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之剑(1/2)
一
中午时分,他发现了第一具尸体。
死人很少会让猎魔人惊讶。他会用彻底的漠然忽视绝大多数死人,但这次例外。
男孩才十五岁。他仰面躺着,双腿分得很开,僵硬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看起来像是惊恐。杰洛特清楚,这个孩子是当场死去,没有痛苦,甚至直到死前都毫无觉察。箭穿过他的眼睛,透过眼窝,深入头颅。箭羽用山鸡翎制成,涂成鲜艳的黄色,在草丛中格外醒目。
杰洛特飞快地环顾四周。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发现了另一支完全一样的箭,插在他身后六步远的松树上。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孩子没有听从警告:箭矢破空的嗖嗖声和射中大树的砰砰声把他吓坏了,让他跑向错误的方向。第一支箭的本意是警告他,要他及时回头。嗖!砰!箭尖扎进树木。“人类!别走了!”破空声和撞击声如此宣布,“人类!滚开!快离开布洛克莱昂。你们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人类,你们到处留下了脚印,你们以现代化、以时代变迁、以所谓‘进步’的名义兜售一切。但我们不需要你们,也不需要你们的‘进步’。我们不需要你们带来的改变,不需要你们的任何东西。”嗖!砰!“滚出布洛克莱昂!”
人类,滚出布洛克莱昂 ,猎魔人心想。哪怕你刚刚十五岁,被恐惧驱使,慌不择路,跑进森林;哪怕你七十高龄,苍老虚弱,被人赶出屋子、夺走食物,只好出来拾柴;哪怕你只有六岁,被林间空地盛开的鲜花吸引。滚出布洛克莱昂!嗖!砰!
在过去 ,他心想,在射杀之前,他们会警告两次。甚至三次。
但那是过去了 ,他一边想,一边往前走。已经过去了 。
进步……
森林中似乎没有任何凶险。的确,这里的植物狂野而又茂盛,但森林深处毫无反常之处:从高大树木的枝叶间渗下的每一道阳光,都会立刻被年轻的桦树、赤杨、角树、树莓、杜松和蕨类植物吸收,在它们的枝叶之下,则是枯枝和腐朽的树干,还有最为古老的树木濒死的残躯。
那些生物盘踞之处,通常会有种压抑而不祥的寂静,但这里没有。恰恰相反,布洛克莱昂生机盎然。昆虫嗡嗡振翅,蜥蜴在脚下沙沙爬行,甲虫闪着彩虹般的光泽,上千只蜘蛛爬过露珠晶莹的蛛网,啄木鸟用力啄着树干,松鸡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布洛克莱昂生机盎然。
但猎魔人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没忘记男孩被刺穿的眼睛。在苔藓和松针之间,他时而发现爬满食肉蚂蚁的森森白骨。
他继续走——谨慎而迅速。足迹还很新。他觉得自己能追上那些人,拦住他们,再把他们送回去。他觉得,尽管发生了这种事,但还不算太迟。
他想错了。
他找到了第二具尸体。如果不是尸体手中的剑反射阳光,猎魔人恐怕根本发现不了。那是个成年男子,深灰色的简朴衣物表明他卑微的出身。两支箭刺进他的胸口,除了箭杆周围的血迹,衣服崭新而干净:这说明他不是普通的仆人。
杰洛特四下打量,看到第三具尸体穿着皮夹克和绿色束腰外衣。尸体四周的地面踩得稀烂,苔藓和针叶陷进泥土。毫无疑问,这人死前挣扎了很久。
他听到一声呻吟。
他迅速拨开几根杜松枝,发现了隐藏的深邃地洞。洞里有个体格健壮的男人,躺在暴露的松树根上。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是黑色,与死人般苍白的脸色截然相反。男人的鹿皮紧身短上衣早被鲜血染红。
猎魔人跳进洞中。受伤的男人睁开双眼。
“杰洛特……”他呻吟道,“哦诸神啊……我一定在做梦……”
“菲斯奈特?”猎魔人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呃……”
“别动。”杰洛特跪在他身旁,“伤到哪儿了?我没看到箭……”
“那支箭刺穿了我。我折断箭头,把它拔了出来……听我说,杰洛特……”
“别说话。”杰洛特吩咐道,“你流了很多血。肺被刺穿。见鬼,我必须带你离开!你来布洛克莱昂干吗?这儿是树精的领地,是她们的圣所,没人可以活着离开。你不知道吗?”
“回头……”菲斯奈特呻吟着吐出一口血,“回头我再解释……现在,带我离开这儿……呃!该死的!轻点儿……呃……”
“我搬不动你。”杰洛特站起身,四下打量,“你太重了……”
“那就别管我了,”受伤的男人喃喃道,“别管我了……但你要救她……看在所有神灵的分上,救救她……”
“救谁?”
“公主……呃……找到她,杰洛特……”
“见鬼,安静点儿!我去找点东西,把你弄出去。”
菲斯奈特大声咳嗽,又吐出一口血。黏稠的鲜血顺着他的胡须滑落。猎魔人咒骂一声,跳出地洞,查看四周。他需要两棵小树,于是去了空地边缘,他先前在那儿见到过一棵赤杨。
嗖!砰!
杰洛特愣住了。一支鹰羽箭射进树干,与他头部等高。他朝箭杆所指的方向望去,因为它就是从那儿射过来的。大约五十步外还有个地洞,是树桩拔出后形成的:纠缠的根须暴露在外,上面连着大量沙土。更远处是大片的黑刺李,黑暗被桦树光泽的树干分割成条状。不出所料,他没看到任何人。
他缓缓地举起双手。
“ceádil!va an艾思娜 áth e杜恩·卡纳尔! esseá格温布雷德! ”
他听到模糊的弓弦摩擦声,接着看到一支示威的箭——它正飞上天空。他抬起目光,停下脚步,然后一动不动。那支箭几乎垂直插入离他仅有两步远的苔藓里。几乎同时,又一支箭以相同的角度插在第一支箭旁。他担心自己再也没机会看清第三支了。
“áth艾思娜! ”他重复道,“esseá格温布雷德! ”
“gláeddyv vort!”
