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护卫队长勒住坐骑,取下头盔,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被汗水打湿的稀疏头发。
“旅行结束了。”看到吟游诗人询问的目光,他又重复一遍。
“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丹德里恩吃惊地问,“为什么?”
“我们不会再往前走了。还不明白吗?前边闪闪发光的就是缎带河。我们的命令是把你护送到缎带河边。这就表示,我们该回去了。”
其他士兵在他们身后停下脚步,但都没下马。每个士兵都在紧张地四下张望。丹德里恩手搭凉棚,在马镫上站起身。
“你在哪儿看到河的?”
“我说了,就在前面。沿溪谷骑马往前,没多久就到了。”
“你们至少该把我送到河边。”丹德里恩抗议道,“再把能过河的浅滩指给我看……”
“没什么好指的。从五月开始,天就热得像火炉,水位也降了许多。缎带河没多少水了。马蹚过去根本不费劲儿……”
“我把文斯拉夫王的信送到你指挥官手上,”吟游诗人傲慢地说,“他读了信,我亲耳听到他命令你把我护送到布洛克莱昂森林边缘。结果你就把我丢在密林里?万一我迷路了呢?”
“你不会迷路的。”一个士兵沮丧地说。这一路上,他连半句话都没说过。“不等你迷路,树精的箭会先找到你。”
“好个懦弱的蠢货。”丹德里恩嘲笑道,“我知道你们害怕树精,但缎带河对岸才是布洛克莱昂森林。那条河是边界。我们还没过界呢。”
“边界,”队长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解释道,“会随她们放箭的射程扩张。在河岸边使用强弓,箭矢足能飞到森林边缘,还有余力穿透锁甲。你坚持要去是你的事,命也是你自己的。但我还珍惜我这条命。我不会再向前走了。相比之下,我宁可把脑袋伸进大黄蜂的蜂窝!”
“我跟你解释过了,”丹德里恩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在马鞍上坐直身子,“我去布洛克莱昂是有使命在身。说我是大使也不为过。我不怕树精,但希望你们送我到缎带河边。不然,万一有强盗打劫我怎么办?”
那个沮丧的士兵做作地大笑起来。
“强盗?这儿?光天化日之下?白天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最近这段时间,缎带河边只要有人,树精就会放箭,好在她们没有继续侵犯我们的意思。你完全没必要担心强盗。”
“是这样。”队长表示赞同,“如果哪个强盗敢大白天骑马到缎带河边,那他一定蠢得要死。但我们可不蠢。你单人独骑,没铠甲没武器,说句不中听的,我隔着一里地都能看出你不会打架,但这反而有好处。如果树精瞧见我们骑在马上、全副武装,你就能见识遮天蔽日的箭雨了。”
“哦,好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丹德里恩拍拍马脖子,低头看着溪谷,“我会独自上路。别了,士兵们。多谢你们的护送。”
“别这么着急。”阴沉的士兵抬头看看天色,“很快就到傍晚了。等湖面起雾再走吧。因为,你知道的……”
“什么?”
“想在雾里射中人可不容易。如果命运向你微笑,树精也许会射偏。不过她们很少射偏……”
“我告诉过你……”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见她们是有使命在身。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她们才不会管你是大使还是教会的人。她们只会朝你放箭,就这样。”
“你非得吓唬我才开心吗?”诗人高傲地问,“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宫廷抄写员?老兄,你们几个见过的战场还没我多。而且我比你们更了解树精,她们瞄准之前会先警告。”
“过去还真是这样。”队长轻声说道,“她们以前会先警告,会朝树干或地上射一箭,标出不可跨越的边界。如果被警告之人立刻掉头,就能毫发无损地离开。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们只要见到人就会立刻射杀。”
“她们干吗这么残忍?”
“哦,”士兵嘟囔道,“是这样。国王们和尼弗迦德人休战之后,就开始卖力地追捕精灵匪徒。他们把精灵逼得走投无路。每天晚上,幸存的精灵都会穿过布鲁格地区,去布洛克莱昂寻求庇护。我们狩猎精灵时,有时也会遇见在缎带河对岸帮助精灵的树精。而且我们部队的手段有点过火……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丹德里恩认真地看着士兵,摇了摇头,“你们追捕松鼠党时越过了缎带河,然后杀了几个树精。现在树精在以同样的方式报复。这已经是场战争了。”
“说得对。我正想说这个词呢:战争。我们跟树精冲突不断——每次都会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比从前更严重。她们和我们都更加仇视对方。我得再说一遍:如果你不是非去不可,还是别去了。”
丹德里恩咽了口口水。
“问题在于,”他在马鞍上挺直背脊,努力做出坚定的表情和勇敢的姿态,“我非去不可。而且必须去。马上去。不管天黑没黑,也不管有没有雾。我有使命在身。”
多年的练习没有白费,吟游诗人的嗓音听上去既悦耳又凶狠,透出严厉与无情。他的话语带着钢铁与勇气的韵律。士兵纷纷用毫不掩饰的钦佩目光打量他。
“在你出发之前,”队长从马鞍上解下一只木制扁酒壶,“喝点伏特加吧,吟游诗人阁下。喝一大口……”
“好让你死得轻松点儿。”那个阴郁的士兵没精打采地说。
诗人喝了一小口。
“懦夫,”等他不再咳嗽,呼吸也正常之后,诗人庄严地宣告道,“在真正死前会死上千百次。勇士只死一次。但命运女神垂青勇士,蔑视懦夫。”
士兵眼中的钦佩更加强烈。可惜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丹德里恩只是在引用一首英雄史诗,还是别人写的。
“我理应报答你们的护送。”诗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叮当作响的钱袋,“在你们返回要塞,回归职责的约束之前,去找家酒馆,为我的健康干杯吧。”
“感谢您,阁下。”队长的脸有些发红,“您太慷慨了,虽然我们——请原谅我们把您一人留下,毕竟……”
“没关系。再会。”
吟游诗人潇洒地歪戴着帽子,用脚跟踢踢马腹,朝溪谷前进,口里吹着《布勒林恩婚宴》的曲调——那是一首家喻户晓、但内容极不得体的歌谣。
“要塞的号手说他是个只会混吃混喝的懦弱蠢货。可实际上,他却是位久经沙场的英勇绅士,虽然他的诗很蹩脚。”阴郁士兵的话语传进了丹德里恩的耳朵。
“说得没错,”队长答道,“他并不胆小,没人可以这么说他。我注意到,他刚才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更夸张的是,他还在吹口哨,你听到了吗?哈哈……他说什么来着?他是位大使。这么看来,大使还真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当。反正脑子没毛病的人当不了……”
丹德里恩催促马儿加快速度。他不想破坏自己刚刚赢得的声誉。而且他心里明白,恐惧已经让他口干舌燥,甚至没法继续吹口哨了。
溪谷阴暗潮湿,湿乎乎的黏土和腐烂的落叶层吸走了深棕骟马的马蹄声。他给这马取名叫“珀迦索斯”。珀迦索斯走得很慢,始终低着头。它是少有的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马。
森林到了尽头,但前方仍有一片芦苇丛生的宽阔草地,挡在丹德里恩和长着成排赤杨的河岸之间。诗人勒住马,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听到的只有蛙鸣。
“好吧,伙计。”他用嘶哑的嗓音说,“不成功则成仁。跑吧!”
