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谨遵小姐的教诲。容我问一句,您的目的地究竟是哪儿呢?在这十字路口,您将去往何方?‘文身圣手’阿玛维拉大师驾着骡子,去了西边的法诺镇。东部的大道通往妒火村,但我由衷地建议您别走这条路……”
“雅拉河。”希瑞缓缓地说,“你在驿站提起的雅拉河……是尼弗迦德人对雅鲁加河的叫法,对吧?”
“如此博学的年轻小姐,”对方身子前倾,注视着她的双眼,“会不知道这个?”
“别人礼貌地提问,你就不能给出像样的回答吗?”
“只是开个小玩笑嘛,您又何必生气?没错,是同一条河。在精灵语和尼弗迦德语里,它叫‘雅拉’,北方人则叫‘雅鲁加’。”
“那条河的河口,”希瑞续道,“在辛特拉?”
“是的,我的小姐。辛特拉。”
“辛特拉离这儿有多远?多少里路?”
“很远。还要看您用的是哪个国家的‘里’。几乎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度量单位,很容易搞混,所以旅行商人会用天数估算距离。从这儿骑马去辛特拉,大概要二十五到三十天。”
“怎么走?一直往北吗?”
“法尔嘉小姐似乎对辛特拉很感兴趣。为什么呢?”
“我要坐上那儿的王位。”
“好吧,好吧。”霍斯珀恩自卫似的抬起手,“既然事态复杂,我也就不多问了。问题是,如果你要去辛特拉,最轻松的路线不是一路往北,因为沿途的荒郊野岭和泥沼湖滩只能拖慢你的速度。你应该先去弗吉汉姆,然后转道西北边的麦提那城,也就是麦提那王国的首都。再穿过马格·迪耶拉平原,沿商道到纽伦斯城。接着你要选择纽伦斯北面的大路,一直走到耶雷纳河谷。到了那儿就简单了,你只要跟上从不间断的军队和运输队,最后便会来到那赛尔旁边的玛那达山谷。越过‘玛那达阶梯’,也就是通往北方的山道,就能抵达辛特拉了。”
“唔……”希瑞盯着雾蒙蒙的地平线,那边依稀能看到山岭的黑色轮廓,“先到弗吉汉姆,再往西北方走……然后……走多远来着?”
“您知道吗,小姐?”霍斯珀恩露出温和的笑,“我正在前往弗吉汉姆的路上,然后会去麦提那,还会穿过群山间的商道。如果有位小姐愿意与我同行,那她绝不会迷路。特不特赦先不说了,单是与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一同上路,也会让我心情愉快。”
希瑞向他投去最冰冷的眼神。霍斯珀恩回以恶作剧般的微笑。“您觉得呢?”
“那就走吧。”
“非常好,法尔嘉小姐。明智的决定。正如我所说,小姐的睿智更胜她的美貌。”
“能不能别再叫我‘小姐’了,霍斯珀恩?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像在侮辱我。而我不会轻饶侮辱我的人。”
“谨遵您的教诲。”
黎明的晴朗没能维持下去,接下来的一整天灰暗而潮湿。垂向道路的树枝上,鲜艳的秋叶在浓雾中显得黯淡无光。视野之间,棕色、红色和黄色的叶片数以千计。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树皮和真菌的味道。
二人驾马踩着厚厚的落叶前进。霍斯珀恩不时驱使他的黑母马小跑或疾驰两步。希瑞嫉妒地看着他。
“它有名字吗?”
“没有。”霍斯珀恩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这人比较实际,对待坐骑也是如此。坐骑必须经常更换,所以我觉得,除非是开驯马场,不然给马取名字实在没必要。您不这么觉得吗?叫哥德汉斯的马,叫贝罗的狗,叫莫勒的猫……太夸张了!”
希瑞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喜欢他意味深长的微笑,更不喜欢他提问或回答时略带嘲讽的语气。对此,她采取了一种简单的策略:尽量保持沉默,只给出最简短的回应,通常是令人不快的单音节词语。但她的对策不是每次都能生效,尤其是对方提到特赦时。当她再一次——而且是相当露骨地——表示不满时,霍斯珀恩竟意外地改了口风。他突然声称:其实耗子帮并不需要特赦,因为他们不符合特赦的条件。他说特赦应该适用于罪犯,而不是受害者。
希瑞放声大笑。“霍斯珀恩,你自己才是受害者吧?”
“我是认真的。”他向她保证说,“我不是想逗你发笑,而是要告诉你,万一你落网被捕,可以用这招保住性命。当然了,对方不能是卡萨德伊男爵。瓦恩哈根家族也不可能对你手下留情——走运的话,他们会用私刑解决你,让你死得痛快点儿。但如果你落到总督手里,在严格却公正的帝国法庭受审……那我建议你试试如下的辩护手段:声泪俱下,宣称自己只是动荡局势的无辜受害者。”
“谁会相信呢?”
