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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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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她轻声说着,抬起头,“真的回来了?”

独角兽响亮地喷喷鼻子。她看到它的蹄子就在身边。蹄子是湿的,有水珠不时滴落。

希望带来力量,让她振作精神。独角兽走在前面,希瑞跟在后面,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梦中。疲惫再次袭来,但她没停,而是手脚并用往前爬。

独角兽领着她又穿过几块岩石,来到一座小山谷,谷底覆盖着砂砾。这段爬行几乎耗光了希瑞仅剩的力气,但她没有放弃。因为沙子也是湿的。

独角兽在一个格外显眼的沙坑前停下脚步,嘶鸣起来,用蹄子用力刨地,一次,两次,三次。她明白了。她爬到沙坑,开始帮它的忙。她挖啊挖,折断了指甲,把沙子扒向两旁。她也许哭过,但她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当浑浊的液体出现在坑底时,她立刻把嘴贴了上去,舔舐着混了沙子的脏水,贪婪地把水舔得一干二净。希瑞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她用短刀将坑挖得更深些,然后坐起身,等待着。她感受着齿缝间的沙子,急得全身发抖,但还是等坑底再次灌满水,然后才喝起来。这次她喝了很久。

到第三次,她等砂砾稍稍沉淀下去,又喝了大概四口没有沙子的水。这时,她才终于想起独角兽。

“你肯定也渴了吧,小马。”她说,“但你不能喝泥水。马不能喝泥水的。”

独角兽嘶鸣一声。

希瑞把坑底挖得更深,又用石头撑住沙坑的侧面。

“等一下,小马。让水沉淀一会儿……”

“小马”喷喷鼻子,跺跺脚,转过头去。

“别生气。喝吧。”

独角兽小心翼翼地将鼻口伸向坑底。

“喝吧,小马。这不是梦。是真的水。”

希瑞逗留了好一会儿,不想离开这股泉水。她刚刚发明了新的喝水方法:把手帕用水打湿,盖在嘴上,这样就能滤掉大部分沙子和泥土。但独角兽不肯放弃。它在嘶鸣,跺着蹄子,跑开又回来,催促她继续前进,还帮她指引方向。希瑞考虑了很长时间,终于听从了建议。它是对的。是时候离开这片沙漠,朝山脉进发了。她跟在独角兽身后,扫视四周,将泉水的位置记在心里。如果需要回来的话,她可不想迷路。

整个白天,她们结伴前进。独角兽走在前面,它已经记住了“小马”这个名字,而它的确是匹古怪的小马。它会啃食干枯的草杆,别说普通的马,就连饿得半死的山羊都不会碰那东西。它发现一队在岩石间漫步的大蚂蚁,开始大快朵颐。希瑞先是吃惊地看着它,很快也一起吃了起来。她饿坏了。

蚂蚁酸得要命,或许正因如此,她反而没反胃。而且蚂蚁的数量相当可观,她终于又能活动僵硬的嘴巴了。独角兽吃蚂蚁都是整只吞下,而她会细细品尝它们的腹部,吐出坚硬的几丁质甲壳。

她们接着走。独角兽找到好几丛发黄的蓟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次希瑞没跟着一起吃。但等小马在沙子里找到几颗蜥蜴蛋,就换成它看着她独自进食了。她们继续前行。希瑞注意到一丛蓟草,指给小马看。过了一会儿,小马朝她示意一只硕大的黑蝎子,尾巴至少有一掌半长。希瑞踩死了这只丑恶的生物。见她不打算吃,独角兽独自大嚼起来。没多久,它又帮她找到一个蜥蜴巢。

她们的合作很有效率。

她们继续前行。

山脉越来越近。

等天色彻底变黑,独角兽停下脚步,站着睡着了。希瑞对马很了解,于是试着说服它躺下。这一来,她睡觉时就能靠在它身上取暖了。但她的努力全然徒劳,小马很生气,转身走开,跟她保持一段距离。它的表现跟学术书籍上的描述完全不同,根本没打算把头枕到她的膝盖上。希瑞困惑不已。她开始怀疑,书上关于独角兽和处女的说法纯属撒谎。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只独角兽显然非常年轻,也许对处女还没什么了解。她是做过几个怪梦,但她不相信小马真能觉察到,更别提当真了。谁又会把梦当真呢?

