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东西(1/2)
一
木桥上响起马蹄声,尤尔加连头都没敢抬。他生生咽下尖叫,丢掉打算重新装上的车轮铁箍,飞快地钻到马车下。他流着眼泪,背靠车下那层厚厚的污泥与粪便,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在惊恐中瑟瑟发抖。
马匹慢慢靠近马车。马蹄踏在长满青苔、腐朽不堪的木板上。尤尔加谨慎地打量着它们。
“出来。”看不到模样的骑手说。
尤尔加透过齿缝倒吸一口凉气,绞尽脑汁思考对策。马匹喷着鼻息跺跺脚。
“放松,洛奇。”骑手说,尤尔加听到那人轻抚马颈的声音,“出来吧,朋友。我不会伤害你。”
商人不相信陌生人的话,但那声音确实充满魅力又令人安心,只是语气不大悦耳。尤尔加向好几位神明默祷一番,终于战战兢兢地从马车下探出头。
骑手有一头牛奶色的白发,用皮革发带绑在脑后,身穿黑色羊毛外套,后摆落在栗色母马的屁股上。他没看尤尔加,而是在马鞍上侧过身,看着马车车轮,还有卡在桥缝里的轮轴。他突然抬起头,冷漠地审视着峡谷边缘的植被,目光从商人身上扫过。
尤尔加嘟囔着,从马车底下艰难地爬出。他用手背蹭蹭鼻子,抹去脸上修理轮轴时沾上的木焦油。骑手专注而阴郁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锐利,有如一柄鱼叉。尤尔加沉默不语。
“咱们两个没法抬。”陌生人指指陷进缝隙的轮轴,开口道,“你是独自旅行吗?”
“原本三个,大人。”尤尔加结结巴巴地说,“我的仆人跑了,那些懦夫……”
“不奇怪。”骑手望着桥下的峡谷,“一点儿不奇怪。我想你也该跑路了,趁还有时间。”
尤尔加没有循陌生人的目光望去。干涸河床的牛蒡和荨麻间,散落着颅骨、肋骨和胫骨。那些黑暗空洞的眼窝让商人害怕,那些微笑的牙齿和破碎的骨头让他快彻底崩溃,让他仅存的勇气像鱼鳔般炸裂。如果再多待一会儿,他一定会忍不住逃跑,边跑边在心中尖叫,就像一个钟头前的车夫和仆人那样。
“你在等什么?”骑手掉转马头,低声发问,“等黄昏?那就太迟了。天黑以后,它们就会把你带走。或许都不用天黑。走吧,骑上你的马,跟我走。尽快离开这儿。”
“可是先生,我的马车怎么办?”尤尔加用尽全力大喊,响亮的嗓音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不清楚这是出于恐惧、绝望还是愤怒,“我的货物!那可是整整一年的成果!我宁愿死,也不能丢下它们!”
“看来你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朋友。”陌生人轻声说着,指指桥下的遍地尸骸,“你不想丢下马车?我得告诉你,等到黄昏,就算你坐拥德兹蒙王的宝藏,也没法保住性命。别再想该死的马车了,让抄近路穿过乡间的想法也见鬼去。你知道战争结束后,这儿发生了怎样的大屠杀吗?”
尤尔加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陌生人摇摇头,“但你看看下面躺着什么?不难发现,那些都是想抄近路的人。而你,却说不会丢下马车。我真想知道,你这了不起的马车里究竟装着什么?”
尤尔加没说话。他抬头看着骑手,犹豫着该回答“麻絮”还是“破布”。
骑手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他正在安慰不安甩头的栗色母马。
“大人……”终于,商人语无伦次地说,“帮帮我。救救我。我这辈子都会感激您……别让我……您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您开口……救救我,大人!”
陌生人突然转过头,双手按住马鞍桥。“你说什么?”
尤尔加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再重复一遍。”
尤尔加吞了口口水,闭上嘴巴。他后悔自己没细想就说出那句话。他在猜陌生旅人会提出什么要求。一切都有可能,甚至包括每月一次跟他年轻的妻子克丽丝蒂黛幽会。但与失去马车相比,这些似乎不算什么,更好过沦为谷底的白骨。商人的本能很快屈服于对现状的考虑。骑手看起来不像流浪汉,也不像战争结束后相当常见的强盗,更不像王子或王室顾问,或是那些自以为了不起、喜欢从邻居手里敲诈钱财的骑士。按尤尔加的估算,他的酬劳应该在二十金币左右,但他的商人本能阻止了他主动开价。
他决定再也不乱说什么“感激一辈子”了。
“我问你,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吗?”陌生人冷静地重复道,等待商人的答复。
他只能回答了。尤尔加用力咽了口口水,点点头。出乎意料的是,陌生人脸上并无得色,甚至没为自己谈妥买卖而面露微笑。他往山涧下吐了口口水,在马背上侧过身。
“我在干什么?”他悲哀地说,“是不是犯了个错误?我会尽力帮你摆脱困境,但我没法保证这场冒险中不会有人送命。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那你……”
尤尔加绷紧身子,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那你回家之后,”黑衣骑手飞快地说,“要把在你家里出现、你又不知情的东西送给我。能发誓吗?”
尤尔加迟疑地点点头。
“很好。”陌生人咧嘴笑道,“你最好藏回马车下面。太阳快落山了。”
陌生人跳下马,脱掉外衣。尤尔加发现陌生人背着剑,用皮带斜挎在肩头。他好像听人说过,有一群人就是这样携带武器。陌生人穿着黑色皮夹克,长及腰际,长长的金属护手镶满银饰钉,说明他来自诺维格瑞或附近地区。这样的打扮最近在年轻人中很流行,但陌生人已经不年轻了。
骑手取下马背上的行李,转过身。他用银链挂在胸前的徽章开始颤抖。他的怀里抱着个小铁盒,还有个长包裹,上系皮绳。
“怎么还不躲到马车下面?”他说着,走上前去。
尤尔加注意到,徽章上刻着露出獠牙的狼头图案。
“先生,您是个……猎魔人?”