一阵微风低语般的答复。是话语,而非利箭。他还活着。猎魔人缓缓松开皮带搭扣,取下剑,举到一旁,再松手任其落地。离他不到十步远,一棵杜松环绕的冷杉后,树精悄无声息地出现。虽然她娇小苗条,但那树干似乎比她更细。杰洛特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没发现她。她的衣服色彩斑斓,用棕绿相间的树叶与树皮拼合而成,不但丝毫无损她优美的线条,更提供了有效的伪装。她的额头系着一条黑色头巾,将橄榄绿色的头发扎在脑后,脸上用胡桃汁画着条纹。
更重要的是,树精拉开弓,开始瞄准。
“艾思娜!” 他大喊。
“tháess aep!”
他顺从地闭上嘴,双手高举,一动不动。但树精没放下武器。
“dunca!”她喊道,“布蕾恩! cae vort!”
先前朝他射箭的树精在黑刺李丛中现身,跨过树桩,又敏捷地跳过地洞。尽管周围全是枯树枝,他却没听到树枝断裂的噼啪声。他感觉到身后传来微弱的沙沙声,就像风吹过树叶。他知道,第三只树精就站在他身后。
树精拾起杰洛特的剑,动作快如闪电。她有蜂蜜色的头发,用灯芯草的发带束起,背后的箭袋里装满了箭。
靠近地洞那边、离他最远的树精也在飞速接近。她的衣服看起来跟其他树精毫无区别,砖红色的头发上戴着苜蓿和石楠花编成的花冠。她放下弓,但箭依然搭在弦上。
“t&039;en thesse áth aep艾思娜 llev?”她凑近问道。
她的嗓音异常美妙。她的眼睛又大又黑。
“ess&039;格温布雷德 ?”
“aé……aesselá……”他结结巴巴地说。布洛克莱昂方言在树精口中有如歌声,可在他嘴里却磕磕绊绊、语无伦次。“你们会说通用语吗?我不怎么懂……”
“an&039; váill.vort ll。”她打断他的话。
“我是格温布雷德,就是白狼。艾思娜女士认识我。我有事找她。我曾在布洛克莱昂住过。在杜恩·卡纳尔。”
“格温布雷德。”
砖红发色的树精眨眨眼睛。
“vatt&039; ghern?”
“对。”他点点头,“我是猎魔人。”
橄榄发色的树精压下怒火,放下弓。砖红发色的树精瞪着大眼睛看着杰洛特,绿色点缀的面容依然全无表情,宛如一尊雕像。这让他没法判断她是否漂亮:她的冷漠、麻木甚至残酷,让他很难把她跟“美丽”这个词联系起来。杰洛特无声地责备自己,因为他居然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树精。他早该知道,她比另外两个树精更年长。尽管从外表看不出,但她实际上要比那两位大得多。
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杰洛特听到了菲斯奈特的呻吟和喘息,其间还夹杂着咳嗽。砖红发色的树精也听到了,但她依然面无表情。猎魔人两手叉腰。
“那边的洞里,”他平静地说,“有个受伤的男人。如果没人救他,他会死。”
“tháess aep!”
橄榄发色的树精举起弓,箭头直指杰洛特的脸。
“你们想让他死吗?”他继续说,却没抬高嗓音,“希望他被自己的血慢慢呛死,是吗?那样的话,倒不如给他个痛快。”
“闭嘴。”树精用通用语吼道。
尽管如此,她还是垂下武器,手也松开了弓弦。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另一位树精。砖红发色的树精点点头,指指树桩下的地洞。橄榄发色的树精迅速跑去,悄然无声。
“我想见艾思娜女士。”杰洛特又说了一遍,“我有使命在身……”
年岁最长的树精指着蜂蜜发色的同胞说:“她会带你去杜恩·卡纳尔。去吧。”
“可……那个受伤的人呢?”
砖红发色的树精看着他,眨眨眼睛,手指摆弄弦上的箭。
“别管了。”她答道,“去吧。她会带你去。”
“可是……”
“va&039; en vort!”她抿紧嘴唇,简短有力地说。
杰洛特耸耸肩,转身面对蜂蜜发色的树精。她看起来年纪最轻,但他的判断可能出错。他发现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们走吧。”
“很好。”蜂蜜发色的树精回应道。她犹豫一下,把剑递还给他。“我们走吧。”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闭嘴。”
她没再看他一眼,转过身去,飞快地钻进森林中心。杰洛特努力跟在后面。她是故意的——杰洛特很清楚——她想让他精疲力竭,抱怨着倒在灌木丛里,无法继续前进。但她太年轻,不知道他是个猎魔人,不知道同她打交道的并非人类。
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杰洛特看得出,她并非天生的树精。他看到女孩的胸脯在斑纹外衣下剧烈起伏:她正奋力压抑喘息。
“走慢些好吗?”他笑着提议。
“yeá。”她不情不愿地看他一眼,“aeén esseáth sidh?”
“不,我不是精灵。你叫什么名字?”
