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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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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浪把她烤醒了,还灼伤了她的皮肤,就像拷问者手中滚烫的铁钳。

希瑞的脑袋动弹不得,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似的。她拼命抬起头,随即发出痛苦的哀号,因为这一动作扯破了鬓角的皮肤。她睁开双眼,发现脑袋下面的大石头沾满了干涸凝固的污血,已呈现出深棕色。她摸摸鬓角,手指碰到一块坚硬开裂的伤疤,它原本黏在石头上,但已在她抬头时撕裂,现在更是渗出了鲜血。希瑞咳嗽几声,吐出一团混杂了黏稠唾液的沙子。她用手肘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四下张望。

周围是片灰红色的平坦石地,被峡谷和断层分割成许多块,散落着成堆的石块和奇形怪状的巨石。在这片石地高处,挂着一颗熊熊燃烧、硕大无朋的金色太阳,将整个天空染成黄色。灼人的阳光扭曲了视线,令空气闪烁微光。

我在哪儿?

她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肿胀挂彩的额头。很疼。疼得要命。我肯定重重摔了一跤 ,她心想,还在地上滚了很远 。她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然后发现了痛楚的其他来源——后背、肩头,还有屁股。她摔倒时,身上沾满了灰尘与砂砾,头发、耳朵、嘴巴甚至眼睛里都有,所以她才会流泪不止。她的双手和手肘都磨破了皮,刺痛一阵阵传来。

希瑞缓慢而小心地伸直双腿,又发出一声呻吟——这个动作让她的左膝剧痛无比。她隔着完好无损的裤子摸索一番,却没发现任何瘀肿。她吸气时,只觉身侧传来令人不安的刺痛,腰背痉挛不止,光是弯下腰都能让她痛得尖叫。我没事,只是有些瘀伤 ,她心想,但应该没摔断骨头。如果骨头断了,我会疼得更厉害才对。我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昏迷了一小会儿。我可以站起来。我也能站起来。

她蹲伏在地上,动作有些尴尬。她小心而缓慢地活动腿脚,换了个能保护受伤膝盖的姿势,然后呻吟着撑起身体。仿佛过了一辈子之久,她终于站了起来,但晕眩感也马上袭来,模糊了她的视线,还让她两脚发软,重重地倒回到石头上。希瑞感到一阵反胃,只好侧卧着蜷起身子。阳光曝晒的石面像炭火一样滚烫。

“我起不来的……”她呜咽道,“我做不到……我会被太阳烤焦的……”

她的脑仁里悸动着顽固又恼人的痛楚,疼痛的程度还在不断增加。她每动一下都让疼痛更加强烈,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希瑞一动不动。她用胳膊护住头,但炎热很快便令她难以忍受。她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地方避开阳光。她奋力对抗着痛楚,抬起头,手脚并用爬到一块巨石下。在风化作用下,石头的形状就像一朵怪异的蘑菇,不成形的“伞盖”让它的底部只有一条狭小的影子。她蜷成一团,咳嗽几声,抽了抽鼻子。

她躺了很久,直到太阳漫步到天空另一侧,再次投来灼人的热浪。她挪到巨石另一边,却发现根本毫无分别。太阳爬升到最高点,石蘑菇下方连一丝影子都没了。她用双手按住疼痛难当的鬓角……

她全身颤抖着醒来。炽热的太阳失去了耀眼的金色光辉,如今的它低垂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之上,颜色转为橙黄。酷热已然消散。

希瑞费力地坐起身,四下张望。她的头没那么痛了,视野也清晰起来。她摸摸头,发觉阳光已晒干了鬓角的血迹,只留下一块平整坚硬的血痂。但她的身体还很疼,好像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她干咳几声,试着吐出牙缝间的砂砾,但没能成功。她靠向蘑菇状的巨石,石头表面依然带着阳光的热度。至少没那么热了 ,她心想。太阳已经西沉,热度也可以忍受了,很快……