她对它有些失望。她们走了两天两夜,虽然它一直在找,但没能再找到下一个水源。它有好几次停下脚步,扭过脑袋,转动独角,然后跑到远处,用蹄子拨弄石缝,或在沙子里翻找。它找到了蚂蚁、蚁卵和幼虫。它找到了蜥蜴巢。它找到一条色彩斑斓的蛇,随后迅速踩死。但它没能找到泉水。

希瑞发现,独角兽前进时并非在走直线,而是到处游荡。她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它不是这片沙漠的居民。跟她一样,它也迷路了。

她们经常找到的蚂蚁含有带酸味的体液,但希瑞越来越认真地考虑回到泉水边去。如果继续前进又找不到水,她恐怕会撑不下去。毕竟天气还是热得要命,徒步跋涉又很耗费体力。

她正打算向小马解释,它突然长嘶一声,摇晃着尾巴,飞快地跑到几块参差不齐的岩石中间。希瑞跟在它身后,一边走一边吃蚂蚁。

岩石间的宽阔空地上,有个宽大的沙坑。沙坑中央明显向下凹陷。

“哈!”希瑞高兴地说,“小马,你真是一匹聪明的小马驹。你又找到一眼泉水。这儿肯定有水!”

独角兽用力喷喷鼻子,绕着沙坑小步走动。希瑞靠近些。沙坑很大,至少二十尺宽,形状是个整齐而精准的圆形,看起来像个漏斗,仿佛有人把一颗硕大的蛋按进了沙子里。希瑞立刻意识到,这么整齐的形状不可能天然形成,但为时已晚。

坑底有东西在动,一团砂砾和小石子击中希瑞的脸。她往后一跳,身子失去平衡,发现自己正往下滑。石子不光击中了她,还有沙坑的边缘,大量砂砾顿时成股地流向坑底。她尖叫一声,像溺水一样拼命扑腾,徒劳地寻找立足之处。但她马上发现,剧烈挣扎只会让她处境更糟,只会让脚下的沙子滑得更快。她转过身,躺在沙子表面,脚跟踩进沙里,同时伸展双臂。底部的沙子翻滚起伏,她看到一对至少一码长的棕色钩状巨螯从沙中探出。她再次尖叫起来,这次更加响亮。

雨点般的小石子突然不再向她倾泻,而是飞向沙坑对面。小马人立而起,狂乱地嘶鸣着,脚下的沙地开始崩塌。它试图挣脱不断下滑的沙子,但却白费力气。它越陷越深,也朝坑底越滑越快。那对可怕的螯剧烈地一开一合。独角兽绝望地嘶叫,奋力挣扎,无助地用前蹄踢打滑落的砂砾,后腿彻底陷进了沙子。滑到坑底时,可怕的巨螯钳住了它。

听到小马发出痛苦而狂乱的嘶鸣,希瑞尖叫着朝下冲去,短刀出鞘。等她到了坑底,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那只怪物藏得很深,短刀甚至没能穿透它上方的沙子。独角兽被硕大的螯紧紧夹住,被拖向更深处。它痛苦地狂啸,胡乱踢打前蹄,全然不顾骨折的危险。

在这坑底,猎魔人的步法和剑招全无用武之处,但有个简单的咒语却能派上用场。希瑞汲取魔力,使出心灵传动咒语。

一团沙云飞向空中,露出潜藏其下的怪物,它正紧咬着嘶鸣不止的独角兽的大腿不放。希瑞惊恐地叫出声。无论是在图画书上,还是在猎魔人的典籍里,她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她也想象不出会有这般丑恶的生物。

