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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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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世界的运行方式跟生命一样,总是不停地循环往复。在这循环当中有八个魔力点,构成了完整的轮回,轮转一圈恰好是一年。魔力点两两相对,其中包括:代表“萌芽”的迎春节、预示“成熟”的收获节;指代“开花”的五月节、对应“枯萎”的万圣节;另外还有两个至日——冬至日和夏至日,又称秘底温 和秘达热 ;以及两个分日 (1) ——春分日和秋分日,又名碧日刻 和辉月轮 。这些日子将一年分成八个部分。精灵的历法同样如此划分。

后来,人类在雅鲁加河口和庞塔尔三角洲登陆,他们又带来了自己的太阴历。人类以月亮的盈亏为基准,将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从一月初开始,直到寒霜将泥土冻实为止,并以此规划农耕周期。尽管人类划分年日的方式与精灵不同,但他们也接受了后者的“循环”概念和八个节期点。于是乎,迎春节、收获节、五月节、万圣节,连同两个至日与两个分日一起,都成了人类重要的节日。与其他日期相比,它们就像草原上的孤树一样醒目。

这些日子之所以与众不同,原因在于魔法。

在这八个昼夜里,魔法灵光都会异常强烈,而这已经不算是秘密了。每年的这些日子,尤其是至日与分日,总会发生一些魔法现象和神秘事件。所有人也都习惯了这些,很少会因之大惊小怪。

唯独今年,却与往常有所不同。

这一年,人类像往常一样,用丰盛的晚餐庆祝秋分日。餐桌上摆满了当年成熟的水果,但每样只取少许。毕竟这是习俗嘛。人们吃完晚餐,又为当年的收获谢过梅里泰莉女神之后,纷纷上床休息。然后,恐怖的事发生了。

临近午夜,刮起一场可怕的风暴。狂风劲吹,风中传来树枝折断的噼啪声、木头屋顶的嘎吱声、窗扇的砰砰声,以及鬼魅般的号叫、嘶吼与哀号声。天上的云朵变幻出奇妙的形状,其中最多的是飞驰的骏马与独角兽。大概一个钟头后,狂风突然止息,但寂静却未降临,因为人们又听到数百只欧夜鹰的啼叫与翅膀拍打声。按照民间说法,这些神秘的鸟会聚在将死之人的住处周围,唱起悲伤的丧歌。就在这个夜晚,欧夜鹰的合唱高亢而响亮,仿佛整个世界都将死去。

欧夜鹰颤声唱响献给死者的哀歌。在地平线上,云层掩去了最后一缕月光。与此同时,人们又听到报丧女妖可怕的哭号——通常这预示着突然而惨烈的死亡。狂猎的队伍掠过天空,就像一群死灵幽魂,双眼燃烧着熊熊鬼火。他们跨骑在骷髅战马上,破破烂烂的披风随风飘舞,宛如抖动的旗帜。狂猎现身倒也算不上特别罕见,但在最近数十年里,就属这次的场面最为骇人。仅在诺维格瑞,就有超过二十人神秘失踪。

等狂猎和云层各自消散,人们又看到了月亮。跟往年一样,月相正由盈转亏;不同的是,今晚的月色红得像血。

普罗大众对在分日发生的异象有许多解释,由于不同的地区有着不同的鬼怪传说,所以解释的内容也大相径庭。占星家、德鲁伊和巫师们也各有各的说法,但大都错得离谱。只有极少数人能把这些现象与实际发生的事件联系到一起。举例来说,在史凯利格群岛,迷信的民众将这一现象称为“tedd deireádh”,也就是世界末日,随之而来的则是“瑞那鲁格” (2) 之役——光明与黑暗的总决战。迷信的人们相信,秋分之夜的大风暴与冲刷群岛的巨浪一样,都由巨舟纳吉尔法掀起。这艘大船用死人的指甲与趾甲建造,它从死亡之地霍摩尔出发,船上载着一支鬼魂与恶魔的大军。有些聪明而博学的人却说,其实是臭名昭著的女术士叶妮芙的惨死,引发了海天之间的暴怒。另一些更聪明、更博学的人则从风暴肆虐的大海中看到了某人垂死的征兆——那人的血管里流淌着史凯利格群岛与辛特拉统治者的血液。