很快,夜幕就会降临。

她浑身发抖。我究竟在哪儿?我该怎么离开?走哪条路?我该走哪条路?也许我该待在原地,等他们找到我。他们肯定在找我。杰洛特,还有叶妮芙,他们不会抛下我的……

她再次试着吐出砂砾,但又一次失败了。然后她发现了——

干渴。

她想起来了。当初逃离辛特拉时,她也曾忍受过干渴的折磨。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骑着黑马逃向海鸥之塔,马鞍上系着一个木头水壶。但她没能解开绳子带上水壶——她没那个时间。现在马没了。什么都没了。除了滚烫尖锐的岩石,除了鬓角上令她皮肤绷紧的血痂,除了满身的痛楚和干渴的喉咙,她一无所有。她甚至连可吞咽的口水都抿不出来。

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得去找水。如果找不到,我会死的。

扶住石蘑菇试图起身时,她的手指隐隐作痛。她站了起来,迈出一步,结果又哀号着趴到地上,弓起脊背。剧烈的反胃感又一次袭来,痉挛和晕眩占据了她的身体,让她只能再度躺倒。

我又一次孤单一人。所有人都背叛了我,抛弃了我,只留下我一个。就像从前一样……

好像有只无形的钳子正在挤压她的喉咙,她的下巴肌肉紧绷到疼痛的程度,干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再没有比女术士哭鼻子更令人反胃的了 ,叶妮芙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荡。

可是,等等……这儿没人能看到我……一个人都没有……

希瑞在石蘑菇下缩起身子,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尽管她已流不出任何眼泪。

等她睁开肿胀的眼皮,发现热度又消退了不少。不久前,天空还是橘黄色,如今已转为熟悉的钴蓝,而且显得格外晴朗,只飘着几缕细小的白云。通红的日轮垂得更低,但仍将涌动的热浪洒向沙漠。或者那些热气是从滚烫的石头上散发出来的?

她坐起身,发觉头痛和瘀伤都不再折磨她了。此时此刻,跟她空瘪的肚皮和发痒的喉咙带来的不适相比,其他都不算什么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不要放弃 ,她心想,我也不能放弃。就像在凯尔·莫罕那样,我必须爬起来打败敌人,必须压抑心中的痛苦和软弱。必须站起来,迈开脚步。我现在至少知道方向了。太阳正朝西方落下。我必须迈开脚步。必须找到水和食物。必须。不然我会死的。这儿是沙漠。我落到了沙漠里。我在海鸥之塔走进一道传送门,那是种魔法装置,能把人传送到极远之地……

托尔·劳拉的传送门很奇怪。她跑到顶层时,那儿什么都没有,连窗户都没有一扇,只有覆满霉斑的墙壁。其中一面墙上有个不规则的椭圆形,里面泛动着彩虹色的光芒。她犹豫片刻,但那扇传送门在吸引她、召唤她、真真切切地邀她进去。而且周围没有别的路,只有那个闪光的椭圆。她闭上眼睛,走了进去。

随后,她看到耀眼的强光和湍急的旋涡。爆炸的冲击力挤压她的肋部,令她几乎窒息。她记得自己飞过寂静、冰冷与空无,然后是一道亮光,她终于又能呼吸了。她的上方是蓝色,下方远处则是模糊的灰暗……

旋涡将她吐到半空中,就像一只幼鹰丢下一条对它而言过大的鱼。她摔到石头上,立刻失去了知觉。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我在神殿里读过关于传送门的书 ,她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甩掉头发里的砂砾。有些书提到过扭曲或混乱的传送门,它们会把人送到任何地点,送达的位置也毫无规律。海鸥之塔的传送门肯定也是这样。它把我丢到世界尽头的某个角落。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哪儿。没人会来这里找我,也没人能找到我。如果留在这儿,我会死的。

她站起身,凝聚全身的力气,手扶巨石走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刚走几步,她就发现右边鞋子的带扣不知何时扯脱了,松动的鞋帮让走路变得更艰难。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检查自己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她专心致志地检查,一时忘记了疲惫和痛楚。

她首先发现一把短刀。短刀的皮鞘滑到了背后,她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接下来是个系着皮绳的小口袋,那是叶妮芙送她的礼物,里面装着“女士从不离身的物品”。希瑞解开皮绳。不幸的是,这套女士标准装备没能预见目前的状况。袋子里有一把玳瑁梳、一把小刀、一把剪刀、一把指甲锉、一卷消过毒的亚麻棉布,还有一个翡翠小盒,里面是护手油膏。