“布蕾恩。”她回答完,用比之前略显平稳的步伐继续前进。她不再有甩掉他的企图了。
于是他们并肩而行。杰洛特闻到她身上的汗味,与普通女孩一般无二。而树精的汗水气息会让他想到碾碎的柳枝。
“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抿起嘴唇。他以为她会生气,命令他闭嘴。但她没有。
“我不记得了。”她犹豫着回答。
她在说谎,他想。
她看起来最多十六岁,在布洛克莱昂也就生活了六七年:如果过得更久些,他就没法认出她的人类特征了。树精也会长蓝眼睛和蜂蜜色头发。树精与人类或精灵结合后,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女性,只会遗传母亲的特征,只有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树精的后代会继承某位无名男性祖先的发色和眼眸。但杰洛特敢肯定,布蕾恩没有一丝树精血统。当然这并不重要,无论出身如何,她显然是她们中的一员。
“你呢?”她怀疑地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格温布雷德。”
她点点头。
“好吧……格温布雷德。”
他们放慢些步伐,但依然相当迅速。布蕾恩显然对布洛克莱昂很熟。如果猎魔人独行,多半没法在不偏离路线的同时维持这种速度。布蕾恩很快来到森林边缘。她沿着一条条蜿蜒而隐蔽的小径前进,灵巧地跑过用圆木在沟壑上搭成的小桥,勇敢地踏入满是绿色浮萍的沼地——如果独自一人,猎魔人绝不敢自己过去,只能花费数小时甚至数日绕行。
但布蕾恩也无法保护杰洛特免受荒野的伤害。在某些地方,树精会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前行,摸索地面,或拉起猎魔人的手。他很清楚原因:布洛克莱昂的陷阱早就成了传奇。据说这儿有插着尖桩的深坑、触发箭矢的机关、会突然倒下的树木,还有可怕的“刺猬”——覆满尖刺的巨大球体,绑在绳索上,在你意料不到时落下来,摧毁路上的一切。还有些地方,布蕾恩会站定不动,吹出悦耳的口哨,灌木丛那边便会传来答复。在另一些地方,她会停下来,用手按住箭袋里的一支箭。杰洛特则在沉默中紧张地等待,听着远处灌木丛中传来的声响。
尽管他们走得很快,还是不免扎营过夜。布蕾恩选中一块有暖风吹过的高地。他们睡在干燥的蕨草上,彼此靠得很近:这是树精的习俗。午夜时分,布蕾恩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仅此而已。他将她拥入臂弯,但也仅此而已。她是个树精。这么做只为取暖。
黎明到来,天色尚未亮起,他们再度上路。
二
他们穿过一片点缀着稀疏树木的草地,穿过几座雾气氤氲、蜿蜒曲折的山谷,又跨过宽阔的林间草地和破败枯萎的森林。
布蕾恩又一次停下脚步,审视四周。她好像迷路了,但杰洛特知道这不可能。他趁机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稍事歇息。
他听到了一声尖叫。短促、刺耳、绝望。
布蕾恩立刻单膝跪倒,从箭袋中抽出两支箭,一支咬在齿间,另一支搭上弓弦,审慎地瞄准了灌木丛。
“别放箭!”杰洛特大喊。
他跨过树干,穿过茂密的灌木丛。
一片悬崖下的空地上,有个身穿灰夹克的小个子正面临危机。距其五步之遥,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接近,掀动了野草。那东西体色深棕,足有好几码长。杰洛特一开始以为是条蛇,但他注意到它带倒钩的黄色腿足,还有节状的细长躯干。他意识到那不是蛇,但比蛇危险得多。
小个子背靠树木,不断发出悲哀的惨叫。巨蜈蚣抖动长长的触须,感受着气味与温度,在草丛中抬起身。
“别动!”猎魔人大叫,用力踩踏草地,想吸引虫怪的注意。
但巨蜈蚣全无反应,它的触须正忙着寻找牺牲品的位置。虫怪动了起来,身体蜷成s形,往前冲去,亮黄色的腿在草丛中闪闪发光,像成排的船桨一样有节奏地摆动。
“尤戈恩 !”布蕾恩大喊。
杰洛特连跳两次,落在空地上。他迈步飞奔,从背后抽剑出鞘。他借助前冲的势头,把吓坏的小家伙撞进一片黑莓丛。巨蜈蚣在草地上翕动,先是俯下身,然后转向猎魔人,竖起节状的前半身,滴着毒液的尖牙开开合合。杰洛特灵巧地跃过怪物节状的身体,转过身,打算将剑刺进甲壳脆弱的连接处。但怪物动作太快,杰洛特的剑擦过几丁质 (1) 的护甲,却无法刺入,仿佛被一层厚厚的苔藓消去了力道。杰洛特试图抽身脱开,但动作不够快。巨虫用腹部缠住猎魔人的双腿,力量惊人,令他失去平衡。他奋力想要挣脱,但不成功。
巨蜈蚣蜷起身体,想用钳爪扣住他。在这过程中,它用力刮擦一棵树,身体也缠绕其上。就在这时,一支箭呼啸着掠过杰洛特的头顶,伴着巨响刺穿巨虫的甲壳,将它钉在树干上。巨蜈蚣扭动身躯,折断箭杆,但又被两支箭接连射中。猎魔人挣脱它的束缚,滚到一旁。
布蕾恩单膝跪地,用惊人的速度接连发箭,每一支都正中目标。巨蜈蚣每次折断箭杆,接下来的箭都会又将它钉在树上。巨虫的扁嘴闪着深棕色光泽,一开一合,巨颚咬向被利箭刺穿之处,愚蠢地以为这样就能伤到它的敌人。
杰洛特跳到一旁,手中的剑用力一挥,结束了这场战斗。树干充当了怪物的断头台。
布蕾恩挽着弓慢慢走近,踢踢怪物的胸节:它还在草丛中扭动身体,摆动腿足。她冲它吐了口口水。
“多谢。”猎魔人用鞋跟碾碎巨蜈蚣被斩下的断头。
“谢什么?”
“你救了我的命。”
树精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像听懂了的样子。
“尤戈恩,”她轻踩仍在蠕动的尸体,“它折断了我的箭。”
“你救了我和那小树精的命。”杰洛特答道,“见鬼,她去哪儿了?”
布蕾恩小心地分开黑莓丛,手臂深深地探进带刺的嫩枝。
“跟我想的一样。”她惊呼道,从树丛间抱出个穿灰夹克的小家伙,“看啊,格温布雷德。”
那不是树精,也不是精灵、小妖精、皮克精或半身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女孩。而这里是布洛克莱昂:最不能容忍人类之地……
她有一头漂亮的鼠灰色头发、一对热情的绿色大眼睛,看起来绝不超过十岁。
“你是谁?”他问,“你从哪儿来?”
她没回答。我是不是见过她 ?他想,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见过很像她的人。
“别害怕。”他对女孩说,表情有些尴尬。
“我不怕。”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
她冷得瑟瑟发抖。
“该走了。”布蕾恩环顾四周,插言道,“每出现一条尤戈恩,就会有第二条,有时还会同时出现。而我的箭不多了。”
女孩将视线转向树精,张开嘴,用手掌抹去嘴边的灰尘。
“活见鬼,你到底是谁?”杰洛特盯着她,“你在……森林里做什么?你怎么到到这儿来的?”
女孩低下头,抽了抽鼻子。
“你聋了吗?你是谁?我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希瑞。”她抽着鼻子回答。
杰洛特转过身。布蕾恩正在检查她的弓,这时悄悄迎上他的目光。
“听我说,布蕾恩……”
“什么?”