自从世界诞生,秋分之夜便充斥着鬼怪、噩梦与幻影。你会在半夜骤然惊醒,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凌乱的床单被汗水打湿。哪怕最清晰的头脑也避不开幻影与噩梦的侵扰——在有“金塔之城”美誉的尼弗迦德帝国首都,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陛下尖叫着醒来。在遥远北方的朗·爱塞特,伊斯特拉德·蒂森国王从床上一跃而起,吓醒了身边的王后泽丽卡。在崔托格,迪杰斯特拉睁开眼睛便立刻去抓匕首,结果弄醒了财务大臣的老婆。在蒙特卡沃城堡,菲丽芭·艾哈特从锦缎床单上猛然坐起,还好没惊醒德·诺埃里斯伯爵的妻子。其他人也在不同程度的噩梦中纷纷苏醒——玛哈坎的矮人亚尔潘·齐格林、凯尔·莫罕要塞的老猎魔人维瑟米尔、苟斯·维伦的银行职员法比奥·塞克斯,以及“鸣角”号战船上的克拉茨·安·克莱特。同样被惊醒的还有鲍克兰城堡的女术士芙琳吉拉·薇歌、印达斯费尔岛弗蕾雅神庙的女祭司茜格德莉法、被围困的马里波城堡中的加拉莫尼伯爵丹尼尔·埃切维里、班·格林要塞褐旗营的准下士札维克、克莱蒙特镇的商人多米尼克·邦巴斯图斯·霍温纳赫以及很多很多人。

能把这一现象与实际发生的事件——以及某个具体的人物——联系起来的人屈指可数。幸运的是,就有这样的三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度过了这个秋分之夜。就在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

“欧夜鹰……”抄写员雅尔看向笼罩神殿花园的黑暗,呻吟道,“恐怕有一整群,好几千只……它们在为某人之死尖声鸣叫……为了她……她快死了……”

“别胡说八道,”特莉丝·梅利葛德猛地转过身,扬起攥紧的拳头,像是要推开男孩,或朝他胸口来一拳似的,“你当真相信如此愚蠢的迷信?九月结束了,鸟儿聚集起来只是为了迁徙。这完全是自然现象!”

“她快死了……”

“没人会死!”女术士大吼道,脸气得发白,“没人!你听明白没有?别再说胡话了!”

女学徒们被大自然的警报惊醒,纷纷聚到图书馆大厅,脸色苍白而严峻。

“雅尔,”特莉丝冷静下来,一手按在男孩肩上,轻轻揉捏,“你是神殿里唯一一个男人。大家都仰仗你,希望你能帮助她们。你可不能害怕,也不能惊惶。镇定。别让我们失望。”

雅尔叹了口气,努力压抑住颤抖的双手和嘴唇。

“我不怕……”他低声说着,避开女术士的目光,“我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我在梦里见到她了……”

“我也是。”特莉丝抿住嘴唇,“你、我,还有南尼克,我们都做了同一个梦。但一个字也别提。”

“她满脸是血……好多血……”

“我说了,安静。南尼克来了。”

高阶女祭司神情疲惫,朝他们走来。面对特莉丝无声的询问,她摇了摇头,随即注意到雅尔张嘴想说什么,于是匆匆开口。

“很不幸,什么也没有。狂猎经过圣殿上空时,差不多惊醒了所有人,但没人看到幻影。只有我们几个看到了模糊的影像,其他人都没有。去睡吧,小伙子,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姑娘们,回宿舍去!”

她用双手揉了揉脸。

“哈……秋分日!诅咒之夜……去睡吧,特莉丝。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快把我逼疯了。”女术士攥紧拳头,“光是想想她在受苦、流血,不知在哪儿遭遇了危险……见鬼,要是我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

南尼克——梅里泰莉神殿的高阶女祭司——转过身。

“你有没有试过祈祷?”

