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之剑(2/2)
“只是巧合。”杰洛特冷冷地说,“巧合而已,菲斯奈特。”
“什么巧合?见鬼,要不是你,我到今天还是只鸬鹚。”
“你以前是鸬鹚?”希瑞兴奋地大叫,“真是鸬鹚,一只鸟儿?”
“对。”男爵咬牙切齿地回答,“有个……荡妇……婊子……为了报复我。”
“你肯定没送她毛披肩。”希瑞皱着鼻子说,“或者暖手筒。”
“这也是原因之一。”菲斯奈特的脸红了红,“但跟你有什么关系,脏小孩?”希瑞扭过头,显然很生气,菲斯奈特又咳嗽起来:“是啊……我……你为我解除了咒语。要不是你,杰洛特,我的余生都要身为鸬鹚度过了。我会一直在湖上飞来飞去,在树枝上拉屎,穿着我妹妹用荨麻做的衬衣。她顽固地以为,这样就能帮我解除法术。该死的,想起那件衬衣,我就想揍人。多蠢的……”
“别这么说。”猎魔人大笑,“她是好心,只是被人捉弄了而已。在解咒这方面,有太多荒谬的传说。你很走运,菲斯奈特,没人叫她把你丢进烧开的牛奶。这也有过先例。荨麻衬衣虽然没用,至少也没什么坏处。”
“唔,也许吧,也许我对她的期望太高了。伊丽丝一直傻乎乎的,从小就是。她又笨又漂亮,是当王妃的好人选。”
“什么好人选?”希瑞问,“她干吗要当王妃?”
“我说了,跟你无关,小鬼。是啊,杰洛特,我很幸运,因为你来到哈姆,而国王的好兄弟又愿意花钱请你为我驱魔。”
“你知道吗,菲斯奈特?”猎魔人笑得更欢了,“你的故事已经传开了。”
“是真实的版本?”
“不完全是。首先,你多了十个兄弟。”
“哦不!”男爵用手肘撑起身子,大声咳嗽起来,“加上伊丽丝,我家总共十二个?太蠢了!我妈又不是兔子!”
“还不是全部。他们嫌鸬鹚不够浪漫。”
“本来就不浪漫!跟浪漫半点关系都没有!”男爵面露苦相,揉着胸口,那儿缠着小树枝和树皮,充当绷带,“他们说我变成了什么?”
“天鹅。准确地说,许多天鹅。你还有十个兄弟,记得吗?”
“我问你,天鹅怎么就比鸬鹚浪漫了?”
“我哪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敢打赌,在这个版本里,伊丽丝那该死的衬衫让我摆脱了咒语。”
“的确如此。顺便问一句,伊丽丝最近如何?”
“我可怜的妹妹得了肺病,活不久了。”
“真可怜。”
“是啊。”菲斯奈特不动声色地说,目光转向别处。
“说回你的咒语吧……”杰洛特背靠柔软树枝编成的墙壁,“你现在还有症状吗?还会长出羽毛吗?”
“诸神保佑,不长了。”男爵叹了口气,“一切都好,唯一的迹象是爱吃鱼。对我来说,最美味的莫过于鱼肉。有时我会大清早去码头找渔夫。在他们捕到像样的大鱼之前,我会先品尝他们桶里的小鱼,比如小泥鳅、鲦鱼或白鲑……对我来说,那不亚于一场盛宴。”
“他曾是鸬鹚。”希瑞看着杰洛特,缓缓开口,“你为他解除了咒语。那你知道怎么施咒吗?”
“当然啦。”菲斯奈特答道,“所有猎魔人都知道。”
“猎……猎魔人?”
“你不知道他是猎魔人?鼎鼎大名的利维亚的杰洛特!也是,你这样的小家伙怎么可能知道?我们那个时代可不是这样。如今,猎魔人已经不多了,你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可现在你不是遇到了?”
希瑞缓缓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杰洛特。
“孩子,猎魔人就是……”菲斯奈特看到布蕾恩走进小屋,立刻闭了嘴,脸色发白,“不,不要!别想再把东西塞进我的喉咙,没门儿!杰洛特,告诉她……”
“冷静。”
布蕾恩只瞥了菲斯奈特一眼,径直朝蜷在猎魔人身旁的希瑞走去。
“来吧。”她说,“过来,可怜的小家伙。”
“我们去哪儿?”希瑞哭丧着脸说,“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待在杰洛特身边。”
“去吧。”杰洛特挤出微笑,“你会跟布蕾恩和年轻的树精玩得很开心。她们会带你游览杜恩·卡纳尔……”
“她没蒙我的眼睛。”希瑞缓缓地说,“她一路都没蒙我的眼睛,你却蒙上了。她们不想让你知道这儿,也就是说……”
杰洛特看着布蕾恩。树精耸耸肩,将女孩抱进怀里,贴紧。
“也就是说……”希瑞失声道,“我永远都不能离开了,对不对?”
“没人能逃开命运。”
他们一起转头,朝话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这个声音饱满、低沉、坚定而果断;这个声音要求所有人聆听,不容任何反驳。布蕾恩躬身行礼。杰洛特跪了下去。
“艾思娜女士……”
布洛克莱昂的最高统治者身穿纤薄而轻盈的绿色衣裙,像大多数树精一样娇小苗条,却骄傲地高昂着头。她神情严肃,双唇紧抿,给人以威严有力的印象。她的发色和眼眸就像融化的白银。
她走进小屋,两名较年轻的树精挎弓随侍两旁。她冲布蕾恩打个手势,后者低下头,拉着希瑞的手,朝门口匆匆走去。希瑞脸色苍白,困惑不已,只能跟在树精身后,脚步僵硬而笨拙。经过艾思娜身旁时,银发树精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小女孩的双眼看了很久。杰洛特看到,希瑞瑟瑟发抖。
“去吧。”艾思娜最后说,“去吧,我的孩子。什么都别怕,因为一切都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你如今身在布洛克莱昂。”
希瑞快步跟上布蕾恩走到门口,她转过身。猎魔人看到她嘴唇颤抖,眼里满是泪水,仿佛闪闪发光的玻璃。他仍然沉默地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低着头。
“起来吧,格温布雷德,欢迎你。”
“向您致意,艾思娜,布洛克莱昂的最高统治者。”
“欢迎你再次来到我的森林。但你来时没经过我的同意,甚至没知会我。这个样子进入布洛克莱昂很危险,白狼,即便是你。”
“我肩负使命。”
“哦!”树精露出微笑,“这就能解释你的鲁莽了——用这个词形容你正合适。杰洛特,不杀来使只是你们人类的规矩,我并不接受。我不承认任何人类的规矩,因为这里是布洛克莱昂。”
“艾思娜……”
“安静。”她提高嗓音,打断他的话,“我已下令放过你,你可以活着离开布洛克莱昂。不是因为你的使者身份,而是另有原因。”
“这么说,您不想知道我为谁而来?”
“说真的,不想。我们身在布洛克莱昂,而你来自布洛克莱昂之外,我对那个世界完全不感兴趣。为什么我要浪费时间听使者的话?一个想法和感受跟我截然不同之人,我有什么必要去听他的提议或最后通牒?文斯拉夫王的想法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杰洛特惊讶地抬起头。
“您怎么知道是文斯拉夫派我来的?”
