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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东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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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相信命运之子能安然通过试炼?”

“我们相信这种孩子不需要试炼。”

“还有个问题,杰洛特,相当私人的问题。介意吗?”

他点点头。

“众所周知,想把天赋传给下一代,最自然的方法反而最好。既然你们要找拥有这种品质和力量的孩子,那干吗不去找个女人……我有点失礼,对吗?但在我看来,我似乎说出了关键。”

“一针见血。”他露出悲哀的微笑,“一如既往地精准,卡兰瑟。您确实说出了关键。但您的提议,我们无法办到。”

“请原谅。”她的微笑消失了,“说到底,这只是普通人的做法。”

“猎魔人不是人类。”

“哦?这么说,猎魔人不能……”

“不能。卡兰瑟,草药的试炼很可怕。而在改变阶段,发生在男孩身上无可挽回的变化更可怕。”

“别再哀叹你的命运了。”她抱怨道,“这可不像你。遭遇了什么并不重要,我能清楚地看到你成为了怎样的人。如果我确信帕薇塔的孩子会变成你这样,那我片刻都不会犹豫。”

“风险也很大。”他连忙补充道,“正如您所说:十个只有四个能存活。”

“活见鬼!难道只有试炼才危险?只有未来的猎魔人才会冒险?人生充满危险,杰洛特。人生也由变数主宰:事故、疾病、战争。对抗命运也许同放弃命运一样危险。杰洛特……我很想把孩子交给你,但……我又很担心。”

“我不会接受。这个责任太过重大,我也不愿承担。我不希望这孩子提起你时,就像我说起……”

“杰洛特,你恨那个女人吗?”

“我母亲?不,卡兰瑟。我怀疑她根本没得选……或者她没有发言权?不,她有得选……她有那么多配方和药物。每个女人都可以做出这种选择,神圣而不可侵犯。情感在这时候并不重要。她有得选,她也作出了选择。但我想,如果我见到她,她脸上的表情……会不会让我有种报复般的快感。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再明白不过。”她露出微笑,“但你们见面的机会实在渺茫。我猜不出你的年纪,猎魔人,但我怀疑你比看上去老得多。所以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他打断她,“看起来肯定比我年轻得多。”

“她是个女术士?”

“对。”

“有意思。我记得女术士不能……”

“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毫无疑问。但你说得对……还是别讨论女人做决定的权利了。这不是眼下的重点。回归主题,你不会带走孩子?你决定了?”

“决定了。”

“万一……命运并不是传说呢?如果它真的存在,你不怕它会复仇?”

“就算复仇,它也只会找我。”他平静地回答,“我会单独与之对抗。你已经履行了你的职责。如果命运不只是传说,我应该会从那些孩子中间找出意外之子。帕薇塔的孩子在其中吗?”

“在。”卡兰瑟缓缓点头,“你真想直视命运的双眼?”

“不想。我也不在乎了。我收回我的要求,放弃那个男孩。既然我不相信命运,又怎能窥见命运的真容呢?在我看来,要让两个人建立联系,光有命运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难道该像瞎子一样听从命运的摆布?那样太天真、太愚蠢了。我鄙视所谓的命运。我决心已定,辛特拉的卡兰瑟。”

王后站起身,面露微笑。杰洛特猜不出她的笑容下隐藏着什么。

“你看着办吧,利维亚的杰洛特。也许你的放弃也是命运的安排,至少我这么想。如果你选对了孩子,被你嘲笑的命运没准会反过来残忍地嘲笑你。”

他在那双碧眼里看到了讽刺。她的脸上仍然挂着令人费解的微笑。

凉亭旁长着一丛玫瑰。杰洛特折下一朵花,跪倒在地,低垂着头,双手奉上。

“真遗憾没能早些认识你,白发猎魔人。”她接过那朵玫瑰,“起来吧。”

他站起身。

“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她闻闻那朵花,“如果你决定……就回辛特拉来。我会等你。你的命运也会在这儿等你。也许不会永远等下去,但至少会等上一阵子。”

“再会了,卡兰瑟。”

“再会了,猎魔人。自己小心。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再会了,王后陛下。”

杰洛特苏醒过来,惊讶地发现大腿的刺痛已然消失,肿胀也减轻了不少。他想用双手确认,却抬不起手。可怖而冰冷的焦虑像鹰爪一样攫紧了他的心,随后他才明白,原来是沉重的毛毯妨碍了他。他舒展手指,无声地重复一句话:不,不,我没有……

瘫痪。

“你醒了。”

这是陈述而非提问,嗓音清澈而甜美。是个女人。肯定是个年轻女人。他转过头,嘟囔着想要起身。

“别动。别这么急。伤口疼吗?”

“呜……”黏住的嘴唇总算分开了,“不。只是背……痛。”

“是褥疮。”轻柔的女低音冷冷地诊断道,“交给我吧。来,喝了。放松,慢慢喝。”

药剂的味道和气味像极了杜松。老把戏了 ,他心想。用杜松或薄荷掩盖真正的成分。他尝出了科萨塔瑞草,或许还有扣心草。 没错,扣心草能中和毒素,并清除血液中的坏疽和感染。

“喝吧,全喝完。慢点儿,别呛着。”

他的徽章微微颤抖,说明这药水中还蕴含着魔法。他费力地睁大瞳孔,抬起头,好看得更清楚些。那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打扮得像个男人,瘦削而苍白的面孔在黑暗中闪着光。

“我们在哪儿?”