佩雷拉特地处艾宾的乡村地带,位于南方阿梅尔山脉彼端远处,周围是维尔达、莱特和艾瑞特三河交汇形成的广袤沼泽,距艾尔兰德城和梅里泰莉神殿直线距离八百里。黎明时分,老隐士维索戈塔从噩梦中骤然惊醒。醒来后,他忘了自己做过什么梦,但一阵阵诡异的不安让他再也无法入睡。

“冷,冷,冷,冷啊……”维索戈塔一边沿小路穿过树丛,一边自言自语,“冷,冷,好冷。”

下一个陷阱也空无一物,连只麝鼠都没抓到。今天的捕猎毫无收获。维索戈塔清掉盖住陷阱的烂泥和水藻,吸着鼻子,低声咒骂。

“呼,冬天这就到了?”他朝沼泽走去,“九月还没过完呢。现在明明是秋分日后的第四天。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冷的九月。我都活这么久了!”

下一个,也是倒数第二个陷阱,同样空空如也。维索戈塔都懒得骂脏话了。

“毫无疑问,”老人思忖着说,“天气一年比一年冷了。现如今,变冷的速度快得就像雪崩。哈,精灵早就预见到了,可谁会相信精灵的预言呢?”

在老人头顶,黑色的轮廓飞掠而过。雾气当中,欧夜鹰狂野的鸣叫和拍翅声突然响彻沼泽上空。维索戈塔本没在意这些鸟。他并不迷信,沼泽里又总有很多欧夜鹰——尤其是黎明时分,它们飞得很低,好像随时会撞上他的脑袋。好吧,它们平时的数量也许没今天这么多,也不经常发出今天这样凄惨的鸣叫……不过最近,离奇的现象总是接二连三发生,而且每次都比上一次更诡异。

把最后一只捕鱼笼拉上岸时——里面同样空空如也——老人听到了马嘶声。仿佛听到命令一般,欧夜鹰突然停止了鸣叫。

即便佩雷拉特位于沼泽地区,其高处也有干燥的树丛,山岗上还长满了黑色的桦树、赤杨、角树、山茱萸和黑刺李。这些小树林大多被泥塘环绕,不熟悉路的马匹和骑手根本不可能进入其中。但这嘶鸣——维索戈塔又听到一声——确实是从一片小树林里传来的。

好奇心压倒了警惕。

维索戈塔对马匹及其品种了解不多,但他毕竟是个美学家,知道如何审美。那匹马的毛发就像无烟煤一样闪闪发亮,在桦木衬托下,侧面轮廓异常俊丽。它当真是个完美的典范,美丽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但它当然是真实的,也真真实实地被困住了——它的缰绳被角树的树枝缠住,身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维索戈塔靠近时,马儿竖起耳朵,用力晃晃脑袋,转过身去连连跺脚,让地面也为之震颤。老人看出这是匹母马,同时,他还看到了另一样东西。那东西让他的心脏咚咚狂跳,喉咙也像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

母马身后的浅沟里躺着一具尸体。

维索戈塔把袋子丢到地上。第一个念头竟是转身逃跑,这不禁让他有些羞愧。他保持警觉,走上前去。黑马跺着地面,低头垂耳咬着嚼子,显然是想找机会咬他,或者踢他。

尸体是个十来岁的男孩,面孔朝下倒在地上,一条胳膊紧贴体侧,另一条伸向一旁,五指深深抠进泥土。他穿着麂皮外套、紧身皮裤,还有及膝的夹扣精灵长靴。

维索戈塔弯下腰,就在这时,尸体突然大声呻吟起来。黑母马尖声嘶鸣,继续用马蹄狠跺地面。

隐士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地让受伤的男孩翻了个身。看到男孩脸上由肮脏泥土和干涸血迹涂成的可怕面具,他本能地抬起头,倒吸一口凉气。老人轻轻拂去男孩嘴唇上沾满鼻涕和口水的苔藓、树叶与沙砾,又试图拨开他脸颊上被血黏成一团的乱发。男孩含糊地哼了一声,绷紧身体,开始抽搐。维索戈塔好不容易才拨开挡住他面孔的头发。

“是个女孩,”他大声说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个女孩。”

这天日落之后,如果有人悄悄来到沼泽深处的小屋前,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那么,借着油灯的亮光,他会看到一个苗条的女孩,头上缠着绷带,身上盖着毛皮毯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他还会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旁边,留着长长的白胡子,额上布满皱纹,白发从秃顶边缘垂落到肩头。他能看到烛光勾勒出老人的侧影,桌上放着一只沙漏,老人则削尖一根羽毛笔,正往羊皮纸上埋头书写。他能看到老人关切地望着受伤的女孩,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情景无人得见。因为这间苔藓覆盖的茅屋隐藏在迷雾中,立于无人踏足的沼泽深处。这里,没人敢来。