珀迦索斯稍稍抬起头,竖起平时垂落的耳朵,怀疑地看着他。
“你没听错。跑。”
骟马不情愿地迈开脚步,马蹄踩上泥泞的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青蛙忙不迭地跳开。一只野鸭在他前方几步远飞起,嘎嘎叫着拍打翅膀,让诗人的心脏停跳了一瞬间,然后以加倍的力道和速度狂蹦起来。珀迦索斯却对鸭子视若无睹。
“英雄骑着马……”丹德里恩低声念道,从短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颈背的冷汗,“无畏地穿行于荒野,毫不在意蹦跳的蜥蜴和飞翔的巨龙……他不断前进……最后来到一条大河边……”
珀迦索斯喷喷鼻息,停下脚步。他们站在河边,伫立于高过马镫的芦苇和灯芯草间。丹德里恩擦擦汗津津的额头,把手帕系到脖子上。他盯着对岸的赤杨,直到眼中流出泪水。他没看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河面因摇曳的水草而泛动,绿橙相间的翠鸟不时贴着水面飞过。成群的蚊虫让空气闪闪发光。鱼儿吞吃蜉蝣,在水面留下串串涟漪。
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海狸巢穴无处不在——河水懒洋洋地冲刷着一堆堆折断的树枝,还有倒伏并被啃咬过的树干。
这儿的海狸真是多得惊人 ,诗人心想。不过也难怪。没人会来打扰这些该死的啃树畜牲。强盗、猎人和森林养蜂人不敢冒险踏入这片土地;即便多管闲事的捕兽人也不会来这儿设置陷阱。敢这么做的人会被一箭穿喉,他们的尸体会倒在河边的烂泥里被鱼虾啃食。而我这个白痴却非要自行前来,来到缎带河边:这里弥漫着死尸的臭气,就连白菖蒲和薄荷都无法掩盖……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珀迦索斯将前腿慢慢探进水中,嘴巴贴向水面,喝了一大口,然后转头看着丹德里恩。它的嘴巴和鼻孔在滴水。诗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用力吸吸鼻子。
“英雄注视着漩涡,”他平静地念诵着,努力不让牙齿打战,“他凝视着它,随后继续向前,因他心中毫无畏惧。”
珀迦索斯垂下脑袋和耳朵。
“我说了,毫无畏惧。”
珀迦索斯摇摇头,缰绳和马嚼子上的铁环叮当作响。丹德里恩踢踢马腹。珀迦索斯以无奈到夸张的姿态走下河。
缎带河的水面并不宽,但水草蔓生。没等他们走到河中央,珀迦索斯的腿上已经拖了一长串水草。马儿费力又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在试图甩脱恼人的水草。
对岸的灌木丛和赤杨树看起来很近了,近得让丹德里恩的心不断下沉,几乎沉到了马鞍。他知道,骑马站在河心、被水草缠绕的他是完美的目标,简直就是个活靶子。在想象中,他能看到拉开的弓弦,还有瞄准他的锐利箭头。
他用双腿夹紧马腹,珀迦索斯却不乐意了。它非但没有加快速度,反而停下脚步,抬起尾巴。一团马粪落进水里。丹德里恩长叹一声。
“英雄,”他喃喃说道,闭上了眼睛,“未能跨越奔涌的河水。他被许多箭矢贯穿,就此阵亡。他的遗骨沉入蔚蓝的水底,覆上翠绿的水藻,从此无人知晓。他的全部痕迹都烟消云散,只有马粪存留,顺着河水飘向遥远的大海……”
珀迦索斯显然轻松了不少,没等丹德里恩再次催促,它便欢快地朝对岸走去。等到终于抵岸并摆脱水草之后,它甚至擅自在水边小跑起来,彻底打湿了丹德里恩的裤子和靴子。但诗人并没有发觉,因为他想象中的利箭始终瞄着他的肚子,在他脖颈和后背蔓延的恐惧就像一条硕大、冰冷而又黏滑的水蛭。那片赤杨林后面不到一百步的地方,在河畔青草地的另一侧,耸立着一座黑暗而险恶的林木之墙。
布洛克莱昂森林。
往下游方面几步远的岸边,躺着一匹马儿的白骨,荨麻和芦苇在它肋骨间生长。那儿还有一具小些的骨骸,显然不是马骨。丹德里恩发起抖来,连忙转过头去。
在丹德里恩催促下,骟马费力地走出河畔湿地。踩踏烂泥的嘎吱声和水声不时传来,泥巴的味道令人不快。青蛙的呱呱声暂时停了,周围一片寂静。丹德里恩闭上眼睛。他不再吟诵,也不再即兴表演。他的灵感和勇气都已枯竭,只剩下冰冷而令人厌恶的恐惧。这也是十分强烈的情感,却与创作冲动彻底绝缘。
珀迦索斯抬起松软的耳朵,没精打采地拖曳着脚步,朝那片属于树精的森林走去。许多人将其称为“死亡之森”。
我跨过了边界 ,诗人心想,已经没法回头了。如果站在河里或岸边,她们或许还能放我一马。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我成了入侵者。就像那个人……我也会变成一具骷髅,作为对其他来者的警告……只要这儿出现一个树精……只要她们看到我……
他在回忆自己看过的箭术竞技和比赛,还有乡间集市的射箭表演。稻草做的箭靶和假人被箭头刺穿,甚至撕裂。人在中箭时会感觉到什么?冲击力?疼痛?或者……什么都感觉不到?
