玫瑰,亲爱的。”她说,“文在跟你一样的位置。”
“维索戈塔,你这儿的老鼠真够多的。”希瑞中断讲述,看着地板。小油灯的光亮之下,老鼠正满地乱跑。至于光芒之外的暗处是个什么景象,就只能让人发挥想象力了。“你应该养只猫。养两只更好。”
“这些啮齿动物跑进屋子,”隐士清清嗓子,“说明冬天就快来了。原来我有一只猫,可它不知跑哪儿去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肯定是被狐狸或浣熊给吃了。”
“你是没见过那只猫,希瑞。就算真有东西能吃它,那也得是条龙。别的动物不可能。”
“还有这么厉害的猫?哈,真可惜。要是它在,老鼠哪有胆子敢爬上我的床?真可惜。”
“是很可惜。不过我想,它还会回来的。它每次都能回来。”
“我得往壁炉里添点柴。真冷。”
“确实很冷。一到晚上足能要人老命……明明才到十月而已嘛……继续说吧,希瑞。”
希瑞盯着壁炉,发了一会儿呆。在新添入的圆木周围,火焰升腾而起,发出一阵阵噼啪和嘶嘶声。金色的火光和摇曳的影子投射在女孩破相的脸上。
“说吧。”
阿玛维拉大师动了动手里的针,希瑞顿时感觉泪花在眼角打转。虽然她事先喝了葡萄酒,还尝了些白色的麻药粉,可疼痛仍然难忍。她咬紧牙关,努力压住呻吟,打死也不想叫出声。她装出一副根本不在乎刺针、也全然不觉得痛楚的模样。她尽力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试着加入耗子们与霍斯珀恩的谈话。那家伙看上去像个商人,但他自己从来不做买卖,生意全由几个商人朋友代劳了。
“乌云已聚在你们头顶。”霍斯珀恩严肃地说,黑眼珠扫过房间里每一位耗子帮成员的脸,“追捕你们的不光有阿玛瑞罗的总督,还有瓦恩哈根家族和卡萨德伊男爵……”
“男爵?”吉赛尔赫的表情有些扭曲,“总督和瓦恩哈根家族我都能理解,可这个卡萨德伊跟我们有什么过节?”
霍斯珀恩咧嘴一笑。“披着羊皮的狼竟也可怜巴巴地叫:‘咩,咩,没人喜欢我,没人理解我,不管我到哪儿,他们都拿石头丢我,叫我滚蛋!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些侮辱和不公?’亲爱的耗子们,自打在斯提兹巴赫死里逃生,卡萨德伊男爵的千金就一直高烧不退……”
“哦哦哦,”吉赛尔赫想起来了,“那辆四匹斑点马拉的马车!就是那个女人?”
“没错。正如我所说,她正在受苦。她会在晚上尖叫着惊醒,因为想起了凯雷大人……但她印象最深的还是法尔嘉小姐。她母亲留下的遗物——那枚胸针——被法尔嘉小姐粗鲁地抢走了。法尔嘉小姐还说了不少话,让她永生难忘。”
“放他妈的狗屁!”坐在桌上的希瑞大喊。她终于找到了宣泄痛楚的机会。“我们已经够尊敬那个男爵的女儿了,还平平安安放了她!有人当时就该狠狠操她一顿!”
“是啊是啊,”希瑞感觉霍斯珀恩的目光落到自己赤裸的大腿上,“没人‘狠狠操她一顿’,真是对男爵千金莫大的侮辱。难怪卡萨德伊会怒不可遏,叫家族卫队全副武装,还开出了大笔的赏金。他当众发誓要把你们所有人的头挂在城墙上。他还赌咒说,为了他女儿被抢走的胸针,他要剥了法尔嘉小姐的皮。活剥。”
希瑞咒骂一声,其他耗子一边起哄一边大笑。伊思克菈打了个喷嚏,鼻涕甩了一地——这是被麻药粉刺激到黏膜的结果。
“永远都有人追杀我们!”她拿起一块布,擦了擦鼻子、嘴巴、下巴和桌子,“总督、男爵,还有瓦恩哈根家族!他们追捕我们,可他们追不上!我们是耗子帮!我们在维尔达河来回折返了三次,现在那群蠢货正发疯地追逐我们留下的痕迹呢。等他们发现那是条假线索,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我倒希望他们回头呢!”放哨回来的埃瑟说道。没人接替他到外头望风,看起来也没人打算去。“那样就能在他们背后偷袭了!”