“以下是我的记录。”维索戈塔用羽毛笔蘸蘸墨水,“‘从手术结束算起,已经过去了三个钟头。诊断:切割外伤。伤口由未知物体——或许是某种曲形刀刃——用极强的力道撕裂而成。伤口覆盖左脸颊,从左眼窝下方开始,划过颞部,朝耳部延伸。伤势最重处位于眼窝下方,深及骨膜。从受伤到得到初步治疗,估计间隔……十个钟头。 ’”

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但声音没能持续太久。写下几行字后,老人停了下来。维索戈塔显然觉得,自己唠叨的有些话并不值得记录。

“回到伤口处理,”老人盯着牛油蜡烛顶端噼啪作响、摇曳不止的烛火,续道,“继续记录。‘我没割掉伤口周围的肌肉,只切除了几处没有血管分布的坏死组织,还有已经凝结的血痂。我用柳树皮浸膏清理了伤口,洗去了泥土和异物,然后用麻线缝合——我暂时找不到其他种类的缝合线。最后,我往伤口上抹了山金车研磨的泥敷剂,并用细麻绷带包扎。’ ”

一只老鼠匆匆穿过房间中央,维索戈塔丢给它一片面包。女孩躺在简陋的小床上,呼吸杂乱,呻吟不止。她在做噩梦。

“现在是手术后第八个钟头。病人状况——没有改变。医生……也就是我……的状况有所改善,因为我小睡了一会儿,可以接着做记录了。我该把这位病人的信息写在纸上,以供后人参考。当然前提是,那些后人能在纸张腐烂之前找到这片沼泽。”

维索戈塔深深叹了口气,提起笔尖在墨瓶里蘸了蘸,又用瓶口沥去多余的墨水。

“关于这位病人,”他喃喃道,“我的记录如下。‘她看起来大概十六岁,个子高挑、纤细,但不算瘦弱,也没有营养不良的迹象。肌肉和体格很像典型的年轻精灵,但我看不出混血特征……甚至不像隔代混血。众所周知,如果精灵血统的比例不到四分之一,外表上和人类就看不出任何区别了。’ ”

这时维索戈塔才发现,刚才说了那么多,但他连一个词——甚至连一个符文字母——都没写下。他把笔尖压到纸上。墨水已经干了,老人却没有察觉。

“这些也可以记一下。”他续道,“‘她不曾生育。身上没有旧伤、疤痕或胎记,也没有发生事故、作苦工和干某些危险行当留下的痕迹。必须强调一句,我刚才指的是旧伤,因为在她身上,新伤比比皆是。这女孩被人鞭打过。对方下手很重,不像父亲教训女儿。恐怕还用力踢过她。’

“‘我还发现,她身上有一处痕迹颇为怪异’ ……唔,记下这些是出于教学方面的考虑……‘在腹股沟那里,靠近外阴的位置,有朵红玫瑰的刺青。’ ”

维索戈塔盯着锐利的笔尖,蘸了蘸墨水。这一次他总算没忘蘸墨的目的——他开始在纸上留下工整的斜体字。他不停地写,直到笔尖干涸。

“……‘半梦半醒间,’ ”他续道,“‘她会大喊大叫,胡言乱语。她的口音和用词——刨除其间不时出现的黑道行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很难确定出处。但我敢说,她来自北方而非南方。她说的某些话……’”

他的笔又开始沙沙作响,但为时甚短,远不足以记下他刚才说过的每一个字。随后,他又继续独白,刚好接上之前没说完的半句话。

“她说的某些话……她在发烧时念出的一些名字和外号,还是不要记下来为好。但她说出的字眼很值得推敲。所有线索都表明一件事:这个女孩的来历不简单。非常非常不简单。她竟能找到老维索戈塔的小屋……”

老人沉默片刻,侧耳聆听外面的动静。

“我只希望,”他低声道,“这里不要成为她的终点。”

维索戈塔低头看着羊皮纸,一度将笔尖抵在纸上,但什么也没写,连一个符文字母也没有。他把笔丢到桌上,喘息片刻,恼火地嘟囔起来,最后哼了一声。他看了看床铺,听了听从床上传来的声音。