陌生人耸耸肩。“没错,我是猎魔人。好了,躲到马车下面去。别出来,闭上嘴巴。我得独处一会儿。”
尤尔加照做了。他蹲在车轮旁边,躲到马车的油布下。他不想知道陌生人在马车另一边干吗,也不想看到峡谷底部的尸骨。他盯着自己的鞋,还有腐朽桥面上形状像星星的绿色苔藓。
猎魔人。
太阳消失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陌生人一步一顿,从马车后缓缓走出,站到木桥中央。尤尔加看着他的背影。他注意到,陌生人背后的剑不是先前那把。这件武器很华丽:剑柄、护手和剑鞘上的装饰都闪着星辰般的光。暮色中,剑熠熠生辉。
笼罩森林的金紫色光彩渐渐淡去。
“先生……”
陌生人扭过头。尤尔加拼了老命才没叫出声。
陌生人脸色惨白,毛孔放大,像一块新鲜的奶酪。他的眼睛……诸神啊……恐惧传遍尤尔加的全身。他的眼睛……
“躲到马车后头,快!”陌生人低声命令。
跟他先前听到的嗓音不同。商人觉得膀胱一阵发紧。
陌生人转过身,沿桥往前走去。
猎魔人。
拴在车上的马喷了喷鼻子,一声嘶鸣,蹄子用力跺在桥面上。
一只蚊子嗡嗡飞过尤尔加耳边,商人甚至忘记伸手去拍。第二只蚊子飞过。一整群蚊子正在峡谷对面的灌木丛中集结。
它们在尖叫。
尤尔加壮着胆子偷眼打量,才发现那并不是蚊子。
渐浓的暮色中,小巧、可怕、畸形、高度不超过一厄尔 (1) 、如骷髅般单薄的身影占据了峡谷对面。它们步伐怪异,像苍鹭一样走到桥上,用生硬的动作高高抬起肿胀的膝盖。它们扁平而满是皱褶的脸上,有一对黄疸病人般的鼓胀双眼,青蛙似的小嘴露出森森獠牙。它们越走越近,嘴里发出嘶嘶声。
陌生人站在桥中央,平静得仿佛一尊雕像。他突然抬起右手,手指做出怪异的手势。小怪物嘶嘶叫着后退,随即再次前冲,速度越来越快,同时抬起木棍般细长的前肢,在空气中抓挠。
左边传来利爪破空声,一只怪物从桥下现身,其他那些也以惊人的速度飞扑而至。陌生人转身,剑光一闪,从桥底爬上来的怪物的脑袋飞到六尺高的空中,拖出一道血线。白发男人闯进剩下的怪物群中,长剑左右挥舞。怪物从四面八方向他攻来,尖叫着挥舞四肢。闪着寒光的剑如剃刀般锐利,但没能吓退它们。尤尔加贴着马车缩成一团。
有个血淋淋的东西落到他脚边。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前肢,连着四根指爪,覆着母鸡般的鳞状皮肤。
商人尖叫起来。
他觉得有个东西悄然靠近自己。商人缩起身子,想躲到马车下。可那骇人的东西已经骑到他的脖子上,长着尖爪的前肢抓住他的太阳穴和脸颊。尤尔加闭上眼睛,尖叫着拍打它的身体,奋力挣扎,突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木桥中央,周围的木板上满是怪物的尸体。猎魔人和怪物们激战正酣,但除了混乱的场面和不时闪过的银光,商人什么都看不清。
“救命!”他大喊道,感觉尖锐的獠牙已穿透兜帽,裹住他的后脑。
“低头!”
他将下巴贴上胸口,用目光寻找迅疾挥来的利剑。长剑嗡鸣,划破空气,擦过他的兜帽。尤尔加听到沉闷而骇人的破裂声,滚烫的液体当头浇下,洒在他肩头。脖子上骤增的重量让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商人看到,又有三只怪物从桥下跳上来,像蝗虫一样跃起,抱住陌生人的双腿。其中一只青蛙似的面孔被一剑劈成两半,僵硬地蹒跚后退,仰天栽倒。第二只被剑尖刺穿,瘫软倒地,痉挛不止。其余怪物像蚂蚁一样围住白发男子,将他逼到桥边。第三只怪物尖叫着从战团中飞出,身子阵阵抽搐。与此同时,猎魔人与怪物们一同翻下桥面,落进峡谷。尤尔加坐在地上,双手抱头。
商人听到,桥下先是传来怪物胜利的叫嚷,但随即被剑刃破空声、尖叫声和痛呼声取代。黑暗中响起石头的碰撞声,踩碎枯骨的噼啪声,然后又是利剑的呼啸,最后是一声令人血凝的绝望嘶吼,却又戛然而止。
一片寂静。只有森林深处的鸟儿不时发出一声惊叫。然后,连鸟儿也安静下来。
尤尔加用力咽了口口水,抬起头,略微直起身子。寂静依然笼罩着四周,就连树叶都静止不动。
整片森林都在恐惧中沉默。破碎的云彩让夜空愈加昏暗。
“嘿!”
商人猛地转身,双手本能地护在身前。黑衣猎魔人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手中举着闪亮的长剑。尤尔加注意到,他的身体正朝着一侧歪斜。
“大人,您打退它们了?”