“太明显了。”树精笑着回答,“埃克哈德太蠢,埃维尔和维拉克萨斯又太恨我。周边王国也就这些了。”
“您对布洛克莱昂之外的事所知不少,艾思娜。”
“我知道很多事,白狼。这是漫长岁月赋予我的优势。现在,如果你愿意,我想解决一件事。这个像熊一样魁梧的男人……”树精收起笑容,望向菲斯奈特,“是你朋友?”
“我们认识。我帮他解除过咒语。”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们正在照顾他,因此我不可能同时下令处死他,即使他对我们是个威胁。他不像疯子,但有点儿像头皮猎人。据我所知,埃维尔会掏钱买下每一张树精的头皮。具体多少我记不清了,但价码一直水涨船高。”
“您弄错了。他不是头皮猎人。”
“那他为什么来布洛克莱昂?”
“为了寻找他负责照看的小女孩。他冒生命危险来找她。”
“荒谬。”她冷冷地说,“他不仅在冒险,还在自寻死路。要不是有副好体格,还有马一样的力气,早没命了。至于那个孩子,她也算捡回一命。我的女儿们以为她是皮克精或小矮妖,才没放箭射她。”
她再次看向菲斯奈特。杰洛特注意到,她唇角的冷酷不见了。
“好吧。真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艾思娜朝树枝编织的床铺走去,两名树精跟在她身后。菲斯奈特面色发白,绝望地蜷起身子。
她轻轻眨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你有孩子吗?”她终于问道,“笨蛋,问你话呢。”
“您说什么?”
“我说得很清楚。”
“我还……”菲斯奈特清清嗓子,又咳嗽起来,“还没结婚。”
“你有没有家庭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下面那东西是否管用。看在巨树的分上!你有没有让女人怀过孩子?”
“呃……当然!有……有过,女士,可……”
艾思娜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转身望向杰洛特。
“他要留在布洛克莱昂。”她说,“等伤势彻底痊愈,还要多留一段时间。然后……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感谢您,艾思娜,”猎魔人颔首道,“还有那个女孩……您的决定是?”
“你干吗问这个?”树精用银色双眼冷冷地盯着他,“你再清楚不过了。”
“她不是村里的普通孩子。她是公主。”
“对我来说不重要。我的决定也不会变。”
“听我说……”
“别说了,格温布雷德。”
杰洛特抿住嘴唇。
“那我的使命怎么办?”
“我会听。”树精轻声道,“并非出于好奇,只为帮你的忙:好让你向文斯拉夫证明,你达成了他的要求,并能拿到他答应你的酬劳。但不是现在。我很忙。今天晚上,来我的树找我。”
树精离开后,菲斯奈特用双肘撑着身体坐起来。他呻吟几声,咳了一阵,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
“她什么意思,杰洛特?为什么让我留在这儿?她说怀孩子又是什么意思?我们到底会怎么样?”
“菲斯奈特,你能保住脑袋了。”猎魔人用疲惫的声音回答,“你会是为数不多活着离开布洛克莱昂的人。要不了多久,你还会成为一个小树精的父亲,或许是好几个。”
“什么?要我当……种马吗?”
“随便你怎么说,但你没得选择。”
“明白了。”他呻吟一声,粗鲁地笑笑,“我见过被送去开采矿山或挖掘运河的俘虏。相比之下,我宁愿……我只希望自己不要力不从心,这儿的树精不算少……”
“别傻笑了,也别以为你能梦想成真。”杰洛特皱眉说,“这里没有荣耀、没有音乐、没有美酒,也没人追捧,只有一大群性欲旺盛的树精。你会遇到她们中的一个或两个。这种关系没有感情可言。她们只会用实际的方式对待这事和你本人。”
“她们感觉不到快乐?至少,我希望她们不会痛苦。”
“别孩子气了。在这方面,她们跟普通女人并无不同,至少生理方面都一样。”
“你想说什么?”
“能否取悦树精全看你的表现。但无论过程如何,重要的只是结果。你的个人意愿是次要的,别指望她们会认可你。哈!还有,无论什么情况,永远不要采取主动。”
“主动?”
“如果你早上遇见她。”猎魔人耐心地解释,“记得向她鞠躬,而且无论如何,不要笑也别眨眼。对树精来说,这是非常严肃的事。如果她冲你微笑,或朝你走来,你就可以跟她说话了。跟树有关的话题最合适。你若不了解这些,也可以谈论天气。如果她假装没看见你,千万记得跟她保持距离,也跟其他树精保持距离。把你的双手放进裤袋。没准备好同你交流的树精不会明白你伸手的含义,你想碰她就会挨刀子,因为她不懂你的用意。”
“你是不是尝过与树精结合的滋味?”菲斯奈特用戏谑的语气说,“这都是你的经验之谈?”
猎魔人没回答。他眼前浮现出那位树精美丽苗条的身影,还有她傲慢的笑容。vatt&039;ghern,bloede caér。一个猎魔人。真不幸。你带他回来干吗,布蕾恩?他能给我们什么?从猎魔人那儿什么也得不到……
“杰洛特?”
“什么?”
“希瑞公主怎么办?”
“等着瞧吧,她很快就会变成树精。不出两三年,她的箭就会射向她兄弟的眼睛——只要他敢闯进布洛克莱昂。”
“见鬼!”菲斯奈特大喊,他面色苍白,“埃维尔会暴跳如雷的。杰洛特?难道不能……”
“不能。”猎魔人打断他的话,“试都别试。否则,你就别想活着走出杜恩·卡纳尔。”
“我们要失去那个小家伙了。”
“对你来说,没错。”
六
不用说,艾思娜的树是棵巨大的橡树。更准确地说,是三棵在生长过程中紧贴彼此的橡树。据杰洛特估算,它们至少有三百年历史,但枝头依然翠绿,看不出任何干枯的迹象。树干中空,内部相当宽敞,配有高高的圆锥形天花板,一盏微弱的油灯照亮了朴素却相当舒适的房间。
艾思娜跪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正在等他。希瑞洗了个澡,感冒也治好了,正盘着腿,一动不动坐在艾思娜身前。她挺着背脊,杏仁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猎魔人看到,她漂亮的脸蛋上既没有泥土痕迹,也没有了坏笑。
艾思娜缓慢而仔细地梳理女孩的长发。
“进来,杰洛特。坐吧。”
杰洛特先单膝跪地,随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
“休息了吗?”她问道,却没看向猎魔人,也没停下梳头的动作,“你想什么时候回去?明早怎么样?”
“如您所愿,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他冷冷地回答,“只要您说一句,我就不在杜恩·卡纳尔继续碍您的眼了。”
“杰洛特,”艾思娜缓缓转过头,“请别误会。我了解你,也尊敬你。我知道你从不伤害树精、水泽仙女、小妖精和宁芙。恰恰相反,你经常保护她们,救她们的命。但这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差异太大,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在行事方式上,我不想也不能为你破例。不能为任何人破例。我不会问你是否明白,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问的是:你是否接受?”