希瑞立刻把油膏涂到干裂的脸和嘴唇上,又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她不假思索地把小盒舔了个干净,品尝着里面的油脂和少得可怜却令人宽慰的水分。用来给油膏添香的甘菊、龙涎香和樟脑让它的味道令人作呕,但也让她精神振奋。

她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条,把鞋子绑到脚踝上,然后站起身,试着跺几下脚。她展开亚麻棉布,做成一条宽大的头带,遮住受伤的鬓角和晒伤的额头。

她站在那里,正了正腰带,将短刀挪到身体左侧,本能地拔刀出鞘,用拇指试了试刀刃。这把短刀很锋利,跟她预料的一样。

我有武器 ,她心想。我是个猎魔人。不,我不会死在这儿。饥饿?我受得了。梅里泰莉神殿经常有禁食仪式,最久时长达两天。但是,水……我必须找到水。我得继续前进,直到找到水为止。这片沙漠虽然可憎,但总有尽头。如果它很大,我得知道关于它的信息。我应该在雅尔的地图上看到过。雅尔……不知他现在正在干吗……

我该出发了 ,她下定决心。我要往西走。我能看到日落的方位。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方向。毕竟,我从来不会迷路。我向来知道该往哪儿走。有必要的话,可以走上一整夜。我是猎魔人。等力气恢复,我还能跑起来,就像在凯尔·莫罕的杀手路上一样。那样的话,能更快赶到沙漠边缘。我能坚持下去。我必须坚持……哈,我敢打赌,杰洛特经常穿越这样的沙漠,说不定环境比这儿还更恶劣……

出发吧。

最初一个小时,地貌没有任何改变。除了岩石,周围依然别无他物——那些灰红色的锐利岩石常有几块会松动,迫使她时刻保持警惕。这里还有干燥多刺的矮小灌木,自岩石的缝隙里向她伸出扭曲的枝条。遇到第一丛灌木时,希瑞停下脚步,希望能找见几片树叶或嫩枝,好叫她吮一吮、嚼一嚼。但那灌木只有尖锐的棘刺,还划伤了她的手指。它甚至连能充当拐杖的长枝条都没有。第二和第三丛灌木也毫无区别,于是她经过时不再停留。

黄昏迅速降临,太阳悬停在参差不齐的地平线上,天空浮现出红色和紫色的光。黑暗到来的同时,周围也冷了起来。起先她感觉很愉快,因为凉爽的空气抚慰了她晒伤的皮肤。但没过多久,寒意愈发强烈,冻得她牙齿打战。她加快脚步,想让身子暖和些,但又牵动了腰间和膝盖的伤。痛楚再次浮现,她只能一瘸一拐地前行。更要命的是,太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天色极速地暗淡下来。今晚只有弯弯的月牙,希瑞很快就看不清眼前的地面了,在夜空中眨眼的星星也帮不上什么忙。她摔倒了好几次,手腕的皮肤被石头蹭得生疼。她两度踩进岩缝,幸好她训练有素,及时做出反应,才没扭伤甚至折断脚踝。她知道,这么走下去没个好。在黑暗中走路实在太危险了。

她坐在一块平坦的玄武岩板上,绝望压倒了一切:她不知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确,而且她早就找不到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下的位置了。日落后头一个小时,还有光芒指引她前行,如今光亮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周围,除了天鹅绒般难以穿透的黑暗,只剩刺骨的寒冷。寒冷令她身体麻木,关节刺痛,迫使她佝偻起身子,把脑袋缩进因痛苦而耸起的双肩。希瑞开始怀念太阳,尽管她知道,它的归来意味着难以忍受的酷热。这酷热会再次洒到岩石上,这酷热会阻止她继续前行。她又有了想哭的冲动,绝望和无助感压倒了她。而且这一次,绝望和无助转化成了愤怒。

“我不会哭的!”她冲着黑暗大吼,“我是猎魔人!我是……”