怪物的身体呈脏兮兮的灰色,肚子圆滚滚,像只吸饱血的虱子。在它水桶状躯干的狭小体节上,覆盖着稀疏的刚毛。它似乎没有腿,那对螯足却有整个身体那么长。

身形暴露之后,怪物立刻放开独角兽,迅速而匆忙地扭动浮肿的身体,试图钻进沙地。它的动作极具效率。与此同时,独角兽挣扎着想要逃离陷阱,又将成堆的砂砾推向身后,等于帮了怪物的忙。愤怒和复仇的渴望占据了希瑞的心,她纵身扑向怪物,短刀刺进它半圆形的后背。

她从后方发起攻击,谨慎地避开不断开合的巨螯——因为她发现,怪物的动作比预想灵活得多。她又刺出一刀。那生物继续掩埋自己,速度惊人,但它钻进沙子不为逃跑,而是为了进攻。它又扭动两下,身体彻底钻进沙子,同时猛喷出一大团石子,几乎将希瑞的腿完全埋住。她奋力挣脱,向后退去,但这里根本无处可逃。她身处深坑之中,脚下只有松散的沙子,每个动作都会让她陷得更深。坑底的沙子骤然隆起,仿佛波涛般向她逼近。砂砾波浪中伸出了可怕的钩状巨螯。

小马救了她。它滑进深坑,用蹄子踢中那道暴露怪物行踪的沙浪。这狠命的一脚踢开了砂砾,露出怪物灰色的背脊。独角兽低下头,用角刺向怪物,正中它的头部与浑圆躯体相连之处,而那对不断挥舞的巨螯就长在它的脑袋上。希瑞看到怪物的螯嵌在地上,无助地耙着沙土,于是跳上前去,用短刀深深地刺进它扭动的身体。她拔出刀刃,刺出第二下、第三下。独角兽拔出尖角,用前蹄狠狠踏中怪物水桶般的身子。

怪物不再试着掩埋自己。它不再动弹,绿色的体液浸透了周围的沙子。

她们费力地爬出深坑。希瑞跑出几步,瘫倒在沙地上。她呼吸沉重,身体颤抖不止,肾上腺素仍在侵袭她的喉咙和太阳穴。独角兽在她身边绕起圈子。它步履蹒跚,鲜血从伤口滴下,顺着腿流到距毛上,让它身后留下一条鲜红的足迹。希瑞用双手撑起身体,剧烈地呕吐。片刻后,她站了起来,摇晃几下,蹒跚走到独角兽身边。但小马不肯让她碰自己。它转身跑开,躺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它数次将角插进沙子,擦去残留的怪物体液。

希瑞也把短刀擦拭了一番,同时不安地看着附近的沙坑。独角兽爬起身,嘶叫一声,朝她走来。

“让我看看你的伤,小马。”

小马又叫了一声,晃晃长着独角的脑袋。

“随便吧。如果你能走路,我们就出发。还是别留在这儿比较好。”

没走多久,前方又出现一片宽阔的沙洲,其中到处都是深坑,几乎紧挨着周围的岩石。希瑞惊恐地看着沙坑,其中一些至少有先前那个的两倍。

她们没敢穿过沙洲。希瑞相信,沙坑是诱捕粗心猎物的陷阱,而那些潜伏在坑底、长着巨螯的怪物只会攻击掉进去的生物。只要足够小心并远离深坑,肯定也能安全穿过沙洲,不用担心怪物突然出现追赶她们。她相信这么做没有危险,但她不想尝试。独角兽的观点跟她一致。它喷喷鼻子,领着她远离那片沙地。为了跟危险地带保持距离,她们绕了些远路,始终走在坚硬的石地上。那种怪物显然挖不动石头。