“谁都会。”霍斯珀恩在马鞍上探过身,看着她的双眼,“因为这是事实。你是无辜的受害者法尔嘉,还不到十六岁,根据帝国法律,你尚未成年。你加入耗子帮纯属意外。女盗匪米希尔看上了你,这又不是你的错,人人都知道她的性取向不正常。米希尔强迫你服从她。她占有了你,还强行……”
“行了,我必须打断你了。”希瑞被自己冷静的语气吓了一跳,“我终于看清你的真面目了,霍斯珀恩。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是吗?”
“你们这些好斗的老公鸡,”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一想到我和米希尔,鸡冠子都竖起来了。你们这些愚蠢的雄性生物,满脑子只想治好我们‘不正常’的怪病,把我们带回‘正途’。但你知道最恶心也最不正常的是什么吗?就是你们的想法本身!”
霍斯珀恩沉默地看着她,纤薄的嘴唇上挂着令人费解的微笑。
“我的想法,亲爱的法尔嘉,”过了一会儿,他说,“也许没那么得体,没那么漂亮,没那么……呸,反正算不上纯洁就是了。不过,看在诸神的分上,我的想法很符合天性。我的天性。如果你觉得,我对你的好感是出于某种……扭曲的好奇心,那你简直是在侮辱我。哈,如果你故意忽视,或是没察觉到自己摄人心魄的美丽——能让所有男人拜倒在裙下的美丽——那你也是在侮辱你自己。你那充满魔力的眼神……”
“听着,霍斯珀恩,”她打断道,“你是不是以为再甜言蜜语几句,我就会跟你上床?”
“真是敏锐。”他摊开双手,“我都词穷了。”
“那就让我帮帮你吧,”她催马紧走几步,扭头看着他,“因为我想说的话可多了。你喜欢我,我很荣幸。要是换个情形,再把你换成别人……哈!天知道我会不会答应他。可是你,霍斯珀恩先生,却对我毫无吸引力。你身上没有一丁点让我喜欢的地方。恰恰相反,你的一切都让我讨厌。你也必须承认,在这种前提下,上床才是违反天性的行为。”
霍斯珀恩大笑几声,驱马上前。他的黑母马昂首阔步,扬起优雅的头颅。希瑞在马鞍上扭动几下身子,拼命压下突然涌起的冲动——这奇怪而陌生的感觉正在她的下腹翻涌,还流窜到身体各处,让被衣料摩擦的皮肤刺痒难耐。我说的是实话 ,希瑞心想。见鬼,我又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他那匹马,那匹黑母马。不是他,是他的马……真他妈该死!不,不,不!就算不考虑米希尔的感受,只因为看到黑母马走路的样子,我就兴奋个不停,就向他屈服,那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
霍斯珀恩策马来到她身边,凝视着她的双眼,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他猛地拉住缰绳,让黑母马跺了跺脚,朝一边转过身子。他知道 ,希瑞心想,这老杂种知道我在想什么 。
见鬼。我只是好奇而已!
“松针,”霍斯珀恩温柔地说着,靠近过来,伸出一只手,“钩到你头发上了。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帮你摘下来。我得补充一句,这并非源于不正常的欲望,只是出于对女性的尊重。”
他的触碰令她愉快,而这一反应并不让她吃惊。距做出决定的时刻还早得很,但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她开始计算自己的经期。叶妮芙教过她:事先就该做好冷静的打算,不然真等到干柴遇上烈火,脑子一热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还会自然而然地忽视可能发生的后果。
霍斯珀恩看着她的眼睛,露出微笑,好像知道自己已占据了主动。要是他没这么老该多好 ,希瑞暗自叹了口气,他肯定年过三十了 。
“碧玺。”霍斯珀恩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耳朵和耳环,“很漂亮,但只是碧玺而已。我会送你一副翡翠耳环。耀眼的绿色宝石更能映衬你的美貌,还有眼睛的颜色。”
“你听着,霍斯珀恩。”她大胆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我都会要求你先把耳环交上来。因为你这人太实际了,不单单是对坐骑。激情一夜过后,你肯定懒得记住我的名字。叫贝罗的狗,叫莫勒的猫,那个女孩叫啥来着?玛丽?哎呀,简直‘太夸张了’!”
“太对了。”他挤出一个微笑,“您果然连最热切的欲望都能冷却,我的冰雪女王。”
“谁叫我有个好老师?”
雾气消散了少许,但仍模糊不清,让人昏昏欲睡。但他们的睡意很快被叫喊和马蹄声打断。一群骑手钻出他们刚刚经过的橡木林。
二人的反应如此迅速又如此一致,就像一起演练了好几周。他们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身子贴近马鬃,立刻纵马疾驰,大声呼喊,腿夹马肚,催赶坐骑快跑。数根羽箭从他们头顶掠过,呼喊声、马蹄声和金属碰撞声也席卷而来。
“进森林!”霍斯珀恩喊道,“离开道路,进森林!进林子里去!”