“她有没有可能……是从……从你们……从杜恩·卡纳尔逃出来的?”
“什么?”
“别把我当傻瓜。”他生气地说,“我知道你们会捕捉年轻的人类。难道你自己是从天上掉到布洛克莱昂的?我在问你,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树精打断他的话,“我从没见过她。”
杰洛特看着小女孩。她凌乱的灰色发丝间缠着松针和树叶,但依然显得干净:既没有烟味,也没有粪便或油脂的臭味。她双手很脏,却小巧精致,没有任何伤疤和瑕疵。她穿着一件配有红色兜帽的夹克,这方面看不出身份,但脚上的短靴却用小牛皮制成。她显然不是乡下女孩。菲斯奈特 !猎魔人突然想起,她就是菲斯奈特要找的女孩!他进入布洛克莱昂就为找她。
“小鬼,你从哪儿来?我在问你。”
“你竟敢这么称呼我?”
女孩骄傲地扬起头,在地上跺了跺脚,只是柔软的苔藓让气势大打折扣。
“啊!”猎魔人笑道,“原来你是公主。可惜是位名不符实的公主,因为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你从维登来,对吧?你知道有人在找你吗?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家。听着,布蕾恩……”
他刚看向别处,女孩就转身逃跑。
“bloede turd!”树精大叫,抓起箭袋,“cae&039;ère!”
女孩在满是枯枝的森林里跌跌撞撞地跑着。
“站住!”杰洛特大喊,“你去哪儿,小坏蛋?”
布蕾恩立刻挽起弓。箭矢呼啸飞出,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箭尖擦过小女孩的头发,砰地刺进一棵树,吓得她赶忙扑倒在地。
“你这白痴!”猎魔人愤怒地吼道,跑向树精。布蕾恩从箭袋里迅速抽出第二支箭。“你差点杀了她!”
“这儿是布洛克莱昂。”她傲慢地回答。
“她还是个孩子!”
“那又怎样?”
他注意到那支箭的箭羽是涂成黄色的山鸡翎,但没多说什么。他转过身,飞快地跑进森林。
女孩蜷缩在树下,正仰头看着刺进树干的箭。她听到猎魔人的脚步声,站起身想跑,但猎魔人一个箭步追上她,抓住她的兜帽。她转过来,盯着猎魔人的手。杰洛特放开她。
“你跑什么?”
“跟你没关系。”她吸着鼻子回答,“你走开。你、你……”
“臭小鬼!”猎魔人怒吼道,“这儿可是布洛克莱昂。那只蜈蚣还不够你受的?你在森林里根本活不到明天早晨,你不明白吗?”
“别碰我!”她用戒备的语气说,“你只是个下人!你自己也说过,我可是公主!”
“你只是个愚蠢的小鬼。”
“我是公主!”
“公主不会独自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公主也不会吸鼻子。”
“我会下令砍掉你的头!还有她的。”
女孩抹抹鼻子,凶狠地看着走近的树精。布蕾恩大笑起来。
“行啦,别哭了。”猎魔人简短地说,“你干吗要逃,公主?你要去哪儿?你在怕什么?”
女孩一言不发,依旧吸着鼻子。
“如你所愿。”他扭头看看树精,“我们这就走。如果你打算单独留在森林里,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下次尤戈恩袭击你时,求你别叫了,因为那不合公主的身份。公主应该毫无怨言地死去,也该用体面的方式吸鼻子。再见了,公主殿下。”
“等……等等……”
“干吗?”
“我跟你们走。”
“真荣幸。对吧,布蕾恩?”
“可你们不准带我去见克里斯丁!能发誓吗?”
“谁是……”他说,“啊,见鬼!克里斯丁王子?维登国王埃维尔的儿子?”
女孩掏出一块小手帕,擤擤鼻子,扭过脸去。
“别磨蹭了。”布蕾恩沮丧地说,“该赶路了。”
“等等,就一下。”猎魔人站起身,面对树精,“计划有变,亲爱的弓箭手。”
“有变?”
“艾思娜女士得先等等了。我必须送这女孩回家,去维登。”
“你不能去别的地方。她也一样。”
猎魔人恶狠狠地笑了。
“小心,布蕾恩。”他提醒道,“你昨天在暗处放箭,射穿了一个孩子的眼睛。但我不是他,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bloede arss!”她大喊着举起弓箭,“你必须去杜恩·卡纳尔。还有她。不能去维登!”
“不,不,我不去维登!”灰发女孩跑向树精,抱住她细长的大腿,“我跟你一起!他想走就让他走,让他自己去维登找白痴克里斯丁!”
布蕾恩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继续盯着杰洛特,但她放下了弓。
“ess turd!”她朝他脚下吐口口水,“很好,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活下来。走出布洛克莱昂之前,你就会死掉。”
她说得对 ,杰洛特心想。我根本不可能离开。没有她,我既没法离开布洛克莱昂,也到不了杜恩·卡纳尔。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或许我可以说服艾思娜……
“好吧,布蕾恩。”他满脸赔笑,“别生气了,亲爱的,听你的。我们一起去杜恩·卡纳尔见艾思娜女士。”
树精低声说了句什么,取下弓弦上的箭。
“那就走吧。”她正了正头巾,“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
“啊!”女孩刚走一步就哀号起来。
“怎么了?”
“我的腿……不太对劲。”
“等等,布蕾恩!过来,孩子。骑到我肩上,我带你走。”
她温热的身体散发着湿羽毛的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我忘了。”
“希瑞。”
“容我问一句,你是哪国的公主?”
“我不会说的。”她答道,“我不会说,就这样。”
“说了又不会少块肉。还有,别乱动,也别在我耳边吸鼻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会到布洛克莱昂来?你迷路了?还是走错了方向?”
“我从不迷路。”
“别扭来扭去。你从克里斯丁那儿逃出来了?从纳史特洛格城堡?婚前还是婚后?”
“你怎么知道的?”她说着,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子。
“因为我智慧超群。你干吗逃到布洛克莱昂?你就没更安全的地方可去?”