前进的同时,希瑞的目光始终不离沙坑。她数次看到死亡陷阱里喷出沙子。其中一些沙坑离得很近,甩出的石子会落进旁边的坑里,从而惊动藏在坑底的怪物,紧接着便是一场可怕的连环炮轰,沙石带着破空之声飞出,像冰雹一样重重地落地。

希瑞不由好奇,这些沙地怪物在干燥荒凉的野外能吃到什么呢?她没等多久,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就从附近的沙坑飞出,划出长长的弧线,砰的一声落在附近。希瑞犹豫片刻,离开岩石的包围,踏上沙洲瞧个究竟。飞出深坑的是某种啮齿动物,看起来像兔子,至少皮毛很像兔子毛。但它的身体已经缩了水,坚硬干瘪得像块骨头,且像豌豆荚一样中空,连一滴血都没剩下。希瑞打了个哆嗦,现在她知道怪物吃什么了。

独角兽发出一声警告的嘶鸣,希瑞抬起头。她的旁边没有沙坑,地面平坦又光滑。但紧接着,就在她面前,光滑又平坦的沙地突然隆起,朝她飞快地逼近。希瑞丢掉干瘪的残骸,飞快地跑回石地。

绕开沙洲的决定果然明智。

她们继续走,一路绕开或大或小的沙地,脚下始终踩着石头。

独角兽走得很慢,一瘸一拐,大腿的伤口仍在流血。但它始终拒绝让她靠近并察看伤势。

沙洲越来越窄,也越来越蜿蜒曲折。细小松散的沙子转为粗糙的砂砾,渐渐又换成小石子。她们已经很久没看见沙坑了,于是决定穿过沙洲。干渴和饥饿令希瑞疲惫不堪,但她反而加快了脚步。她看到了希望。这片多石的沙洲其实是条干涸的河床,其源头就在群山之间。河床里没有水,却有好几眼地下泉。泉眼很小,涌出的水不足以填满河道,但足够让她们喝个饱了。

希瑞再次加快脚步,但又慢了下来,因为独角兽跟不上她。它步履艰难,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蹄子落地的姿势也很笨拙。等到夜晚降临,它躺倒在地,等她靠近也没起身。这一次,它让她检查了伤口。

在它那条严重肿胀、红得吓人的大腿两侧,分别有一道割伤。两条伤口都发了炎,也都在渗血,黏稠发臭的脓液随着鲜血一起滴落。

那只怪物有毒。

第二天,状况更严重了。独角兽光走路都很费力。天黑了,它躺在石头上不肯起来。希瑞跪倒在它身旁。它朝受伤的大腿晃晃脑袋和角,嘶鸣一声,声音里满是痛苦。

脓水越流越多,气味令人作呕。希瑞拔出短刀。独角兽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试图起身,但又无力地倒在石头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看着短刀,啜泣道,“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应该割开伤口,挤出脓水和毒液……可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办。我也许会让你伤得更厉害。”

独角兽试着抬头,叫了一声。希瑞坐在石头上,双手抱住脑袋。

“他们没教我怎么护理伤口。”她语气苦涩,“他们只教我怎么杀人,还说这就是救人的方法。真是个弥天大谎,小马,他们骗我。”

夜幕正在降临,天色渐渐变暗。独角兽躺在地上,希瑞拼命想办法。她去河床边拔了些蓟草和干枯的草杆,但小马不想吃。它的脑袋无力地靠在石头上,不再试图抬起。它能做的只有眨眼而已。它的嘴边泛出白沫。

“我帮不了你,小马。”她闷闷不乐地说,“我什么都不会……”

除了魔法。

我是个女术士。

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什么也没发生。她需要大量魔力,可这里半点儿都没有。这出乎她的意料。令她吃惊。

等等,地下水脉无处不在!