“焦油匠的林间空地。”

浓浓的树脂味在空中飘荡。杰洛特听到营火旁传来说话声。有人又往火里丢了些枯树枝。在咝咝声中,火势旺盛起来。他借着火光再次望向她。她的头发用蛇皮带束在脑后。她的头发……

喉咙和胸口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痛楚,他不由攥紧双拳。

她的头发红得像火。在火光映照下,看起来就像朱砂。

“疼吗?”她没能完全看透他的感受,“稍等……”

她的手传来一阵暖意,像一团火,沿背脊往下滑,直到臀部。

“翻个身。”她说,“但别用力。你太虚弱了。嘿!谁来搭把手?”

营火那边传来脚步声,他看到模糊的人影。有人弯下腰,是尤尔加。

“大人,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

“帮我一把,让他翻个身。”女人说,“当心,慢点儿……对……很好。谢谢。”

杰洛特趴在毛毯上,看不到她的目光。他冷静下来,止住双手的颤抖。她察觉到了他的感受。杰洛特听到她包裹里的瓶瓶罐罐丁当作响,听到她的呼吸声,身侧也感觉到她的温暖。她跪在他身旁。

“我的伤,”他打破了难以忍受的沉默,“很难处理吗?”

“是啊,有点儿。”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冷酷,“咬伤通常都这样。这种伤最严重。但你肯定早就习惯了,猎魔人。”

她知道。她看透了我的想法。她会读心?我知道原因了……她在害怕。

“是啊,对你来说不算新鲜事。”她说着,又开始摆弄玻璃器皿,“我看到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口……但我应付得了。你知道的,我是女术士……也是个医师。这是我的专长。”

果然,我没猜错 ,他心想,但不置可否。

“说回你的伤口。”她平静地续道,“想必你知道,你的脉搏比普通人慢上四倍,这点救了你的命,不然我敢说,你根本活不下来。我看到你腿上包着东西,看着像绷带,但效果实在不理想。”

杰洛特仍旧沉默不语。

“然后,”她把他的衬衫掀到脖子的位置,“你的伤口感染了,对咬伤来说,这很常见。幸好已经控制住了。当然了,你的猎魔人药剂起到相当大的作用。但我还是不明白你干吗要服用致幻剂。我听到你在说胡话,利维亚的杰洛特。”

她读了我的心 ,他心想,她真的读了我的心。除非尤尔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或是在黑鸥药剂的影响下,我在梦里自己说了出来。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的名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她不知道我是谁。她完全不清楚我是谁。

他感觉到,她把冰凉舒适、散发强烈樟脑味道的油膏抹在他背上。她的手小巧而柔软。

“请原谅,我现在只能用传统疗法。”她说,“我本可以借助魔法除去你的褥疮,但给你治疗伤口太耗精力,而我现在不太舒服。我包扎好你的腿,尽可能做了治疗,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这两天好好躺着。就算用魔法修补的血管也可能破裂,导致大量出血。当然了,伤疤还是会留下来。你又有了新收藏。”

“多谢……”他把脸贴近毛毯,好让声音含糊不清,以此掩盖不自然的语气,“你救了我,能否赐教高姓大名?”

她不会告诉我的 ,他心想,或者会选择撒谎 。

“我叫薇森娜。”

我就知道 ,他心想。

“我很荣幸。”他缓缓地说,脸颊依然贴着毛毯,“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薇森娜。”

“碰巧而已。”她冷冷地回答,帮他重新穿好衬衣,盖上毛毯,“边境关卡的税务官派信使过来,告诉我有人需要帮助。只要有人需要,我就会赶去。这是我的怪癖。听着:我把油膏交给这位商人,让他每天早晚帮你涂一次。他说你救了他的命,乐意为你效劳。”

“那我呢,薇森娜?我该如何感谢你?”

“别跟我提这个。我从不收猎魔人的钱。你可以看做行业互助,还有同情。说到同情,希望你再听我一条建议,或者叫医嘱:别再服用致幻剂了,杰洛特。致幻剂没有任何疗效,什么也治愈不了。”

“谢谢,薇森娜,谢谢你的帮助和建议。你所做的一切……我深表感激。”

他从皮毛下伸出手,碰了碰医师的膝盖。膝盖在发抖。她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捏。杰洛特小心地抽出手,抓住她的前臂。

不用说,那是属于年轻女孩的光滑皮肤。女术士颤抖得更加厉害,但没抽回手臂。他摸索到那只属于年轻女孩的手,紧紧攥住。

他脖子上的徽章不安地颤抖起来。

“谢谢,薇森娜。”他重复一遍,尽量压住颤抖的嗓音,“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只是碰巧……”她再次答道。这一次,语气不再冷漠。

“也许是命运?”他惊讶地发现,他的紧张和焦虑消失得无影无踪,“薇森娜,你相信命运吗?”

“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答道,“相信。”

“那你是否相信,”他续道,“被命运束缚的人注定会相遇?”

“相信……你在干吗?别翻身。”

“我想看看你的脸……薇森娜。我想看看你的眼睛。你……也可以看着我的眼睛。”

她好像要起身,但最后还是没离开。杰洛特缓缓翻过身,疼得龇牙咧嘴。光线太亮,有人往火里添了太多柴。

女术士没动,只是把脸转向侧面。猎魔人注意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紧紧攥住他的手。

杰洛特仔细打量她。

他们没有相似之处。她的侧脸和他截然不同。小巧的鼻子,纤细的下巴。女人一言不发,最后身子前倾,对上他的目光。他们的双眼离得很近。二人都沉默不语。

“你觉得我这对儿改造过的眼睛如何?”他平静地问,“这可不太常见……薇森娜,你知道猎魔人如何改造双眼吗?你知不知道,不是每次改造都能成功?”