猎魔人没有回答。他沉重而笨拙地迈出一步,摸摸左髋部,然后伸手扶住马车。尤尔加发现,反着光的黑血滴落在木板上。
“大人,您受伤了!”
猎魔人还是没回答。他扶着马车,对上商人的目光,缓缓地倒在桥上。
二
“轻点儿,小心……脑袋下面……谁来扶住他的头!”
“这边,这边,放到马车上!”
“诸神啊……尤尔加老爷,他的绷带下面又淌血了……”
“别说废话了!过来,快点儿!普罗菲,别慌慌张张的!还有你,维尔,给他盖上毛毯,没看到他在发抖吗?”
“喂他喝点儿伏特加咋样?”
“给昏迷的伤员灌酒?你疯了吧,维尔?把酒瓶拿过来,我得喝一口……你们这些懦夫!卑鄙、无耻、可悲!居然先跑了,只留我一个人!”
“尤尔加老爷!他在说话!”
“什么?他说什么?”
“不太清楚……好像是个名字……”
“什么名字?”
“叶妮芙……”
三
“我在哪儿?”
“躺着别动,先生,不然伤口又该裂开了。那些可怕的怪物把您的腿都咬到见骨了。您流了很多血……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尤尔加!您在桥上救了我的命,还记得吗?”
“哦……”
“您渴吗?”
“渴得要命……”
“喝吧,大人,喝吧。您在发烧,身子很虚弱。”
“尤尔加……我们在哪儿?”
“在路上,坐着我的马车。什么也别说了,先生,先别动。我们必须穿过森林,去最近的人类定居点,再找个医师。您的伤口包扎得不够厚,一直在流血……”
“尤尔加……”
“怎么了,大人?”
“在我箱子里……有个瓶子……用绿色的蜡封口。打开封口,倒进杯子……拿给我。别碰其他瓶子……如果你们还珍惜自己的性命……快,尤尔加……该死,马车晃得真厉害……瓶子,尤尔加……”
“来了……喝吧。”
“谢谢……仔细听好。我会马上睡着,还会剧烈挣扎、胡言乱语,但过一会儿,我会像死尸一样安静。没什么的,不用怕……”
“睡吧,大人,不然伤口又会裂开,您的血会流光的。”
猎魔人躺在毛毯上,头晕目眩,感觉到商人把散发马汗味的外套和毛毯盖在他身上。马车颠簸不止,每一下都让他的大腿和屁股隐隐作痛。他咬紧牙关。头顶的夜空星辰无数,它们离他那么近,仿佛挂在树梢,触手可及。
他选择了离光芒最远的路,想藏身在摇曳的阴影中。这并不容易:这里到处都是点燃的松木堆,火把的红光点缀夜空,厚重的烟雾涌入黑暗。在起舞的身影之间,火堆噼啪作响,光芒闪烁。
杰洛特停下脚步,让朝他这边走来、挡住所有去路的游行队伍通过——他们情绪高昂,正疯狂地大呼小叫。有人抓住他的肩膀,塞给他一个小杯子,杯中液体浮泛着泡沫。他礼貌地回绝,把这个摇摇晃晃抱着一桶掺水啤酒的家伙推回人群。他不想喝酒。
今晚不想。
离他不远,那座用桦树干搭成、俯瞰大堆篝火的舞台上,金发的五月节国王戴着鲜花和树枝编成的王冠,正在亲吻五月节王后:他透过她被汗水打湿的纤薄束腰外衣,爱抚她的乳房。国王早已烂醉如泥,身子晃来晃去,全靠抱住王后才能保持平衡。他一只手拿着一大杯啤酒。王后也喝醉了,头上的花冠盖住了眼睛,但她只顾搂着国王的脖子,两只脚甩来甩去。人群在舞台上载歌载舞,挥舞着缠有花朵和藤蔓的树枝。
“五月节!”有个女孩在杰洛特耳边大吼。
她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拉进狂欢的队伍。她在他身边翩翩起舞,衣袍和插在头上的花朵随风摇摆。他没有抗拒,跟着她加入舞蹈。他灵巧地转动身子,避开其他正在跳舞的人。
“五月节!五月前夜!”
他们身边爆发了一阵骚动,有个男孩抱着一个女孩,跑向篝火光芒外的黑暗,女孩发出紧张的笑声和叫喊声,在他怀里不停挣扎。人们手拉手,高声叫嚷,沿篝火间的道路前进。有个人摔了一跤,破坏了队形,人们随即分成较小的几群。
女孩透过额头充当装饰的树叶打量杰洛特。她走上前,用力搂住他的双肩。他生硬地想要拒绝,手指贴上薄薄的亚麻衣物,按在她潮湿的身体上。她抬起头,闭上眼,牙齿在微张的唇间闪烁着耀眼的光。女孩身上散发出汗水、香草和烟的味道,还有欲望的气息。
有何不可 ,他心想,揉皱她背后的衣裙。他的双手享受着潮湿的温暖。这个年轻女孩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个子太小,衣服又太紧,裙子勒进了腰身。他用手指感受她浮凸有致的身体,虽然他不该抚摩那里。但在这样的夜晚……又有什么关系?
五月节……地平线上的火焰。五月节,五月前夜。
离他们最近的篝火处,人们把成捆的干松枝投进火中,黄色的光芒更加鲜明,将周围照得透亮。女孩对上杰洛特的双眼。他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身体突然绷紧,放在猎魔人胸口的手指蜷曲起来。杰洛特放开她。她犹豫片刻,马上挪开身子,但臀部没有立刻离开猎魔人的大腿。她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随后抽出双手,后退一步。
他们伫立片刻,就这么静静站着,对狂欢的人群视而不见。随后,女孩尴尬地转过身,飞奔而去,消失在起舞的人群中。她只悄悄回望了一眼。
五月节……
可我在这儿干吗?