她走了几步,先朝一个方向,然后转向另一边。她开始绕着圈子走,接着往后退。

什么都没有。

“该死的沙漠!”她挥拳大吼,“你这儿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没有魔力!魔力本该无处不在!这也是个谎言!所有人都骗我,所有人!”

独角兽嘶鸣一声。

魔力无处不在。地、气、水……

还有火。

希瑞气恼地敲敲额头。她早先没想到这个,是因为光秃秃的岩石间没任何东西可烧。不过现在,她有干燥的蓟草和草杆,想要制造一个小小的火花,只要动用剩下的一丁点儿魔力……

她又拔了些草杆,堆成一堆,在旁边撒上干枯的蓟叶。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aenye!”

草杆堆发出明亮的光,火舌摇曳着燃烧起来,吞噬了蓟叶,火势迅速增强。希瑞又丢了几根草杆进去。

现在怎么做? 她看着燃起的火焰,思索起来。应该可以汲取魔力了,可我该怎么做?叶妮芙禁止我接触火焰魔力……可我没得选择!我也没时间了!必须立刻行动。草杆和叶子烧得很快……火会熄灭的……火……美丽又温暖……

不知何时发生,不知如何发生。就在她凝视火焰的同时,太阳穴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她捂住心口,觉得胸腔仿佛要炸开。一股痛楚在她的腹部、胯部和乳头悸动,随即又转为可怖的快感。她站起身。不,不,她没站起。她飘浮起来了。

魔力仿佛融化的铅,填满她的身体。夜空中的星辰翩翩起舞,好像湖面繁星的倒影。西方的夜眼星绽放光芒。她接受了那道光,还有伴随而来的力量。

“hael,aenye!”

独角兽狂乱地嘶吼起来,用前蹄推地,试图起身。希瑞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她的手掌自行做出手势,嘴巴也自动念出咒语。波浪般的明亮光芒自她指尖涌出。那堆草杆熊熊燃烧。

波浪般的光芒碰到独角兽的伤腿,开始汇聚、渗入。

“我希望你痊愈!这是我的愿望!vess&039;hael,aenye!”

魔力在她体内爆发,狂喜充斥她的心房。火焰冲天而起,周围的一切都明亮起来。独角兽抬起头,嘶叫一声,突然站起身,笨拙地走了几步。它弯曲脖颈,脑袋靠向大腿,翕动鼻翼,接着连连喷着鼻息,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它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啸,跺跺蹄子,甩甩尾巴,绕着火堆奔跑起来。

“我治好你了!”希瑞骄傲地喊道,“我治好你了!我是个女术士!我从火焰中汲取了魔力!我得到了那股魔力!我可以随心所欲了!”

她转过身。火焰咆哮起来,迸射出火花。

“我们不用再找泉水了!我们也不用再喝泥浆了!我拥有了这股力量!我能感受到火焰中的力量!我会让雨水在这该死的沙漠降下!我会让石头涌出水来!我会让鲜花在这儿生长!还有青草!卷心菜!我能办到任何事!任何事!”

她抬起双臂,尖叫着念出咒语,施展法术。她不理解那些咒语,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学会——她连学没学过都不记得。但这不重要。她感受到了魔力,感受到火中熊熊燃烧的力量。她就是火。充盈全身的魔力令她颤抖。

夜空突然被一道闪电撕裂,狂风拍打着岩石与蓟草。独角兽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火焰爆散开来。草杆和蓟叶早被烧成灰烬,如今连岩石都燃烧起来。但希瑞毫无察觉,她感受着魔力。她看到的只有火焰。她听到的也只有火焰。

你无所不能 ,火焰低语道。你拥有我们的力量。你无所不能。世界向你臣服。你无比伟大。你无比强大。

火焰中现出一个身影。是个高大的年轻女子,有一头漆黑如炭的长发。女子疯狂而残忍地微笑,火焰在她身周翻腾起舞。

你无比强大!有人伤害过你,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复仇吧!让他们付出代价!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让他们惊恐地在你脚下颤抖,牙齿打战,不敢直视你的面孔!让他们乞求怜悯,但你不会给他们怜悯!让他们付出代价!让他们为一切付出代价!复仇!