周围要么没有树精,要么就是对方还没想好该拿他这个孤身骑手怎么办。尽管诗人吓得全身僵硬,却依然毫发无损。森林入口被浓密的灌木丛和倒下的树干遮挡,到处都是树根和树枝,不过丹德里恩反正也没想走到森林边缘,更别提深入其中了。他可以承受风险——但他不想自杀。
他非常缓慢地下了马,把缰绳系在一根暴露的树根上。他很少这么做,因为珀迦索斯并不喜欢到处乱跑。但箭矢呼啸破空时,这马会有什么反应,丹德里恩也说不清。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和珀迦索斯听到这种声音。
他从鞍桥上取下一把鲁特琴。这件乐器做工独特而精美,琴颈又细又长。他抚摸着嵌花的木制琴身,想起这是一位女精灵送给他的礼物。她们会把它送还给那些上古种族……还是留在我的尸体旁边呢……?
不远处有棵被狂风刮倒的老树。诗人坐到树干上,让鲁特琴倚着膝盖。他舔舔嘴唇,在裤子上擦干手心的汗水。
白昼眼看就要结束。缎带河上方升起一阵灰白的薄雾,包裹了这片草地。周围冷了下来。鹤鸣声在远处响起又消失,只余刺耳的蛙鸣。
丹德里恩拨动琴弦。一下,两下,然后是第三下。他拧动琴栓调调音,然后开始演奏。片刻之后,他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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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e ettariel aep r lode deith ess&039;vi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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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en en a
yn to av h e aep llea…
太阳消失在森林背后。在布洛克莱昂高大古树的遮蔽下,周围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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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e ettariel,
aep r…
虽然没有听到,但他感觉到了另一人的存在。
“n&039;te ir&281; daetre.sh&039;aente vort.”
“别放箭……”他低声说道,顺从地没有四下张望,“n&039;aen aespar a …我为和平而来……”
“n&039;ess a tearth.sh&039;aente.”
他照办了,虽然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冰冷而麻木,虽然他的喉咙光是出声都很费力,但那树精的声音里没有敌意。而且该死的,他可是专业歌手。
ueassan feane renn,ess&039;ell,
ee ettariel,
aep r aen tedd teviel e gwen
yn bth e darienn
ess yn e evellien a
e shaent te cáel a&039;vean ne striscea…
这次他趁机回头看了一眼。有个东西蹲伏在极近处的树干旁边,看起来像丛缠绕着常春藤的灌木。但那绝不是灌木,因为灌木没有又大又亮的眼睛。
珀迦索斯轻轻地喷了喷鼻子,于是丹德里恩明白,在他身后的黑暗里,有人正在抚摸马儿的鼻子。
“sh&039;aente vort.”他身后的树精又一次提出要求。她的嗓音就像雨点拍打树叶的轻响。
“我……”他开口道,“我是……猎魔人杰洛特的同伴……我知道杰洛特……我知道格温布雷德在布洛克莱昂森林,跟你们在一起。我是来……”
“n&039;te dice&039;en.sh&039;aente,va.”
“sh&039;aent.”第二个树精在他身后说道,几乎跟第三个树精异口同声。也许是第四个。他说不准。
“yea,sh&039;aente,taedh.”诗人刚才错看成小灌木的东西,此刻已站到他前方几步远,正用少女般的清脆嗓音说道,“ess&039;e…taedh…唱……再唱些伊塔蕊尔的歌……好吗?”
他照做了。
爱慕你是我人生的意义
美丽的伊塔蕊尔
请让我保存并珍视这些回忆
还有那朵魔法之花
它象征着你的誓言与爱意
这次他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丹德里恩。”
“杰洛特!”
“是我。你用不着继续鬼叫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布洛克莱昂?”
“是特莉丝·梅利葛德……该死……”丹德里恩说。他又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还好一个路过的树精飞快地伸出手,用和体格不相称的惊人力量抓住了他。
“gar&039;ean,táedh,”她用清脆的嗓音警告说,“va cáel.”
“谢谢。实在太暗了……杰洛特?你在哪儿?”
“在这儿。别拖后腿。”
丹德里恩加快脚步,结果又绊了一跤,几乎倒在猎魔人身上——他就站在诗人前方。树精们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这儿黑得跟地狱一样……还很远吗?”
“不远了,很快就到营地。除了特莉丝,还有谁知道我藏在这儿?你透露给其他人没有?”
“我必须告诉文斯拉夫王,因为我需要布鲁格的通行证。我们到底活在什么世道里……我还得求他允许我来布洛克莱昂森林。不过嘛,反正文斯拉夫认识并很赏识你……你能想到吗?他还派了一队士兵护送我。我相信他会保守秘密的,他答应过我。别生气,杰洛特……”
猎魔人靠近了些。丹德里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瞧见一头白发,还有好几天没刮的胡楂。即便在黑暗中,这些也很明显。
“我没生气。”猎魔人用手按住丹德里恩的肩头。在诗人听来,杰洛特冰冷的语气似乎有所变化。“你能来我很高兴,你这婊子养的。”
“太冷了。”丹德里恩在发抖,搞得屁股下面的树枝嘎吱作响,“我们可以生堆火……”
“想都别想。”猎魔人低声道,“你忘了这里是哪儿?”
“你在说笑吧……”吟游诗人胆怯地四下张望,“哦。不能生火,对吗?”