“必须承认,”他用疲惫的声音说道,“我的担心应验了,情况很不妙。也许我的全部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病人状况很差,还发起了高烧。她的伤口感染了。急性炎症有四种主要症状,现在出现了三种:发红、发肿、发热,这些仅凭肉眼和触碰就能察觉。过了术后休克期,第四种症状无疑也将出现——疼痛。自从我投身医师这门行当,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我很清楚岁月对我的记忆力和手指灵活性会造成什么影响。我本来就做不了太多,如今能做的就更少了。我手头没有足够的药品与器械,现在只能指望这年轻女孩自身的抵抗力了……”

“术后第十二个钟头。不出所料,急性炎症的第四种症状——疼痛——也出现了。病人因痛苦而尖叫,热度和抽搐也愈发严重。我手头什么都没有,没有给她服用的药。我只有少量曼陀罗叶汁,但她的身体太过虚弱,没法承受这么强烈的药效。我还有些舟形乌头,但它只能立刻要了她的命。”

“术后第十五个钟头。病人昏迷不醒。体温仍在升高,抽搐也在加剧。除此之外,她的面部肌肉似乎也开始急剧收缩。如果这是破伤风的征兆,那她就没救了。让我们祈祷她只是面部神经……或者三叉神经……出了问题。哪怕两者都出了问题呢。她会毁容……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维索戈塔看着羊皮纸,但一个字也没写。

“只要,”他木然地说,“她能撑过伤口感染的话。”

“术后第二十个钟头。体温还在升高。病人的状况极度危险。在我看来,发红、肿胀、热度和疼痛尚未达到最严重的程度,但她没机会活到那时候了。我在此宣告……我,科沃的维索戈塔,并不相信诸神的存在。但如果你们真的存在,烦请保佑这个女孩。还有……倘若我做错了,也请宽恕我。”

维索戈塔放下羽毛笔,揉了揉红肿发痒的眼睛,用双手按住鬓角。

“我给她喂下了舟形乌头和曼陀罗叶汁的混合药剂。”他低声说,“接下来的几个钟头将决定一切。”

老人终于支撑不住,打起了瞌睡,但又马上被一声呼喊惊醒。说是呼喊,其实女孩更像是在怒吼。

黎明的微光渗进窗缝。沙漏里的细沙早已流尽,跟往常一样,维索戈塔忘了把它翻转过来。烛焰已然熄灭,只有壁炉里深红色的火光勉强照亮了房间一角。床铺前遮了一道布帘,老人站起身,将其拉开,想安慰一下他的病人。

摔落在地的女孩抢先爬起,坐到床边,用力抓挠包在绷带下的脸。维索戈塔咳嗽一声。

“我建议你先不要起床。你很虚弱。如果你想要什么,叫我一声就好。我就在旁边。”

“我就是不希望你在旁边。”她声音很小,但吐字清晰,“我想撒尿。”

老人回来收夜壶时,发现女孩仰面躺在床上,又揉又按包裹住脸颊、额头和脖颈的绷带。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来到床边,发现她还是同样的姿势。

“四天了?”她盯着天花板问。

“五天。离我们上次说话又过了将近一天。你睡了一整天。这是好事。你需要休息。”

“我感觉好多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可以拆绷带了。抓着我的手,我帮你坐起来。”

伤口愈合得很顺利,都已经结痂了,这次解开绷带全不费力。女孩轻轻摸了摸脸,然后皱起眉头,咧了咧嘴。维索戈塔知道,这不是因为疼,而是她每次都想确认伤口有多长、有多深,试探伤情是否严重。她想知道,先前触碰到的伤口是不是高烧导致的噩梦。而每次确认,都叫她的心往下沉。

“你有镜子吗?”

“没有。”他在说谎。

她看着他,似乎终于彻底清醒了。

“也就是说,看起来很吓人喽?”她用手指轻轻拂过缝合线。

“伤口……很长,也很深。”老人结结巴巴地说。想到竟要当着一个小毛孩的面为自己辩护,不禁让他有些恼火。“你的脸还肿得厉害。再过几天,我就能帮你拆线了,然后敷上柳树皮浸膏。到时你也不用把整颗头都包住了。伤口愈合得很好。”

她没答话,只是动了动嘴和下巴,扭曲脸部肌肉,试图弄清怎样会牵扯伤口,怎样则不会痛。

“我做了鸽子汤。想喝吗?”