“没错!”坐在桌上的希瑞喊道。她已经忘记那晚在维尔达河畔的小村里被人追赶时,自己是多么害怕了。
“够了。”吉赛尔赫一巴掌拍到桌上,结束了嘈杂的吵闹,“说吧,霍斯珀恩。我看得出来,你有事情想告诉我们,而且是比总督、比瓦恩哈根家族、比卡萨德伊男爵和他的神经病女儿更重要的事。”
“邦纳特在找你们。”
沉默笼罩了整间屋子——长得出奇的沉默。就连阿玛维拉大师也停了下来,屏气聆听。
“邦纳特。”吉赛尔赫缓缓重复道,“那个灰毛老杂种。这回果然惹上硬茬子了。”
“肯定是个有钱人。”米希尔赞同道,“雇得起邦纳特的人可不多。”
希瑞正想问邦纳特是谁。但没等她开口,瑞夫和埃瑟便同时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家伙是个赏金猎人。”吉赛尔赫脸色阴沉地解释道,“早先当过士兵,后来转行做了行商,最后干脆为了赏金到处杀人。这狗杂种厉害得很,世间少有。”
“是啊。”凯雷漫不经心地接道,“要是把邦纳特杀过的人都埋进同一块墓地,那墓地至少得有半亩。”
米希尔把一小撮白色粉末洒到虎口上,凑近鼻子,猛地一吸。
“邦纳特捣毁了大洛萨的匪帮。”她说,“捅死了洛萨和他兄弟,外号‘毒蘑菇’那个。”
“更准确地说,是在他们背后各捅一刀。”凯雷应和道。
“他还杀了瓦尔迪兹。”吉赛尔赫补充道,“瓦尔迪兹一死,他的同伙就如鸟兽散。他们曾是最强悍的匪帮之一,不管发生什么,从没见他们怕过。都是群好汉啊。我甚至考虑过加入他们,当时咱们还不认识呢。”
“的确,”霍斯珀恩说,“瓦尔迪兹的帮派也算空前绝后了。大伙儿至今仍在传唱他们血战萨尔达、逃出瓦恩哈根家族包围的事迹。没错,他们那伙人很有勇气,不乏热情,兼具骑士精神,就像一群胆大包天的绅士!能跟他们媲美的人真的不多。”
耗子们突然沉默下来,一个个用愤怒而闪亮的眼睛盯着他。
“我们,”片刻过后,凯雷说,“打败过一支尼弗迦德六人骑兵小队!”
“我们从尼西尔团手里抢回了凯雷。”埃瑟怒气冲冲地说。
“能跟我们媲美的人,”瑞夫嘶声道,“也不多!”
“他们没说错,霍斯珀恩。”吉赛尔赫拍了拍胸口,“耗子帮不比任何团伙逊色,哪怕是瓦尔迪兹的匪帮。你说胆大包天的绅士?我来向你介绍几位胆大包天的女士吧。就是坐在这儿的三位——伊思克菈、米希尔和法尔嘉。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骑马经过小镇杜鲁格,发现瓦恩哈根家族的人马正坐在酒馆里。于是,她们驾马从酒馆穿了过去!径直穿了过去!前门进,后门出。瓦恩哈根家那些人拿着碎掉的酒杯,身上溅满啤酒,嘴巴张得老大。你敢说这还不算胆大包天?”