“我接不接受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
“我接受。”他说,“但这个女孩呢?她也不属于你的世界。”
希瑞瞪他一眼,然后抬起头,看着树精。艾思娜微笑起来。
“不久后就属于了。”她回答。
“艾思娜,请您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把她还给我,让她跟我走,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不行,白狼。”树精的梳子再次埋进女孩的灰色秀发,“我不会把她还给你。你应该很明白。”
“我?”
“对,你。布洛克莱昂的消息并不闭塞。我听说过关于猎魔人的传闻,在索取报酬时,他有时会要求对方立下古怪的誓言:‘把你房子里你不知道的东西给我。’‘把你已经拥有、却毫不知情的东西送给我。’耳熟吗?你试图用这种方式改变命运的走向。你试图发现一个命运带给你的男孩,让他继承你的事业,想以此规避死亡与遗忘。你在与虚无抗争。那你为何对我的做法感到惊讶?我只关心树精的命运。这有什么不对?人类每杀死一个树精,我就要带走一个年轻女孩。”
“可您这么做,只会激起敌意与复仇的欲望。你只会让憎恨增长。”
“人类的憎恨……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不,杰洛特。我不会把她还给你。何况她这么健康,这样的女孩不多了。”
“不多了?”
树精将银色的双眸转向猎魔人。
“他们把生病的女孩抛弃在森林里——白喉病、猩红热、喉头炎,最近甚至还有天花。他们以为我们没有免疫力,以为能用传染病摧毁我们,至少大幅削减我们的数量。我们让他们失望了,杰洛特。我们拥有的东西比免疫力更强。布洛克莱昂会照看她的女儿们。”
艾思娜陷入了沉默。她弯下腰,用另一只手小心地解开希瑞头上打结的头发。
“我可以把文斯拉夫王的口信传达给您听吗?”
“这不是浪费时间吗?”艾思娜抬起头说,“何必费工夫呢?我很清楚文斯拉夫王的提议。不需要千里眼的能力,我也能猜出来。他希望我把布洛克莱昂的部分疆域让给他,比方说,从他那儿一直到维达河,因为他觉得,或者他可能觉得,那条河是布鲁格和维登的天然国界。作为交换,我想他会送我一块飞地 (4) :一小片原始森林。我想,他还会用王权担保,那一小块荒野,那片小得可怜的原始森林,将永远属于我们,且没人胆敢攻击树精,树精可以在那儿和平地生活下去。是这样吗,杰洛特?文斯拉夫想终结与布洛克莱昂持续了两百年的战争?为实现和平,树精就得交出两百年来用生命保护的土地?就这么轻易交出布洛克莱昂?”
杰洛特保持沉默,他没什么可补充的。树精大笑起来。
“格温布雷德,国王的提议只是如此吗?也许他的说辞没这么堂皇:‘别再自鸣得意了,森林里的老妖怪、凶残的野兽、过时的老家伙,听听文斯拉夫王的意愿吧——我要雪松、橡树、白核桃树,还要红木、白桦木、做弓的紫杉木和做木板的松木。布洛克莱昂触手可及,我们却要从山后进口木材。我们想要你们土地下的铁矿和铜矿。我们想要克莱格·安的黄金。我们要砍树、挖矿,但不想听到箭矢的嗖嗖声。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掌控王国里的每一块土地。布洛克莱昂的存在损害了我们的自尊,让我们恼火,让我们夜不能寐,因为我们人类才是世界的主宰。我们可以容忍少数精灵、树精或水泽仙女,只要他们夹紧尾巴。服从我们的意愿吧,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条。’”
“艾思娜,你自己也承认了,文斯拉夫既不是白痴,也不是疯子。你很清楚,他是个公正的国王,崇尚和平,流血只会让他悲伤和担忧……”
“只要他跟布洛克莱昂保持距离,就不会有人流血。”
“你明明知道,”杰洛特抬起头,“真实情况不像你说的这样:人类遇害的地点包括焦土,包括第八里格,还包括夜枭山岭。甚至在布鲁格、在鲁本河左岸,都有人被杀。而那些地方都在布洛克莱昂之外。”
“你刚才提到的地方,”树精平静地回答,“都属于布洛克莱昂。我不承认人类的地图,也不承认他们划分的国界。”
“可早在一百年前,那些地方的森林就被砍光了!”
“一百个夏天,一百个冬天,对布洛克莱昂又算得了什么?”
杰洛特默然不语。
树精冷漠地看他一眼,继续抚摩希瑞的灰发。
“接受文斯拉夫的提议吧,艾思娜。”
树精冷冷地看着他。
“我们是布洛克莱昂的孩子。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生存的可能。不,艾思娜,别打断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对布洛克莱昂独立的坚持。但世界变了,一个时代正走向终结。无论你愿意与否,人类对世界的掌控都是事实。只有融入他们,种族才能延续,否则只有消亡。艾思娜,有些森林里,树精、水泽仙女和精灵能跟人类和平共处。毕竟我们如此相似,人类可以同你们生养后代。你们在战争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有人本可以成为你们孩子的父亲,却一个接一个死在你们箭下。又有多少拐来的女孩能接受教育?你甚至需要菲斯奈特,因为你别无选择。我现在只看到一个小女孩:因为恐惧和药物的影响,眼神呆滞、动弹不得的人类女孩……”
“我一点不害怕!”希瑞大喊,脸上一瞬间现出坏坏的表情,“我的眼神也不呆滞!你在瞎说!我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危险。我说真的!我不怕!外婆说树精并不邪恶,我外婆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女人!外婆……外婆说,这里的森林应该存在……”
她停下来,低下头。艾思娜大笑起来。
“上古血脉之子。”她说,“没错,杰洛特,上古血脉之子仍然存在。而你,却跟我说什么时代终结……还说我们无法延续……”
“这个小鬼本来要嫁给维登的克里斯丁。”杰洛特打断她,“可惜的是,联姻不可能实现了。克里斯丁终将继承埃维尔的王位,如果他的王妃持有这样的观点,那么针对布洛克莱昂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我才不嫁克里斯丁!”女孩轻声抗议,绿色的眸子闪着光,“克里斯丁想娶个既美丽又愚蠢的女人!我不是女人!也不想当什么王妃!”
“安静,上古血脉之子。”树精把希瑞抱在胸前,“不要叫。你永远不会成为王妃……”
“当然。”猎魔人插嘴道,“艾思娜,你我都清楚希瑞会成为什么。我明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好了。太糟了。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我该怎么答复文斯拉夫王呢?”
“什么都别说。”
“什么意思?”