“树木痛恨火。她们也一样。”
“见鬼。所以我们就要坐在这儿冻僵?还在这么黑的地方?我伸手都看不见自己的五指……”
“那就把手放下。”
丹德里恩叹口气,蜷起身子揉搓着手臂。他听到身边的猎魔人正在折断手里的小树枝。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个绿色的光点,起先黯淡模糊,接着越来越亮。随着第一个光点出现,又有许多在他们周围闪闪发光。它们起舞腾挪,像是萤火虫,又像沼泽里的鬼火。转眼之间,森林里便充斥着光与影,丹德里恩也开始看到周围树精的轮廓。其中一个走上前来,把一样东西放到他们身边——看起来像团会发光发热的植物。诗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拿起来。那绿光没有任何热度。
“杰洛特,这是什么?”
“朽木和某种特殊的苔藓,只生长在布洛克莱昂,而且只有她们知道怎么让它发光。谢谢你,法芙。”
树精没有回答,但也没走开,而是蹲坐到一旁。她的额头戴着花环,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在光芒中,她的头发像是绿色。也许真是绿色。但丹德里恩知道,树精的发色千奇百怪。
“taedh。”她用悦耳的嗓音说道,闪亮的双眼看向吟游诗人。她面容姣好,脸上用油彩画了两条平行的黑色斜线。“ess&039;ve vort shaente aen ettariel?shaente a&039;vean vort?”
“不了……也许以后吧。”他礼貌地答道,又为上古语的用词好好斟酌了一番。树精叹口气,俯下身,轻轻抚摸地上那把鲁特琴的琴颈,然后灵活地站起身。丹德里恩看着她的身影融入森林,走近其他树精——她们的身影在绿色“提灯”的光芒中依稀可见。
“我想,我没冒犯她吧?”他小声问猎魔人,“她们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而我不知道礼貌的表达方式……”
“看看你肚子上有没有多把刀。”猎魔人的语气既没嘲讽,也无笑意,“树精对冒犯的回应就是捅你一刀。但别担心,丹德里恩。我得说,她们对你可谓相当宽容,不可能计较失言这种小事。你在森林边开的音乐会显然很讨她们的欢心。现在你成了她们口中的ard táedh,‘伟大的诗人’。她们还想听《伊塔蕊尔之花》的下一段。你知道剩下的歌词吗?毕竟这不是你自己的创作。”
“是我翻译的。我还按精灵乐谱做了润色,你注意到没?”
“没有。”
“跟我想的一样。幸好树精比你懂艺术。我看过一份文献说,她们非常喜爱音乐。所以我才想出这个绝妙的计划。顺便一提,这事你还没称赞我呢。”
“了不起。”片刻沉默过后,猎魔人说,“这计划的确巧妙。你也一如既往地走运。她们在两百步内箭无虚发,通常不会等人渡过河流,还来到这边岸上开始唱歌。她们对难闻的味道很敏感。只要尸体掉进缎带河,再被河水冲走,她们就不用忍受臭味了。”
“哦,管他呢。”诗人清清嗓子,又咽了口口水,“最重要的是,我的计划成功了,我也找到了你。杰洛特,你怎么……”
“你带剃刀了吗?”
“嗯?当然带了。”
“明早借我。胡子快让我发疯了。”
“树精难道没有剃刀?唔……我猜没有,她们没有用那东西的必要,对吧?当然,我会借你的。杰洛特?”
“什么?”
“我一点吃的都没带。决定拜访树精时,‘伟大的诗人’ard táed没考虑过晚餐的事。”
“她们不吃晚餐。从来不。布洛克莱昂边界的哨兵甚至连早餐都不吃。你得忍到中午才行。我已经习惯了。”
“可是,等我们到达她们著名的首都、隐藏在森林核心的杜恩·卡纳尔时……”
“我们不去那儿,丹德里恩。”
“什么?我还以为……可你——我是说,她们为你提供庇护。毕竟……她们容忍……”
“你的用词非常准确。”
他们两个沉默良久。
“战争,”诗人最后说道,“战争、憎恨与轻蔑无处不在,在每个人心中。”
“你又诗性大发了。”
“但情况的确如此。”
“没错。好了,告诉我你的消息。告诉我,我在这儿养伤时,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首先,”丹德里恩轻轻咳嗽一声,“告诉我加斯唐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特莉丝没告诉你?”
“告诉了。但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如果你听了特莉丝的版本,那你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全面,或许也更可信。告诉我吧,我来这儿之后,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杰洛特,”丹德里恩低声道,“我不知道叶妮芙和希瑞怎样了……没人知道,包括特莉丝……”
猎魔人突然动了动,身下的树枝嘎吱作响。
“我问希瑞和叶妮芙了吗?”他的语气变了,“说说战争的事。”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消息传进来?”
“有是有,但我希望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说吧。”
“尼弗迦德人,”诗人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攻击了莱里亚和亚甸。而且是不宣而战。理由应该是德马维的部队攻击了多尔·安格拉的边境要塞,这事发生在仙尼德岛巫师集会期间。有些人说是陷害,说伪装成德马维手下的其实是尼弗迦德人。也许我们永远都没法知道真相了。总之,尼弗迦德人的反击既迅速又猛烈,跨过边界的是一支大军,从规模来看,他们起码在多尔·安格拉集结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史帕拉和史卡拉,这两座莱里亚边境的要塞不到三天就被攻陷。利维亚人做好了被敌方围攻数月的准备,但在两天后就迫于公会和商人的压力而开门投降——因为尼弗迦德人承诺说,只要放弃抵抗并支付一笔赎金,城市就不会遭到洗劫……”
“他们遵守诺言了?”