黑暗中有颗星辰在闪烁,光芒耀眼。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开始颤抖。杰洛特本能地放大瞳孔,毫不费力地看穿黑暗。
那女人不是农家出身。乡下女孩不会穿黑丝绒斗篷。乡下女孩只会被男人推进或拉进灌木丛,她们会大呼小叫,咯咯直笑,像刚捞起来的鱼一样扭动和颤抖。她们不会采取主动,可这个女人正把舞伴拉进暗处——那个金发男人的衬衣已经敞开一半。
乡下女孩不会在脖子上围条丝绒缎带,缎带上也不会饰有星形黑曜石。
“叶妮芙?”
苍白的瓜子脸上,紫罗兰色的双眼闪闪发光。
“杰洛特……”
她放开金发男子的手,后者的胸口闪烁着汗水光泽,仿佛一块铜板。年轻男人摇晃几下,跪倒在地。他四下张望,抱怨一句,缓缓起身,用怀疑而尴尬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随后朝篝火走去。女术士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心无旁骛地盯着猎魔人,抓着斗篷边的手在颤抖。
“见到你真好。”他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他能感到,两人间的气氛绷紧了。
“我也一样。”她微笑着回答,笑容似乎有些勉强,但他不能肯定,“我同意,这是个意外惊喜。杰洛特,你在这儿干吗?哦!抱歉,请原谅我的直率。你的目的当然跟我一样。五月节庆典。区别在于,这么说吧,你抓了我一个现行。”
“我打扰到你了。”
“我是个大活人。”她戏谑地说,“今晚还没结束呢,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再找一个。”
“可惜我就不行。”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勉强挤出一句,“有个女孩在火光下看到我的眼睛,然后就逃跑了。”
“等到明天一早,”她的笑容越来越显虚伪,“等她们彻底玩疯,就不会关注这些了。你可以再找一个,我相信……”
“叶……”
接下来的话如鲠在喉。
他们对视良久,真的很久。篝火的红光在他们脸上舞动。叶妮芙突然叹了口气,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挡住双眼。
“杰洛特,别。别再提了……”
“今天是五月节。”他打断她,“你忘了吗?”
她缓缓走来,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身子轻轻贴上他的胸膛。他抚摩着她头上像蛇一样蜷曲的乌黑发卷。
“相信我。”她抬起头,低声道,“如果我们只是……那我片刻都不会犹豫。但这毫无意义。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又像从前那样结束。毫无意义……”
“每件事都得有意义吗?今天可是五月节。”
“五月节?”她看着他,“那有什么分别?我们是被篝火和欢庆的人群吸引来的。我们想跳舞,想放松,想喝点酒,好好享受自由,庆祝自然周期的复兴。然后呢?我们碰巧遇见了对方……我们多久没见了?一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
“我好感动啊。你特意记下的?”
“是啊,叶……”
“杰洛特,”她突然抽身后退,连连摇头,“让我把话说清楚:这不可能。”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
叶妮芙掀开丝绒斗篷。她在下面穿着薄薄的白衬衫,以及用银链束起的黑裙子。
“我不想重来一次。”她说,“光是想到和你做……我跟那个金发帅小伙想做的事……用同样的方式……光是想到这些,杰洛特,我都觉得是在贬低自己。这是在侮辱你我的人格。明白吗?”
他又点点头。她隔着低垂的睫毛看着他。
“你不走吗?”
“不。”
她沉默片刻,不耐烦地耸耸肩。
“我冒犯你了?”
“没有。”
“来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离噪音远一点。我们聊会儿天。你瞧,我是真心为这次见面感到高兴。我们坐一会儿,好吗?”
“好的,叶。”
他们远离篝火,进入黑暗,朝森林边缘走去,小心地避开一对对正在亲热的男女。为了找个安静地方,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停在一座小山上,旁边有丛杜松,像柏树一样高大纤细。
女术士摘下胸针,脱掉斗篷,铺在地上。他坐在她身旁,想搂住她的肩膀,但这只会惹恼她。叶妮芙扣好敞开的衬衣,杰洛特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她叹了口气,抱住他。杰洛特知道,读心会耗费叶妮芙相当的精力,但她可以本能地感觉到他人的意图。
他们一言不发。
“哦,看在瘟疫的分上!”她突然大喊,挣脱他的拥抱。
女术士抬起双臂,念出一个咒语。红绿两色气泡升上他们头顶的天空,在高处炸开,羽毛般的鲜艳花朵随之浮现。篝火那边传来大笑声和欢呼声。
“五月节。”她语带苦涩,“五月前夜……自然周期又要开始了。他们会及时行乐……”
附近还有别的术士。三道橙色闪光在远处亮起。森林另一边出现了一眼彩虹色间歇泉:喷发的流星不时飞旋着蹿上天空,炸开。篝火边起舞的人群连声赞叹。杰洛特察觉到紧张的气氛,于是轻抚叶妮芙的发卷,闻着她的长发散发出的丁香和醋栗的气息。如果我太想要她 ,他心想,她会察觉到,继而心烦意乱。我该轻声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还是老样子。”她说,嗓音却有些发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别这样,叶。别读我的心。这让我不舒服。”
“抱歉,本能反应。你呢,杰洛特,有什么新鲜事?”