“都怪我的笨马。”
“你在说谎,小公主。以你的体型,最多就能骑只猫,还得是好脾气的猫。”
“马科为我牵马,他是骑士沃米尔的侍从。在森林里,马绊了一跤,摔断了腿,我们就都迷路了。”
“你还说你从不迷路。”
“是他迷路,不是我。森林里起雾,所以我们才会迷路。”
你们迷路了 ,杰洛特想。沃米尔骑士的可怜侍从,不幸遇上了布蕾恩和她的同伴。那个男孩——恐怕还没真正见识过女人——听了太多骑士和贵妇结婚的故事,于是决定帮助这个绿色眼眸的小女孩,结果倒在身穿迷彩衣服的树精箭下,后者恐怕也没真正见识过男人,但已经懂得了如何杀人。
“我问你:你是婚前还是婚后逃走的?”
“我就是逃走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皱着眉头说,“外婆告诉我,我得去城堡认识那个克里斯丁。只是认识他而已。然后他父亲,那位国王……”
“埃维尔。”
“满脑子只想着举行婚礼。可我不喜欢克里斯丁。外婆告诉我……”
“你就这么讨厌克里斯丁王子?”
“我不喜欢他。”希瑞骄傲地说,用力吸吸鼻子,“他又胖、又蠢、又丑,还有口臭。在我之前见到的画像上,他还没那么胖。我才不要那样的丈夫。我不想结婚。”
“希瑞,”猎魔人犹豫地回答,“克里斯丁还是个孩子,跟你一样。再过几年,他也许会长成既迷人又和蔼的小伙子。”
“那他们可以过几年再送张画像来!”她不屑地说,“我也可以再送他一张。他说我比他收到的画像漂亮多了。他又告诉我,他爱的人叫做阿尔文娜,是宫里的女贵族,还说他想当一名骑士。你明白吗?他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他,这婚还有什么好结的?”
“希瑞。”猎魔人轻声道,“他是王子,而你是公主。王子和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是规矩,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你说起话来跟其他人一样。你以为我是个孩子,所以很好骗?”
“我没骗你。”
“你有。”
杰洛特陷入沉默。走在前面的布蕾恩吃惊地转头看看,耸耸肩,继续前进。
“我们去哪儿?”希瑞可怜巴巴地问,“我想知道!”
杰洛特保持沉默。
“我问你问题,你就该回答!”她用威胁的口吻说,又用力吸吸鼻子以示强调,“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他毫无反应。
“我要咬掉你的耳朵!”
猎魔人受够了。他把女孩从肩头抱起,放到地上。
“听着,丫头。”他抽出自己的腰带,严肃地说,“我会把你放到膝盖上,狠狠抽你的屁股。在这里,没人敢拦我。这儿不是王宫,我也不是大臣或仆人。你会后悔没留在纳史特洛格。你很快就会明白,嫁人的公主也好过森林里的流浪儿。嫁人的公主有不用吃苦的权利,这是事实。嫁人的公主也不会被人打屁股,或许除了她的王子丈夫。”
希瑞皱起眉头,抽泣几声,又吸了几下鼻子。布蕾恩靠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怎么样?”猎魔人把腰带缠回腰间,“你是打算乖乖听话、做个好孩子呢,还是等我好好抽你尊贵的屁股?嗯?”
女孩吸吸鼻子,飞快地摇摇头。
“你会听话喽,公主?”
“会。”她愤愤地说。
“天快黑了。”树精说,“继续赶路吧,格温布雷德。”
森林变得更加稀疏。他们穿过沙地上的一片小树林,穿过石楠花丛,穿过雾气弥漫、有鹿群吃草的草地。气温开始下降。
“尊贵的大人。”希瑞打破漫长的沉默。
“我叫杰洛特。什么事?”
“我很饿。”
“很快就能休息了。天快黑了。”
“我受不了了。”她又开始抽泣,“我上次吃东西还是……”
“别哭了。”他把手伸进行囊,拿出一片厚培根、一小块奶酪和两个苹果,“给。”
“那个黄的是什么?”
“培根油。”
“我不要。”她咆哮道。
“其实味道不坏。”他说着,吞下那块动物脂肪,“那就吃奶酪吧。再吃个苹果,就一个。”
“为什么就一个?”
“别动来动去。那就两个。”
“杰洛特?”
“嗯?”
“谢谢。”
“没什么。尽管吃吧。”
“不……不是因为这个。不只因为这个,还有……你之前救了我的命,那条巨蜈蚣……我差点吓死……”
“这儿有很多东西能杀死你。”他严肃地说。还有很多东西杀人的方式更可怕、更残忍 ,他心想。“你应该感谢布蕾恩。”
“布蕾恩是谁?”
“一位树精。”
“森林里的邪恶妖精?”
“对。”
“就是她们……她们会偷小孩!我们被她绑架了吗?可你又不是小孩。她说的话怎么那么古怪?”
“她说的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射出的箭。我们停下休息时,你可别忘感谢她。”
“我不会忘的。”希瑞吸吸鼻子,答道。
“别扭来扭去,小公主,你可是维登王子未来的王妃。”
“我才不当什么王子的王妃。”她嘟囔道。
“好吧,好吧,你不会嫁人。你会变成一只小仓鼠,躲进地洞里。”
“才不是!你什么都不懂!”
“别在我耳边大叫。别忘了我的皮带。”
“我不会当任何王子的王妃。我要……”
“嗯?你要干什么?”
“这是秘密。”
“喔!秘密。真了不起。”他抬起头,“怎么了,布蕾恩?”
树精停下了脚步。
她耸耸肩,抬头望天。
“我累坏了。”她闷闷不乐地回答,“都怪你捡来的孩子。已经黄昏了,就在这儿扎营吧。”
三
“希瑞?”
“嗯?”
女孩吸吸鼻子,身下的树枝沙沙作响。
“你不冷吗?”
“不冷。”她叹了口气,“今天天气不错。昨天……昨天才冷得可怕……哦,诸神在上!”