“遵守了。”
“有意思。”猎魔人的语气又改变少许,“在这样的时代遵守承诺?要我说,在过去,没人会做出这种承诺,因为没人会相信。工匠和商人从来不会打开要塞的大门,他们只会帮忙守城。每家公会都有自己的塔楼和射箭用的堞口。”
“钱可不分国界,杰洛特。那些商人只要能赚钱,根本不在乎统治者是谁。那些尼弗迦德伯爵也不在乎交税的人是谁。而死掉的商人既赚不了钱,也交不了税。”
“继续说。”
“利维亚陷落后,尼弗迦德大军向北高速行军,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德马维和米薇的军队纷纷撤退,没法组织起像样的防线。尼弗迦德人攻到艾德斯伯格。为防止要塞遭遇围困,德马维和米薇决定亲自加入战斗,可他们部队占据的地势实在不算理想……该死的,要是再亮一点,我可以画给你看……”
“不用画了。另外请长话短说,谁赢了?”
“大人,您听说了吗?”一名后勤副官大汗淋漓地挤开桌边众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战场那边的信使回来了!我们赢了!我们打了胜仗!胜仗!今天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打败了敌人。我们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安静。”艾佛特森皱起眉头,“你吵得我头都快裂了。是啊,我听到了,听到了。我们打败了敌人。今天是属于我们的,战场和胜利都是我们的。真了不起。”
后勤官们沉默下来,吃惊地看着上司。
“您不高兴吗,首席后勤官大人?”
“高兴,但我想安静地庆祝。”
后勤官们沉默下来,面面相觑。就像一群小狗 ,艾佛特森心想,一群被胜利冲昏头的自大狂。说实话,我对胜利并不吃惊。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在山上,就连梅诺·寇赫伦和埃朗·特拉赫——没错,还包括胡须花白的老将军布莱班特——都在欢呼雀跃,相互拍打后背,以资庆贺。赢了!今天属于我们!可今天还能属于谁?亚甸和莱里亚王国只能勉强动员三千骑兵和一万步兵,其中五分之一在入侵最初几天就被围困在堡垒和要塞里,无法与大部队会合。其余部队中,还有一部分要离开最前线去保护侧翼,好应付轻骑兵的长距离奔袭和松鼠党的游击队。最后踏上艾德斯伯格战场的敌人只剩下五六千,其中最多只有一千两百名骑士。而库霍恩派出的攻击部队足有一万三千人,包括十个铁甲团——都是尼弗迦德骑士中的精英部队。现在他却喜出望外,大呼小叫,用权杖拍打着大腿,还叫人拿酒来……胜利!真了不起。
他突然伸手,收拢桌上的地图和文件,然后抬起头,看看四周。
“仔细听好,”他对后勤官们粗鲁地说,“我要下达指示了。”
属下们期待地站直身子。
“你们每一个,”他开口道,“都听到陆军元帅库霍恩昨天向他部下们发表的演说了。但我想指出一点,阁下们:元帅对他手下说的话,并不适用于你们。你们还要执行其他任务和命令——我的命令。”
艾佛特森思索片刻,擦了擦额头。
“‘给城堡以战争,给村庄以和平。’库霍恩昨天是这么对手下的指挥官说的。你们也知道这条原则。”他补充道,“你们在军事培训中学过。但这条原则只适用到今天为止。从明天起,你们要忘掉它。从明天起,我们要遵守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原则,这也将是我们今后的战争口号。把这口号和我的命令传达下去:不留一个活口,不留一草一木。我们要在身后留下焦土。从明天起,我们要越过和约上的停战线。我们也许会撤离,但战线那边只会留下烧焦的土地。让利维亚和亚甸王国化为灰烬!别忘记索登!报仇的时候到了!”
艾佛特森响亮地清清嗓子。
“而在士兵们留下焦土之前,”他对侧耳聆听的后勤官们说,“你们的使命是尽可能运走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只要能增加我国的财富,什么都行。你,奥德加斯特,负责装载和运送所有收割的谷物,外加仓库里那些。不管田里有什么,只要还没被库霍恩手下的英勇骑士踩坏,统统运走。”
“可我人手太少,首席后勤官大人……”
“这儿的奴隶足够了,叫他们干活。马尔德,还有你……你叫什么来着……”
“赫尔维特,埃文·赫尔维特。首席后勤官大人。”
“你俩负责家畜。把它们赶到一起,运到指定地点做检疫。小心烂蹄病和其他疾病。把生病或有可能感染的家畜全部宰杀,尸体也要烧掉。其余的沿指定路线运往南方。”
“遵命,大人。”
现在轮到那些特殊任务了 ,艾佛特森心想,目光扫过下属们。我该交给谁呢?他们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见识不多,阅历更少……哦,我都忘了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后勤官了。战争,战争,无穷的战争……士兵总是成百上千地死去,但后勤官的阵亡——虽然数量要少得多——却更成问题。士兵从来不会短缺,因为人人都想当兵,部队总有新兵加入。可谁会想当后勤官呢?谁想回到家里,对儿女这么讲呢?——你老爸我威风极了,战争期间,我们要称量粮食与蜂蜡,清点发臭的毛皮,还要带领装满战利品的车队,走上满是车辙印和牛粪的大道,或者驱赶一群群哞哞咩咩叫的牲畜,闻着臭气,吸进大量灰尘和苍蝇……
至于那些特殊任务——古勒塔的铸造厂,还有那儿的巨大熔炉;埃森兰的搅炼炉、铸锌厂、年产五百公担的大型炼铁厂;艾德斯伯格的铸造厂和羊毛厂;温格堡的麦芽作坊、酿酒厂、织布厂和染坊……
拆除与搬迁。 恩希尔皇帝、这位“在敌人墓上起舞的白焰”如此命令道,拆除与搬迁,就这么简单,艾佛特森。
命令就是命令。命令必须执行。
除了这些,剩下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矿山与矿藏、钱币、贵重物品、艺术品。但这些得由我自己来。我亲自出马。
除了地平线上清晰可见的黑色烟柱,其他地方也接二连三冒起黑烟。军队正在执行库霍恩的命令。亚甸王国化作一片火海。