他们突然转向,但速度不减。希瑞伏低身子,紧紧贴着马颈,因为抽打她的树枝随时可能将她扫落马下。她看到一支弩箭击中旁边的赤杨树,立时木屑飞溅。她尖叫着催马加速,唯恐另一支箭钉进她的脊背。霍斯珀恩紧跟在她身旁,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呻吟。
他们在一条树沟旁勒住马,然后以更危险的速度冲下山坡,奔入一片刺木丛生的矮林。就在这时,霍斯珀恩滑下马鞍,摔进了灌木丛。黑母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甩动尾巴继续往前飞奔。希瑞没有丝毫犹豫,跳下马背,给了马屁股一巴掌,她的马立刻朝黑母马追去。希瑞扶起霍斯珀恩,两人一起钻进灌木丛深处。穿过一丛赤杨时,他俩脚下一绊,顺着山坡滚了下去,直到覆盖着高大蕨类的谷底才算停下。青苔和蘑菇减缓了二人坠落的速度。
坡顶上传来马蹄声。幸运的是,追兵在林间飞驰,只顾追逐两匹惊马,没人注意到跌落谷底的二人。
“他们是谁?”希瑞低声问道。她扭动身子,从霍斯珀恩身下钻出,抬手扒拉掉缠在头发间的蘑菇。“总督的手下?还是瓦恩哈根家族?”
“普通的强盗……”霍斯珀恩吐出几片树叶,“一群无赖……”
“那就告诉他们特赦的事。”她嘴里咬到了沙子,“向他们保证……”
“安静。他们会听到的。”
“嗬!嗬!这——边——!”声音从坡顶传来,“从左边绕过去!左——边——!”
“霍斯珀恩?”
“怎么?”
“你背上有血。”
“我知道。”他冷冷地回答,从衬衣前摆上撕下一块布,背对着她,“把这个塞到我衬衫下面。靠近左肩胛骨的位置……”
“你哪儿被射中了?我没看到箭杆……”
“是弹丸弩……专门发射铁弹丸,多半还有碎铁钉。别碰。伤口离脊椎骨很近……”
“见鬼。我该做什么?”
“保持安静。他们回来了。”
马蹄声一阵阵传来。有人吹了声口哨,还有人大喊一声,下命令掉头。希瑞竖起耳朵。
“他们走了。”她低声道,“他们放弃了。说明他们没抓到马。”
“那就好。”
“我们也没法抓住它们了。你能走路吗?”
“没这个必要了。”他笑了笑,露出手腕上一只看上去颇为廉价的护腕,“这东西是跟黑母马一起买的。它有魔力,那匹马从小就认它。像这样摩擦一下,就可以呼唤它了。黑母马会像听到声音一样跑回来。虽然眼下会花些时间,但它一定会回来的。加上一点点运气,你的马兴许也能跟回来。”
“如果不走运呢?你打算独自离开?”
“法尔嘉,”他的声音变得严肃,“我没法独自离开。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得帮我坐稳马鞍,我的脚趾已经没知觉了。我甚至可能失去意识。听着,这条山沟通向一道有溪流的山谷。沿着小溪去上游,一直往北走,带我去一个叫特加莫的镇子。我们在那儿能找到人取出我背上的铁弹丸。如果不这样,就算我不死,也会终身瘫痪。”
“那是最近的村镇?”
“不,最近的是妒火村,沿山谷往下游走大概二十里。但你不能去那儿。”
“为什么?”
“你绝对不能去。”他露出痛苦的表情,重复道,“不然死的就是你而不是我了。去了妒火村,你必死无疑。”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相信我。”
“你跟吉赛尔赫说过……”
“忘了吉赛尔赫吧。如果你想活下去,就把他们全忘了。”
“为什么?”
“留在我身边。我会遵守诺言的,我的冰雪女王。我会给你很多翡翠……挂满你的全身……”
“说真的,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
“说笑不需要分时候。”
霍斯珀恩突然抱住她,将她的双肩按在地上,伸手解她衬衫的纽扣。他直接省去了前戏,但也做得不紧不慢。
希瑞推开他的手。“现在也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她怒气冲冲地说。
“干这种事更不需要分时候。对我来说,现在最合适不过了。我刚刚说过,我伤到了脊椎。明天的麻烦只能明天再说了……你在干吗?哦,见鬼……”
这次她推得更加用力。太用力了。霍斯珀恩脸色发白,咬住嘴唇,发出痛苦的呻吟。
“对不起。但受伤的人就该老实躺着。”
“要能碰碰你的身子,我就不疼了。”
“该死的,快住手!”