“什么都别说。他会明白的。很久以前,文斯拉夫还没出生时,曾有传令官来过布洛克莱昂的边界。号角和喇叭响起,盔甲闪闪发光,一面面旗帜随风飘扬。他们高声宣告:‘交还布洛克莱昂!卡帕拉唐特王,秃顶山和泛滥草原的统治者,要求你们放弃布洛克莱昂!’布洛克莱昂的回答始终不变。等你离开我的森林时,格温布雷德,转身聆听吧。在树叶的低语声中,你会听到布洛克莱昂的回答。把它的答复告诉文斯拉夫,再补充一句:只要杜恩·卡纳尔还有橡树,他就不会听到其他答复。我们会奋斗到最后一棵树,最后一个树精。”
杰洛特沉默不语。
“你说时代即将终结。”艾思娜缓缓续道,“你错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终结。你说到生存?好吧,我正在为生存而战。布洛克莱昂能存在下去,都要归功于我的努力:树木比人类活得更久,却畏惧人类的利斧。你提到国王和王子。他们算什么?我认为他们只是发白的骨骸,躺在这片森林深处,躺在克莱格·安的大理石坟墓中,躺在一堆堆黄色的金属和闪闪发亮的石头之上。但布洛克莱昂依然存在:树木在宫殿的废墟中高歌,根须穿透大理石。你的文斯拉夫王还记得那些国王吗?格温布雷德,你自己还记得吗?如果这都不记得,你怎么能说时代正在终结?你又怎能判断灭亡还是永恒?你有什么权利谈论命运?难道你不明白命运是什么?”
“我不明白。”他承认,“可是……”
“既然你不明白,”她打断道,“就别说什么‘可是’。你不明白。就这么简单。”
艾思娜陷入沉默。她转过脸,轻抚额头。
“许多年前,第一次来这儿时,你就不明白。而莫丽恩……我的女儿……杰洛特,莫丽恩死了。她在鲁本边境,为保护布洛克莱昂而死。她变成那副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她的脸被你们人类的马蹄踩踏得不成样子。你说到命运?今天,猎魔人,没能给莫丽恩带来后代的你,为我带来了上古血脉之子,一个明白何谓命运的小女孩。不,你不能也不愿接受并认同这样的事实。为我重复一遍,希瑞,重复你对白狼、对利维亚的杰洛特说过的那番话。再说一遍,上古血脉之子。”
“陛……尊贵的女士。”希瑞断断续续地说着,“不要强迫我留下。我不能……我想……离开,我想和杰洛特一起走。我必须……跟着他……”
“为什么跟着他?”
“因为这是我的命运。”
艾思娜转过头,脸色异常苍白。
“你怎么想,杰洛特?”
猎魔人没有回答。艾思娜打个响指。布蕾恩仿佛幽灵般自夜色中现身,冲进房间。她用双手举着一只银制高脚杯。杰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剧烈颤抖。
“你怎么想?”银发树精复述道,站起身来,“她不想留在布洛克莱昂!她不想成为树精!她不想代替我的莫丽恩!她想离开,追随她的命运!是这样吗,上古血脉之子?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希瑞点点头,以示确认。她双肩在颤抖。猎魔人受够了。
“艾思娜,既然你决定让她喝下布洛克莱昂之水,又何必再让她烦扰?她的意愿很快将不再重要。你为何要做这种事?为何要让我看这出戏?”
“我要向你展示何为命运。我要向你证明时代并未终结。一切才刚刚开始。”
“不必了,艾思娜。”他站起身,“抱歉破坏了你的表演,但我不想再欣赏下去了。你想展示我们之间的分歧,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但你的行为越了界。你们这些上古种族,总爱强调憎恨对你们很陌生,说那是人类特有的情感。但这不对。你们懂得憎恨,也知道何谓憎恨。你们只是把它装扮了一下:更多理智,更少暴力。或许正因如此,你们的憎恨才更加残忍。艾思娜,我代表所有人类接受你的憎恨。这是我应得的,尽管我会为莫丽恩而悲伤。”
艾思娜没答话。
“这就是你想让我带给文斯拉夫王的回答,对吗?警告和蔑视?沉睡在树木间的憎恨和力量的鲜活证明?一个人类孩童即将接过抹除过去的毒药,而这毒药则是由另一个心灵与记忆早已受损的孩子端来的。这个答复又必须由了解并喜爱这两个孩子的猎魔人传达,由必须为你女儿之死负责的猎魔人传达。好吧,艾思娜,就这样吧,我会按你的意愿去做。文斯拉夫会听到你的答复。就让我的声音和眼神充当信使,交给国王去解读吧。但我不想再看这场早就准备好的闹剧,我拒绝。”
艾思娜依然一言不发。
“再见了,希瑞。”杰洛特跪下来,把女孩抱进怀里,希瑞的双肩仍旧颤抖不停,“别哭了。你知道的,你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危险。”
希瑞吸吸鼻子。猎魔人站起身。
“再见了,布蕾恩,”他对年轻的树精说,“好好活着,照顾好你自己。愿你的人生像布洛克莱昂的树木一样长久。还有一件事……”
“什么,格温布雷德?”
布蕾恩抬起头,她的眼眶湿润了。
“用箭杀人是很容易,孩子。你可以松开弓弦,然后想:杀他的不是我,而是箭。我的双手不会染上男孩的鲜血,杀死他的是箭,不是我。 但箭不会晚上做梦,祝愿你也不会,蓝眼睛的小树精。别了,布蕾恩。”
“莫娜!”布蕾恩口齿不清地说。
她用双手端着的银杯开始颤抖,清澈的液体顺着杯身流下。
“什么?”
“莫娜!”她哀叫,“我的名字是莫娜!艾思娜女士,我……”
“够了。”艾思娜厉声打断,“够了,冷静点,布蕾恩。”
杰洛特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命运,森林女士。我尊重你的奋斗和抵抗,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孑然一身:布洛克莱昂的最后一只树精,把还记得真名的女孩推向死亡。尽管如此,我依然祝你好运,艾思娜。再会了。”
“杰洛特,”希瑞低声说道,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低头弯腰,“别留下我一个人……”
“白狼,”艾思娜抱住女孩弓起的背脊,“你还要她怎么求你?你无论如何都要抛弃她?不敢陪她直到最后一刻?你为何在这种时候离开她,留下她一个人?你要逃去哪儿,格温布雷德?你在逃避什么?”
希瑞的头垂得更低了,但她没哭。
“我会陪她到最后。”猎魔人说,“好了,希瑞,你并不孤独。我会陪在你身旁。什么都别怕。”
艾思娜从布蕾恩颤抖的双手中接过银杯,举起。
“你认识古代符文吗,白狼?”
“认识。”
“那就读读刻在这上面的文字,这是克莱格·安的圣餐杯。用这杯喝过酒的国王,如今早已被人遗忘。”
“duettaeán aef cirrán cáerleddyv.yn esseth.”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
“起身吧,上古血脉之子。”树精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透出无情的意志,“喝下去。这是布洛克莱昂之水。”
杰洛特咬住嘴唇,看向艾思娜银色的双眸。他的目光避开希瑞——她的嘴唇已贴上杯口。他早就见过这一幕,当时和现在一般无二:抽搐、打嗝、骇人的呼喊,但这些都无人理睬,最后渐渐微弱。接着,那双眼睛里会慢慢浮现出空虚、麻木和冷漠。他全都见过。
希瑞喝下杯中之水。布蕾恩表情全无的脸上流下一滴泪。
“够了。”
艾思娜拿走杯子,放到地上。她伸出双手,抚摩小女孩散在肩头的灰色长发。
“上古血脉之子,”她续道,“选吧。你要留在布洛克莱昂,还是遵循命运之路前行?”