“没有,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他们一阵沉默。
“五月节!”她突然大喊。杰洛特感到贴在胸前的肩膀绷紧了。“他们在享乐,在庆祝永恒的自然周期。可我们呢?我们在干吗?我们只是注定要灭亡、要消失、要被人遗忘的老古董。自然会重生,周期会重启,但我们不会,杰洛特。我们无法让生命延续。我们被剥夺了这种可能性。我们天赋异禀,能做出非凡之举,甚至可以违背自然,但相应地,我们却被剥夺了最简单、最自然的能力。比人类活得久又有什么意义?我们的冬天过后不会再有春天,我们无法重生,我们会随人生的终结而终结。我们被吸引到篝火旁,但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个残酷的笑话,是对节日的亵渎。”
她沉默下来。杰洛特不喜欢看她陷入这么阴郁的情绪。他了解原因。她的心病又犯了 ,他心想。有一段时间,她似乎忘记或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他把叶妮芙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摇晃。她没反抗。杰洛特并不吃惊。他知道,她需要这个。
“要知道,杰洛特。”她的语气突然平静了,“我最想念的就是你的沉默。”
他用嘴唇亲吻她的头发,她的耳朵。我想要你,叶 ,他心想,我想要你,你知道的。你很清楚,叶。
“我清楚。”她低声道。
“叶……”
“只有今天。”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只有这个即将消逝的夜晚。这是我们的五月节。我们会在早晨分开。我求你,不要指望别的什么。我不能……我办不到。原谅我。如果这个要求伤害了你,那就吻吻我,然后放我走吧。”
“如果吻了你,我就走不了了。”
“我想也是。”
她扬起头。杰洛特吻了她微翕的双唇,动作小心翼翼:先是上唇,然后下唇。他将双手埋进她的卷发,抚摩她的耳朵、耳垂上的宝石耳环,还有她的脖子。叶妮芙回应他的吻,身子贴近他,灵巧的手指解开他夹克的搭扣。
她躺倒在斗篷上。斗篷下是厚厚的青苔。杰洛特吻了她的乳房。他感到她纤薄衬衣下的乳头变得硬挺。她的呼吸渐渐紊乱。
“叶……”
“拜托,别说话。”
她赤裸的皮肤柔软而冰凉,让他的手掌和指尖微微发麻,仿佛触电一般。叶妮芙的指甲抠进杰洛特颤抖的脊背。叫喊声、歌唱声和口哨声一直从篝火那边传来,伴之以团团火花和紫色烟雾。拥抱,爱抚。他的,还有她的。冷颤。迫不及待。她细长的双腿缠上他的腰,像树叶般颤抖,他伸手轻抚。
五月节!
呼吸与喘息如芭蕾舞曲般唱响。他们眼前闪过光芒。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包裹住他们。五月节的国王与王后不也是个亵渎的笑话吗?还是关于遗忘的笑话?
五月节,五月前夜!
杰洛特和叶发出刺耳的呻吟。黑色发卷盖住他们的双眼和嘴唇。他们颤抖的手指交扣在一起。呼喊。湿润的黑色睫毛。呻吟。
然后便是寂静。永恒的寂静。
五月节……地平线上的火焰……
“叶?”
“喔……杰洛特!”
“叶,你哭了?”
“我没哭!”
“叶……”
“我向自己发过誓……我……”
“别说了。没这个必要。你不冷吗?”
“冷。”
“现在呢?”
“好多了。”
天空以惊人的速度亮起。森林的黑色轮廓重新浮现,参差不齐的树梢自模糊的黑暗中现身。在她身后,一片预示黎明的蔚蓝在地平线晕染开来,淹没了群星。周围更冷了。杰洛特更加抱紧叶妮芙,又将外衣盖在她身上。
“杰洛特?”
“嗯?”
“天快亮了。”
“我知道。”
“我伤到你了吗?”
“有一点儿。”
“又要重来一次吗?”
“从来就没结束过。”
“拜托……跟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别说了。一切都很好。”
树丛中飘来烟雾的气息。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徘徊不去。
“杰洛特?”
“嗯?”
“还记得凯斯卓山那次相遇吗?那头金龙,叫什么来着?”
“记得。三寒鸦。”
“他说我们……”
“我记得,叶。”
她亲吻他的后脖颈,掠过的头发让他脖子发痒。
“……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喃喃道,“也许注定属于彼此。但我们不会有结果,真可惜。黎明破晓之时,我们必须分开。这是唯一的选择。我们必须分开,免得伤害彼此:我们注定属于彼此,是天生一对,但创造我们的家伙考虑得太不周全。请原谅。我必须告诉你这些。”
“我知道。”
“做爱也毫无意义。”
“我不这么想。”
“去辛特拉吧,杰洛特。”
“什么?”
“去辛特拉。去吧,这次别再放弃。不要重复你上次的错误……”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了解你的一切。忘了吗?去辛特拉,越快越好。黑暗的时代即将来临,非常黑暗的时代。你必须及时赶到……”
“叶……”
“不,什么都别说,拜托。”
空气越来越清新,天色也越来越亮。
“现在别走,我们等到天亮……”
“好啊。”
四
“别起来,大人。您的绷带该换了,因为伤口很脏,您的腿又肿得吓人。诸神啊,太糟了……咱们得尽快找个医师……”
“叫医师见鬼去!”猎魔人呻吟道,“把我的箱子拿来,尤尔加。对,就这个瓶子,把里面的东西直接倒在伤口上。啊!看在瘟疫和霍乱的分上!没事,多倒……哦!很好。帮我包起来,再拿点东西盖上……”
“您的整条大腿都肿了,大人……您还在发烧……”
“发烧个鬼……尤尔加?”
“什么事,大人?”