女术士。

希瑞抬起双手,掌按太阳穴。魔力无处不在。在水里,在空气中,在大地里……

她飞快地站起身,双手前伸,缓缓地、犹疑地迈出几步,狂热地搜寻着地下水脉。她很幸运。几乎同一时间,她听到熟悉的涌流声在耳中悸动,也感受到地下深处水脉散发的能量。她小心翼翼地汲取魔力,然后缓缓释放出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很虚弱,在现在的状态下,突然的大脑缺氧会导致她人事不省,从而让她前功尽弃。缓缓地,魔力填满了她的身体,让她体会到熟悉而短暂的狂喜。她的肺部活动开始加强、加快。希瑞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让大脑过多过快地摄入氧气,同样会招来致命的后果。

汲取完成。

首先是疼痛 ,她心想。首先是让我的肩膀和大腿没法动弹的疼痛。然后是寒冷。我必须升高体温……

她渐渐想起了手势和咒语。她做了个手势,但念咒时过于匆忙,导致一阵突然的痉挛与抽搐。突如其来的晕眩令她跪倒在地。她坐在玄武岩板上,让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让凌乱的呼吸恢复正常。

她重念一遍咒语,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和精确,以便专注于目标。这次立刻有了结果。她将手中的暖意揉进大腿和脖子。她站起身,感觉疲惫已经消失,酸痛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我是女术士!”她得意地高举双臂,大喊道,“来吧,不朽之光!我召唤你!aen&039;drean va,eveigh ae!”

一个温暖而小巧的光球从她手中飘出,仿佛蝴蝶一般,在石面上投下不断变幻的光影。她缓缓活动双手,稳住光球,引导着它,让它悬浮在身前。这个主意不算好,因为光芒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她把光球转到身后,结果同样令人失望,因为她的影子被投射到前方,能见度反而比刚才更低。最后,希瑞将光球缓缓移到身侧,悬停在右肩之上。比起真正的行家,她这光球还差得远呢,但女孩很是为自己的成果自豪。

“哈!”她骄傲地说,“要是叶妮芙看到该多好!”

她得意扬扬、精力充沛地迈开大步,步伐轻快又自信,借着光球摇曳而模糊的光芒挑选落脚之处。她一边走,一边努力回忆其他咒语,却想不出有哪个魔法能改善当前的状况或派上用场。另外,有些咒语很耗精力,除非很有必要,否则她不太敢也不想使用。最不幸的是,她不会念咒创造水或食物。她知道有这样的咒语,但她不知如何施展。

在魔法光球的映照下,原本死气沉沉的沙漠有了生气。丑陋而富有光泽的甲虫和长着茸毛的蜘蛛在她脚边仓皇逃走。一只橘红色小蝎子拖着节状的尾巴,从她前方飞快地爬过,钻进一道石缝。一只尾巴长长的绿蜥蜴沙沙地爬过岩石,消失在昏暗之中。一只啮齿动物,看起来像只大老鼠,敏捷地跑离她身边,凭借后腿高高跃起。她在黑暗中好几次看到眼睛的反光,还在一堆石头旁听到了恐怖的嘶嘶声。她考虑过抓些动物来吃,但那嘶嘶声彻底打消了她在岩石间翻找的念头。她开始更加谨慎地观察脚下,脑海中浮现出在凯尔·莫罕看过的插图。巨蝎、猩红怪、恐惧虫、幽魂、拉弥亚、蟹蜘蛛,以及栖息于沙漠的众多怪物。她继续前进,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仔细聆听,汗津津的手掌握紧短刀的刀柄。

几个钟头后,光球渐渐黯淡,投下的光圈也慢慢缩小和模糊。希瑞费力地集中精神,又念了一遍咒语。起初几秒,光球的光芒变强了,但又很快黯淡下来。这番努力让她头晕目眩,步履蹒跚,眼前闪烁着黑红两色的光点。她重重地坐下来,身下的砂砾和松动的石块嘎吱作响。

光球终于彻底熄灭了。希瑞没再尝试其他咒语——疲惫、空虚和无力感彻底抹消了她成功的机会。

前方远处,模糊的光芒在地平线上升起。我走错路了 ,她惊恐地想到。我搞砸了……我一开始是朝西边走,可现在,太阳却出现在前方,这说明……

压倒性的疲惫和倦意袭来,就连寒冷也无法压抑。我不会睡着的 ,她下定决心。我不能睡……不能……

刺骨的寒意和渐强的亮光令她醒来,也唤醒了在她腹中肆虐的饥饿,以及喉咙中火烧火燎的干渴。希瑞试图起身,却办不到。僵硬、疼痛的四肢辜负了她。摸索周围时,她突然发现手指是湿的。

“水……”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水!”