“法尔嘉……我伤得这么厉害,就当可怜可怜我……”
“再不把你的脏手挪开,你会伤得更厉害。放手!”
“安静……那些强盗会听到的……你的皮肤就像绸缎……老天啊,你就答应我吧。”
唉,真该死, 希瑞心想,我干吗这么看重这种事?其实我也很好奇。我有理由好奇。我的感情与此无关。我可以对他实际点儿,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忘掉。
她屈服于他的触碰,以及随之而来的愉悦感。她扭过头去,但立刻觉得表现出羞怯其实很虚伪——她不想被人看作遭到诱惑的天真少女。她直视他的双眼,但很快改了主意,因为这看上去像在挑衅——她也不希望给他留下这个印象。于是她闭上眼睛,搂住他的脖子,帮他解开纽扣,毕竟他的动作既耗时又费力。
手指相互触碰之后,他俩的嘴唇也贴到一起。她眼看就要忘掉了整个世界,霍斯珀恩却突然不动了。有那么一会儿,她耐心地躺在地上,提醒自己他受了伤,也许正在忍受痛楚的折磨。但他花的时间太久了,沾在她乳头上的口水渐渐干涸。
“喂,霍斯珀恩?你睡着了?”
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胸口流过身侧。她用手摸了摸。是血。
“霍斯珀恩!”她推开他,“霍斯珀恩,你死了吗?”
这问题真傻 ,她心想。这不明摆着吗?他死了。
“他就这样死在我的胸前。”希瑞把头扭向一旁。她那破相的脸上似乎反射着壁炉的火光,也可能是她脸红了,维索戈塔说不清。
“当时我只有一种感觉,”她补充道,依然没有对上他的目光,“就是失望。你觉得吃惊吗?”
“不。一点儿也不。”
“我就知道。我试着如实讲出整个经过,不加粉饰,毫无隐瞒,也不歪曲半点事实,尤其是最后这一段。”她吸了吸鼻子,用手指抹抹眼睛。
“我用树枝和石块把他埋了。可能有些随意,具体我记不清了。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只能在原地过夜。那些人还在周围搜索,我能听到他们的喊声,也能确定他们不是普通的强盗,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追谁——是我,还是他。我坐在那里,躲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黎明。我就坐在他的坟头。呼……”
“等到天亮,”过了一会儿,她续道,“追兵已踪影全无,我也能继续赶路了。霍斯珀恩给我的魔法护腕发挥了作用。黑母马回来了,现在它属于我了。这是他给我的礼物。你知道吗?在史凯利格群岛有个传统:女孩的第一个爱人得送她一件珍贵的礼物。虽然他还没成为我的爱人就死了,可这并不重要,不是吗?”
黑母马用前蹄刨着地面,嘶鸣一声,侧过身去,像是希望被人欣赏似的。希瑞看着它纤细修长又不乏肌肉的脖颈,看着它小巧而优雅的额头,看着它高高的肩隆与匀称的体型,不禁由衷地发出赞叹。
希瑞小心翼翼地凑近黑马,露出手上的护腕。母马喷了喷鼻子,压低耳朵。希瑞牵过缰绳,抚摸它光滑的鼻子。黑马没有反抗。
“凯尔比。”希瑞说道,“你乌黑又漂亮,就像海中的水妖一样不可思议,所以我要叫你凯尔比。我才不在乎夸不夸张呢。”
母马喷出一声鼻息,竖起耳朵,晃了晃长及脚踝、如丝一般柔滑的尾巴。习惯坐高鞍的希瑞收短马镫的束带,摸了摸马背上那副矮得出奇、又没有鞍角的木制马鞍。她把一只脚踩进马镫,抓紧马儿的鬃毛。“乖一点哦,凯尔比。”
与外表不同的是,马鞍其实很舒服,而且明显比常见的骑兵马鞍轻便得多。
“好了,”希瑞拍了拍母马温热的脖子,“让我们瞧瞧你的性子烈不烈。看看你是真正的纯种马,还是普通的杂种马。先跑个二十里如何?”