猎魔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希瑞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泛出红晕,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我要遵循命运之路前行。”女孩直视树精的双眼道。
“如你所愿。”艾思娜的语气冰冷而生硬。
布蕾恩重重地叹了口气。
“让我安静一下。”艾思娜转过身,背对他们,“你们先退下吧。”
布蕾恩拉起希瑞,碰碰杰洛特的肩膀,但猎魔人避开了她的手。
“谢谢,艾思娜。”他说。
树精缓缓地转过身。
“为什么谢我?”
“为命运。”他戏谑道,“为你的决定。这不是布洛克莱昂之水,对吧?命运希望希瑞回家,而扮演命运的人就是你,艾思娜。谢谢你。”
“你对命运的了解实在太少。”树精语气苦涩,“太少了,猎魔人。真的太少。你根本不明白何谓大局。你感谢我?为我扮演的角色感谢我?为这出戏感谢我?感谢我的诡计、欺瞒和骗术?你感谢我,因为你以为宿命之剑只是镀金的木剑?那就不要谢我,揭穿我的把戏吧。拿出你的证据,向我证明,人类的逻辑掌控着世界,你们的理论才是真理。这是布洛克莱昂之水,还剩少许。世界的征服者,你敢喝吗?”
她的言辞让杰洛特不安,但他只犹豫了片刻。就算真正的布洛克莱昂之水,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猎魔人对水中有毒的单宁酸和致幻成分有完全的抵抗力。况且它怎么可能是布洛克莱昂之水?希瑞喝了,可什么也没发生。他用双手接过圣餐杯,对上树精的双眼。
脚下大地开始毫无预警地摇晃,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背上。巨大的橡树开始旋转、颤抖。他用麻木的双手费力地四下摸索,勉强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就像大理石棺盖。艾思娜的双眼像水银般闪耀,其他人的眼睛则是翠绿色。不,不是清澈的绿,更像春天的野草。脖子上的徽章嗡鸣震颤。
“格温布雷德。”他听到有人说,“仔细看。不,闭上眼睛也没用。看吧,看看你的命运。还记得吗?”
他看到,突如其来的强光穿透厚厚的雾气;硕大的枝状烛台滴落烛泪;一道道石墙;高高的楼梯;一个灰发绿眼的小女孩正走下楼梯,头上宝冠镶满精雕细琢的宝石,身穿蓝色衣裙,身后有名深红服色的男仆,提着银色的裙摆。
“还记得吗?”
他自己的声音在说……在说:“我会在六年后返回 ……”
凉亭、热浪、花香、沉重而单调的蜜蜂嗡鸣。他本人跪倒在地,向一位用金色头带箍住淡灰卷发的女子奉上一朵玫瑰。接过玫瑰的手戴着戒指,上镶翡翠和未经雕琢的绿色宝石。
“若你改变主意 ,”女人说,“就回到这儿来。你的命运会在这里等待。”
我再没回去 ,他心想。我再也没回……回到哪儿?
灰发。绿眼。
声音再次于黑暗中传来,融入万物消亡的混沌。这里只有火焰,地平线上的火焰。还有旋风般的火星与紫色烟雾。五月节!五月前夜。透过团团烟雾,他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掩映在黑色发卷下,紫罗兰色的双眼闪烁光芒,注视着他。
叶妮芙!
“还不够。”
纤薄的嘴唇开始扭曲。苍白的脸颊流下一滴泪水。速度很快,且越来越快,就像沿着蜡烛滴下的烛泪。
“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
“叶妮芙!”
“用虚无对抗虚无 。”那鬼魅般的面孔说道,用的却是艾思娜的嗓音,“虚无和空虚存于你的身体,世界的征服者,你甚至无法得到心爱的女人,命运已掌握在你手中,你却转身逃离。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但另一道是什么呢,白狼?”
“没有命运。”他自己的声音说,“根本没有。命运并不存在。对我们来说,命中注定的只有死亡。”
“没错。” 灰发女人答道,露出神秘的微笑,“说得对,杰洛特。”
女人身穿鲜血淋漓、扭曲变形的银铠甲,上有长戟刺穿的痕迹。一道血迹从她嘴角流下,不知为何,她依然露出骇人的微笑。
“你嘲笑命运。” 她说,“你嘲笑她,捉弄她。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另一道……是死亡吗?凡人终有一死。我们因你而死。死亡抓不住你,却乐得杀死我们。它与你如影随形,白狼,死去的却是别人。因为你。还记得我吗?”
“卡……卡兰瑟!”
“你能救他。” 艾思娜的声音穿透浓重的雾气,“你能拯救他,上古血脉之子。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中,在他消失于所爱的虚无之前……”
春草般碧绿的双眼。触碰。不可思议的和声中,有人在高喊。几张面孔。
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坠入深渊、虚空与黑暗。最后,他听到艾思娜的声音:
“如你所愿。”
七
“杰洛特,醒醒!醒醒,求你了!”
猎魔人睁开双眼,看到太阳像一枚轮廓鲜明的杜卡特金币,高挂在树冠上方的天空,远离晨雾的遮蔽。他躺在潮湿松软的苔藓上,一条树根硌得他背疼。
希瑞跪在他身旁,扯着他夹克的衣角。
“看在瘟疫……”他咒骂着四下张望,“我在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我不知道。”她答道,“我也刚醒。我睡在你旁边,冷得要命。我不记得……你知道吗?肯定是魔法!”
“毫无疑问。”杰洛特坐起身,摸出落进领子里的松针,“你说得对,希瑞。布洛克莱昂之水,名副其实……看来我们都被树精耍了。”
他站起来,拿过地上的剑,背在背后。
“希瑞?”
“嗯?”
“你也耍了我。”
“我?”
“你是帕薇塔的女儿,辛特拉王后卡兰瑟的外孙女。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5) ”
“不。”她红着脸回答,“一开始不知道。你帮我爸解除了咒语,对吧?”
“不对。”他摇摇头,“解咒的是你妈妈……在你外婆协助下。我只是出了点力。”
“但我保姆说……她说,我是命运的臣民,因为我是意外之子。是这样吗,杰洛特?”
“希瑞,”他看着她的双眼,微笑,点头,“相信我: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意外。”
“哈!”女孩眉开眼笑,“果然是真的!我是命运的臣民。保姆预言说,有个猎魔人会出现,说他有一头白发,还会带我离开。外婆大喊……‘这不可能!’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回辛特拉。”
“真的?我想……”
“上路再好好想吧。走吧,希瑞,我们离开布洛克莱昂。这地方不安全。”
“我一点儿都不怕!”
“我怕。”
“外婆说,猎魔人什么都不怕。”
“你外婆太夸张了。出发吧,希瑞。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他确认太阳的位置,“好吧,碰碰运气……走这边。”
“不。”希瑞皱起鼻子,指着相反的方向,“走那边。那儿。”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耸耸肩答道。她垂下翡翠色的双眸,显得吃惊又无助。“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帕薇塔的女儿 ,他心想。上古……上古血脉之子?也许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了天赋。
“希瑞,”他解开衬衣的几粒纽扣,取出徽章,“摸摸这个。”
“哇!”她张大嘴巴,“好可怕的狼。它有獠牙……”
“摸摸看。”
“喔!”