“我忘了谢谢你。”
“该道谢的是我,不是您。您救了我的命,又为保护我受了伤。可我呢?我做了什么?不过是照顾一个人事不省的伤员。我把他抬上马车,让他不至于死掉。这很平常,猎魔人大师。”
“不平常,尤尔加。在同样情况下,我曾被人像狗一样丢在路边……”
商人低下头,沉默不语。
“是啊……确实有那样的人。这个世界很残酷。”终于,他低声道,“但这不是我们行事卑劣的理由。人应该良善,我父亲是这么教我的,我也这么教儿子们。”
猎魔人陷入沉默,看着前方道上的树枝,看着它们随马车移动而消失。他的大腿恢复了知觉,痛楚消失了。
“我们在哪儿?”
“刚从浅滩涉过特拉瓦河,眼下正在阿尔克肯奇森林。我们离开了泰莫利亚,来到索登王国境内。边境关卡税务官检查马车时,您一直在沉睡。必须得说,他们见到您很吃惊,但年纪最大的官兵认识您,于是放我们通过。”
“他认识我?”
“是啊,毫无疑问。他叫您杰洛特,原话是利维亚的杰洛特。这是您的名号吗?”
“对……”
“他答应派人骑快马到前头去,就说我们需要医师。我给他塞了点钱,免得他忘记。”
“谢谢,尤尔加。”
“别,大人,我说过了:道谢的人该是我。我还欠您一份酬劳呢。我们说好……怎么了,大人?是不是觉得很虚弱?”
“尤尔加,给我绿色封蜡的瓶子……”
“大人,您又会变成先前那副样子……在梦里大喊大叫……”
“给我,尤尔加……”
“听您的。等我先倒进杯子……诸神在上,我们需要医师,而且要快,不然……”
猎魔人转过头去。在城堡花园旁边那条干涸的沟渠里,传来孩童们玩耍的叫声。足有十几个孩子,扯着稚嫩的嗓音兴奋地彼此尖叫,吵得人耳膜生疼。他们在沟渠里跑上跑下,就像一群聚在一起却不断改变方向的小鱼。有个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在后头,试图跟上瘦得像稻草人的大男孩们——这种状况倒挺常见。
“孩子还真多。”猎魔人评论道。
莫斯萨克挤出一丝微笑,扯着胡须耸耸肩。
“是啊,很多。”
“其中一个……哪个男孩是著名的意外之子?”
德鲁伊移开目光。
“杰洛特,我不能……”
“因为卡兰瑟?”
“当然。你以为她会把孩子轻易交给你?你明白的,不是吗?她是个铁打的女人。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本不该说出口的。希望你能明白……另外,我希望你不要出卖我。”
“说吧。”
“那个孩子六年前出生时,卡兰瑟召见了我,命令我找到你,把你杀掉。”
“你拒绝了。”
“没人能拒绝卡兰瑟。”莫斯萨克直视他的双眼,严肃地回答,“我本来已经准备出发了,她却把我叫了回去,二话没说撤销了命令。你跟她说话时要谨慎。”
“我会的。告诉我,莫斯萨克:多尼和帕薇塔出了什么事?”
“他们从辛特拉坐船去史凯利格群岛,途中意外遭遇风暴。那条船连块木片都没剩下。杰洛特……问题在于,孩子莫名其妙没跟他们上船。这点令人费解。他们本想带孩子一起,但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没有人知道原因。帕薇塔一直跟孩子形影不离……”
“卡兰瑟怎么挺过来的?”
“你觉得呢?”
“我懂了。”
孩子们大喊大叫,爬上沟顶,就像一群吵嚷的地精。杰洛特注意到一个小女孩,跟那些男孩一样瘦小、吵闹,留着金色发辫,跑在那群孩子前面。孩子们一声呼喊,顺着沟渠的陡坡再度滑下。至少半数孩子跌倒在地,包括那个女孩。最小的孩子还是跟不上大部队,他在滑落过程中翻了几个跟斗,摔倒在沟渠最底部。他揉着擦伤的膝盖号啕大哭。其他男孩袖手旁观,嘲笑几声,继续玩闹去了。女孩跪在男孩身边,抱住他,帮他擦干痛苦的眼泪,抹去他脸上的灰尘和污泥。
“走吧,杰洛特。王后在等你。”
“好的,莫斯萨克。”
卡兰瑟坐在有靠背的木制长椅上,椅子用铁链悬在一棵无比高大的椴树枝头。她好像正在打盹儿,但时不时轻轻蹬一下腿,让秋千继续摇晃。三个年轻女子陪在她身边。其中一个坐在秋千旁的草地上,衣裙铺在青草间,化作碧绿丛中一抹洁白,像一片雪花。另外两个在稍远处,一边摘草莓,一边争论着什么。
“陛下。”莫斯萨克鞠躬行礼。
王后抬起头。杰洛特跪了下去。
“猎魔人。”她冷冷地说。
跟从前一样,王后戴着同她的绿色衣裙与眸色很相配的祖母绿首饰。跟从前一样,一顶纤细的金冠围着她的淡灰色长发。而她的双手,他记忆中那双洁白纤细的手,却没以前那么纤细了。卡兰瑟发福了。
“向您致敬,辛特拉的卡兰瑟。”
“欢迎你,利维亚的杰洛特。起来吧,我正在等你。莫斯萨克,麻烦你陪女孩们回城堡吧。”
“遵命,王后。”
只剩下他们两个。
“六年了。”卡兰瑟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你真是准时得可怕,猎魔人。”
他未置一词。
“有时候,不,这几年间,我一直欺骗自己,以为你会忘记,或会有其他理由阻止你前来。我不希望你遭遇不幸,但我确实考虑到你背负的巨大职业风险。利维亚的杰洛特,据说死亡与你如影随形,不过你从不回头张望。然而……帕薇塔……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啊。”杰洛特垂下头去,“致以我最诚挚的哀悼……”
“不必了。”她打断他的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也看到,我已经不穿丧服了。我穿得够久了。帕薇塔和多尼……他们直到最后都在一起,所以我又怎能否定命运的力量?”