“他没说不算,”米希尔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也不会这么说。因为他知道耗子帮的厉害。他的公会也知道。”
阿玛维拉大师刺完了文身,希瑞一脸威严地谢过他,穿好裤子,坐到其他人所在的桌边。她注意到霍斯珀恩带有品评意味——甚至些许讽刺——的古怪目光,不由哼了一声,狠狠地反瞪他一眼,然后招摇地靠上米希尔的肩膀。她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回击其他男人的热情和关注了。但对霍斯珀恩而言,她这么做其实毫无必要,因为在冒牌商人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情色的味道。
在希瑞看来,霍斯珀恩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在此之前,她只见过他一次,对他其余方面的了解则大多来自米希尔。据说吉赛尔赫与霍斯珀恩相识已久,关系也很铁,他们之间有一套不为人知的暗语、暗号和会面场所。秘密会面时,霍斯珀恩会提供信息,然后耗子们便骑马前往指定的地点,拦截指定的信使或商人,有时也会刺杀指定的目标。另外,他们还会提前定好安全标志——拥有同样标志的人,耗子帮不得骚扰。
一开始,希瑞听到这些很吃惊,甚至还有些失望——她本来很崇敬吉赛尔赫,也把耗子帮看作自由和独立的榜样。她喜欢他们的自由精神,喜欢他们对所有人和事的轻蔑态度。可突然有一天,连他们也要听人指挥了,就像接到雇主命令去揍人的打手。他们不但要执行任务,还得低下头,洗耳恭听。
因为孤掌难鸣呗, 希瑞私下抱怨时,米希尔耸耸肩,如此答道。霍斯珀恩是会给我们下达命令,但也会给我们通风报信。多亏有他,我们才能活到今天。就算自由和轻蔑也得有个限度吧?无论什么人,归根结底都是他人的工具。
这就是人生啊,小猎鹰。
希瑞既沮丧又惊讶,但很快克服了这种情绪。她学到了教训,同时也学到另一件事:永远不要期望过高。期望越高,失望的痛苦便会越大。
“亲爱的耗子们,”霍斯珀恩的声音打断了希瑞的思绪,“我有个解决问题的良方。它能解决所有问题——尼西尔团、男爵、总督,甚至邦纳特。是的,没错。虽然你们脖子上的绞索已越收越紧,可我有个法子能保住你们的小命。”
伊思克菈吐了口唾沫。瑞夫大笑起来。但吉赛尔赫打个手势命令他们安静,又示意霍斯珀恩继续。
“我要说的是,”停顿片刻后,冒牌商人说道,“再过几天,皇帝会颁布特赦令。就算你已被定了罪,哈,就算你已经站上了绞刑架,只要忏悔罪行,统统可以得到赦免。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们。”
“放屁!”凯雷大叫起来。因为刚刚闻了一撮麻药粉,他的眼睛泪汪汪的。“这是尼弗迦德人的阴谋诡计!我们见得多了,怎么可能上这种当?”
“闭嘴!”吉赛尔赫喝止了他,“激动什么,凯雷?我们都很清楚霍斯珀恩的为人。他从不信口开河,更不会讲些没用的废话。他向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为什么要说。我敢肯定,他知道尼弗迦德人的宽容之心从何而来,我也相信他马上就会告诉我们。”
“因为恩希尔皇帝要娶老婆了。”霍斯珀恩平静地说,“尼弗迦德很快将迎来一位皇后,所以才会有这次特赦。皇帝很幸福,也希望整个帝国能分享他的幸福。”
“皇帝幸不幸福关我屁事?”米希尔不耐烦地说,“什么狗屁特赦,我才不想占这鬼便宜呢。尼弗迦德人的慈悲?怎么闻都有股木头刨花的味道,他们肯定已经削尖了木桩。我没说错吧?哈哈!”
“我觉得这不像阴谋诡计。”霍斯珀恩耸耸肩,“这事跟政治有关,而且牵连甚广——比你们耗子帮、比所有匪帮全加起来还要广。这可是大事件。”
“说清楚点?”吉赛尔赫皱起眉头,“我没听懂。”
“恩希尔皇帝大婚完全是政治联姻。借助这次婚姻,他可以达成某些政治目标。皇帝要利用结婚打造一个联盟,好让他的帝国更加稳固,结束边境冲突,最终换来和平。话说回来,你们知道他要娶谁吗?是辛特拉的王位继承人希瑞菈!”