“想。但这次我要自己喝。我才不想像个废人一样,老让你喂。”

她喝了很久。女孩把木勺缓慢而艰难地举到嘴边,好像勺子足有两磅重,但她的确没叫维索戈塔帮忙。老人饶有兴致地在旁看着。他一向很有好奇心,此刻好奇的火焰更是熊熊燃烧。他知道,等女孩恢复之后,他们就能顺畅地交流了,到时他就能搞清她为什么会在沼泽里神秘现身。他清楚自己必须等待,可就是等不及。毕竟他一个人在荒野生活了太久。

女孩喝完鸽子汤,躺倒在床垫上。有那么一阵子,她像死人一样直盯着天花板。终于,她转过头。她的眼睛绿得出奇 ,维索戈塔心想,竟为这张带着可怕伤痕的脸增添了几分童真 。维索戈塔了解这种美——这对大眼睛应该属于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让人本能地生出同情。哪怕她到了二十岁,甚至远远超过三十岁,人们也会忘记她的年龄。是啊,维索戈塔了解这种美。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还有他的女儿。

“我必须离开这儿。”女孩突然道,“尽快离开。有人在追捕我。你知道的,对吧?”

“知道。”老人点点头,“除了胡言乱语,这是你说的第一句有条理的话。准确地说,是你最先说清楚的话之一。你先问了你的马和剑。没错,是这个顺序。等我向你保证马和剑都平安无事,你又怀疑我是什么邦纳特的同伙,说我给你治伤是假慈悲,是为了把你送回去受刑。我花了不少工夫,才让你明白你误会我了。然后你说你叫法尔嘉,还说你很感激我。”

“还好,”她转头盯着床垫,避开老人的目光,“还好我没忘了谢你。我的脑子乱成一团,像在云里雾里。我不知道哪些记忆是真实的,哪些是做过的梦。我怕自己忘了向你道谢。只不过,我不叫法尔嘉。”

“这我知道,但也只是碰巧。你发烧时念叨过。”

“我被人追杀,”她依然没转过头,“正在逃亡。为我提供庇护,知道我的真名,都会给你带来危险。我必须尽快骑马离开,免得被人发现……”

“就在刚才,”老人温和地说,“你连用夜壶都成问题,更别说骑马了。我向你保证,这里很安全。没人知道你躲在我这里。”

“他们一定在搜捕我。他们会追踪我的痕迹,把这一带翻个底朝天……”

“冷静点儿。连着下了好几天雨,雨水把所有痕迹都冲没了。况且这周围荒无人烟,你正待在一位与世隔绝的隐士家里。他能住在这儿,就是不想让世人找到他。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设法把消息带给你的亲朋好友。”

“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个受伤的小姑娘,”他打断她的话,“正在躲避某个暴徒,那人对一个女孩都下得去黑手。需要我送信给什么人吗?”

“送信给谁呢?”过了一会儿,女孩才回答。维索戈塔听出她语气的变化。“我朋友都死了。被人杀了。”

老人没再追问。

“我是个灾星。”她用古怪的语气续道,“跟我有瓜葛的人都会死。”

“并非所有。”老人坚决否认道,“比如那个邦纳特。你在梦里尖声喊出他的名字。你要躲避的人就是他,对吗?你们有了瓜葛之后,受伤的是你而不是他。难道是他……弄伤了你的脸?”

“不是。”她抿住嘴唇,似乎强压下一阵哽咽,也可能是一串咒骂,“弄伤我脸的是‘灰林鸮’,他叫史提芬·史凯伦。至于邦纳特……他给我的伤害比这更重。重得多。我发烧时连这都说了?”

“放轻松。你很虚弱,最好别太激动。”

“我叫希瑞。”

“希瑞,我得去弄点舟形乌头,好给你敷伤口。”

“等等……能给我找块镜子吗?”

“我说了……”

“拜托!”

老人照办了。他心里明白:已经没必要隐瞒了,越往后拖反而越麻烦。他甚至点了根蜡烛,好让她看得更清楚,看看那些人都对她做了什么。

“哦,好吧。”她有气无力地说,“跟我想得差不多。几乎一模一样。”

老人走开时,顺手拉上了床边的布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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