“别说了。”她柔声道,“别说了,杰洛特。”

“杰洛特……”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是维瑟米尔给我的名字。利维亚的杰洛特!我甚至学会了模仿利维亚的口音。也许是为满足内心的归属感吧,就算这感情是虚构出来的也罢。维瑟米尔……告诉了我你的名字,还向我透露了你的身份。尽管他不太情愿。”

“闭嘴,杰洛特,闭嘴。”

“今天你告诉我,说自己相信命运。当时你是不是已经相信了?是啊,一定是。你早知道命运会安排我们会面。尽管如此,我必须指出一点:你并没有为这一天做出太多努力。”

女人依然一言不发。

“我经常想象……我们见面时我会说什么。我考虑过该问你什么问题。我以为我会有种报复般的快感……”

一滴泪珠清晰地出现在医师的脸颊。杰洛特的嗓子绷紧了。他又累、又困、又虚弱。

“等到白天……”他喃喃道,“明天,在阳光下,我会看着你的双眼,薇森娜……问出那个问题。也许我不会问,因为为时已晚。这也是命运吗?我想是,叶说得对。光臣服于命运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等到明天,我会看着你的双眼……在阳光下。”

“不行。”她柔声答道,丝绒般的嗓音唤起一层层早已遗忘、却仍然深藏的记忆。

“如果,”他反驳道,“如果我想……”

“不行。睡吧。等你醒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在阳光下看着我的眼睛又能怎样?能改变什么?我们没法让时光倒流,什么也改变不了。杰洛特,问我那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我不知该怎么回答,那真会让你有种报复般的快感吗?你真希望我们伤害彼此?不,还是不要看着彼此的眼睛了。睡吧,杰洛特。私下说一句,根本不是维瑟米尔擅自向你透露了我的名字。虽然这什么也改变不了,也无法抹消过去,但我也希望你知道。别了,照顾好你自己。不要来找我……”

“薇森娜……”

“不行,杰洛特。你该睡一觉。至于我……我只是你的一场梦。再见。”

“不,薇森娜!”

“睡吧!”她用丝绒般的声音吟诵道。这声音击溃了猎魔人的意志,将之撕得粉碎。

“睡吧。”

杰洛特陷入梦乡。

“尤尔加,我们到外利维亚了?”

“昨天就到了,杰洛特大人。我们很快就到雅鲁加河了,过了河就是我家。瞧啊,就连马都走得更快了,脑袋直向前伸。它们闻到了谷仓和屋子的味道。”

“屋子……你家在城墙里?”

“不,在城墙外。”

“有意思。”猎魔人四下张望,“这儿完全看不到战争的痕迹。可人们说这个国家遭到严重的破坏。”

“是啊。”尤尔加说,“当时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废墟。您仔细看:几乎每栋屋子、每道墙壁,都是新造的。您看,河对岸情况更糟,大火把那边烧成了白地……战争归战争,可日子总得过啊。黑色大军经过时,我们每天都痛苦不堪。他们看上去想让每块土地都变成沙漠。很多逃走的人再也没回来,新来的人就在他们的屋子里住下。生活还得继续。”

“说得对。”杰洛特低声道,“生活总得继续。无论过去如何,都必须活下去……”

“说得太对了。好了!您看,我帮您把裤子缝好了,跟新的一样。就像这片土地,杰洛特先生。战争撕裂了它,马蹄践踏了它。它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但这片土地终将复苏,重新变得肥沃。死尸会为土壤增添养料,虽然田野间散落的骸骨和铠甲会给耕种增加麻烦,但大地终将战胜钢铁。”

“你就不怕尼弗迦德人……不怕黑色大军回来?他们已经知道穿过群山的道路……”

“当然怕,我们生活在恐惧里。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坐下大哭?瑟瑟发抖?不管发生什么,日子总得过啊。无论命运安排了什么,我们都没法逃避。”

“这么说,你相信命运喽?”

“怎么可能不信?在那座桥上相遇之时,您可是救了我的命啊!哦,猎魔人大师,我的克丽丝蒂黛会亲吻您的脚的……”

“别再说了。实际上是我欠你的人情才对。在桥上……我只是尽本分而已,尤尔加。我只是在做本职工作,为了酬劳保护人类,我的动机无关慈悲。尤尔加,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猎魔人吗?没人知道哪个更可怕……猎魔人,还是猎魔人杀死的怪物。”

“完全胡说八道,大人,我不明白您干吗说这种话。您以为我没长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您跟那位医师是同一类人……”

“薇森娜……”

“她没告诉我名字。她知道我们需要她,于是二话不说找到我们,伸出援手。那天晚上,她才刚刚下马,就马上开始照顾您。哦,先生,她在您那条腿上花了太多精力。空气里满是魔法的味道,我们吓得逃进了森林。然后她的鼻子开始流血。看来施展魔法也不轻松。她为您包扎,动作那么精细,简直就像……”

“就像一位母亲?”杰洛特透过紧咬的牙关发问。

“没错没错,您说得对。等您睡着以后……”

“以后怎么了,尤尔加?”