“骗子!”希瑞大喊道,“你这骗子!”
“法尔嘉小姐干吗说我是骗子?”霍斯珀恩转头看向她,“难道她的消息比我更灵通?”
“废话!”
“安静,法尔嘉。”吉赛尔赫皱起眉头,“刚才人家拿针戳你大腿,你都一声没吭,现在叫什么叫?霍斯珀恩,辛特拉是个啥?希瑞菈又是什么人?这场婚姻为什么这么重要?”
“辛特拉是北方一个小国家。”瑞夫吸了吸手指上的麻药粉,“为了争夺它,帝国跟当地的统治者打了三四年的拉锯战。”
“没错。”霍斯珀恩确认道,“帝国军征服了辛特拉,还跨过了雅拉河,但很快就被迫撤军了。”
“因为他们在索登山遭到惨败。”希瑞怒气冲冲地说,“他们落荒而逃,连内裤都跑丢了!”
“法尔嘉小姐很了解政局嘛。令人钦佩,以你这样的年纪,真是令人钦佩。我能问问法尔嘉小姐在哪儿上的学吗?”
“不能!”
“你够了!”吉赛尔赫吼道,“霍斯珀恩,说说这个辛特拉。还有特赦。”
“恩希尔皇帝,”冒牌商人说,“决定让辛特拉成为藤属国。”
“什么国?”
“藤属国。没有高大坚实的树干,蔓藤就无法生长。树干当然是指尼弗迦德喽。之前也有过先例嘛,比如麦提那、梅契特、陶森特……当地的王族依然在统治那些地方,当然了,只是做做样子。”
“这个也叫‘傀儡政权’。”瑞夫得意地说,“我听人家说过。”
“但辛特拉的问题在于,那儿的王室已经灭亡了……”
“灭亡?”希瑞的眼睛像要迸出绿色的火星,“那是因为尼弗迦德人害死了卡兰瑟王后!简直是谋杀!”
由于希瑞一再插嘴,吉赛尔赫猛地站起,但马上被霍斯珀恩按了回去。
“我承认,”冒牌商人说道,“法尔嘉小姐的学识再度令我惊叹。卡兰瑟王后的确是在战争期间死掉的。据说她的外孙女希瑞菈——王室最后的血脉——也死了。所以恩希尔没办法打造一个‘傀儡政权’——就像瑞夫先生刚刚睿智地指出的。而现在,希瑞菈突然神秘现身了,说明她的死讯纯属编造。”
“所有传闻都这样。”伊思克菈靠着吉赛尔赫的肩膀,不屑地哼了一声。
“确实。”霍斯珀恩点点头,“不可否认,这事听起来有点像童话故事。据说有个坏女巫把希瑞菈关进了北方的一座魔法高塔,可她——我是说希瑞菈,不是那个坏女巫——成功逃了出来,还跑到帝国寻求庇护。”
“愚蠢!可笑!纯属他妈的放屁!”希瑞破口大骂,伸出颤抖的双手够向那罐麻药粉。
“也许吧。”霍斯珀恩缓缓续道,“但恩希尔皇帝声称自己对她一见钟情,现在更打算娶她为妻。”
“小猎鹰说得对,”米希尔斩钉截铁地说,又用拳头敲了敲桌子以示强调,“简直是他妈放屁!我不会假装自己全听懂了,但有件事我敢肯定:尼弗迦德人根本没安好心,相信他们的仁慈,那才叫愚蠢透顶。”
“没错。”瑞夫赞同道,“皇帝结不结婚根本与我们无关。那个什么鸟皇帝,不管他娶了谁,迎接我们的新娘都只有一样——麻绳编成的绞索!”