她颤抖着趴在地上,把嘴凑近玄武岩板,疯狂地舔舐聚在光滑石面上的水滴,又吮吸起石面凹陷处的积水。一道凹痕里有将近半捧露珠,她把水和砂砾一起舔进嘴,却又不敢吐出。她四下张望。

为了一点水都不浪费,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头收集悬垂在低矮灌木上的晶莹水珠——天知道这些灌木是怎么从石缝间长出来的。她的短刀躺在地上,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拔出了刀。刀刃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显得黯淡无光。她谨慎地舔着冰冷的金属,一丝不落。

她压下令身体僵硬的痛楚,继续爬动,在其他岩石上寻找露水。但金色的日轮已升到地平线之上,耀眼的黄色光辉洒满整个沙漠,立刻烤干了露水。希瑞欣喜地迎接着新生的温暖,但她也清楚,再过不久,阳光就会无情地灼烤她,让她再度渴望夜晚的凉爽。

她转过身,背对阳光。太阳正在东方闪耀,而她必须往西走。必须。

热度飞快增长,很快变得难以忍受。到中午时分,她已精疲力竭,所以尽管很不情愿,也只能改换路线,寻找荫凉的地方。她终于有了收获:一块形状很像蘑菇的巨石。她爬到石头旁边。

她看到石头上放着一样东西。是个翡翠小盒,曾经装着护手油膏,早被舔得一干二净。

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饥饿与干渴压过了疲惫和气馁。她再次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太阳仍旧倾泻着热浪。

远处地平线上,透过闪闪发光的热气,她看到像是山脉的地貌。一片极其遥远的山脉。

等到夜幕降临,她竭尽全力汲取魔力,经历数次失败后终于成功变出魔法光球,这时她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在此之前,她想施展取暖和舒展肌肉的咒语,但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她也因此耗光了力气。变出光球给了她勇气,也振奋了她的精神,但与此同时,寒冷也削弱了她的力量。刺骨的酷寒让她颤抖不止,直至黎明。希瑞不耐烦地等待日出。她把短刀拔出鞘,小心翼翼地放在石头上,让水汽在金属刀刃上凝结。她早已精疲力竭,但饥饿和干渴赶走了睡意。她一直撑到黎明时分。天还没完全亮,她便贪婪地舔舐刀刃上的水珠。等到天亮,她立刻俯身,在石头的缝隙和凹痕里寻找积水。

她听到一阵嘶嘶声。

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蜥蜴坐在附近的岩架上,朝着她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竖起硕大的肉冠,鼓起腮帮,还用尾巴抽了下石面。在蜥蜴前方,她看到一条小小的、积满水的裂缝。

希瑞的第一反应是惊恐地后退,但不顾一切的愤怒情绪很快占据了她的心。她用颤抖的双手四下摸索,抓起一块有棱角的石头。

“那是我的水!”她咆哮道,“我的!”

她丢出石头,但没能命中。蜥蜴吓得一跃而起,敏捷地钻进乱石堆成的迷宫。希瑞趴倒在岩石上,吮吸着缝隙里剩下的水。然后,她看到了。

隔着岩石有块环形洼地,发红的砂砾中半埋着七枚蛋。女孩没有浪费时间。她跪倒在巢穴中,抓起一枚蛋,一口咬了下去。皮革般的蛋壳在她手中破碎,黏稠的蛋液流进她的袖子。希瑞把那枚蛋吸了个干净,连胳膊也舔了一遍。她光吞咽都很费力,根本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把蛋都吃光了,但仍趴在地上,身上黏糊糊、脏兮兮的,沾满了沙子,牙缝间残留着蛋黄。她疯狂地刨着沙子,发出骇人的啜泣声。她的动作突然僵住。

坐直了,小公主!别把胳膊肘放到桌上!盛菜时小心点儿!你会弄脏袖子的蕾丝边!用手帕把嘴擦干净,喝汤时别这么大声!看在诸神的分上,没人教过这孩子餐桌礼仪吗?希瑞菈!