“真奇怪。”布蕾恩解开软皮长靴的靴带,“如此瘦小,却能跑这么远的路,路上还有哨兵、沼泽和丛林。她强壮、健康,又有勇气。她对我们很有用,的确……非常有用。”
杰洛特飞快地瞥了眼树精,后者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布蕾恩靠在树上,解开头巾,让头发披散下来,摇了摇头。
“我们在布洛克莱昂找到她。”她小声说着,等待他做出评论,“她是我们的,格温布雷德。我们要去杜恩·卡纳尔。”
“这该由艾思娜女士决定。”他反驳道。
但他知道,布蕾恩说得对。
真可惜 ,他看着在树枝床垫上扭动身子的小女孩,心想。多坚强的女孩啊。我到底在哪儿见过她?当然这不重要。真是太可惜了。世界这么大、这么美,可直到她死去的那天,布洛克莱昂都将是她的整个世界。而且那天很快就会到来:她会伴着箭矢的呼啸声,尖叫着倒在蕨草丛中,因这场争夺森林的荒唐战争而死,为导致她迷失的那一方而死……是啊,这是迟早的事。
“希瑞?”
“嗯?”
“你父母住哪儿?”
“我没有父母。”她吸着鼻子说,“我很小时,他们在海里淹死了。”
是啊 ,他心想,这一来,就有不少问题得到了解释。一个过世王子的孩子。谁知道呢,也许只是家族里的第三个女儿,还有四个兄弟。空有尊贵的头衔,其实不比王宫总管和侍从更重要。只是个灰发绿眼的小家伙,在宫廷里转来转去,所以他们必须尽快为她找个合适的丈夫。越快越好,在她长成女人之前,在绯闻、私通和乱伦的威胁出现之前——在宫廷里,这种事屡见不鲜……
猎魔人一点也不惊讶女孩的逃婚行为。他见过不少加入旅行剧团的年轻公主,她们都庆幸自己能逃离某个年老力衰却渴望后代的老国王。他也见过不少王子,他们宁愿过着朝不保夕的佣兵生活,也不愿娶父亲为他们挑选的公主——她们或是身有残疾,或是生活不检点。这种婚姻,只为确保联盟和王朝的存续。
他躺在女孩身边,把斗篷盖在她身上。
“睡吧。”他喃喃道,“睡吧,小孤儿。”
“你说什么?”她嘟囔道,“我是公主,不是孤儿。我有外婆,她是王后,你不明白吗?要是我说你想用皮带打我,外婆会下令砍了你的头,走着瞧吧。”
“太可怕了,希瑞!手下留情。”
“走着瞧!”
“你是个好心的小姑娘。砍头多可怕呀。你不会说出去,对吧?”
“我会全告诉她。”
“希瑞……”
“我会全告诉她。全部,全部。你怕了,对吗?”
“对,怕死了。希瑞,你想砍谁的头,谁就会死,你懂吗?”
“你在嘲笑我?”
“我哪敢?”
“你等着瞧吧!我外婆从不开玩笑。她站起身,最伟大的战士和骑士都会跪在她面前。我亲眼见过。要是有人敢违抗她,咔嚓,他的脑袋就没啦。”
“那可太糟了,希瑞。”
“糟什么?”
“他们肯定会砍你的头。”
“我的头?”
“是啊。你的外婆,也就是王后,为你安排了跟克里斯丁的婚事,还把你送去维登的纳史特洛格。但你违背了她。等你回去时……咔嚓!脑袋就没了。”
女孩沉默了,甚至不再扭动身子。他听到她咂吧舌头、咬住下唇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
“这不可能!外婆不会让任何人砍我的头,因为……她是我外婆,不是吗?我顶多……”
“哦,是吗?”杰洛特大笑起来,“你外婆从不开玩笑,不是吗?你以前也挨过打,对吧?”
希瑞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听我说,”他说,“我们就告诉你外婆,说我已经打过你了。没人会因同样的错误受两次罚,你觉得呢?”
“那你就是个傻瓜。”希瑞用手肘撑起身子,弄得身下的树枝沙沙作响,“如果外婆知道你打了我,她会砍下你的头,就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告诉她喽?”
女孩没回答,又吸了吸鼻子。
“杰洛特……”
“什么事,希瑞?”
“外婆一定会要我回去的。我不用当什么公主,不用当白痴克里斯丁的王妃。但我必须回去,就这样。”
你以为你必须回去 ,他心想,不幸的是,你和你的外婆都做不了主。这取决于老艾思娜的心情,还有我劝说她的口才。
“外婆知道,”希瑞续道,“因为我……杰洛特,你得发誓不告诉任何人。这是个可怕的秘密,真的很吓人。你得发誓。”
“我发誓。”
“那我告诉你。要知道,我妈是个女术士,我爸中过诅咒。一个保姆告诉我的,外婆知道这事以后,情况变得很糟糕。因为上天早为我安排了命运,你明白吗?”
“什么命运?”
“我不知道。”她出神地答道,“但我的命运确实早就定下了。保姆告诉我的。外婆说她不允许,说她宁愿让整座……整座城堡坍塌下来,化作废墟。你明白吗?保姆说,什么都无法跟命运抗衡。哦!然后她就开始哭,外婆开始尖叫。你明白吗?我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我不可能嫁给白痴克里斯丁。杰洛特?”
“睡吧。”杰洛特打了个哈欠,“睡吧,希瑞。”
“你不给我讲故事吗?”
“什么?”
“给我讲个故事。”她嘟囔道,“你不给我讲故事就想让我睡觉?太难以置信了。”
“我不会讲,见鬼,我也没故事可讲。睡吧。”
“你撒谎。你会讲。你小时候,没人给你讲过故事?没人逗你开心?”
“没有。但我想起一个。”
“哈!你瞧!讲给我听吧。”
“讲什么?”