猎魔人笑了,感到银链随着徽章剧烈颤抖。
“它动了!”希瑞喃喃道,“动了!”
“我知道。走吧,希瑞,你带路。”
“这是魔法,对不对?”
“当然。”
如他所料,女孩能感知前方的道路。什么原理?这他就不知道了。他们很快沿路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比他预想的还快。这儿是布洛克莱昂的边境,至少是人类认同的边境。他记得艾思娜的看法不太一样。
希瑞咬住嘴唇,皱起鼻子,停下脚步,看着满是马蹄印和车辙的沙土路。杰洛特终于搞清方向,不再需要女孩迟疑不决的提议。他选了东边那条去布鲁格的路,希瑞却忧心忡忡地看着通往西边那条。
“那条路通往纳史特洛格。”他取笑她,“你想克里斯丁了?”
希瑞嘟囔一声,跟在他身后,但她还是回了好几次头。
“怎么了,希瑞?”
“我不知道。”她低声道,“这条路不好,杰洛特。”
“为什么?我们去布鲁格找文斯拉夫王。他住在漂亮城堡里。我们可以去浴池洗澡,睡在羽毛被褥上……”
“这条路不好。”她重复道,“不好。”
“这倒是实话:比这好的路多得是。别多想了,希瑞。快走吧。”
他们转过一段灌木茂盛的弯道。希瑞说对了……
士兵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包围了他们。他们头戴圆锥形头盔,身穿锁甲和深灰束腰外衣,上面绣有代表维登王室的黑金相间方格纹章。他们保持距离,却没拔出武器。
“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个矮胖男人冲杰洛特大吼。他穿着破旧的绿色制服,叉开双腿站立。他的脸黝黑起皱,像颗李子干。他背着弓和插着白翎箭的箭袋。
“我们从焦土来。”猎魔人握紧希瑞的手,撒谎道,“我要回家,回布鲁格。这是怎么了?”
“我们是国王的手下。”黑脸男人注意到杰洛特背后的剑,换成更加礼貌的语气,“我们……”
“把他带过来,杰格汉斯!”前方路上,有个人大喊。
士兵们分散开来。
“不要看,希瑞。”杰洛特轻声说,“转过身。不要看。”
前方,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倒在路上。树桩位于路边的灌木丛中,还留有长条状的白色碎木片。断树前面有辆用油布盖着的马车。几匹长毛小马倒在路上,与车把和缰绳绞缠在一起,身上插满利箭,露出发黄的牙齿。其中一匹还活着,沉重地喷着鼻息,双脚蹬踢不止。
沙地上鲜血浸染,还散落着人类的尸体,有的紧贴马车,有的卷入车轮。
围着马车的士兵中走出两个人,然后是第三个。其余十多人勒住缰绳,伫立不动。
“出什么事了?”猎魔人问。他尽力用身子挡住屠杀场面,不让希瑞看见。
有个士兵,穿着短锁甲和长靴,用一对斜眼打量他,伸手咔咔地挠着没刮干净的下巴。他的左前臂套着磨损不堪的护腕,像弓箭手用的那种。
“是偷袭。”他简短地回答,“树精屠杀了路过的商队。我们正在调查。”
“树精会攻击商队?”
“你自己看啊。”斜眼士兵挥挥手臂,“他们身上插满了箭,跟刺猬似的……还是在大路上!那些森林怪物越来越猖狂了。要不了多久,别说进森林,连靠近都不行了。”
“那么,”猎魔人眨眨眼,谨慎地发问,“你们是谁?”
“埃维尔国王的手下,纳史特洛格的士兵。我们本由菲斯奈特男爵指挥,但男爵在布洛克莱昂遇害了。”
希瑞张开嘴,杰洛特晃晃她的手,示意她安静。
“要我说,血债血偿!”斜眼士兵有个同伴咆哮起来。他穿着镶铜边的紧身上衣,身材魁梧。“血债血偿!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先是菲斯奈特,然后是辛特拉的公主,现在又是商人。看在诸神的分上,报仇,我们得报仇!要不然,她们明天就该跑到我们家门口杀人了!”
“布雷克说得好。”斜眼士兵续道,“你们说对不对?还有你,兄弟,我得问你:你是哪儿人?”
“布鲁格人。”猎魔人撒谎道。
“那这小鬼是你女儿喽?”
杰洛特又晃晃希瑞的手。
“是我女儿。”
“布鲁格人……”布雷克皱起眉头,“我得说,兄弟,正是你们的国王文斯拉夫纵容了这些怪物。他不愿意跟我们的埃维尔王,还有凯拉克的维拉克萨斯王结盟。如果我们三面夹攻,肯定能杀光那些……”
“屠杀是怎样发生的?”杰洛特缓缓发问,“有人知道吗?商队里有没有生还者?”
“没人目击。”斜眼士兵说,“但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护林人杰格汉斯认出了痕迹,毫不费力。告诉他,杰格汉斯……”
“嗯。”黑脸男人说,“情况是这样:商队马车沿大路前进,碰上了断树。你瞧,先生,这棵松树倒在路中间,刚被人砍倒不久,灌木丛里还有痕迹。瞧见没?等商人下来,想搬走树木时,她们从三个方向发动袭击。那边的灌木丛,还有歪脖子桦树那儿。你瞧,箭是树精做的:箭翎用树脂黏合,羽毛泡过树液……”
“我瞧见了。”猎魔人看着尸体,打断他的话,“依我看,其中几人中箭没死,最后被人用刀子取了性命。”
后面那队士兵中又走出一个人。他又矮又瘦,穿着华丽的紧身上衣,黑发剪得很短。他刮过胡子,脸颊带着青灰色。猎魔人发现他双手瘦小,戴着黑色露指手套,双眼像鱼一样呆滞。他佩着剑,腰带和左靴里露出匕首握柄……杰洛特见过太多刺客,想认不出都难。
“你眼睛很尖。”黑发矮子缓缓地说,“我得说,你观察得很仔细。”
“这就对了。”斜眼士兵说,“让他去向文斯拉夫王汇报吧。那位国王不希望我们伤害‘善良又友好’的树精。等到五月节,他们说不定还会来场幽会。在这方面,她们没准是挺友好的。要是咱们活捉一个,就可以验证一下啦。”
“半死不活的也行。”布雷克咧嘴笑道,“看在瘟疫的分上!那个德鲁伊呢?都快中午了,可他连个影子都不见。该出发了。”
“你们要去干吗?”杰洛特问。他没放开希瑞的手。
“关你屁事?”黑发人咆哮道。
“何必激动呢,勒维克?”斜眼士兵发出难听的笑声,插言道,“我们可是老实人,坦坦荡荡。埃维尔派来个德鲁伊,是个了不起的术士,能跟树木沟通。他会陪我们去森林为菲斯奈特报仇,顺便看看能不能救出公主。这可不是去散步,兄弟,这是场远征,是对她们的惩……惩……”
“惩戒。”勒维克叹了口气。
“哦对,我就想说这个。得了,走你的路吧,兄弟,这儿很快就要打得不可开交了。”
“是啊。”勒维克看着希瑞,“这里很危险,尤其对小女孩来说。那些树精喜欢小女孩。对吧,孩子?妈妈在家等着你吗?”