“她的脸白得像纸,连站都站不稳,但还是在问有没有人需要帮助。她帮焦油匠治好被树砸伤的手,一个子儿都没收,还留下了药。我知道,杰洛特,世上有很多关于猎魔人和女术士的传闻,但这儿不同。我们住在上索登和外利维亚,我们了解真相。我们需要女术士,所以清楚她们的为人。我们的记忆刻骨铭心,不会受到歌手或流言的困扰。您在森林里也见到了。另外,我的大人,您懂的比我多。全世界都知道,不到一年前,这儿发生了一场战斗,您肯定也听说过。”

“我有一年多没回来了。”猎魔人低声说,“我去了北方。但我听说了……索登的二次战役……”

“是啊。您应该能看到那座小山和石头。从前,那座小山的名字很普通,就叫伞菇山,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那儿叫术士山或十四人山。因为有二十二位术士加入了那场战斗,十四位死在那儿。当时战况非常惨烈,杰洛特大师。大地升起,空中降下暴雨,闪电劈下,满地都是尸体。但那些术士最终击败了黑色大军,消灭了操控他们的力量。其中十四个再也没能回来。十四位术士献出了生命……怎么了,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继续说,尤尔加。”

“战况非常惨烈,哦,要不是有小山上的术士,我们今天肯定没法站在这儿,站在通往我家的宁静小路上悠闲地谈话,因为这些都将不复存在,我也一样,或许还有您……是啊,我们都欠那些术士的。十四个人,为保护我们、为保护索登和外利维亚的人民而死。当然,其他人也参加了战斗:佣兵、贵族和农民,所有能拿起干草叉、斧子,甚至木桩的人……他们都展现出勇气,很多人死去了。但那些术士……对佣兵来说,战死沙场再自然不过,反正他们的人生也很短暂……但术士可以活很久很久。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没有犹豫。”

“没有犹豫。”猎魔人擦擦额头,重复道,“他们没有犹豫,我却在北方……”

“您没事吧,大人?”

“没事。”

“那就好……这儿的人时常到小山上献花,每到五月节,那儿的篝火会从早烧到晚。每年都这样。那十四位术士将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里。活在记忆里,杰洛特大人,那……可就不只是活着了!”

“你说得对,尤尔加。”

“每个孩子都记得山顶石头上刻的名字。您不相信吗?听我说:又名雷比的埃克西尔、特莉丝·梅利葛德、亚特兰·柯克、布鲁加的范妮尔、沃尔的达格博特……”

“别说了,尤尔加。”

“大人,您没事吧?您的脸白得像死人。”

“没事。”

他缓缓爬上山去,动作小心翼翼,免得拉伤用魔法治好的筋腱和肌肉。尽管伤口已彻底愈合,但他依然谨慎,尽量不把全身的重量放到伤腿上。天气很热,青草的芬芳令他陶醉,让他头脑昏沉,但这感觉挺好。

石碑的位置不在山顶平地中央,而在下方一排尖锐的岩石后。如果杰洛特在日落前来到,那么每块岩石的影子落在石碑上的位置,都将精准地标示出一位术士在战斗中的朝向。他看向两旁,目光越过无垠而起伏的田野。就算那里还留有骸骨——这点他可以确信——也早已被茂盛的野草盖过。远处有只老鹰,平静地展开双翼,在高空翱翔:热浪凝固的景物中,只有它在活动。

石碑的底座相当宽大,至少四五个人才能合抱。不用魔法显然没法把它抬上来。石碑对着岩石的一面打磨得十分光滑。

碑上用符文刻着十四位阵亡的术士。

他缓缓走近。尤尔加说得没错,石碑底部放着常见的野花,有罂粟、羽扇豆、勿忘我……

特莉丝·梅利葛德,红棕色头发,生性乐观,常因不起眼的小事放声大笑,像个孩子。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缪瑞威尔的劳德伯尔,杰洛特在维吉玛城差点跟他动手。因为有一天,他用旁人难以察觉的心灵传动法术操控骰子,结果被猎魔人揭穿。

丽塔·尼德,别名“珊瑚”。她的外号来自唇膏的颜色。她曾在贝罗恒王面前说过杰洛特的坏话,致使他被关在地牢整整一周。出狱后,他去找她讨个说法,结果莫名其妙地跟这漂亮女人上了床,缠绵一周之久。

老格拉茨想用一百马克换取检查他眼睛的机会,再用一千马克买下解剖他的权利。“不是非得今天。”他澄清道。

老格拉茨只等了三年。

杰洛特听到身后传来轻柔的沙沙声。他转过身去。

她光着脚,身穿简朴的亚麻裙,头戴一顶雏菊花冠,金发长发披散在肩头。

“你好。”他说。

她没回答,只用蔚蓝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

杰洛特注意到,她的肤色并不黝黑。这点很怪,因为到了夏末,乡下女孩的皮肤通常都会被日头晒黑。她的面孔和裸露在外的肩膀透着淡淡的金色。

“你带花来了?”

她笑了笑,垂下双眼。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她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跪在纪念碑脚下,用手轻抚碑石表面。

“我从不带花。”她抬起头说,“这些花都是献给我的。”

他仔细打量她。她跪倒在地,身子挡住石碑上最后一个名字。在黑色底座的映衬下,女孩的身体仿佛在发光。

“你是谁?”他缓缓开口。

“你不知道?”

我知道 ,他看着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心想。是的,我想我知道 。

杰洛特冷静下来。他能做的也只有冷静。

“我一直对您的长相很好奇,女士。”

“你不用给我这个头衔。”她冷冷地回答,“我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不是吗?”

“我们确实认识很久了。”他承认,“他们说你总是与我如影随形。”

“我只是在走自己的路。可迄今为止你从未回头张望。刚才是你第一次回头。”

杰洛特沉默良久。他疲惫不堪,无言以对。

“我的死亡……会是怎样的?”最后,他冷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发问。

“我会牵着你的手。”她直视他的双眼,答道,“我会牵着你的手,带你穿过那片草地,穿过冰冷与潮湿的迷雾。”

“然后呢?迷雾前方是什么?”