黑发女人身后冒出火焰与浓烟,烟雾中浮现出成排的绞架,成排削尖的木桩和断头台,还有堆积如山的尸体。那是尼弗迦德人的尸体,是占领并洗劫辛特拉、杀死伊斯特国王和外婆卡兰瑟、又大肆屠杀街上民众之人。有个穿黑铠甲的骑士悬挂在绞架上,绞索嘎吱作响,透过羽翼盔的面甲,乌鸦争相啄食他的眼球。其他绞架沿着地平线蔓延开去,上面吊死的是松鼠党,是在科德温杀死保利·达尔伯格、又在仙尼德岛追赶希瑞之人。巫师威戈佛特兹在一根高耸的尖桩上摇晃,英俊而富有欺骗性的高贵面孔扭曲不堪,因痛楚呈现出深蓝色,木桩染血的尖端从他的锁骨间伸出……仙尼德岛的其他巫师跪在地上,双手反绑在身后,更多尖桩在等待他们。

堆满柴薪的木桩绵延至熊熊燃烧的天边,缎带般的烟柱标出它们的位置。最近的木桩上,有个人被铁链捆绑着,她是……特莉丝·梅利葛德。再过去是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南尼克嬷嬷……雅尔……法比奥·塞克斯……

不。不。不。

对,对,对。 黑发女人尖叫道。他们都得死!向所有人复仇。蔑视他们吧!他们全都伤害过你,或者想要伤害你!他们也许会在未来伤害你!用轻蔑对待他们,因为轻蔑的时代终于到来!轻蔑、复仇和死亡!全世界都要死亡!死亡、毁灭和鲜血!

你手上的鲜血,你裙上的鲜血……

他们背叛了你!戏弄了你!伤害了你!现在你有了力量,所以,复仇吧!

叶妮芙的嘴唇破碎不堪,涌出血来。她的双手双脚都砸着镣铐,被沉重的铁链拴在地牢潮湿肮脏的墙上。周围的暴民尖叫起来,诗人丹德里恩把头搁到断头台上,刽子手的斧头在他头顶闪闪发光。街头的流浪儿聚在断头台下,摊开手帕,等着它洒上鲜血……暴民的尖叫声淹没了斧头重重落下的沉闷声响,整个断头台随之摇晃……

他们背叛了你!他们欺骗并戏弄了你!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个棋子,只是个提线木偶!他们利用了你!是他们让你挨饿,让你承受炽热的阳光,忍受干渴、孤独和痛苦!轻蔑和复仇的时代已经到来!你有力量!你无比强大!让全世界在你脚下颤抖!让全世界在上古血脉面前颤抖!

现在,被带上断头台的换成了猎魔人——维瑟米尔、艾斯卡尔、柯恩、兰伯特,还有杰洛特……杰洛特步履蹒跚,浑身是血……

“不!”

火焰包围了她,而在火墙另一边,传来一声愤怒的嘶鸣。独角兽群人立而起,摇晃着头颅,蹄子敲打地面。它们的鬃毛像破碎的战旗,尖锐的长角恍如刀剑。独角兽们都身躯魁梧,壮如战马,比她的小马高大得多。它们从哪儿来?这么多独角兽是从哪儿来的? 火焰伴着咆哮冲天而起。黑发女子抬起双手,手上满是鲜血。热浪令她长发飘舞。

让火烧起来吧,法尔嘉,让一切都燃烧吧!

“走开!滚!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你的力量!”

让火烧起来吧,法尔嘉,烧起来吧!

“我不想这样!”

你想!这正是你的渴望!渴望和欲望在你心中翻腾,就像一团火!那种快感征服了你!这就是魔力!是力量!是伟大的法力!它是全世界最令人享受的快感!