如果有人趁着夜色穿过沼泽,找到这间藏在隐蔽之处、茅草屋顶上爬满苔藓的小屋,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他会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聆听一位绿色双眸、银灰头发的年轻女孩讲故事。
他会看到壁炉里的余烬被重新点亮,好像炉火也在期待女孩接着往下讲。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情景无人得见。因为老维索戈塔的小屋深藏在沼泽的芦苇丛中,立于终年不散的浓雾之内。这里,没人敢来。
“那座山谷果然有道溪流经过。谷底平坦,很适合骑行,所以凯尔比跑起来就像一阵风。当然了,我没去上游,而是往下游走。我还记得那个奇怪的名字——妒火村。我想起了霍斯珀恩在驿站对吉赛尔赫说过的话,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警告我。有人正埋伏在妒火村,等着耗子帮自投罗网。吉赛尔赫回绝了特赦和为公会效命的提议之后,霍斯珀恩就特意提醒他,说那个赏金猎人正住在妒火村的旅店里。他知道耗子帮一定会上钩。他知道他们会赶去那个村子并落入陷阱。我必须提前赶到妒火村。我得截住他们,警告他们,说服他们回头,挽救所有人的性命。至少救下米希尔。”
“我猜,”维索戈塔喃喃道,“你没能成功。”
“当时,”她用僵硬的语气说道,“我以为妒火村里会藏有一支全副武装的人马。但我没想到,所谓的伏兵只有一个人……”
她顿了顿,双眼凝视着黑暗。
“我更没想到,那人竟是如此的可怕。”
博尔卡曾是个繁荣的小村庄,周围的景色异常迷人,黄色的稻草与红色的砖瓦屋顶聚在林木繁茂的深谷中央,森林的色彩随着季节变换。尤其到了秋天,博尔卡的风景足以满足任何挑剔的眼睛和敏感的心灵。
直到有一天,这里发生了一件事,导致村庄永远改换了名字。事情是这样的:
一位年轻的精灵农夫,从附近的精灵聚居地来到博尔卡村。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位磨坊主的女儿,但放荡的磨坊主之女对精灵的求爱嗤之以鼻,反向邻居和熟人——甚至是亲戚——投怀送抱,于是人们开始嘲笑精灵和他那盲目的爱。这位精灵明显有别于其他同类,他妒火中烧,最终决定以可怕的方式发泄愤怒,展开复仇。有天晚上,他借着风势放了把火,将博尔卡村烧成了白地。
家园被焚毁,村民失去希望。有些人去了别处流浪,另一些人整日借酒浇愁,为重建村庄募集的钱财被挪用、挥霍,村子一派贫苦和悲惨的景象:烧黑的山坡下,你只能看到一栋栋摇摇欲坠的丑陋棚屋。纵火之前,博尔卡是个椭圆形的小村落,中间还有座小广场。现如今,寥寥几栋相对像样的房屋、店铺和酒坊组成了一条小街。在这条小街的尽头,村民合力盖起一间小旅店,起名“奇美拉之首”。店主是个寡妇,是那场火灾的幸存者之一。
过去七年间,没人再用过“博尔卡”这个名字,取而代之的则是“嫉妒的火焰”,或者更直接的“妒火村”。
耗子帮骑马走在妒火村的小街上。这个早晨冰冷而阴暗,天空布满了乌云。
人们纷纷逃回自己的住处,躲进棚屋和土房。有窗的人家用力关上窗户;有门的紧紧锁上房门,再用重物堵住门口;有酒的则喝酒壮胆。耗子帮招摇过市,并肩而行,脸上虽然写满了冷漠与轻蔑,但眯缝的双眼仍警惕地盯着每一扇窗、每一道门和每一个转角。
“哪怕让我看到一支箭!”吉赛尔赫大声警告,让所有人都能听见,“让我听到一声弓弦响!接下来就是一场大屠杀!”
“你们的村子将再次燃起烈焰!”伊思克菈用嘹亮的女高音补充,“除了土和水,什么都不会剩下!”
有些村民确实有十字弓,但没人敢试探耗子帮是不是在吓唬人。
距“奇美拉之首”还有五六十步的距离,耗子帮下了马。他们站成一排,伴着马刺、珠宝与装饰品有节奏的叮当声,迈步朝小旅店走去。
旅店的门廊前,三个村民正用啤酒缓和宿醉的不适。一见到耗子帮,他们立刻跑得无影无踪。
“如果他真在这儿,”凯雷嘀咕道,“我们就不该等到现在。我们不该睡觉,应该趁着夜晚直接杀过来,然后……”
“你这蠢货,”伊思克菈亮出小巧的牙齿,“想让吟游诗人歌颂我们的勇气,你就不能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搞偷袭。我们必须让人看见!早上最理想了,因为所有人都没喝醉。对吧,吉赛尔赫?”
吉赛尔赫没答话。他捡起一块石头,瞄了瞄,砸到大门上。“滚出来,邦纳特!”
“出来,邦纳特!”耗子帮齐声喊道,“滚出来!”
旅店里有人在下楼梯,脚步声缓慢而沉重。一阵寒意滑过米希尔的脊背。
邦纳特出现在门口。
耗子帮本能地后退一步,靴跟踩进泥土,手掌伸向了武器。赏金猎人把剑夹在腋下,空出双手,一只手拿个剥了壳的鸡蛋,另一只手拿块面包。
他缓缓走向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个子很高,又站在门廊上,因此显得异常高大,简直像个巨人——只是身材瘦得像个食尸鬼。
他凝视着他们,潮湿的双眼轮流扫过每一个人。他咬了口鸡蛋,又咬了口面包。
“法尔嘉在哪儿?”他含糊不清地问道。一小块蛋黄从他嘴角掉到地上。
“跑啊,凯尔比!跑啊,美人儿!能跑多快跑多快!”