“虚无。”她笑着回答,“然后只有虚无。”

“您和我如影随形,”他说,“杀死在我的路上出现之人。为什么?就为让我孤独一人,是这样吗?就为让我学会恐惧?告诉您实话吧。您一直让我惧怕。我不回头,是害怕看到您在我身后。我一直害怕,一直活在恐惧中,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

“对。我们面对面,但我感觉不到焦虑。您带走了我的一切,也剥夺了我恐惧的能力。”

“那么,利维亚的杰洛特,你的双眼为何充满恐惧?你的手在发抖。你脸色苍白。为什么?你害怕看到石碑上第十四个名字?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不,没这个必要。我知道那是谁的名字。这是个封闭的圆环。咬住自己尾巴的蛇。所以,就这样吧。您和您的名字。那些花朵,献给您、也献给我的花朵。刻在底座上的第十四个名字,就是我在黑夜与白天,在冰雪、干旱与暴雨中始终铭记的名字。但我不想说出来。”

“不,你还是说吧。”

“叶妮芙……温格堡的叶妮芙。”

“但那些花是献给我的。”

“够了。”他勉强说道,“牵……牵着我的手吧。”

她站起身,朝他走近。杰洛特感到猛烈而刺骨的寒意。

“不是今天。”她答道,“有朝一日,我会带你走。但不是今天。”

“您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

“不。”她打断他的话,“我什么都没夺走。我只会牵着你们的手,好让每个人都不会孤独,也不会在迷雾中走失……再见了,利维亚的杰洛特。有朝一日。”

猎魔人没有答话。她缓缓转身,踏入笼罩山顶的雾气。雾气模糊了一切,石碑、底座的花朵,还有十四个名字,全都消失不见。很快,周围只剩迷雾,只剩他脚下挂着璀璨露珠的青草。浓郁而芬芳的青草气息带来哀伤的氛围,让人想要遗忘,想就这么躺倒,不再思考……

“杰洛特大师!您怎么了?睡着了吗?我提醒过您,您的身体还很虚弱。您干吗爬到山顶上?”

“我睡着了。”他呻吟着,用手抹把脸,“看在瘟疫的分上,我睡着了……没事,尤尔加,只是因为天气太热……”

“是啊,今天确实很热……该继续赶路了,大人。来吧,我扶您下山。”

“我没事……”

“对,没事。我只是好奇,您怎么晃得这么厉害?看在瘟疫的分上,您干吗大热天的爬上山?您想看看那些名字?”

“没事……尤尔加……你真能记住纪念碑上的所有名字?”

“当然。”

“那我考考你的记性……最后一个。第十四个名字是?”

“您还真多疑。您什么都不相信吗?想确认我没撒谎?告诉您,就连孩子都能记起那些名字。您说最后那个?没错,最后一个,卡雷拉斯的尤尔·格雷森。也许您认识她?”

“不。”他回答,“我不认识。”

“杰洛特大师?”

“怎么了,尤尔加?”

商人低下头,一阵沉默。他正帮猎魔人修补马鞍,细皮绳缠在手指上。终于,他站了起来,拍拍正在驾驶马车的男仆的后背。

“缰绳给我,普菲特,我来赶车。杰洛特大师,坐到我旁边吧。你,普菲特,还在这儿干吗?骑到马背上去!我们要谈话,不需要你在这儿偷听!”

洛奇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嘴里衔着把她拴到马车上的绳索。普菲特骑匹小母马,沿路一阵小跑,让她很是羡慕。

尤尔加咂吧一下嘴,轻轻甩甩缰绳。

“呃。”他慢吞吞地说,“情况是这样,大人。我答应过您……当时,在桥上……我发过誓……”

“忘了它吧。”猎魔人匆忙打断,“忘了吧,尤尔加。”

“我不能忘。”商人坦率地回答,“我向来说到做到。等我带您回到我家,一定要把在我家出现、我又不知情的东西交给您。”

“算了吧。我不想收你任何东西。我们两清了。”

“不,大人。如果我真在家里发现那样东西,那就是命运的征兆。如果您嘲笑命运,如果您想欺骗它,它可不会让您好过。”

我知道 ,猎魔人心想。我知道 。

“可是……杰洛特大师……”

“怎么了,尤尔加?”

“我不会在家里看到任何我不知情的东西,一件都不会有,更别提您想要的东西了。听我说,猎魔人大师:我妻子克丽丝蒂黛已经没法生育了,无论如何,我家里不会有新生的婴儿。您犯了个错误。”

杰洛特没有答话。

尤尔加也沉默不语。洛奇喷着鼻息,晃晃脑袋。

“但我有两个儿子。”尤尔加看向面前的道路,飞快地说,“两个健康的儿子,体格健壮,头脑也算好使,都到了当学徒的年纪。我希望其中一个跟我学做买卖,另一个……”

杰洛特仍旧保持沉默。尤尔加转过头,看着他说:“您怎么看?您在桥上要我立下誓言,是为得到一个孩子,对吧?我有两个儿子,让其中一个学习猎魔人的技艺吧。他们做的都是好事。”

“你真觉得,”杰洛特低声说,“我们做的都是好事?”

尤尔加眨眨眼。

“为民除害,救人性命,在您看来不算好事吗?就像山上那十四个人,就像桥上的您。您所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不知道。”杰洛特费力地开口,“我不知道,尤尔加。有时我以为自己知道。但有时,我又会怀疑自己。你希望自己的儿子面临这样的疑惑?”