“儿童故事。”
他又笑起来,双手垫在脖颈下面,看着头顶枝叶间露出的闪烁星辰。
“从前……有只猫。”他说,“一只普通的猫,有条纹,会抓老鼠。有一天,猫独自穿过一片阴森可怕的大森林。他走啊、走啊、走啊……”
“别以为我会在他走到前睡着。”她轻声说着,靠在他身上。
“安静,小坏蛋。他走啊走啊,遇到一只狐狸。一只红狐狸。”
布蕾恩叹口气,在猎魔人另一侧躺下。她也轻轻地抱住他。
“然后呢?”希瑞吸吸鼻子,“告诉我后续。”
“狐狸看着猫。他问:‘你是谁?’猫回答:‘我是猫。’狐狸又问:‘哦!猫啊,你独自走在森林里,就不觉得害怕吗?要是国王来打猎怎么办?你要怎么应付狗和骑马的猎人?告诉你吧,小猫,猎人对你我来说都非常恐怖。你有一身皮毛,我也有。猎人不会对我们有丝毫怜惜,因为他们未婚妻和情人的双手和脖子都要取暖。他们会把我们做成披肩和暖手筒,送给那些婊子。’”
“暖手筒是什么?”希瑞问。
“别打扰我讲故事。狐狸接着说:‘亲爱的猫,而我知道怎么从他们手下逃走。我有一千两百八十六种方法。我很狡猾。而你,亲爱的猫,你有多少对付猎人的方法呢?’”
“哦!多棒的故事啊。”希瑞热切地说,又往猎魔人的怀里挤了挤,“告诉我……猫怎么回答?”
“是啊。”布蕾恩在猎魔人背后说,“他怎么回答?”
猎魔人扭过头。树精的双眼闪闪发光。她伸出舌头,轻舔嘴唇。显然 ,他心想,年轻的树精也喜欢听故事,就像年轻的猎魔人。很少有人给他们讲故事。年轻的树精在树叶的沙沙声中入眠,年轻的猎魔人则伴着酸痛的肌肉入睡。在凯尔·莫罕听维瑟米尔讲故事时,我们的眼睛也会闪闪发光,就像布蕾恩那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
“后来呢?”希瑞不耐烦地追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猫回答:‘亲爱的狐狸,我没有那么多办法,我只会一样:爬树。我想这就够了,对吧?’狐狸笑着说:‘哎呀,亲爱的猫,你真是个傻瓜。你还是赶紧逃跑吧,因为猎人追来,你就死定了。’
“突然,猎人们毫无征兆地从灌木丛中出现,径直扑向猫和狐狸!”
“哦!”希瑞吸了下鼻子。
树精的身体剧烈颤抖。
“安静!他们扑上去大喊:‘上啊!剥了它们的皮!做成暖手筒,冲啊!’他们放出猎狗去抓猫和狐狸。猫纵身一跃!像所有猫儿一样,飞快地爬上树梢。猎狗咔嚓一声!紧紧咬住狐狸。尽管这个红毛家伙知道很多巧妙的逃脱路线,但还是被做成了某位女士的披肩。猫在树梢喵喵叫,挑衅那些猎人。可他们抓不到他,因为树太高了。他们在树下咒骂,向大地的神灵诅咒发誓,最后还是空手而归。猫爬下树,悄悄溜回了家。”
“然后呢?”
“没有然后。故事讲完了。”
“寓意呢?故事总有寓意的,不是吗?”
“是什么?”布蕾恩贴着杰洛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寓意是什么?”
“好故事都有寓意,坏故事就没有。”希瑞肯定地说。
“这是个好故事。”树精反驳道,“他们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可怜的小家伙,等你看到尤戈恩,就该爬到树梢上,像那只骄傲的猫。不要犹豫,立刻爬到树顶,明智地等待。好好活下去,不要放弃希望。”
杰洛特轻笑起来。
“希瑞,纳史特洛格连一棵树也没有?与其跑到布洛克莱昂,你还不如爬到树梢上,等克里斯丁失去结婚的兴趣。”
“你在取笑我?”
“没错。”
“你知道吗,我受不了你了。”
“真可怕,希瑞,你刺痛了我的心房。”
“我知道。”她点点头,又吸吸鼻子,身子贴得更紧。
“好好睡吧,希瑞。”猎魔人喃喃说道,呼吸着好闻的羽毛气息,“好好睡吧。晚安,布蕾恩。”
“deár,格温布雷德。 ”
四
第二天,他们抵达了巨树之林。布蕾恩跪倒在地,低下头。杰洛特不由心生敬畏。希瑞羡慕地叹了口气。
那些树木——大都是橡树、紫杉和白胡桃树——足有十几码粗,高度更是难以判断,光是蜿蜒有力的根须转变为树干的位置便远高于他们的头顶。他们可以用更快的速度前进了:庞大的树身间有开阔的空间,其他草木在它们的阴影下无法存活,地上只有一层厚厚的腐叶。
前方畅通无阻,他们却放慢了脚步,沉默不语,低垂着头。在巨树之间,他们显得微不足道、无关紧要又无足重轻。就连希瑞也保持安静,将近半个钟头没有讲话。
他们离开巨树之林的边界,又步行一个钟头,再次走进峡谷里潮湿的山毛榉林。
希瑞的感冒越来越重。杰洛特没有手帕,又受够了女孩吸鼻子的声音,于是教她用手指擤鼻涕。女孩高兴极了。看到她的笑容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猎魔人知道,她打算在宫廷里向别人展示这套把戏,比如宴会上,或接见海外大使时。
布蕾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格温布雷德,”她说着,解下脖子上的绿色围巾,“过来,我得蒙上你的眼睛。我必须这么做。”
“我明白。”
“我带你走。拉着我的手。”
“不,”希瑞拒绝道,“我带他走,可以吗,布蕾恩?”
“当然可以,可怜的小家伙。”
“杰洛特?”
“嗯?”
“那是什么意思——格温……布雷德?”
“意思是白狼。树精们这么称呼我。”
“小心树根,别绊倒了。她们这么叫你,因为你的白发?”
“对……哦!该死!”
“我都说小心树根了。”
他们继续前行,步履缓慢。地上的落叶又湿又滑。杰洛特感到脸上传来阵阵暖意,阳光透过蒙眼的布料照进来。
他听到希瑞的声音。
“哦!杰洛特。这儿真美……可惜你看不到。这儿有好多好多花儿,还有鸟儿。你听到鸟儿唱歌了吗?哦!真有好多!数都数不过来。还有小松鼠……小心,我们踩着石头过河,别掉进水里。是鱼!好多好多鱼。你知道的,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还有好多别的动物。别处根本看不到这么多……”
“的确。”他轻声道,“这里不是别处。我们在布洛克莱昂。”
“什么?”