黑母马发出响亮的嘶鸣,俯下脑袋,不要命似的撒腿狂奔。希瑞身后沙土飞扬,马蹄却像完全没沾到地面。
邦纳特伸了个懒腰,抻得皮革外套嘎吱作响。他缓缓戴上一副麋皮手套,又仔细调整了一下手套的位置。“哦,怎么着?”赏金猎人皱起眉头,“你们想杀我?为啥?”
“我们是要杀你。为了‘毒蘑菇’。”凯雷回答。
“也为了找乐子。”伊思克菈补充道。
“这样,我们也能过上安生日子。”瑞夫插嘴道。
“啊哈,”邦纳特慢吞吞地说,“原来如此!如果我答应不再打扰你们,你们会放过我吗?”
“不会,你这条老灰狗,我们不会。”米希尔露出迷人的微笑,“我们了解你,知道你做事向来不择手段。你会偷偷跟在我们身后,找机会朝我们背后捅刀子。下来受死吧!”
“别急,别急嘛。”邦纳特冷笑着咧开嘴,嘴角几乎扯到跟那凶狠的灰髭须一样宽,“跳舞的时间有的是,不用这么激动。首先,耗子们,我有个提议:我会指给你们两条路,至于怎么选,看你们自己喽。”
“老家伙,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凯雷大喊一声,身子有些绷紧,“把话讲清楚!”
邦纳特点点头,活动一下大腿。“你们的头上顶着赏金,耗子们。相当可观的赏金。没错,我也得讨生活嘛。”
伊思克菈发出山猫一样的嘶嘶声,用山猫般的双眼怒视着他。
邦纳特将双臂抱到胸前,同时把长剑挪到肘边。“相当可观的赏金。”他重复道,“要是活捉,赏金还能再加点儿。但说实话,在我看来没太大分别。我跟你们也没啥私人恩怨。就在昨天,我还打算把你们都杀了,也是为了找点乐子嘛。可今天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省去了我的麻烦,也打动了我的心。所以我会把选择权留给你们。你们希望我怎么对付你们:活捉,还是杀掉?”
凯雷的下巴抖了抖。米希尔身子前倾,做好发难的准备,但被吉赛尔赫抓住了肩膀。
“他想激怒我们。”吉赛尔赫低声道,“让这杂种接着说。”
邦纳特哼了一声。“怎样?”他问道,“活捉,还是杀掉?我建议前者。原因你们也懂的,痛苦会少很多。”
像是收到指令一般,耗子们全都拔出了武器。吉赛尔赫抽剑出鞘,摆好架势。米希尔吐了口唾沫。“来啊,你这瘦竹竿。”她让语气尽量保持冷静,“过来啊,你这狗杂种。看我们怎么捅死你——就像捅死一条老灰狗。”
“也就是说,你们选择了被杀。”邦纳特的目光越过屋顶,像在注视远方的什么东西。他缓缓拔出长剑,丢掉剑鞘,不紧不慢走下门廊,靴子上的马刺叮当作响。
耗子们迅速散开。凯雷在最左边,几乎贴上一家酒坊的墙壁。他旁边是伊思克菈,女精灵纤薄的嘴唇露出平时那种可怕的笑。米希尔、埃瑟和瑞夫绕到右侧。吉赛尔赫留在中央,眯起双眼,审视着赏金猎人。
“很好,耗子们。”邦纳特扫视街道,再次抬头望向天空。他举起剑,往剑刃上吐了口唾沫。“既然你们想跳舞,那就跳吧。奏乐!”