“为什么不呢?”商人严肃地回答,“为什么不能有疑惑?人都会疑惑,而且有好处。”

“什么?”

“我是说疑惑。杰洛特大师,只有坏透的人才不会疑惑。而且没人能逃脱自己的命运。”

猎魔人没有答话。

大路旁边是高高的山崖,还有奇迹般生长在崖顶的歪脖子桦树。树叶已经发黄。秋天要回来了 ,杰洛特心想,又是一年秋天 。山崖下的河面闪闪发光。他的目光越过一道新近粉刷过的围栏,看到几栋房子的屋顶,还有码头打磨光滑的支柱。

绞盘嘎吱作响。

渡船掀起波浪,径直驶向岸边。粗钝的船首分开河水,推开水面上蒙着一层尘土的青草和树叶。绳索在船夫手中呻吟。聚在岸边的人群骚动起来:女人叫喊,男人咒骂,孩童号啕,还有牛、马和羊羔的叫声。一首单调而低沉的恐惧之歌。

“退后!让道!退后,该死的!”有个骑士吼道,他的头上裹着一块血淋淋的破布。

他的马站在及腹深的水里,恼火地抬起前蹄,扬起水花。码头上传来尖叫和呼喊。手持盾牌的士兵推开人群,用矛柄末端四下乱戳。

“离渡船远点儿!”骑士挥舞手中的剑,大喊道,“军队有优先权!退后,不然人头落地!”

杰洛特拉住缰绳,勒停马匹。她在悬崖边缘晃晃脑袋,跺了跺脚。

山谷底部,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朝渡口行军。沉重的武器和铠甲掀起一团厚重的尘云,甚至飘到前方盾牌兵的脚下。

“杰——洛——特——!”

猎魔人低头看去。有个身穿樱桃色外套、帽子饰有白鹭羽毛的瘦削男人正冲他打招呼。那人站在一辆废弃在路边的货车上,车里装满木笼。嘎嘎嘎,咯咯咯,笼里的鸡和鹅不停地啼叫。

“是我,杰——洛——特——!”

“丹德里恩!过来!”

“离渡船远点儿!”码头上,头裹绷带的骑士仍在大吼大叫,“码头现在是军队专用!你们这群癞皮狗,想到对岸就拿上斧子去森林,给自己造条筏子!渡船是军队专用!”

“杰洛特,看在诸神的分上。”诗人从山谷侧面绕上来,樱桃色的外套上全是雪白的家禽羽毛,气喘吁吁地说,“你看到了吗?索登王国打输了,他们撤退了。撤退?我在说什么?应该是溃散……彻底地溃败!我们必须离开这儿,杰洛特,到雅鲁加河对岸去……”

“丹德里恩,你来这儿干吗?你从哪儿来?”

“我在这儿干吗?”吟游诗人大吼,“你还看不出来吗?我在跟其他人做一样的事。我昨天驾着马车颠簸一整天!结果到晚上,有个狗娘养的偷了拉车的马!求求你,杰洛特,带我离开这儿!尼弗迦德人随时可能赶到!没逃到河对岸的人全会被屠杀。屠杀,你明白吗?”

“别担心,丹德里恩。”

下方传来被推上渡船的马儿的嘶鸣、马蹄踩踏木板的声音、人群的尖叫和骚动声、落水的马车溅起的水花声,还有把脑袋伸出水面的牛的哞哞声。杰洛特看到,漂在河面的板条箱和成捆的干草撞上渡船船壳,顺水远去。周围只有叫嚷和咒骂。山谷升起一阵尘云,其中传来清晰的马蹄声。

“一个一个来!”头绑绷带的骑士纵马闯进人群,大吼道,“按顺序,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一次一个!”

“杰洛特,”丹德里恩抓住马镫,呻吟道,“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吗?我们永远别想坐上渡船了。那些士兵渡河以后,会把船烧掉,免得被尼弗迦德人弄去。这是他们的一贯做法,对吧?”

“说得对。”猎魔人赞同道,“通常是这样。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干吗这么恐慌!没见过打仗吗?通常来说,王家部队会打一场,然后国王们会达成协议、签署条约,在酒席上喝个烂醉。这些根本不关码头上那些人的事!这场混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丹德里恩不敢放开马镫,直视猎魔人的面孔道:“杰洛特,你的消息显然不太灵通啊,竟然毫不知情。这可不是普通的战争,不是为了争夺继承权或某块土地的归属。我们面对的不是两位贵族老爷吵架,要是那样,满脑子只知种地的农夫只会冷眼旁观。”

“那是什么?请为我指点迷津,因为我真的摸不着头脑。私下说一句,我也不是特别感兴趣,但还是请你解释一下。”

“这是一场独特的战争。”吟游诗人严肃地解释道,“尼弗迦德大军所到之处,只剩荒地和尸体。遍地尸体。这是一场单为杀戮而打的仗。尼弗迦德人憎恨一切,其残忍程度……”

“哪场战争不残忍?”猎魔人插嘴道,“你在夸大其词,丹德里恩。好比烧掉渡船,这是他们的做法……或者说,军队的传统。从世界诞生之日起,军队就会杀人、抢劫、放火和强奸,直到今天一直如此。从世界诞生之日起,一旦战争爆发,农夫就会携家带口、带着能拿走的财物躲进森林,等冲突结束再回家……”

“可这场战争不同,杰洛特。这场战争结束后,没人能回家。他们无家可归。尼弗迦德人只会留下瓦砾。他们的大军像熔岩一样滚滚向前,没人可以逃脱。路边散布着绞架和柴堆,天空被地平线一样长的烟柱分割成几块。事实上,从世界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自从这个世界属于我们……你要明白,尼弗迦德人穿过群山,就是为了摧毁这个世界。”

“太荒谬了。摧毁世界有什么好处?战争的目的不是毁灭。战争只有两个理由:首先是权力,其次是金钱。”

“别再讲大道理了,杰洛特!大道理改变不了事实!你没听到我的话吗?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相信我,雅鲁加河没法阻止尼弗迦德人进军。到了冬天,冰封河面,他们会继续推进。告诉你吧,我们应该逃到北方。他们到不了那么远。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世界都不会是过去那样了。杰洛特,别把我单独留在这儿!不要自己离开!别抛下我!”