一支由攻城器械组成的长队正在大道上前进,轮子辘辘作响,掀起阵阵尘云。它们的目的地是仍在顽抗的艾德斯伯格,以及国王德马维所在的首都温格堡。
彼得·艾佛特森在查看、清点和计算,最后核算出开销的总额。彼得·艾佛特森是帝国财务大臣,战时则是部队的首席后勤官。他在这个职位上已经干了二十五年。数字和计算就是他人生的意义。
一台重型投石机的费用是五百弗罗林,普通投石器两百,弩炮至少一百五,最简单的石弩则是八十。一队受过培训的操作人员,每月薪饷是九个半弗罗林。所以这支前往温格堡的小队,包括马、牛和小型滑车在内,价值至少三百马克。一块半磅重的纯铁价值六十弗罗林。一座矿山的年产量,折价就是五千到六千马克 (1) ……
一队轻骑兵从旁超过攻城队列。艾佛特森从他们的三角旗图案认出,这是温尼伯格公爵的战术骑兵团,是从辛特拉调来的部队之一。是啊 ,他心想,这下他们可高兴了。战斗胜利了,亚甸军一败涂地。他们这些后备部队用不着跟正规军硬碰硬了。他们将会追击撤退的敌人,消灭散兵游勇。他们会屠杀、抢劫和焚烧。他们很高兴,因为这只是一场轻松加愉快的扫荡,不会叫人筋疲力尽,更不会叫人送命。
艾佛特森在核算。
战术骑兵团包括十支普通骑兵队,总计两千人。尽管这些温尼伯格人多半不会参与任何大战,但小规模战斗也会让他们折损至少六分之一。他们还会在野外露营,会面临食物中毒、蚊虫叮咬和饮水污染,这也将带来不可避免的后果——斑疹伤寒、痢疾、疟疾,死去的人数将不少于四分之一。你还得把突发事件考虑在内,这一因素通常会导致五分之一的减员。最后能回家的只有八百人。只少不多。
骑兵队继续从路边经过,步兵团跟随在后;再往后是身穿黄色短上衣、头戴圆盔的长弓手,头戴壶盔的弩手,以及巨盾兵和长矛手;再后面是持盾兵,这些老兵来自维可瓦罗和爱托里亚,铠甲像螃蟹一样厚实;最后则是一群五颜六色的乌合之众,是来自麦提那、瑟恩、梅契特、吉索和艾宾的雇佣兵……
尽管烈日炎炎,士兵们的脚步却十分轻快,沉重的靴子掀起灰尘,翻腾在路面上方。鼓声回荡,旗帜飘扬,长矛、长枪、长戟和长勾刀的利刃晃动不休。士兵们走得得意,走得欢快。这是一支胜利之师、不败之师。前进吧,小伙子们,向着战场前进!去温格堡!摧毁我们的敌人!为索登之战复仇!享受这场扫荡吧,用战利品塞满钱袋,然后回家。回家!
艾佛特森看着这一切,心中在盘算。
“围城一周,温格堡被攻陷。”丹德里恩续道,“你也许会吃惊,但城里的公会在塔楼勇敢地抵御敌人,并在分派给他们的城墙上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也正因如此,全体守军和市民都被屠杀,总数至少六千人。消息传出之后,大逃亡开始了。落败的部队和平民纷纷逃往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还有大批难民逃去庞塔尔山谷及玛哈坎山口。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逃脱,有些被尼弗迦德的骑兵部队追上,逃跑路线被堵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不,我不明白。我……我对战争了解不多,丹德里恩。”
“我是说俘虏。是奴隶。他们希望尽可能多抓俘虏。对尼弗迦德人来说,这是最廉价的劳动力,所以他们对难民穷追不舍。这是一场大狩猎,杰洛特。猎物唾手可得,因为军队已经溃退,没人留下来保护逃亡的难民。”
“没人?”
“几乎没人。”
“我们没法及时赶到了……”威利斯气喘吁吁地四下张望,“我们逃不掉……见鬼,就快到边境了……就快……”
蕾拉踩着马镫站起身,看向那条沿着茂盛小山蜿蜒而上的路。在她目力所及之处,路上散落着被人丢弃的行李、死掉的马匹,以及推到路边的马车和手推车。在他们身后,在森林另一头,黑色的烟柱升上天空,尖叫和愈发响亮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他们正在消灭后卫部队……”威利斯擦去脸上的煤灰与汗水,“蕾拉,听到了吗?他们追上了后卫部队,正在展开屠杀!我们没法赶到边境了!”
“现在我们才是后卫部队。”女兵干巴巴地说,“轮到我们了。”
威利斯明显畏缩了,站在旁边的士兵也重重地叹了口气。蕾拉拽动缰绳,同马一起转过身——她的马喘着粗气,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我们不可能逃脱了。”她平静地说,“马也快累倒了。赶到山口之前,他们就会追上我们,把我们杀光。”
“那就把东西全丢掉,然后藏进树林。”威利斯避开她的目光,“大家各自逃命。或许有人……还能活下来。”
蕾拉没有回答。她看着山口,摇了摇头,又看了眼道路,以及路上长长的难民队列的尾巴——他们正朝边境进发。威利斯明白了。他怒骂一声,翻身下马,拄着长剑勉强站定。
“下马!”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冲士兵们大喊,“用你们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封住道路!看什么看?你们的老娘只生你们一次,你们也只能死一次!我们是军人!我们是后卫部队!我们必须挡住追兵,拖住他们……”
他沉默下来。
“只要我们拖住追兵,那些人就能逃到泰莫利亚境内,就能穿过群山。”蕾拉帮他说完,同时翻身下马,“他们当中有女人和孩子。还发什么呆?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拿饷就是干这个的,不记得了?”
士兵面面相觑。有那么一会儿,蕾拉以为他们会逃跑,会催动浑身是汗、精疲力竭的马做最后一次亡命狂奔,超过难民的行列,奔向山口与平安。但她错了。
他们推倒路上的一辆货车,很快建起路障。一道临时路障,不算高,而且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没等太久。两匹喘着粗气、步履蹒跚的马冲进沟谷,嘴角的白沫甩得到处都是。只有一匹马背上有骑手。
“布莱斯!”