希瑞颤抖着点点头。
“要是她再也见不到你,那就太可惜了。”黑发矮子盯着希瑞继续说道,“她肯定会找文斯拉夫抱怨说:国王,就因为你容忍树精,我女儿和丈夫都一去不返了。谁知道文斯拉夫会不会恢复跟埃维尔的同盟呢?”
“行了,勒维克先生。”杰格汉斯咆哮道,脸上的纹路皱得更深了,“让他们走吧。”
“再见喽,小鬼。”勒维克伸出手,摸摸希瑞的头。希瑞颤抖着退了几步。
“怎么?你害怕了?”
“你手上有血。”猎魔人轻声道。
“哈!”勒维克抬起手,“果然。是商人的血。我想确认一下有没有生还者。不幸的是,树精干得很彻底。”
“树精?”希瑞颤声说,对猎魔人增加的力道全无反应,“哦!骑士大人,你弄错了。不可能是树精干的!”
“你在嘟囔什么,小鬼?”黑发男人眯起眼睛。
杰洛特左右张望,估算一下距离。
“不是树精干的,骑士大人。”希瑞重复道,“很明显!”
“啥?”
“这棵树……是被砍倒的!用斧头!树精绝不会砍树,不是吗?”
“说得对。”勒维克看看斜眼士兵,“哦!你可真聪明。太聪明了。”
猎魔人注意到,刺客戴黑手套的手仿佛蜘蛛,正悄然爬向匕首握柄。尽管勒维克的双眼没离开小女孩,但杰洛特知道,第一击的目标肯定是他。他等勒维克摸到武器。
斜眼士兵倒吸一口凉气。
三个动作。只有这点时间。
镶银饰钉的袖口砸中黑发男人的左脑。没等勒维克倒地,猎魔人已经来到杰格汉斯和斜眼士兵中间,长剑唰地出鞘,切开空气,命中身穿铜边紧身上衣的壮汉布雷克的太阳穴。
“保护自己,希瑞!”
斜眼士兵握剑跳向一旁,但为时已晚。猎魔人从上往下劈开他的躯干,又顺势从下往上一挥,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x”。
“伙计们!”杰格汉斯冲惊呆的士兵大喊,“跟我上!”
希瑞跑到一棵歪脖山毛榉旁,像松鼠一样飞快地爬上最高的枝头,藏在树叶里。护林人朝她的方向射出一箭,但没命中。其他人也动了起来,围成一个半圆,拿起弓,取出箭。杰洛特单膝跪地,伸展手指,画出阿尔德法印,但他瞄准的不是距离较远的弓手,而是他们身旁路上的沙土。法印掀起一股旋风,遮住了他们的视野。
杰格汉斯灵巧地跳开,从箭袋里抽出第二支箭。
“等等!”勒维克大叫着爬起身,右手握剑,左手持匕首,“让我来,杰格汉斯!”
猎魔人用流畅的动作转身面对他。
“他是我的。”勒维克续道,他晃晃脑袋,用前臂擦擦脸,“我一个人的!”
杰洛特斜身转个半圈,但勒维克没有照做。他径直攻了过来。两人开始交手。
有两下子 ,猎魔人心想。他费力地格开迅疾的一剑,又半转过身,挡开刺来的匕首。他没立刻还击,而是跳到一旁。他以为勒维克会故技重施,结果挥剑幅度过大,失去了平衡。但刺客可不是新手,他也收起攻势,以猫一样的敏捷绕起圈子。突然,刺客毫无预警地跳了起来,挥剑如风。猎魔人避开正面冲突,迅速抬剑格挡,迫使刺客后退。勒维克弯下腰,准备刺出第四剑。他把匕首藏在背后。猎魔人依然没有还击,也没缩短距离,只是一再同对手兜圈子。
“游戏都有结束的时候。”勒维克从牙缝间吐出几个字,“做个了结吧,聪明人,趁我们还没杀掉树上那个小杂种。你觉得呢?”
杰洛特注意到,刺客正盯着他自己的影子,等着它与对手相接,到时,阳光将直射杰洛特的双眼。猎魔人停下脚步,决定将计就计。
他将瞳孔缩成两道竖直的细线。为了掩饰这种变化,他眯起双眼,像被太阳照花了眼睛。
勒维克跳了起来,自空中扭转身体,用拿匕首的胳膊保持平衡,手腕用难以置信的角度自下而上挥出一剑。杰洛特冲向前,转身挡下这一击。他用同样的动作扭动腰部和肩膀,利用格挡的力道将刺客推开,利剑划过对手的左边脸颊。勒维克蹒跚后退,捂住脸。猎魔人半转过身,将重心放在左腿,迅疾地一剑切开对手的颈动脉。勒维克蜷缩身体,浑身浴血,跪倒下来,一头栽在沙地里。
杰洛特缓缓转过身,面对杰格汉斯。后者拉开弓,露出骇人的笑。猎魔人弯下腰,双手握剑。其他士兵同样举起弓,周围一片死寂。
“还在等什么?”护林人吼,“放箭!放箭!”
他突然踉跄地走了几步,倒在地上。一支箭刺穿他的喉咙,箭羽是山鸡翎,用树皮熬出的汤汁染成黄色。
一支支箭从昏暗的林间尖啸飞出,划出又长又缓的弧线。它们好像在空中慢慢滑翔,箭羽随风轻摆,直到命中的那一刻,速度和力道都没有丝毫增长,但每支箭都精准地命中了目标,纳史特洛格的佣兵们纷纷倒下,仿佛落在沙土路上的树叶,又像被棍棒扫过的向日葵。
幸存者争先恐后跑向马匹。箭矢没停,它们命中了正在奔跑,甚至已经骑上马鞍的士兵。只有三人勉强让马跑了起来。他们大喊大叫,抽打坐骑的侧腹,但没能跑出太远。
森林合拢,挡住去路。阳光下,那条宽阔的沙土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密不透风的黑色林墙。
雇佣兵勒住马。他们又惊恐又慌乱,试图掉转马头,但箭雨并未停息。伴着马蹄声、马嘶声和叫喊声,利箭刺穿了马背上的士兵。
一片寂静。
堵住大路的林墙渐渐隐去,泛起彩虹般的光彩,随后消失不见。前方又出现了道路。还有一匹灰马,马背上坐着留金色胡须的健壮骑手,身穿海豹皮外套,系格子呢图案的羊毛腰带。
灰马走上前,摇晃着脑袋,高高抬起前腿。它喷着鼻息,避开尸体和血腥味。骑手笔直地坐在马鞍上,举起右手。一阵微风吹得林木沙沙作响。
远处森林边缘,灌木丛中走出许多苗条的身影。她们穿着褐色和绿色相间的衣服,脸上用坚果汁涂着斑纹。
“ceádil,wedd brokiloéne!”骑手大喊,“fáill,aná edd!”