“这一切跟你们的脑袋无关,亲爱的耗子们。”霍斯珀恩提醒他们,“我说了,它关系到政治。在帝国北部边境,叛变、暴乱和动荡持续不休,尤其是在辛特拉及其周边地区。如果皇帝娶了辛特拉的继承人,那儿的局势就会平定。等到正式的特赦令颁布下来,叛军也会离开盘踞的群山,不再滋扰帝国并制造麻烦。而辛特拉的公主成为帝国的皇后,甚至有助于招安叛军,让他们转而加入帝国军队。你们也知道,北方的雅拉河对岸还在打仗,士兵自然多多益善。”
“啊哈!”凯雷皱起眉头,“这下我懂了!这特赦真是妙极了!你只有两个选择——削尖的木桩,或者帝国的军服。要么被木桩刺进屁眼,要么把军服穿到身上,然后冲上战场,为了帝国的光荣送命!”
“上战场,”霍斯珀恩缓缓地说,“是啊,有些人是会上战场,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但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参战,亲爱的耗子们。你们也可以——当然,是在满足特赦条件的情况下——选择另一种……身份。”
“什么身份?”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吉赛尔赫刚刚刮过胡子、显得黝黑发青的脸庞上,他的牙齿闪过一道光,“伙计们,商人公会愿意收养我们。他们会把我们抱在怀里,保护我们,就像亲爱的老妈妈。”
“是亲爱的老鸨子吧。”伊思克菈嘟囔道。霍斯珀恩假装没听见。
“说得对,吉赛尔赫。”他冷冷地说,“公会可以雇佣你们,让你们改头换面,并给你们提供庇护。以正式且合法的方式。”
凯雷正想开口,米希尔似乎也有话说,但吉赛尔赫使个眼色,让他俩立刻闭上了嘴巴。
“加入公会嘛……”耗子帮首领语气冰冷,“我们感谢你的提议,也会好好考虑。但我们得先商量一下。你现在的打算是?”
霍斯珀恩站起身。“我打算离开。”
“现在就走?不留下过夜?”
“我会找个村子过夜。我觉得你这驿站不安全。等到明天,我会直接赶往麦提那的边境,然后经主干道去弗吉汉姆,在那儿待到秋分日,也许更久。之所以待那么久,因为我要等人——等那些考虑成熟、愿意在特赦后接受我庇护之人。临别之前,我再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考虑时间别拖得太久。因为邦纳特也知道特赦的事,他同样也在抢时间。”
“你不停地拿邦纳特吓唬我们,”吉赛尔赫缓缓说道,站起身来,“好像那杂种已经堵到了大门口……我敢肯定,他还不知道要翻过几座山和几道谷……”
“……他已经到了妒火村,”霍斯珀恩平静地打断他,“离这儿大概三十里。他住的小旅店叫‘奇美拉之首’。要是你们事先没在维尔达河故布疑阵,恐怕昨天就已经撞上他了。不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肯定不会介意。祝你好运,吉赛尔赫。保重吧,耗子们。至于阿玛维拉大师嘛,我现在要去麦提那,想找个伴儿一起走……你怎么说,大师?你也乐意?我就知道,快收拾好你的东西。耗子们,请为大师的作品付账吧。”
驿站里洋溢着煎洋葱和酸土豆汤的香味,下厨的是驿站长的老婆——耗子们暂时把她从食品储藏室里放了出来。桌上的蜡烛嗞嗞作响,火苗摇曳不止。耗子帮成员俯身凑到桌前,被烛火烤热的脑袋几乎贴到一起。
“他在妒火村,”吉赛尔赫声音很轻,“在‘奇美拉之首’旅店。离这儿连一天的路都不到。你们怎么想?”
“跟你一样。”凯雷恶狠狠地说,“我们骑马过去,宰了那个狗娘养的。”
“给瓦尔迪兹报仇。”瑞夫说,“给‘毒蘑菇’报仇。”
“这一来,霍斯珀恩他们也不会觉得我们技不如人了。”伊思克菈嘶声道,“让他们瞧瞧我们是怎么对付邦纳特的——那个怪物,那条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我们要把他的脑袋钉到门上,让那家旅店名副其实。他们会看到邦纳特也是肉体凡胎,跟其他人一样,他也会死,也有威风不起来的时候。那时他们就会明白,从科拉兹到佩雷拉特,谁才是最厉害的匪帮。”
“集市上会唱响关于我们的歌谣。”凯雷热切地说,“哈,还有城堡和宫殿里!”