“做好准备……”骑手从马鞍上栽落,倒进一名士兵怀里,“做好准备,该死的……他们就在后面……”
马儿喷着鼻息,朝旁边走了几步,重重地侧身倒地,伸直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蕾拉……”布莱斯气喘吁吁地转过头,“给我……给我件兵器。我的剑丢了……”
蕾拉看着升向天空的黑烟,朝斜靠在马车旁的斧子偏偏头。布莱斯拿起武器。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左边的裤管早被鲜血浸透。
“布莱斯,其他人呢?”
“都被杀了,”士兵呻吟着说,“整支部队,一个不剩……蕾拉,那些不是尼弗迦德人……是松鼠党……追赶我们的是精灵。他们在尼弗迦德部队前面,负责打头阵。”
一个士兵发出刺耳的哀号,另一个重重地坐在地上,把脸埋进双手。威利斯咒骂一声,紧了紧护胸甲的束带。
“各就各位。”蕾拉大喊,“躲到掩体后面!我向你们保证,没人会被他们活捉!”
威利斯吐了口唾沫,从肩甲上扯下德马维王特殊部队的黑金红三色玫瑰花饰徽章,丢进一旁的灌木丛。蕾拉讽刺地笑笑,把自己的徽章擦得更干净了些。
“扔不扔都一样,威利斯。我说真的。”
“你保证过的,蕾拉。”
“没错,我一向说话算数。各就各位,小伙子们!拿起你们的弩和长弓!”
他们没等太久。
击退第一波进攻后,只剩六人存活。战斗短促而激烈。这些从温格堡调来的士兵打起仗来凶如魔鬼,狠似佣兵。没人活着落入松鼠党手中。他们选择了战死。他们死于箭矢、长枪和刀剑之下。布莱斯躺在地上死去,两个精灵用匕首刺中了他。他们本想把他从路障上拖走,但却没能再站起身,因为布莱斯也有匕首。
松鼠党不给他们喘息之机,第二波人马冲了过来。威利斯第三次被长枪刺中,倒在地上。
“蕾拉!”他含糊不清地叫道,“你保证过的!”
女兵干净利落地又解决一个精灵,晃过身来。
“别了,威利斯。”她用剑尖对准他胸骨下方,用力刺入,“我们地狱见!”
片刻过后,只剩她一人了。松鼠党将她团团包围。蕾拉从头到脚都沾着血迹,她抬起剑来,猛转过身,甩动黑色发辫。她伫立在精灵中间,弓起背脊,面目狰狞,看起来活像个恶魔。精灵纷纷后退。
“来啊!”她凶狠地大吼,“你们还等什么?你们别想活捉我!我可是黑蕾拉!”
“geddyv vort,beanna.”一个俊美的金发精灵用平静的声音答道。他的脸有点婴儿肥,那双属于孩童的眼眸呈现出矢车菊的亮蓝色。他骑着雪白色的战马,从畏缩不前的松鼠党中间走出。马儿喷了喷鼻息,猛地晃晃脑袋,精力充沛地刨起染血的沙土地面。
“geddyv vort,beanna.”骑手说道,“放下你的剑,女人。”
女兵发出骇人的大笑,用袖口擦了擦脸。汗水、尘土和鲜血混作一团。
“我的剑很值钱,我可不会丢掉它,精灵!”她大喊道,“你想抢走它,除非掰断我的手指!我是黑蕾拉!你们还在等什么?”
她没等太久。
“没人援救亚甸吗?”漫长的沉默过后,猎魔人问道,“我知道他们缔结了同盟。他们有互助协议……条约……”
“维兹米尔死后,”丹德里恩清清嗓子,“瑞达尼亚陷入混乱。你知道维兹米尔王被谋杀了吧?”
“是的,我知道。”
“海德薇格王后接管了大权,但骚乱和恐惧已蔓延到瑞达尼亚全境。他们大力搜捕松鼠党和尼弗迦德人的密探。迪杰斯特拉迁怒整个王国,行刑台下血流成河。他还是没法走路,外出只能坐轿子。”
“我能想象得到。他找你的麻烦了?”
“没有。他可以这么做,但他没有。哦,别管这个了。总之,瑞达尼亚一片混乱,根本没法组织军队支援亚甸。”
“那泰莫利亚呢?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王为什么不帮德马维?”
“多尔·安格拉的战斗刚一打响,”丹德里恩轻声说道,“恩希尔·瓦·恩瑞斯就向维吉玛城派去一位使节……”
“见鬼!”布罗尼伯盯着关紧的房门,怒气冲冲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弗尔泰斯特干吗屈尊跟他们谈判?他干吗要接见那条尼弗迦德狗?他应该砍了那家伙的脑袋,装在麻袋里!送还给恩希尔!”
“看在诸神的分上,总督大人。”祭司维勒莫尔劝说道,“您别忘了,他可是位使节!使节神圣而不可侵犯!您的说法很不合适……”
“不合适?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不合适!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入侵者在我们的盟国境内大肆破坏,这才叫不合适!莱里亚已经陷落,亚甸也撑不久了!光靠德马维自己挡不住尼弗迦德人!我们应该立刻派支远征部队到亚甸去。我们应该从雅鲁加河左岸发起攻击,为德马维解围!敌人在那边的兵力比较薄弱,他们大部分兵团都调到了多尔·安格拉!可我们却守在这儿辩论!我们不去打仗,反而在这儿斗嘴!最夸张的是,我们还在招待尼弗迦德使节!”
“安静点儿,总督,”艾尔兰德公爵希沃德朝老兵投去责怪的眼神,“这就是政治。除了马匹和长枪,别的事你也该多关心点儿。使节是必须接见的。恩希尔皇帝派他来此,自有他的理由。”
“他当然有理由。”布罗尼伯吼道,“此时此刻,恩希尔正在摧毁亚甸。他也知道,只要我们带上瑞达尼亚和科德温的盟军跨过边界,他就会被打败,被赶回到多尔·安格拉那边,被赶回艾宾。他知道,只要我们进攻辛特拉,就能打中他的软肋,迫使他双线作战!这就是他所担心的!所以他来恐吓我们,想阻止我们插手。这就是尼弗迦德使节来这儿的目的。不可能有别的理由!”