他们陷入沉默。卡兰瑟蹬蹬脚,让秋千摆动起来。
“猎魔人在约定的时间回来了。”她缓缓说着,唇角现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他回来了,还要求我遵守誓言。你怎么想,杰洛特?说不定这次碰面会被歌手们记录下来,传颂一百年。不同的是,他们会修饰细节,让整个故事既感人又煽情。没错,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我能想象出来。就像这样:于是,残忍的猎魔人终于说道:‘请遵守您的誓言吧,王后,不然我的诅咒将降临到您身上。’王后跪倒在猎魔人脚边,哭喊道:‘发发慈悲吧!不要从我身边带走那个孩子!没了他,我将一无所有!’”
“卡兰瑟……”
“请别插嘴。”她冷冷地回答,“你没注意到我正在讲故事吗?仔细听好:残忍又凶狠的猎魔人跺着脚,挥舞手臂,大喊道:‘听着,你这背信弃义的女人。你不遵守誓言,就别想逃脱惩罚。’王后应道:‘如你所愿,猎魔人。我们就按命运的吩咐去做吧。看那边,十几个孩子正在玩耍,找出注定属于你的那一个。带走那个孩子,别再打扰我破碎的心了。’”
猎魔人沉默不语。
“在故事中,”卡兰瑟的笑容越来越可怕,“我猜想,王后给了猎魔人三次机会。但我们并非活在童话故事中,杰洛特。我们真实存在,你和我,还有我们面对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这不是故事,而是人生。残忍、艰辛、令人厌恶的人生,充满错误与偏见、遗憾与痛苦,无论猎魔人还是王后都无法逃避。正因如此,利维亚的杰洛特,你只有一次机会。”
猎魔人依然不为所动。
“只有一次。”卡兰瑟重复道,“我已经说了,我们不是故事里的角色,这是实实在在的人生,而我们必须寻找属于自己的片刻快乐,因为你知道,我们没法期待快乐的结局。正因如此,无论你怎么选择,都不会空手离开。你可以带走一个孩子。无论你选的是哪一个,你都可以把他培养成猎魔人……当然了,前提是他能通过草药试炼。”
猎魔人猛地抬头。王后仍在微笑。他清楚她的微笑,可怕又恶毒,充满轻蔑,毫不掩饰自己的用心。
“我让你吃惊了?”她说,“我作过调查。毕竟帕薇塔的孩子有可能成为猎魔人,所以我在这方面花了点精力。但我的消息来源没法告诉我,通过草药试炼的孩子究竟能占多大比例。你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王后陛下,”猎魔人清清嗓子,“既然花了这么多心力去调查,那想必您也知道,猎魔人的守则和誓言不准我泄露相关信息,更别提与人谈论了。”
卡兰瑟把鞋跟踩进地面,猛地止住秋千。
“十个里大概三个,最多四个。”她点点头,装出专心思考的样子,“我知道,每一阶段的筛选都非常严格。先是选择,然后是试炼,最后是改变。有多少孩子能最终得到徽章和银剑?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猎魔人保持沉默。
“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卡兰瑟不再微笑,继续说道,“我得出结论:选择的方式是最次要的。哪个孩子会因服药过量死去或发疯又有什么重要?谁的心智会被摧毁,谁会被幻想吞噬,谁的眼睛没能变成猫眼而是直接炸开,这些又有什么重要?既然他们必须死在血泊或呕吐物中,那他究竟是不是被上天选中的又有什么区别?你告诉我。”
猎魔人将双臂抱在胸前,免得双手颤抖。
“何必呢?”他问,“你真指望我会回答?”
“不,我不指望。”王后又露出微笑,“你的结论还像从前那样精准无误。可谁知道呢?也许我会宽容地挤出一点点注意力,聆听你真诚而坦率的话语。你说的话——你一定不会说吗?——也许还会减轻你灵魂的重担。不想回答也无妨,现在就去挑选孩子吧,猎魔人,也好为歌手提供素材。”
“卡兰瑟,”他直视王后的双眼,“歌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们没有素材可写,也可以自己编造。就算得到真实的信息,你也清楚他们会如何加以歪曲。您说得对,这不是童话,而是人生,令人厌恶又残忍的人生。所以,看在瘟疫和霍乱的分上,我们必须活得体面,并尽可能减少对他人的伤害。在故事里,王后会向猎魔人哀求,他也必定会用跺脚作为回答。而在现实中,王后只需说:‘别带走这个孩子,求你了。’猎魔人便会回答:‘既然您坚持,王后陛下,那就如您所愿。’他会在黄昏重新踏上旅途。这就是人生。如果歌手讲这种故事,听众连一个子儿都不会赏他,说不定还会踢他一脚,因为实在太无聊了。”
卡兰瑟止住微笑。他在她眼中看到一丝别样的光芒。
“所以呢?”她咆哮道。
“咱们别再闪烁其词了,卡兰瑟。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空手前来,也会空手离开。挑个孩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以为这对我真的很重要?你以为我来辛特拉,满脑子只想着如何从你身边夺走那个孩子?不,卡兰瑟。我只想看看那个孩子,直视命运的双眼……或许还有些我并不清楚的理由……不用担心,我不会带走孩子。你只需要请求……”
卡兰瑟猛地跳下秋千,双眼闪着绿色的寒光。
“请求?”她愤怒地咆哮道,“求你?你以为我害怕了?怕你这该死的猎魔人?你竟敢如此轻蔑地向我施舍同情?竟敢用高高在上的态度侮辱我?你是在谴责我的懦弱!是在违背我的旨意!我对你的和善纵容了你的傲慢?留神你的嘴巴!”