双方像野狼一样扑向彼此,动作快如闪电又悄无声息,更没有半点预警。利刃划破空气,金铁交击的哀鸣声在窄街上回响。一开始,周围只能听到刀剑声、呼气声、闷哼声,以及粗重的喘息声。
紧接着,耗子们出人意料地发出尖叫,相继死去。
最先落败的是瑞夫。他的身体撞上墙壁,随即反弹回来,鲜血洒上肮脏的灰泥墙。然后是埃瑟。他步履蹒跚地退出战斗,弓起身子,朝侧面栽倒,双腿在地上不停抽搐。
邦纳特像陀螺一样旋转、跃动,被刀光剑影和利刃破空声包围其中。耗子们向后退开、躲避锋芒,随即又向前扑去、发起攻击,然后再次退后。他们愤怒而顽强,出手残忍无情,却都徒劳无功。邦纳特不慌不忙地招架,劈砍,招架,再劈砍,冷血的进攻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但始终保持自己的节奏。耗子们只能后退,然后死去。
伊思克菈颈部中剑,倒在泥地上,像小猫一样蜷成一团,鲜血从大动脉一直喷上邦纳特的小腿和膝盖。赏金猎人跨过伊思克菈,同时挡开米希尔和吉赛尔赫的横扫,骤然转身,闪电般挥出一剑,用剑尖将凯雷开膛破肚,长长的伤口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腹股沟。凯雷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长剑脱手。他只是蹲下身子,用双手捂住胸口和腹部,鲜血自掌下泉涌而出。邦纳特再次转身,避开吉赛尔赫的剑,又架住米希尔的进攻,朝凯雷挥出致命一击。凯雷的侧脑一片狼藉,金发被血肉染红。他倒向地面,在泥地上留下了一汪血湖。
米希尔和吉赛尔赫犹豫了一下。但他们没有逃跑,而是齐声发出狂野而愤怒的呼号,一同扑向邦纳特。
结果,他们也死了。
希瑞冲进村子,在街上飞奔。黑母马蹄下掀起大块的烂泥。
邦纳特用脚跟推了推背靠墙壁的吉赛尔赫。耗子帮首领已气息全无,粉碎的颅骨也不再渗出血水。
米希尔双膝跪地,寻找自己的剑。她用双手在湿泥和尿液间摸索,却没发觉自己正跪在一摊迅速扩张的血泊里。邦纳特朝她缓缓走去。
“不——!”
赏金猎人抬起头。
希瑞跳下奔马,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
邦纳特笑了。“耗子。”他说,“第七只耗子。来得正好,这下就能凑齐了。”
米希尔找到了剑,却无力抬起。她喘息着扑向邦纳特的双脚,用颤抖的手指抓住他的靴子。她张嘴想要尖叫,但从口中喷出的并非叫声,而是鲜红的液体。邦纳特的脚狠狠踩下,让她的身子陷进了泥地。米希尔捂住破开的肚腹,拼命又爬了起来。
“不——!”希瑞喊道,“米希尔!”
赏金猎人没有回头,只用动作回应了她的呼喊。他强有力地挥出一剑,就像抡起一把镰刀。米希尔的身体离地飞起,撞上墙壁,仿佛一只瘫软的布娃娃,又像一块染成鲜红的抹布。
希瑞的喊声哽在喉头,颤抖的双手伸向佩剑。
“凶手!”她被自己陌生的语气吓了一跳,同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凶手!杂种!”
邦纳特好奇地盯着她,脑袋略微偏向一旁。“你也想找死吗?”他问道。
希瑞走上前去,绕着他转了半圈。她抬起剑身,晃了晃,猛然刺出。但这下只是佯攻。
赏金猎人哈哈大笑。“找死,”他重复道,“小耗子想找死!”
他在原地缓缓转身,免得自己被逼进死角。但对希瑞来说,这都无所谓。她的心里洋溢着愤怒和憎恨,杀戮的欲望让她全身发抖。她想攻向这个可怕的男人,想体验一下剑刃刺穿人体的感受。她想劈开他的动脉,看着他的血伴随心脏跳动的节奏喷涌而出。
“好哇,小耗子。”邦纳特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剑,往剑刃上吐了口唾沫,“在你惨叫之前,让我瞧瞧你有多大能耐!奏乐!”
六天后,棺材铺老板的儿子奈克拉讲述了当时的经过。“我也不明白他俩为啥一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谁都看得出,他俩想杀了对方。两人都是。他俩扑向对方,举剑对砍,每眨一下眼的工夫都能拼上两三招。光靠眼睛和耳朵,没人数得清他俩对打了多少回合。大人啊,他俩的剑实在太快了,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俩就像两只黄鼠狼,绕着对方跳来跳去,好像在跳舞似的。”
外号“灰林鸮”的史提芬·史凯伦把玩着马鞭,同时专心听着他的话。
“他俩突然退后,”奈克拉续道,“可两人身上连个擦伤都没有。谁都看得出,那只母耗子愤怒得发狂,犹如龇牙咧嘴的地狱魔鬼。她发出嘶嘶声,像只到嘴的老鼠被人抢走的猫。而尊敬的邦纳特先生却很平静。”
“法尔嘉,”邦纳特咧嘴一笑,像食尸鬼一样露出牙齿,“你在跳舞和用剑方面真有两下子!你让我很好奇。在你受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希瑞气息沉重,恐惧已漫过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碰上什么样的对手了。
“告诉我你是谁,我就饶你一命。”