“那样的话,我们更该听听使节的说法,”公爵说,“然后做出符合王国利益的决定。德马维不明智地惹恼了尼弗迦德人,也因此尝到了苦果。但我可不想急着去温格堡送命。发生在亚甸的事与我们无关。”
“与我们无关?看在地狱里全部魔鬼的分上,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以为尼弗迦德人在亚甸和莱里亚、在雅鲁加河左岸、在玛哈坎山脉那边所做的一切全是别人的事?你就没有半点常识吗……”
“别争了。”维勒莫尔警告道,“一个字也别说了。国王陛下就快出来了。”
房门开了。王家议会成员纷纷起立,椅腿连连刮擦地面。很多席位是空的。王国总司令和大多数指挥官正与他们的兵团在一起——在庞塔尔山谷,在玛哈坎山脉,在雅鲁加河畔。通常由巫师占据的席位也空着。巫师……没错,祭司维勒莫尔心想,在维吉玛的王宫中,那些原本坐着巫师的席位将会空置很长一段时间。也许他们不会回来了——谁又说得清呢?
弗尔泰斯特王迅速穿过大厅,站到他的王座旁边,但没落座。他只是俯下身,把双拳放上桌面。他脸色惨白。
“温格堡正遭受围攻,”泰莫利亚国王轻声说道,“随时都会陷落。尼弗迦德人正在无情地向北方推进。遭受围困的部队会继续奋战,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亚甸已经失陷,德马维王逃到瑞达尼亚。米薇女王下落不明。”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几天之内,尼弗迦德人就会攻下我们的东部边境,我指的就是庞塔尔山口。”弗尔泰斯特的声音依然很轻,“亚甸最后的堡垒哈吉也撑不了多久了,而哈吉就在我们的东部边境。至于我们的南境……也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维登国王埃维尔向恩希尔皇帝立下效忠誓言,还打开了雅鲁加河口那些要塞的大门,宣布投降。尼弗迦德部队已经进驻纳史特洛格、洛史洛格和波德洛格,而这些要塞本来会保护我们的侧翼。”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正因如此,”弗尔泰斯特续道,“埃维尔保住了国王头衔,但恩希尔成了他的君主。维登仍旧是王国,但事实上已经变成尼弗迦德帝国的行省。你们明白这事的含义吗?形势倒转了。维登的要塞和雅鲁加河口都已落入尼弗迦德人的掌心。我不能冒险渡河,也不能削弱驻扎在那儿的兵团,让他们组队去亚甸支援德马维。我不能这么做。我要对我的国家、对我的臣民负责。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恩希尔·瓦·恩瑞斯,尼弗迦德皇帝,”弗尔泰斯特说,“拿出一项提议……一份协定。我已经接受了他的提议。现在,我要把提议的内容告诉你们。听完之后,你们就会明白……也会同意——你们会说……”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你们会说……”弗尔泰斯特总结道,“你们会说,我把和平带给了你们。”
“这么说,弗尔泰斯特屈服了。”猎魔人低声说着,又折断一根小树枝,“他跟尼弗迦德人达成了协议。他抛弃了亚甸……”
“是啊。”诗人赞同道,“不过他派部队去了庞塔尔山谷,占领并进驻了哈吉要塞。尼弗迦德人也没攻入玛哈坎山口,更没在索登跨过雅鲁加河。他们没有攻击布鲁格,尽管在埃维尔宣布效忠之后,那片土地已被他们团团围困。这无疑也是让泰莫利亚保持中立的代价之一。”
“希瑞说得对。”猎魔人低声道,“中立……中立向来令人鄙夷。”
“什么?”
“没什么。那科德温呢,丹德里恩?为什么科德温的亨赛特王不帮德马维和米薇?他们毕竟是有盟约的,他们是同盟关系。如果亨赛特也效仿弗尔泰斯特,不把自己在盟约上的签名和印章当回事,以为国王的诺言毫无意义,那他就太蠢了,不是吗?亚甸失陷、泰莫利亚妥协,尼弗迦德人下一个目标就是他,难道他连这都不懂?就算出于理智,科德温也该支援亚甸才对。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忠诚和诚实了,但理智总该存在吧。你说呢,丹德里恩?世上还有理智存在吗?还是说,只剩下了卑劣和轻蔑?”
丹德里恩转过头。那些绿色提灯离得很近,将他们围在中央。他先前没注意到,但现在明白了。所有树精都在聆听他的故事。
“你不回答,”杰洛特说,“说明希瑞没说错。柯德林格也没说错。你们都没错。只有我,幼稚、落伍而又愚蠢的猎魔人,错的只有我。”
百夫长迪哥德——他有个众所周知的外号叫“半加仑”——掀开帐篷门帘,气喘吁吁、咒骂连连地走进帐篷。十夫长们跳起身,摆出军人特有的姿态和表情。在百夫长的眼睛适应昏暗之前,札维克敏捷地用一张羊皮盖住马鞍间的一小桶伏特加。他倒不是为了免受惩罚,因为迪哥德并不反对饮酒——无论是值勤中还是在军营内。他的目的是为保住这桶酒。百夫长的外号绝非浪得虚名:据说状态最佳时,他能喝下整整半加仑烈酒,而且速度惊人。他经常一口气喝干满满一大杯,连一滴都不会浪费。
“呃,百夫长大人?”弓兵十夫长伯德问,“大人物们做决定了?给我们的命令是什么?我们需要过境吗?请告诉我们吧!”
“稍等。”半加仑嘟囔道,“太他妈热了……马上告诉你们。不过嘛,先给我拿点喝的,我的嗓子干透了。别说你们没有。我一里地外都能闻到帐篷里的伏特加味。我知道酒味是从哪儿飘出来的。就从那张羊皮下面。”
札维克暗骂一声,取出酒桶。十夫长们凑上前,碰了碰杯。
“啊啊啊。”百夫长抹了把络腮胡,揉了揉眼睛,“哦哦哦,这玩意儿够劲儿。再倒,札维克。”
“拜托,快告诉我们吧。”伯德已经不耐烦了,“命令是什么?我们是要向尼弗迦德人进军,还是继续在边境转悠,像婚礼宴席上多余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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