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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归途 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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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该怎么做,这件事他已是轻车熟路。他拿起针,把线穿过针孔。然后他开始缝合尸体。这是一道快速的工序,皮肤很软,只需要来回进行之字缝合。不过这一次他下针很密,缝合比往常更细致。他先缝好了拉斐尔·卡斯特罗的骨盆带,然后缝合腹部和胸部的皮肤,直到双肩。他小心翼翼,生怕针尖碰到玛丽亚·卡斯特罗或是那两只动物。在他即将完成躯干的缝合时,他听见她微弱的声音:“谢谢你,大夫先生。”

他经手的尸体从没有过这么多刀口,遍布在头部、手臂、脖子、双手、双腿、阴茎和舌头。他的职业素养促使他一处不落地缝好。手指的缝合尤其烦琐。眼睛的复原差强人意,他又花了不少时间让死者合上眼睑,遮住他拙劣的作品。最后一步是缝合脚底。

最终解剖台上只剩下一具遗体。地板上一只孤零零的手提箱,里面装着零散的物品。

他怔怔地注视着这一切。转身时,他发现旁边的小桌上有件东西:那簇黑猩猩毛。玛丽亚·卡斯特罗是忘了它,还是故意留下的?他捡起那簇毛,做了和玛丽亚同样的事:用鼻子嗅了嗅,然后贴在唇边。

他已经精疲力尽。他回到办公室,一只手攥着黑猩猩的毛,另一只手提着箱子。他把箱子放在办公桌上,如释重负地倒在椅子上。他打开手提箱的盖子,注视着里面的物品。他拉开抽屉,找出一个信封,把黑猩猩毛装进去,然后把信封放进箱子。他注意到地板上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顺手捡了起来。

梅洛太太一如往常,早早到了办公室。她惊讶地发现洛佐拉大夫瘫倒在椅子上。她心如擂鼓。他是不是死了?一个死掉的病理医师——这个概念似乎和他的职业很不相称。她走进门。他只是睡着了。她听得见他的呼吸,看得见他的肩膀轻微地起伏。他的面色红润,口水已经淌到了桌上。挂在他嘴角的发亮的小溪,桌上的小水洼——她不会把这些难堪的细节告诉任何人。她也不会提到那只空的红酒瓶。她把它拎起来,轻轻放在桌后隐蔽的地板上。桌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手提箱。是大夫的吗?他准备去哪儿吗?他怎么会有这么破的箱子?

他伏在一份报告上。报告上的内容几乎全被他的手遮住了,不过她还是可以看到第一行字:

拉斐尔·米格尔·桑托斯·卡斯特罗,八十三岁,葡萄牙高山区图伊泽洛村

真奇怪——她对这个名字或是这个地方完全没印象。她是名字的管理员,负责准确无误地把每个名字与宿命相连。这行字是医生草草书写的,而非她用打字机敲下的永恒判决。难道是她昨晚下班后送来的紧急案例?那种情况极少发生。她还留意到死者的年龄。八十三岁,已算喜丧。这让她感到安慰。尽管生命中充满了悲剧,世界依然是个美好的地方。

她注意到手提箱的搭扣是开着的。尽管她知道不该偷看,还是忍不住轻轻掀开箱盖,想确认是不是大夫的箱子。里面的东西还真是奇怪——一支笛子、一副刀叉、一支蜡烛、一条普通的黑裙、一本书、一方红布、一个信封,周围还有一堆零散的小东西——看样子不像洛佐拉大夫的。她合上箱子。

她慢慢走出办公室,免得大夫醒来看到她会尴尬。她走进自己的工作间。她喜欢在工作开始前把一切准备就绪。打字机的色带需要检查,复写纸需要补充,水壶需要加满。解剖室的门是开着的,这不应该啊。她往里瞧了一眼,登时屏住了呼吸。解剖台上躺着一具尸体!她不禁浑身战栗。它怎么会在那儿?它从冷藏室里推出来多长时间了?这是最忌讳的事。正常情况下,在尸检开始前大夫会花一个多小时口述最终报告。正常情况下,尸体来去都蒙着白布,除了大夫谁也看不见。

她走进解剖室。看起来跟活人一样,她想,只是死了。

但那跟活人一点儿也不一样。那是一具男人的尸体,一个老人。皮肤蜡黄松弛,瘦骨嶙峋。多毛的阴部和暴露在外的阴茎有一种说不出的淫秽感。但是更不堪入目的是爬满他全身的新缝合的刀口,那些红色、灰色、黄色的参差缝线让他看上去像个布娃娃。手指的模样酷似海星的触脚。甚至阴茎上也贯穿着可怕的缝线。梅洛太太喘着粗气,觉得自己快晕倒了。她稳住身子,壮着胆子看了看那人的脸。那张脸上除了岁月的痕迹,什么也看不出。她震惊地发现一具失去生命的身体竟是这样——她寻找着合适的词——这样一座废墟 。她踮着脚尖走出解剖室,仿佛这座废墟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受到惊扰。她有点儿纳闷儿:轮床在哪儿?他是怎么来的?