“你真是疯了,丹德里恩。”猎魔人在马鞍上身子前倾,“恐惧让你失去了理智。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抛下你?抓住我的手,上马。你在渡口待着也没什么意义,他们不会让你上船。我会带你去上游。我们去找条船或木筏。”

“尼弗迦德人会抓住我们的。他们已经来了。你没看到那些骑士吗?你也看到了,他们是直接从战场下来的。我们去下游,去艾娜河口。”

“别再慌张了。我们会过河的,不用担心。下游恐怕全是难民。每个类似这儿的浅滩,渡船上都会人满为患。而每条船都被军队征用了。我们去上游。别害怕,我会让你过河的。有必要的话,坐树干过去也行。”

“你连河对岸都看不到!”

“别抱怨了。我说了,会让你过河的。”

“那你呢?”

“上马,我们路上再谈。嘿,见鬼,这么大的袋子可不行!你想让洛奇背脊折断吗?”

“洛奇?洛奇不是红棕色吗?可这马是栗色的。”

“我的马都叫洛奇,你很清楚。别再废话了。袋子里装着什么?金子?”

“手稿!诗歌!还有干粮……”

“扔到水里。诗歌可以再写。至于食物,我可以分你。”

丹德里恩露出哀悼的表情,但没犹豫。他把袋子丢到水里,跳上马背,坐上鞍囊,拉着猎魔人的腰带保持平衡。

“走吧,走吧。”他焦急地重复道,“别再浪费时间了,杰洛特,快到森林里去,趁……”

“别说了,丹德里恩……你让洛奇紧张了。”

“别嘲笑我。要是你知道我刚才……”

“看在瘟疫的分上,闭嘴。我们走大路。我会在日落前让你过河。”

“只有我?那你呢?”

“我在河这边有事要办。”

“你疯了,杰洛特?你活够了?你到底想干吗?”

“跟你无关。我要去辛特拉。”

“辛特拉?辛特拉已经不存在了!”

“你说什么?”

“辛特拉已经不存在了。只剩残垣断壁。尼弗迦德人……”

“下马,丹德里恩……”

“什么?”

“下马!”

猎魔人猛扭过头。看到他的表情,吟游诗人像箭一样跳下马背,差点摔倒。杰洛特平静地下马,把缰绳搭在母马头上,犹豫地伫立片刻,用戴着手套的手抹把脸。他找个树桩坐下,面对一丛血红色的山茱萸。

“过来,丹德里恩。”他说,“坐过来,告诉我辛特拉怎么了。告诉我一切。”

诗人坐下来。他沉默一阵,然后开口。

“首先进攻的是尼弗迦德人。他们成千上万,在玛那达山谷与辛特拉军队相遇。战斗持续了一整天,从黎明直到黄昏。辛特拉王国军英勇作战,但伤亡惨重。国王战死,这时,王后……”

“卡兰瑟。”

“对。她看到军队陷入恐慌,溃不成军,于是将还能作战的人集结到她和她的旗号周围,最后在城旁的河边组成一道防线。所有活着的士兵都追随她。”

“然后呢?”

“她带着少数骑士掩护大部队过河,还负责殿后。他们说,王后像男人一样作战,径直冲进最激烈的战场。尼弗迦德士兵冲锋时,她被长矛刺穿了身体。然后他们把她送回城内。杰洛特,瓶子里是什么?”

“伏特加。要喝点吗?”

“当然。我很乐意。”

“说吧。继续,丹德里恩,告诉我一切。”

“那座城市防守很薄弱,没有指挥,城墙上空无一人。剩下的骑士及其家人,还有王子与王后,把城堡入口堵死。但尼弗迦德人让术士把大门烧成碎片,又炸塌了城墙。只有城堡的塔楼显然有魔法保护,没被尼弗迦德术士摧毁。尽管如此,四天后,大军还是攻了进去。辛特拉的女人杀死子女,男人杀死女人,然后挥剑自杀……杰洛特,你怎么了?”

“继续说,丹德里恩。”

“或者……像卡兰瑟那样……从城垛最高处一跃而下,头部着地……据说她请求……但他们不答应。于是她爬上城垛……头朝下跳了下去。他们说,尼弗迦德人还对她的尸体施暴。我不想再说了……你怎么了?”

“没事,丹德里恩……在辛特拉,有个……孩子。卡兰瑟的外孙女,十到十一岁。她叫希瑞。你听说过她的消息吗?”

“没有。但后来发生了可怕的大屠杀,城市和城堡里的人几乎无一幸存。我听说,防守城堡的人全都难逃一死。王室大多数女眷和子女都在那儿。”

猎魔人沉默不语。

“你认识卡兰瑟?”丹德里恩问。

“对,我认识。”

“那你问起的女孩呢?你也认识希瑞?”