“布洛克莱昂。我们旅途的终点。”
“我不明白……”
“没人明白。也没人想弄明白。”
五
“解开眼罩吧,格温布雷德。我们到了。”
浓雾漫过布蕾恩的双膝。
“杜恩·卡纳尔,橡树之地,布洛克莱昂之心。”
杰洛特来过这儿。来过两次。但他没告诉任何人,不会有人相信的。
这儿有个落水洞 (2) ,被辽阔的绿色树冠彻底覆盖。雾气和蒸汽从泥土、岩石与温泉间升腾而起。落水洞……
他脖子上的徽章微微颤动。
充满魔法的落水洞。杜恩·卡纳尔。布洛克莱昂之心。布蕾恩抬起头,正正背后的箭袋。
“来吧,把手给我,可怜的小家伙。”
起初,落水洞里死寂一片,看不到半个影子。但没多久,他们就听到嘹亮而悦耳的唿哨声。有个纤瘦的黑发树精,踩着树干上呈螺旋状排列的多孔菌菇,优雅地走来。跟其他树精一样,她的衣服颜色也很有欺骗效果。
“ceád,布蕾恩。 ”
“ceád,茜尔莎 .va&039;n vort áth艾思娜 á?”
“neén,aefder。”黑发树精答道,朝猎魔人投去慵懒的一瞥。
“ess&039;ae&039;n sidh?”
她大笑起来。按人类的眼光,她的笑也极具魅力,还会露出洁白闪亮的牙齿。杰洛特意识到这位树精正从头到脚打量他,不由失去了从容,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néen,”布蕾恩转过头, “ess&039; vatt&039;ghern,格温布雷德 ,á váen áth艾思娜 va,a&039;ss。”
“格温布雷德?” 可爱的树精抿紧双唇,“bloede caèr!aen&039;ne caen n&039;wedd vort!t&039;ess foile!”
布蕾恩咯咯笑起来。
“怎么了?”猎魔人有些恼火地问。
“没什么。”布蕾恩还在咯咯笑,“没什么。别介意。”
“啊!瞧啊!”希瑞惊呼道,“杰洛特,你瞧,那些房子多好玩!”
杜恩·卡纳尔其实是从落水洞底部“长”出来的。那些“好玩的房子”就像一团团硕大的槲寄生,沉甸甸地悬在树枝和树干上,有些离地面很近,有些则很远,有些甚至置于树顶。杰洛特看到地面也有几栋更大的建筑:用交织的树枝搭成的小屋,屋顶盖着树叶。他能感到那些建筑内有生命存在,但就是看不到树精的影子。与上次来访时相比,她们的数量恐怕少了很多。
“杰洛特,”希瑞轻声说,“那些房子在生长!它们还有叶子!”
“它们用活生生的树搭成。”猎魔人解释道,“树精都住这里,她们就是这样盖房子的。树精从不用锯子或斧头砍树,但知道如何让树枝生长,为她们提供庇护。”
“太可爱了。我也想在花园里盖一栋这样的房子。”
布蕾恩在一栋大型建筑前停下脚步。
“进去吧,格温布雷德,你就能见到艾思娜女士了。vá fáill,可怜的小家伙。”
“什么?”
“就是道别的意思,希瑞。她在说再见。”
“啊!再见,布蕾恩。”
他们走了进去。“房子”的墙壁和天花板过滤了阳光,让室内闪烁着万花筒般的光彩。
“杰洛特!”
“菲斯奈特!”
“见鬼!你还活着!”
受伤的男人容光焕发。菲斯奈特从冷杉树枝搭成的床上坐起身,看到抱着猎魔人大腿的希瑞,眼睛亮了起来,面泛红光。
“原来你在这儿,小坏蛋!我差点因你送命!哈!你还真走运,我现在起不来,不然肯定狠狠揍你的屁股!”
希瑞噘起嘴。
“你是第二个想打我的人。”她滑稽地皱起鼻子,“我是淑女……不能打淑女!打淑女是不对的。”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对的。”菲斯奈特咳嗽起来,“你这小恶棍!埃维尔都快疯了……每条消息都比上一条更可怕,他说你外婆派出大军攻打他。可谁相信你是自己跑出来的?人人都知道埃维尔是个什么样,所有人都以为他……醉酒后做了蠢事,下令把你扔进池塘淹死!我们跟尼弗迦德眼看就要开战了,现在跟你外婆的合约和同盟关系却泡了汤!你知道自己做了多坏的事吗?”
“别动怒。”猎魔人说,“不然你的伤口又该流血了。你这么快就过来了,怎么做到的?”
“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大部分时间不省人事。她们把令人作呕的东西塞进我的喉咙,然后用力捏住……太羞辱人了,这帮臭婆娘……”
“多亏她们把它塞进你的喉咙,你才能活下来。她们带你过来的?”
“她们把我放上一架滑橇。我打听你的消息,可她们一个字也不答,我还以为你被箭射死了。你当时突然消失……现在却活得好好的,连条腿都没伤,更重要的是,你找到了希瑞 (3) 公主。见鬼,杰洛特,你总能化险为夷,像猫一样平安落地。”
猎魔人笑了笑,没有搭腔。菲斯奈特转过头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粉红色的痰。
“所以,”他补充道,“她们没杀我,恐怕也得归功于你。那些残忍的女猎手认识你。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别放在心上,男爵。”
菲斯奈特想起身,但最后呻吟着放弃。
“我的男爵头衔早完蛋了。”他嘟囔道,“我曾是哈姆的男爵,但对维登的埃维尔王来说,我现在跟地方小官没两样。我宁愿自己是个小官,因为就算活着走出森林,我唯一的归宿也只有绞架。希瑞,这个臭小鬼,她是在我的卫兵监护下逃跑的。你以为我带两名护卫来布洛克莱昂涉险是为找乐子吗?不,杰洛特,我也是逃出来的。我只能指望把她带回去之后,埃维尔会对我手下留情。结果我们又遇上了那些该死的家伙……要不是你,我肯定还在地洞里等死呢。你救了我两次。这是命运,再清楚不过了。”
“你太夸张了。”
菲斯奈特转过头。
“这就是命运。”他重复道,“我们注定会重逢,猎魔人。而你注定又救我一命。我记得在哈姆,你帮我解除变成鸟的魔咒时,我们就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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