猎魔人决定还是不要耸肩。这个时候,拜倒在地要更谨慎些。他也这么做了。
“很好。”卡兰瑟咆哮着站到他身前,挥舞双臂,戴着戒指的双手紧攥成拳,“你终于开窍了。这个姿势更合适你。当王后询问时,就该用这种姿势回答。如果我给你的不是问题而是命令,你就应深鞠一躬,然后马不停蹄地去照办。明白吗?”
“明白,王后陛下。”
“好极了。起来吧。”
他站起身。她看着他,咬住嘴唇。
“我的怒气没冒犯到你吧?内容姑且不论,我指的是语气。”
“没有。”
“很好。我会尽量不再发火。我说了,那条沟里有十几个孩子在玩耍。选个你认为最合适的吧。带上他,看在诸神的分上,让他成为猎魔人,因为这就是命运的旨意。就算不是,也是我的旨意。”
他看着她的双眼,深鞠一躬。
“王后陛下,”他说,“六年前,我让您明白一件事:世上有些东西,比王室的旨意更强大。看在诸神的分上,只要这样东西确实存在,我会再次向您证明。您不能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做决定。内容姑且不论,请原谅我的语气。”
“我的城堡深处有许多牢房。我警告你:敢再磨蹭,敢再多说,你就进去慢慢烂死好了。”
“沟渠那边玩耍的孩子,没一个适合当猎魔人。”他慢慢地说,“而且帕薇塔的儿子不在其中。”
卡兰瑟眨眨眼,但没有丝毫动摇。
“来吧。”她终于开口,转过脚跟。
他跟着她穿过花丛、花圃和树篱。王后走进一座洒满阳光的凉亭。四张藤椅围着一张孔雀石桌,条纹桌面由四只面目狰狞的狮鹫兽雕像撑起,桌上放着一把大酒壶、两只小酒杯。
“坐下,倒酒吧。”
她豪爽地大口喝酒,像个男人。他也喝了一大口,但站立不坐。
“坐下。”她重复道,“我想跟你聊聊。”
“我在听。”
“你怎么知道那些孩子里没有帕薇塔的儿子?”
“我不知道。”杰洛特决定说实话,“只是随口一说。”
“啊?我早该猜到的。但你说他们都不适合当猎魔人,这是真话吗?你怎么知道的?用魔法?”
“卡兰瑟,”他轻声回答,“我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你早先说的确实是事实:每个孩子都有资格,但决定结果的是试炼。”
“用我亡夫的话讲——看在海洋诸神的分上!”她高声说着,大笑起来,“全是假的?包括意外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孩子,会在指定时间带走孩子之人?跟我想的一样!这只是个游戏!一个关于机会和命运的游戏!但这一切太危险了,杰洛特。”
“我知道。”
“这个游戏会带来伤害。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强迫那些父母和监护人做出如此艰难的承诺?为什么带走他们的孩子?孩子到处都是,你根本没必要这样。路上挤满了孤儿和流浪儿。随便哪个村子,花点儿小钱就能买个婴孩。作物青黄不接时,随便哪个农奴都乐意卖掉自己的孩子。他在乎什么呢?反正很快又会生一个。为什么要多尼、帕薇塔和我发下那种誓言?为什么要在孩子出生六年后准时出现?看在霍乱的分上,你现在怎么又不想要了?为什么告诉我,你不会带走那个孩子?”
杰洛特沉默不语。卡兰瑟点点头。
“你不回答。”她整个人靠向椅背,得出结论,“你想用沉默向我陈明原因。逻辑是所有知识之母,她会就此事给出怎样的意见?我们面临的是怎样的状况?一位猎魔人,追寻着古怪而又不可信的意外律中隐藏的命运。这位猎魔人发现了命运,却又突然放弃,说他不再想要这个意外之子。他的表情始终冷漠,嗓音也冷冰冰,就像玻璃与金属。这位猎魔人认定王后毕竟只是个女人,会轻易被人欺骗,并最终被他的男子气概折服。不,杰洛特,别再等我自己示弱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放弃孩子。你之所以放弃,是因为你不相信命运,因为你自己也不确定。而你不确定时……恐惧便会露头。没错,杰洛特,恐惧既是你的动力,也是你的负担。尽管否认吧。”
他将杯子缓缓放上桌面,免得白银磕碰孔雀石的响声暴露手臂的颤抖。
“你不否认吗?”
“不否认。”
她俯过身,用力抓住他的手。
“你让我失望了。”她欢快地笑起来。
“我也不想。”他大笑着回答,“但卡兰瑟,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没猜到。”她没放开他的手,“只是随口一说。”
二人同声大笑。
笑声渐渐止歇。在一片翠绿中,在浆果的香气里,在热浪与蜜蜂的嗡鸣之下,他们陷入沉默。
“杰洛特?”
“怎么,卡兰瑟?”
“你真的不相信命运?”
“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说到命运……我想命运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
“那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来历又怎么说?听说你也是意外之子。莫斯萨克说……”
“不,卡兰瑟。莫斯萨克有不同的考虑。莫斯萨克无疑知道真相……但他只在对自己有利时才会宣扬这类传说。我不是什么父亲回家意外发现的孩子,也不是因为这种理由才成为猎魔人。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孤儿,卡兰瑟,是我母亲不想要的孩子。我对她毫无印象,但我知道她是谁。”
王后竖起耳朵听,但杰洛特没再说下去。
“那些关于意外律的故事也只是传说?”
“都是。说到底,谁又分得清巧合与命运?”
“可你们,猎魔人,却始终在追寻命运。”
“的确。但这么做毫无意义。半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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