“我们去吧。”埃瑟用拳头敲着桌子,“去宰了那个狗杂种!”
“然后,”吉赛尔赫思忖道,“我们是该考虑一下特赦……还有公会的事了……怎么了,凯雷?你撇什么嘴?吃到虫子了?我们身后有不少追兵,而且马上就要入冬了。这就是我的计划,耗子们:凑到壁炉旁过个暖和的冬天。特赦能保我们度过寒冬,还能让我们喝到热啤酒。特赦期间,我们先老老实实待着……等到春天……等青草从积雪下探出头……”
耗子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声很轻且不怀好意。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就像一群老鼠。他们仿佛正站在夜色下的暗巷里,面对身负重伤、无力抵抗的男人。
“干杯!”吉赛尔赫说,“敬给行将入土的邦纳特!喝完这碗汤,我们就上床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出发。”
“是啊,”伊思克菈哼了一声,“看看米希尔和法尔嘉。一个钟头前她俩就上床了。”
桌子那头依稀传来恶毒的轻笑。驿站长的老婆站在锅边,瑟瑟发抖。
希瑞抬起头,看着将灭的提灯沉默良久。灯油已快燃尽。
“我像个蟊贼一样,偷偷溜出了驿站。”她继续讲述,“当时天还没亮,周围一团漆黑……我本想谁都不惊动的,但我起床时,肯定碰醒了米希尔。我在谷仓给马上鞍,她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她甚至没打算阻止我……天就快亮了……”
“现在天也快亮了。”维索戈塔打了个呵欠,“该睡了,希瑞。明天再继续说吧。”
“也许你说得对。”女孩也打个呵欠,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都快睁不开眼了。但照这个速度,隐士先生,恐怕我永远也没法讲完。已经几个晚上了?至少……十个?要讲完整个故事,恐怕得花上一千零一夜。”
“我们有时间,希瑞。我们有的是时间。”
“小猎鹰,你到底想逃避谁呢?我,还是你自己?”
“我已经受够逃避了。现在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所以我必须回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我必须去。希望你理解,米希尔。”
“所以……所以今天你才对我这么好?这些天来的头一次……也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次?然后彻底忘记我们?”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米希尔。”
“你会的。”
“我不会。我向你保证。这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会找到你。我会回来接你……驾着六匹马拉的金马车,带上大批随从。等着我。我很快会拥有……权力。巨大的权力。我一定会改变你的命运……等着我。你会看到我能做成什么,看到我能改变什么。”
“那你需要很大的权力。”米希尔叹了口气,“还有强大的魔法……”
“这也是有可能的。”希瑞舔了舔嘴唇,“别说魔法……只要我能成功,我失去的一切都能找回来……它们将重新属于我。我向你保证,等我们再次见面,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短发的米希尔转过头,看着天边的粉蓝两色条纹。东方已经现出曙光。
“是啊。”她轻声说,“如果我们还能再见,我会非常吃惊的。如果我还能见到你的话。快走吧,别再磨磨蹭蹭了。”
“等着我。”希瑞吸了吸鼻子,“千万别死了。好好考虑一下霍斯珀恩提到的特赦。就算吉赛尔赫他们不答应……你也应该接受,米希尔。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我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吻我。”
天色破晓。光辉中带着一点寒意。
“我爱你,米希尔。”
“我也爱你,小猎鹰。赶紧走吧。”
“当然了,她不相信我。她以为我害怕了,以为我是要跑去乞求霍斯珀恩,求他在大赦之后保住我们的性命。当我听到霍斯珀恩提到辛特拉,提到我的外祖母卡兰瑟,我心里有多痛,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他还说那个冒牌希瑞菈会嫁给尼弗迦德的皇帝。就是那个皇帝害死了我的外祖母,还派了个戴羽翼盔的黑骑士追杀我。我跟你提过他,还记得吗?在仙尼德岛,他伸手抓我,但我砍伤了他,留下他自生自灭!我明明可以杀死他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下不了手……我可真蠢!唉,不过算了,也许他在仙尼德岛流血太多死掉了……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请继续说。告诉我,为了找回本应属于你的一切,你是怎么骑马追上霍斯珀恩的?”