希瑞把头埋在膝盖间,痛哭失声。

她一直跋涉到中午,终于无法抵挡热浪的侵袭,被迫停下休息。她藏身在一处岩架下的阴影里,打了很久的瞌睡。阴影算不上凉爽,但总比受烈日曝晒好得多。最后,饥饿和干渴又一次赶走睡意。

远处的群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着了火。山顶上也许有积雪,她心想。也许有冰。也许会有溪水。我必须到那里去。我必须尽快赶去。

她走了将近一整晚。虽然打算靠夜空辨认方向,但看着满天星辰,希瑞不禁后悔上课时没仔细听,后悔当初不愿钻研神殿图书馆里的星象图。当然了,她知道最重要的星座——七山羊座、水壶座、镰刀座、天龙座和冬之少女座,但那些星辰离得很远,很难用来判别方位。最后她选了一颗明亮的星星,认定它能指引正确的方向。但她不知道它叫什么,于是给它取名叫“夜眼星”。

她继续走,但与山脉间的距离半点都没缩短。它仍像昨天一样远在天边,好在它能引领她的方向。

前进的同时,她也仔细地观察四周。她找到另一只蜥蜴的巢穴,里面有四颗蛋。她注意到一颗不超过她小指长的绿色植物,奇迹般地从岩石间生长出来。她还找到一只硕大的棕色甲虫、一只腿脚细长的蜘蛛。

她统统吃了下去。

到了中午,她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然后晕了过去。醒来后,她找到一块阴影,双手捂住疼痛的肚子,蜷起身子。

日落时分,她重新上路。她的动作格外僵硬。她一次次摔倒,但每次都会爬起身,继续向前。

她继续走。她必须走。

傍晚。休息。晚上。夜眼星指引方向。她不断前进,直到精疲力竭。时间离日出还早。休息。断断续续的睡眠。饥饿。寒冷。这里魔力稀缺——当她想用魔法制造光源和温暖时,才发现这个不幸的事实。清晨舔舐刀刃和岩石上的露珠之后,她的干渴反而更加强烈。

等到太阳升起,希瑞在逐渐增长的暖意中睡着了。灼人的阳光将她唤醒。她站起身,继续走。

步行不到一个钟头,她昏厥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太阳升到了最高点,酷热令她无法忍受。但她没有力气寻找阴凉处。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但希瑞还是爬了起来。

她继续前行。她没有放弃。她走了几乎整个下午,外加半个晚上。

女孩又一次在最炎热时沉沉睡去,蜷缩在一块半埋在沙子里的倾斜巨石下面。睡眠断断续续,令她疲惫不堪。她梦到了水,能喝的水。广大的白色瀑布,周围飘着薄雾,浮现出彩虹。汩汩的溪流。蕨类植物围绕下的林间泉水。宫殿里的喷泉,散发着大理石打湿后的味道。长满青苔的水井,桶里的水满溢出来……冰柱融化,落下水滴……水。冰冷而爽口的水,冷到让你牙齿刺痛,但口感美妙,无可比肩……

她苏醒过来,随后一跃而起,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她转过身,摇晃几下,几乎摔倒。她必须回去!她之前经过了水边。她经过了一条在岩石间奔涌的小溪!她怎么这么蠢!

她的头脑恢复了理智。

热浪开始消退,傍晚即将到来。落日指示着西方。那是山脉的方向。太阳不应该——也不可能——位于她身后。希瑞赶走了幻想,压下啜泣的冲动。她转过身,继续前行。

希瑞走了一整个晚上,但速度非常缓慢,没能走出太远。她在走路时睡着了,又一次梦到水。太阳升起时,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短刀的刀刃和赤裸的前臂。

血也是液体。也能喝。

她赶走了这些幻觉和噩梦。她舔净覆盖露珠的刀刃,开始前行。

她昏了过去。炽热的阳光和滚烫的岩石唤醒了她。

在前方,越过闪闪发光的热浪,她看到参差不齐的山脉。

近了。明显近了。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强撑着坐起身。

手里的短刀反射着阳光,热得烫手。它很锋利。她清楚这一点。

何苦折磨自己 ?耳畔响起女术士蒂莎娅·德·维瑞斯学究似的平静嗓音。何必让自己继续承受痛苦?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不。我不会放弃。