“fáill!”微风带来了森林那边的回答。
绿色与褐色的身影接连消失在灌木丛中,只留下一个——她的头发是蜂蜜色。她走了过来。
“va fáill,格温布雷德 !”她走得更近些。
“再会,莫娜。”猎魔人回答,“我不会忘记你。”
“还是忘了吧。”她生硬地说,正正背后的箭袋,“没有莫娜了。莫娜只是个梦。我是布蕾恩,布洛克莱昂的布蕾恩。”
她又挥挥手,消失不见。
猎魔人转过身。
“莫斯萨克。”他看着灰马背上的骑手。
“杰洛特。”骑手冷冷地打量他,“真是巧遇。但我们还是先说最重要的事吧,希瑞在哪儿?”
“在这儿!”藏在枝叶间的女孩大喊,“我可以下来了吗?”
“可以了,下来吧。”猎魔人回答。
“但我不知道怎么下!”
“怎么上去怎么下来,反过来就行。”
“我害怕!我在树顶上!”
“我说了,下来。我们有许多事要谈,小女士。”
“谈什么?”
“看在瘟疫的分上,你怎么不逃进森林,非要爬上树?那样我可以跟过去,犯不着……哦!该死,快下来!”
“我是学故事里的猫!我做什么都不对吗?为什么?我真想知道。”
“还有我。”德鲁伊说,“我也想知道。你外婆卡兰瑟王后也想知道。下来吧,小公主。”
树叶和枯枝纷纷滚落,然后是衣料扯破的声音。希瑞终于出现了,她双腿分开,沿树干滑下,斗篷兜帽的位置只剩一块鲜艳的破布。
“莫斯萨克叔叔!”
“如假包换。”
德鲁伊把女孩紧紧抱在怀里。
“叔叔,外婆叫你来的?她很担心吗?”
“不太担心。”莫斯萨克微笑着说,“她正忙着把皮带浸湿。回辛特拉要花不少时间,希瑞,趁这时间给你的冒险找好借口吧。按我的建议,最好简明扼要。就算这样,我相信到最后,公主殿下,你也会哭得非常非常大声。”
希瑞面露苦相,吸吸鼻子,轻声嘟囔一句。她的双手本能地捂住饱受威胁的部位。
“走吧。”杰洛特审视四周,提议道,“走吧,莫斯萨克。”
八
“不。”德鲁伊说,“卡兰瑟改主意了:她不想把希瑞嫁给克里斯丁。她有她的理由。另外,由于袭击商队的缘故,我已经不再信任埃维尔了,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会惊讶,而王后很看重我的判断。我们甚至不会在纳史特洛格逗留,我会带小家伙直接回辛特拉。跟我们一起走吧,杰洛特。”
“为什么?”
猎魔人看了一眼希瑞,她正披着莫斯萨克的毛皮外套,在一棵树下沉睡。
“你很清楚原因。这个孩子,杰洛特,她就是你的命运。你们的道路已经交叉三次了,是的,三次。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尤其是前两次。我希望,杰洛特,你不会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我怎么称呼它又有什么区别?”猎魔人挤出一丝微笑,“事情早跟我们的称呼背道而驰了,莫斯萨克。干吗带我去辛特拉?我早去过那儿,也早跟她见过面:正如你所说,我的道路与她有过交叉。可那又如何?”
“杰洛特,你曾要求卡兰瑟、帕薇塔和她丈夫立下誓言。他们遵守了承诺。希瑞就是那个意外之子。命运要求……”
“要求我带走她,让她变成猎魔人?她是个女孩!看着我,莫斯萨克。你能想象一个天真漂亮的小女孩变成我这样?”
“让猎魔人那套规矩都见鬼去!”德鲁伊愤怒地反驳,“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怎么看待她?不,杰洛特,我看得出你还不懂,所以我必须简单点解释。听着,就连白痴也能要求别人发誓,你只是其中之一。这事本身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她,还有她出生后与你之间的纽带。你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没问题,杰洛特:自从希瑞出生,你的愿望和计划就不再重要了,你拒绝什么、放弃什么,也不重要。看在瘟疫和霍乱的分上,就连你自己也不值一提!你明白吗?”
“别大吼大叫,会把她吵醒的。我们的意外之子正在睡觉呢。等她醒来……莫斯萨克,即使她很特别,有时也可以……也必须放弃。”
德鲁伊咄咄逼人地看着他。“可你要知道,你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
“即使这样却还要放弃她?”
“我是放弃了。我有这个权利吧?”
“的确。”莫斯萨克回答,“你有这个权利。可这伴随着风险。有句古话说得好:宿命之剑……”
“有两道刃。”杰洛特帮他说完,“我知道。”
“那就做你认为对的事吧。”德鲁伊扭过头,吐了口口水,“然后想想我为你担的性命危险……”
“你?”
“没错。跟你不同,我相信命运。而且我知道,摆弄双刃剑很危险。别再玩了,杰洛特,把握住送上门来的机会吧。同希瑞建立起监护人和被监护人那样的关系。否则……纽带可能会以其他形式出现,更可怕的形式。你想要否定和毁灭?我想保护你们,你和那小家伙。如果你带走她,我不会反对,我会冒险向卡兰瑟解释一切。”
“你怎么知道希瑞愿意跟我走?你看到了征兆?”
“没有。”莫斯萨克严肃地回答,“但我的确知道,因为她只会在你怀中入睡,她会在梦中叨念你的名字,会伸手找你。”
“够了。”杰洛特站起身,“我该出发了。别了,大胡子。代我向卡兰瑟致意。至于希瑞的恶作剧,你就帮她找个借口吧。”
“逃避毫无意义,杰洛特。”
“你说我在逃避命运?”猎魔人系紧坐骑的腹带。
“不。”德鲁伊看着小女孩,“你是在逃避她。”
猎魔人点点头,跨上马鞍。莫斯萨克一动不动地坐着,用木棍拨弄将熄的营火。
杰洛特缓缓穿过高及马镫的石楠丛,沿着山谷斜坡,朝黑暗的森林走去。
“杰洛特!”
他回过头,发现希瑞站在小丘顶部,灰发的小小身影一副挫败的架势。
“别走!”
他挥挥手。
“不要走!”她在尖叫,但声音小了些,“别走!”
我必须走 ,他心想。必须走,希瑞。因为……我要永远离开 。
“别以为你能轻易抛下我!”她大喊道,“想都别想!你逃不掉!我是你命运的一部分,你听到没?”
没有什么命运 ,他心想。命运并不存在。对我们来说,命中注定的只有死亡。命运的第二道刃是死亡。第一道是我。第二道是死亡,它与我如影随形。不,我没有权利让你与死亡为邻,希瑞。
“我就是你的命运!”
他听到丘顶又传来几声哭喊,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绝望。
他踢了踢马腹,催促它踏入湿气浓重、如深渊般阴冷的森林,踏入熟悉而亲切的阴影,踏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1) 几丁质又名甲壳胺,一般指节肢动物的身体表面分泌的一种物质。
(2) 指地表水渗入地下时形成的洞窟,多为暴雨冲刷磨蚀而成。
(3) 希瑞的全名。
(4) 指被他国领土包围的领地。
(5) 这部分内容请参见本系列第一部中的短篇《价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