她关上解剖室的门,做了几次深呼吸。显然大夫需要别人的帮助。他最近状态不好。有时他会迟到,有时完全不露面,有时通宵工作。可怜的人。妻子的死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他婉拒了其他大夫的关心,也包括院长本人。他能行,他说,他能行。但那是需要多大勇气的一件事啊!洛佐拉大夫的同事奥塔维奥大夫正在休假,但是即使他在,他也会以认识她为由拒绝为她尸检。这是标准规程。正常情况下,她的遗体应该送到雷阿尔城的医院。但是洛佐拉大夫一想到让别人动手就受不了。而且她正在腐烂,需要尽快处理。因此他为自己的妻子做了尸检。

梅洛太太在震惊中参与了尸检的全过程。她坐在小间里,视线被稻草窗帘遮挡。她尽她所能记下解剖室里断续传出的口述报告。每一段沉默过后是一阵啜泣,接着是毅然决然的叹息,然后洛佐拉大夫会继续口述。但是,你如何才能记录痛苦,如何才能记录心碎?在她忠实地敲打他口中文字的同时,痛苦和心碎在她心里留下印记。

她知道在很多人眼里玛丽亚·洛佐拉是个怪女人。比如说,前些日子她常提着一大口袋书在城里转悠。她有时说话很刻薄。一旦她不说话了,准没有好事。塞西利奥神父对她怕得要死。对于她那些关于宗教的奇谈怪论,他从不敢有半句反驳。有一次,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断他的讲道,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大声朗读起来,他也不敢吭一声。但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无论白天黑夜总是乐于助人。她好像从来不用睡觉。有许多个夜晚,当朋友的孩子生了病,她会端着一锅汤和好心的医生丈夫一同出现在门口。他们的到访给人们带来安慰,有时甚至拯救了生命。他俩是如胶似漆的一对。这可不常见。她从没见过那么喜欢腻在一起的夫妇。

然后她竟然遭此厄运!一天傍晚,她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洛佐拉大夫下班回家后,发现她还没有回来。他越来越担心,在深夜里报了警。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她自己很有主意,他说,可能她决定去见某个人但是不想告诉他。没错,他那天工作到很晚。

几天以后,一本书在桥下的岸边被发现。一本小说,《悬崖山庄奇案》,英国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还有一张泡烂的藏书票。洛佐拉大夫确认那本书属于他和他的妻子。人们沿河搜寻,找遍了布满石块的河滩。其他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在下游陆续被发现。最终玛丽亚·洛佐拉的遗体也被找到了。她很不幸地卡在一处隐蔽的石缝里。

除了玛丽亚·洛佐拉,还有谁会在那么糟糕的天气里外出闲逛?她到底是怎么从桥上掉下去的?

这件事完全无法解释。所有可能的解释一个比一个牵强。自杀?她是个快乐知足的女人,身边围绕着家人朋友,没有任何精神压力或者道德压力。而且一个那么爱说话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留下遗书呢?再说,她是一名严肃而虔诚的基督徒,这样的人是没有理由自杀的。没有一个人——她的丈夫、子女、神父、警察——相信她会自杀。那么,是不是意外?她跌落的那座桥上有坚实厚重的石头护栏。护栏很高,谁都不可能滑出桥面或者从护栏上翻落。人可以爬到护栏上面,但是哪个正常人会这么做?除非是自己想跳下去。既然自杀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她就不会主动爬上护栏。如果自杀和意外都被排除了,还剩下什么?谋杀。但这个解释听上去最匪夷所思。有谁会谋杀玛丽亚·洛佐拉?她没有敌人。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喜欢她,甚至都爱她。而且这里是布拉干萨,不是芝加哥。在这个地方,谋杀案闻所未闻。在这个城市,无辜的女人不会莫名其妙地被举起来扔下桥。这个想法实在荒唐。所以还是自杀或者意外。这样就又绕进了死胡同。警方敦促目击者露面,但是没有人看见什么。法医专家特意从里斯本赶来,同样一无所获。人们各自接受了自己看来最合理的解释。洛佐拉大夫坚持谋杀的判断,却想不出谁有杀害妻子的动机。

不同于玛丽亚·洛佐拉和大夫所钟爱的侦探小说,玛丽亚的死永远成谜,没人能够给出精妙的解释。梅洛太太有些难过。

梅洛太太听见一声喘息。洛佐拉大夫醒了。她听见他开始哭泣。他不知道她已经到了,不知道他不是孤身一人。哭声越来越大,他哭得撕心裂肺。可怜人,可怜的人啊。她该做些什么?如果他意识到她在这里,会很尴尬的。她可不想这样。或许她可以弄出点儿动静,让他知道她来了。他还在痛哭不已。她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然后梅洛太太开始责怪自己。说不定这个男人只是需要帮助呢?她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她转身向洛佐拉大夫的办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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