你忍不下去的。你知道渴死的人是什么样子吗?从现在开始,你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理智,到时就太迟了。到那时,你连自行了断的能力都将失去。

不。我不会放弃。我会忍耐下去。

希瑞把短刀收回刀鞘,站起身,又摇晃着摔倒。她再次爬起,摇晃几下,开始前行。

在她头顶,黄色天空的高处,她看到一只秃鹫。

再次醒来时,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倒下的。她也不记得躺了多久。她抬头看着天空。那儿又多了两只秃鹫,和先前那只一起在她上方盘旋。她没有起身的力气。

她明白,这就是结局了。她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从而松了口气。

有东西在碰她。

它温柔而谨慎地推推她的肩膀。尽管疲惫不堪,但这么长时间的独处过后,在被了无生气的岩石包围这么久之后,这碰触还是让她绷紧了身子。她试着起身。碰触她的东西喷喷鼻子,向后一跳,跺脚的声音格外响亮。

希瑞费力地坐起,用指节揉揉砂砾包裹的眼角。

我肯定疯了 ,她心想。

在她前方几步远处站着一匹马。她眨眨眼。不是幻象。真是一匹马。一匹小马,不比马驹大多少。

她彻底清醒了,舔舔开裂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马儿吓了一跳,跑到稍远处,马蹄摩擦着松动的石头。它的动作十分古怪,毛色也很不寻常——既不是茶色,也不是灰色。或许只是她的错觉,是在它背后闪烁的阳光玩的把戏。

马儿喷喷鼻子,朝她走近几步。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除了与众不同的毛色,她发现它的体型也很古怪:小小的头,细长到惊人的脖子,纤细的骹骨,浓密的长尾巴。马儿站定,打量着她,脑袋始终歪向一边。希瑞轻轻地惊叹一声。

马儿圆圆的额头上长着一支角,至少两掌长。

简直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 ,希瑞心想。她渐渐恢复了理智和思考能力。这个世界没有独角兽,它们早就灭绝了,就连凯尔·莫罕的猎魔人典籍里都没有!我只在神殿的《神话故事》中读到过……哦,我在吉安卡迪阁下的银行里看过《生物论》,那上面倒有一幅独角兽的插图……但跟马相比,插图上的独角兽更像山羊,有蓬松的距毛和山羊的胡须,角也至少两厄尔长……

她惊讶地发现,虽然这事仿佛发生在几百年前,自己却清楚地记得一切。突然一阵头晕,腹内痛如刀绞,希瑞呻吟着蜷起身子。独角兽喷喷鼻息,朝她走近一步,然后停了下来,高抬起头。希瑞猛然想起书上对独角兽的描述。

“请靠近些……”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试图起身,“你可以靠近,因为我是……”

独角兽喷了喷鼻子,向后一跃,撒蹄飞奔,尾巴甩动不休。片刻之后,它停了下来,晃晃脑袋,用一只蹄子刨着地面,发出响亮的嘶鸣。

“不是那样的!”她绝望地呜咽起来,“雅尔只亲过我一次,那不算!回来!”

说话带来疲惫,这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无力地坐倒在石头上。等她终于有力气抬起头,发现独角兽又来到近前。它垂下脑袋,轻轻喷鼻,好奇地打量她。

“别怕我……”她轻声道,“你没必要怕我……你看得出,我快死了……”

独角兽嘶鸣一声,摇摇脑袋。希瑞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她又是孤单一人。疼痛,僵硬,干渴,饥饿,孤单。独角兽只是海市蜃楼,是幻觉,或者是个梦。现在连梦也消失了。她深知这一点,也能接受,但仍感到遗憾与失望。独角兽好像真的存在过,曾经陪伴她,随后又抛弃了她。跟所有人一样,它抛弃了她。

希瑞试图起身,但办不到。她把脸贴上岩石,手缓缓伸向腰间,摩挲着短刀的刀柄。

血也是液体。我必须喝点儿什么。

她听到了啪嗒啪嗒的啼声,还有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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