“我跟她很熟。”

一阵风吹过,拂皱了河水,让树丛沙沙作响。几片树叶盘旋飞过。秋天到了 ,猎魔人心想。又是一年秋天 。

杰洛特站起身。

“你相信命运吗,丹德里恩?”

吟游诗人抬起头,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猎魔人。

“问我这个干吗?”

“回答我。”

“呃……好吧,我相信。”

“但你知不知道,光有命运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事实如此,还需要别的东西。问题在于……我始终不知道还需要什么。”

“你怎么了,杰洛特?”

“没什么,丹德里恩。来吧,上马。我们走。快点儿。天知道找到一条够大的渡船要花多久。我不打算抛弃洛奇。”

“这么说,你要跟我一起过河?”诗人快活地问。

“对。河这边已经没我要做的事了。”

“尤尔加!”

“克丽丝蒂黛!”

门边的年轻女人跌跌撞撞地跑来,长发随风飞扬,号啕着扑向尤尔加。尤尔加把缰绳丢给仆人,跳下马车,迎向他的妻子。他神采奕奕地搂住她的腰,将她举到空中,转了个圈。

“我回来了,克丽丝蒂黛!我回来了!”

“尤尔加!”

“我回来了!快把门打开!一家之主回来了!”

克丽丝蒂黛的衣服才洗到一半,身上湿漉漉的,还散发着肥皂水的味道。尤尔加把她放到地上,但仍然搂住她。她紧贴在他怀里,身子瑟瑟发抖。

“跟我进屋,克丽丝蒂黛。”

“诸神保佑,你回来了……我每天都睡不着觉……尤尔加……我睡不着……”

“我回来了。嘿,我回来了!我还成了有钱人,克丽丝蒂黛!看到马车没?嘿,普菲特!抡起鞭子,把车赶进大门!看到马车没,克丽丝蒂黛?上面装满了东西……”

“尤尔加,我干吗在乎马车?你回来了……健健康康地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说过了,我有钱了。过来看……”

“尤尔加?那人是谁?穿黑衣服那个?天哪,他还带着剑……”

商人转过身。猎魔人下了马,背对着他们,假装调整马肚带和鞍座。他既没打量他们,也没靠近。

“待会儿再告诉你。哦,克丽丝蒂黛,我们好久没见了……告诉我,孩子们在哪儿?他们身体好吗?”

“都很好,尤尔加,都很健康。他们去田里打乌鸦了。邻居们会叫他们回家的。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他们三个……”

“三个?可是……克丽丝蒂黛?你又能……”

“不……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我?生你的气?”

“我收养了一个女孩,尤尔加。是德鲁伊带来的……你知道,他们在战争中救了很多孩子的命……他们把孩子带去森林抚养,那些走失或被人遗弃的孩子……勉强活下来的孩子……尤尔加?你生气了吗?”

尤尔加拍了一下额头,转过身。猎魔人牵马跟在马车后面。他扭过头,避开他们的目光。

“尤尔加?”

“哦,诸神在上!”商人呻吟道,“诸神在上,克丽丝蒂黛!这就是我毫不知情的东西!在我家里!”

“别生气,尤尔加……等你见过她,也会渐渐喜欢上她的。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很友好,而且勤快……不过确实,有点古怪。她不肯说自己从哪儿来,一提起就会哭。所以我也不怎么问她。尤尔加,你知道,我一直希望有个女儿……你觉得呢?”

“没关系的。”他柔声回答,“没关系。这是命运。”回屋的路上,他狂热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命运,命运……诸神在上……我们无法理解命运是什么,克丽丝蒂黛。这种事情,还有那些梦,都是我们没法了解的。我们无法……”

“爸爸!!!”

“奈德伯!苏力克!你们长这么大了!就像两头小牛!到我这儿来……”

尤尔加停下脚步,看着那个瘦小的灰发女孩,她正慢吞吞地跟在男孩身后。女孩也看到了他。商人注意到,那对大眼睛碧绿得仿佛春天的青草,明亮得如同两颗星辰。他看到她加快脚步,奔跑起来……他听到她尖声尖气的叫喊:

“杰洛特!”

猎魔人立刻转过身,飞快地跑向小女孩。这一幕让尤尔加说不出话来。他从没见过动作如此迅速之人。

他们在庭院正中相会。灰发女孩身穿灰色衣裙;白发猎魔人背着长剑,穿着镶嵌银钉的皮外套;女孩快步奔跑,轻盈地跃起;猎魔人跪到地上;女孩用小手环住他的脖子,灰发落在猎魔人的肩头。克丽丝蒂黛发出一声含糊的尖叫。尤尔加一言不发地拉过她,将她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搂住两个男孩。

“杰洛特!”女孩又喊一声,紧紧抱着猎魔人,“你找到我啦!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会找到我!”

“希瑞。”猎魔人说。

尤尔加看不到杰洛特的表情,他的脸被女孩的灰发挡住。他只看到猎魔人的黑手套抱紧了希瑞的后背和双肩。

“你终于找到我了!哦,杰洛特!我一直等到现在!过了这么久……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不是吗?我们在一起了,对吗?说啊,杰洛特!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说啊!”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希瑞。”

“就像那个预言,杰洛特!就像预言……我就是你的命运,对吗?说啊!我就是你的命运吗?”

尤尔加注意到猎魔人眼中的惊讶。他听到克丽丝蒂黛在轻声抽泣,感觉到她的双肩在颤抖。他知道自己不会理解猎魔人的答案,但仍继续等待。他有充分的理由。

“你不光是我的命运,希瑞。不光是我的命运。”

(1) 古代长度单位,约合45英寸,即114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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