希瑞更加用力地握紧剑柄。她必须攻破他的格挡,在他架起防御之前就解决了他。她不能再给他反击的机会,因为她的手肘和前臂又痛又麻,继续强行招架实在太冒险了。她也不能再把力气浪费在闪避上,因为她不能奢望每次都以毫厘之差躲开对方的剑锋。下次迎击的同时,必须立刻攻破他的防御, 她心想。不然我就死定了。
“你死定了,小耗子。”他抬起手中的剑,朝她走来,“你居然不害怕?这是不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凯尔·莫罕 ,她在心里默念,同时跳动着脚步。兰伯特。梳子。空翻。
她迈出三步,转体半周。邦纳特一剑刺来,她没理他的佯攻,而是来了个后空翻,以蹲伏的姿势着地,然后猛地朝他扑去,矮身躲过对方的长剑。她翻动手腕,借着髋关节的转动,强而有力地刺出一剑。希瑞突然感到一阵愉悦:她几乎感觉到剑刃刺进了对方的身体。
但她听到的却是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她的眼前寒光一闪,震惊和痛苦随之传来。她发觉自己正在坠落,正在倒向地面。他挡下了我的进攻。他砍中了我 。希瑞心想。我要死了。
邦纳特一脚踢中她的肚子。第二脚则精准地瞄准了受伤的手肘,使她长剑脱手。希瑞抱住隐隐作痛的头,手指却没有碰到任何伤口,更没沾上一丝血。打中我的是拳头 ,她惊恐地想。只是拳头,要么就是剑柄。他没杀我,只是打了我,就像老子教训儿子。
她睁开眼睛。
赏金猎人站在她面前,瘦得像具骷髅,却又显得那么高大,仿佛一棵染病的枯树。他的身上满是汗味,还有鲜血的味道。
他揪住她的头发,强行将她拽起。他手上用力,拖着脚步不稳、大声尖叫的希瑞来到墙边——米希尔就躺在一旁的地上。
“你不怕死,对吗?”他咆哮着,把她的脑袋往下压,“那就好好看看这只母耗子。这就是死。这就是人死后的德性。看清楚了,这是内脏。这是血。这是原先在她肚子里的屎尿。”
希瑞扭动挣扎,但他的手牢牢按着她,没过多久,她的动作就只剩下抽搐和干呕。米希尔还活着,但双眼黯淡无光,像条半死的鱼。她的手像鸟爪一样僵硬地一开一合,沾满了烂泥和排泄物。希瑞能闻到强烈而刺鼻的尿味。
邦纳特纵声大笑。“这就是死啊!你的母耗子快死了。死在自个儿的尿里!”
他放开她的头发。希瑞身子瘫软,四肢着地,一边抽泣一边颤抖。米希尔就在她身旁。米希尔的手,那双纤细、精致、柔软而又灵巧的手……
……一动也不动了。
“他没杀我。他捆住我的双手,把我绑到拴马桩上。”
维索戈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已经这样坐了好一阵儿了,甚至屏住了呼吸。希瑞继续讲她的故事,但嗓音越来越压抑,越来越不自然,越来越叫人不舒服。
“他招呼那些看热闹的人,叫他们拿来一袋盐和一小桶醋,还有一把锯子。我当时还不清楚……不清楚他要干吗。我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我被绑在……绑在拴马桩上……他叫来几个人,命令他们抓住我的头发……撑开我的眼皮。他亲自示范该怎么弄……所以我没法转头,也没法闭眼。我只能看着他的所作所为。他说他不能叫货物烂掉。不能叫它们腐烂……”
希瑞声音嘶哑,话语仿佛突然卡在干涸的嗓子里。维索戈塔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只觉胆汁涌上了喉头。
“他锯掉了他们的脑袋。”希瑞用单调的语气说,“吉赛尔赫、凯雷、埃瑟、瑞夫、伊思克菈……还有米希尔。他锯掉了他们的头……当着我的面,一个接一个……”
这天夜里,如果有人悄然摸到这片沼泽的中心,来到茅草房顶覆盖着苔藓的小屋,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那么,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会看到一位身穿羊皮外套、胡须花白的老人,还有一个银灰色头发、脸上有道丑陋伤疤的女孩。他会看到女孩正在大声抽泣,身子偎在老人的怀里不停地颤抖。老人则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拍打她战栗的双肩,努力安慰她。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一幕无人得见。因为小屋深藏在沼泽的芦苇丛中,立于终年不散的重重雾气中间。这里,没人敢来。
经常有人问我,是什么让我下定决心记录下自己的回忆,也有很多人想了解我写下这本回忆录的前因后果——换言之,就是促成手稿诞生的那起事件的细节与背景,以及引发该事件的契机。过去的我给出过不少错误的解释,也撒了不少谎,但现在的我只想诉说真相。因为我的头发已花白稀疏,而我深知:真相好比珍贵的谷粒,谎言则是无用的糟糠。
真相其实是这样:引发那起事件、进而促使我开始创作的契机,完全出于一个巧合——在我和同伴从莱里亚军营偷出来的东西里,恰好有一支笔和一堆纸。这事发生在……
——《诗歌的半世纪》
丹德里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