“你用不着说话带刺,也用不着这么酸。是啊,我知道我当时很蠢。现在我明白了。放到从前……在凯尔·莫罕和梅里泰莉神殿时,我也比当时聪明得多。我知道自己没法回到过去。我知道自己不再是辛特拉的公主,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我知道自己丧失了继承权,失去了一切,而我必须牢记这个事实。有人用冷静而巧妙的方式向我解释过这些,我听进去了,并以同样冷静的心态接受了。可突然间,这些东西又回来了。先是那个卡萨德伊男爵的女儿,那个贱货居然在我面前炫耀……本来我已经不在乎什么头衔了,可我就是压不住火。我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冲她大声尖叫,因为我的头衔可比她大得多,出身也比她更尊贵。从那时起,我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我能感觉到愤怒在心头滋长。维索戈塔,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能。”
“霍斯珀恩的故事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已经气到冒烟了……他们先前总跟我提什么宿命……但就因为一场再简单不过的骗局,享受宿命的成了另一个人。有人冒充我,冒充成辛特拉的希瑞,她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奢华无度……不,我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我猛然意识到我吃不饱,穿不暖,被迫露宿荒郊野外,只能用冰冷的溪水清洗下身……我!我本来拥有纯金的浴缸!拥有薰衣草和玫瑰味道的洗澡水!拥有温热的毛巾!干净的床!维索戈塔,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能。”
“猛然间,我已准备好前往最近的行省、最近的要塞,去找那些让我又恨又怕的尼弗迦德黑甲士兵……我想对他们说:‘嘿,你们这群尼弗迦德蠢货,我才是希瑞,我才没被你们的傻皇帝抢走当老婆!他们只找到一个臭不要脸的冒牌货,而你们的皇帝就是个白痴,他还被蒙在鼓里呢!’如果有机会,恐怕我已经这么做了,不带丝毫犹豫。维索戈塔,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能。”
“万幸的是,我冷静下来了。”
“确实是万幸。”隐士严肃地点点头,“皇帝的婚姻跟其他国家事务一样,都是政治派系争斗的结果。如果你真的现身,某些势力会迅速做出反应。出于稳妥考虑,他们会在你背后捅刀子,或者给你下毒。”
“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懂。暴露身份等于找死。当然,我也有可能说服他们,但我不抱期望。”
随后一段时间,二人在沉默中处理毛皮。过去几天的收获好得出奇:陷阱和捕鱼笼抓到不少麝鼠和河鼠,另外还有两只水獭和一只河狸。他们有好多活儿要干。
“你追上霍斯珀恩了?”维索戈塔终于开口。
“追上了。”希瑞用袖子擦擦额头,“很快就追上了,因为他走得不紧不慢。看到我时,他一点都没惊讶!”
“法尔嘉小姐!”霍斯珀恩挽住缰绳,让黑母马踩着碎步转过身,“真是个惊喜!不过说实话,喜还是要大于惊。我就猜到您会来,这点我得承认。我知道您一定会做出决定——明智的决定。在您那双美丽而迷人的大眼睛里,我能看到智慧的闪光。”
希瑞策马上前,近到二人的马镫几乎碰到一起。她清了清嗓子,身子前倾,朝路上的沙子吐了口唾沫。她早就学会了用这种方式吐口水——看上去既恶心,又能冷却男人的热情。
“我猜,”霍斯珀恩似笑非笑,“您打算好好利用这次特赦?”
“那你可猜错了。”
“既然如此,我为何有幸再睹芳容?”
“需要理由吗?”希瑞嘶声道,“在驿站,你说你永远欢迎旅伴。”
“是这样没错。”霍斯珀恩笑得更欢了,“但如果我猜错了,只怕我们就不会一同上路了。如您所见,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四个方向,您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就像那个著名的童话故事。如果往东,你将一去不返……往西,你也将一去不回……往北……唔唔……从这儿往北,等待您的便是特赦……”
“换个地方宣传你的特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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