闪电。雷霆。狂风。马蹄声和独角兽的嘶鸣,它们正绕着火堆疯狂地奔跑。

“我不要这种力量!我不要!我放弃!”

不知是火焰熄灭了,还是双眼被遮蔽了,总之她无力地倒在地上,感受到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

这个生灵的存在应当被剥夺。不能允许它再存在下去。这个生灵很危险。是否同意?

不同意。这个生灵召唤力量不为自己,是为救伊瓦拉夸克斯。这个生灵拥有同情心。多亏这个生灵,伊瓦拉夸克斯才又回到我们中间。

但这生灵拥有力量。若它加以利用……

它没法再使用力量了。永远不能。它选择了放弃。它放弃了力量。彻底放弃。力量消失了。真是太奇怪了……

我们永远也没法理解这些生灵。

我们不需要理解它们!我们可以抹去这个生灵的存在。趁现在还为时未晚。是否同意?

不同意。我们离开这儿。我们离开这个生灵。我们留下它自生自灭吧。

她不知自己在岩石上躺了多久。她浑身颤抖,看着天空变幻的色彩——它在黑暗与光明,冰冷和火热间不断转换。而她无力地躺在那儿,干涸得就像那只被吸干体液的啮齿类动物的残骸。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独自一人。她空空如也。现在她一无所有,脑袋空空荡荡。没有了干渴,没有了饥饿,没有了疲惫或恐惧。一切都消失了,就连生存的意志也一并消散。她成了一团庞大、冰冷而可怕的空无。她用全部身心、用身体每一个细胞感受着那种空虚。

她感到有血流下大腿内侧。但她不在乎。她空空荡荡。她失去了一切。

天空的色彩在变化,但她没动。在这样的虚无中,移动又有什么意义?

当马蹄声在她周围响起,当蹄铁的叮当声传来时,她也没动。她对喊叫和呼号、对激动的人声、对马儿的鼻息全无反应。她一动不动,任凭坚硬而有力的手抓住她。他们抬起她时,她的手和脚无力地垂下。她对颠簸和摇晃、对咄咄逼人的质问全无反应。她不明白他们的话,也不想明白。

她空无而漠然。她漠然面对泼在脸上的水。当水壶放到嘴边时,她也没呛到。她漠然地把水喝下。

后来的事,她同样漠不关心。她被人拖到马鞍上。她的胯部柔软而疼痛。她全身发抖,因此他们用毛毯裹住她。她麻木而又无力,随时都会昏厥,于是他们用腰带把她同身后的骑手绑在一起。那名骑手一身汗味和尿骚味,但她不在乎。

到处都是骑手。很多骑手。希瑞漠然地看着他们。她空空如也。她失去了所有。对她来说,一切都不再重要。

一切。

包括指挥所有骑手的骑士——他的头盔上装饰着一对猛禽的羽翼。

当犯人脚下的柴堆被点燃,火焰即将吞没她时,她开始向聚集在广场的骑士、贵族、巫师和议员们连声咒骂,用词令所有人惊恐不已。起先,柴堆里只有潮湿的木柴,以免这个女恶魔死得太快,从而品尝不到焚烧的痛苦。但此时,他们却下令找来干燥的柴禾,好尽快结束这场折磨。这时,名副其实的恶魔占据了罪人的身体:尽管肉体正遭受灼烤,她口中吐出的却并非痛苦的呼号,而是更加可怕的咒骂。“从我血脉中将诞生一个复仇者,”她大吼道,“从我受玷污的上古血脉中,将有一个复仇者诞生,他会血洗各大王国,横扫整个世界!他将为我的痛苦复仇!死吧,你们和你们的子孙都将面对死亡与复仇!”在被火焰彻底吞噬之前,她能说出的只有这些。这便是法尔嘉之死,这便是对她挥洒无辜人之血的惩罚。

——《世界历史》第二卷

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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